编者语:散文只表现个人的情感,无可厚非,但总显缺失了一些东西;散文的触角直视时代背景里的波澜生活,沉浮升迁。荣辱淡定,那么读后让人觉得多了一些思索与反省,这样的作品给予我们更多的阅读快乐。凌仕江的散文创作也经历了如上所述的过程。他从个人的小情感里突围出来。叙述的是更多人的社会体验,以及他对西藏独有的感情,这是作者日趋成熟的标志,也是作者走向成功的前兆。
本期推出的凌仕江散文专辑,是从作者近年来创作的作品中挑选而成的,字里行间倾注着作者对高原大地的热爱,倾注着对戍边卫疆的战友之热爱与敬意。让我们随着作品,感受作者心中翻涌的激情。
面朝西藏,格桑花开
现代社会充斥着各式各样批量粗俗的物质产品,现代人越来越习惯于用直观的视觉来激发自己的感官,人与一个地方、与他人的接触,常常被轻便地转换为人与数量繁多而格调单一的物质产品的接触,人失去了内心的私语与大自然默契会心的融合与贯通。
于是世界高处的西藏让人一路仰望。
她让路人的灵魂与现实一次次错位。
让你超越可见之物看见神秘盛开的莲花。
她同清醒者一起抵抗阳光下世俗阴影的侵扰。
在遗蔽和不在场之中,我找回了被现实掠夺的珍宝。
——那就是自我心灵中最原始的一道亮光。
英国军官弗朗西斯·荣赫鹏于1903年12月12日率领一支打着英国国旗的万人侵略军,凭着先进武器和阴谋诡计,由边境亚东入藏,沿途大肆屠杀西藏军民;当他在武装部队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踌躇满志地闻人西藏首府拉萨时,发现拉萨并非如他想象中那样美丽而又神奇,不禁大失所望。事后,他通过媒介向世人公布了他对这座与外界隔绝的雪域山城的观感:
……从清晨到黄昏,一些男男女女、僧侣、俗人沿着道路缓缓行走。他们不停地摇动玛尼轮,喃喃地念诵着神圣的六字真言……
来自美国的藏学家尼古拉斯面对西藏历史上最早种出五谷杂粮的第一块农田。啧啧赞叹:你这吐蕃王朝的粮仓,你这藏民族和藏文化的发源地,怎一个古字了得呵!
日本影片《情书》的结尾,朝阳映照的雪原上,渡边博子向着藤井树失事的白雪皑皑的山峦呼喊着,一遍又一遍:藤井君,你好吗?我很好,我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史书记载,为了满足国王急于见到西藏的第一座寺庙的迫切之心,莲花生大师再展神功,在自己的手心变幻出寺院的幻影,赤松德赞惊呼一声:“桑耶!”(出乎意料的意思。)于是,一座寺院也就因国王一声惊语而被命名为——桑耶寺。
古老的拉萨,现代的演唱会,面对人山人海,齐秦深情地说:王祖贤,你是我许下的一个愿。
同宇宙一起呼吸的布达拉宫,北京男孩掏出手机对经过天安门地铁站的女孩说:我正旋转在通往天堂的阶梯上。
华灯初上的宇拓路,年轻的上尉携着爱人漫步走过花岗石铺就的地板,然后回到等级森严的机关大院,坐在办公桌前安静地写下:拉萨有了步行街。内容里有一个对比句——怀念成都的春熙路,留恋拉萨的步行街。
一个注定一辈子也离不开草原的女人,舞动长袖,这样歌唱道:我的身体打开就是一片金色的草原。
在八廓街,金发女孩坐在邮局用圆珠笔在明信片后面不停地写字,她不时仰起头对着窗外的人群绽放甜美的微笑,因为阳光太强烈,她最终只写下了三个永远没有结束的字——
在西藏。
我从泰山笔会回到拉萨,接到一个靓仔从海南发来的短信:睡不着,睡不着啊,烦死了。睡不着啊,我想去那个塞外天堂,寻找生命的另一种颜色,仿若你笔下的那些虔诚的朝拜者,从东方走来,从远古走来,一路仰望。
也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西藏的魅力,除了版图的遥远,还有面对神灵坦白真切情感的一段句子,一行话语,或一个散发着青铜光芒的词……
而作为一个左手持枪,右手握笔的灵魂跋涉者,我用心灵行走西藏的经验告诉自己:其实,西藏仅仅只是一条路,很多人走在通往西藏的路上。我不知道走向它能否走向天堂,我只知道通往天堂的路并不好走。从拉萨的任何一个方向出发,你都不能奢望一路有树,但只要你而朝西藏,就能看见格桑花开。
这是我对西藏现在进行时的表达。
天边的纳木措
苍天之下的纳木措远在天边的天边。
在黄沙漫漫的沙漠中跋涉一天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抵达了天边。蓦然回首,狂风怒吼,尘土飞扬,吹散历史,吹断我的头发,吹疼我的脸,才发现我的影子离天边依然很远、很远。
天边究竟在哪里?我为什么喜欢天边?天边为何像天堂一般吸引人?这是我所陌生的路途,纪元前,末日后,万物在消逝,翅膀欲断裂,心的航线不见尽头,天边为何地狱般折磨人?我看不见你清晰的面容。
有人说,天边是世界的尽头;又有人说,天边是生命的开始。
我五六岁的时候,一个人常常光着脚丫坐在故乡的山坡坡上遥望天边。那时,总感觉天边就是蓝色的地平线,偶尔有星星在那一道地平线上漫舞,于是我一天天地把天边想象成了一个美丽的魔法花园。
现在,褶皱的时光终于把我推向天边。
我没有看见花园,也没看见星星,我看见的只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干涸之后的海。是谁舀干了我们的海,没有了水的海,我的想象浮在上面就像一只蚂蚁在发烫的锅炉上慢慢地走向绝望。一年之前,海是什么颜色?是白?是蓝?一万年之前,海在哪里等我?在远方?还是眼前?眨眼之问,除了贝壳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温涧的泥变成了没有一丝水分的沙粒,大块大块的砾石坏死成零星的碎片。
地平线就这样消失了——
大海走了,留下了小海。
时间,今日和明日都是时间,不可呼吸的时间漫长涌来,埋葬了今人古人所有的脚印,改变世界的都是时间,但仅仅只是改变。永远不是时间的所爱,勇于开天辟地的痛快,热烈与磅礴才是时间的乐趣,它既给人类制造灾难,也给人类创造福音。它用尖利的手指毫不迟疑地剜破大海的心脏,把一个小小的海藏匿其中。我不知道,一座海子的诞生,时间究竟可以花上多少年?
一千年?一万年?够,还是不够?
当你的心被纳木措的水染蓝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方面你容易感受到时间的可怕,另一方面你又很容易迷失在时间里。面对无边无垠的蓝,圣洁的蓝。冰心的蓝,你会把所有的情感写在水面上,你不由捧起他的清澈,那张脸不是传说中的美少年的脸,那就是你自己的面孔,你看他的善良、安静、丰富、高贵,俊美,突然发现,原来水的表情是那么动人心魄,你不知道的答案,水,一定知道。
此时,你一定产生了时间凝固的感觉。
这就是纳木措的诱惑。
你问到底是什么主宰了时间?
——是水,是水,是水。
水,才是纳木措最灵的魂。
神的眼泪总让人闭目塞听:时光之水从我们心河里流过。
我独自支了一顶帐篷,在纳木措边坐了几天。“措”,在藏族人嘴里就是“湖”的意思,
纳木措在多数游人眼里,又有天湖的美誉。有时,我真想就这样一生一世地坐下去,从天黑坐到天明,一直坐到纳木措水由蓝变红,一直坐到天边只剩下我一个人,甚至坐成一块石头可以吗?面对这与世隔绝的蓝,与其说喜欢歇赏自己在水中的面孔,不如说想捉摸雪峰倒在水里的影。我看见藏族女人面对那蓝得恍如藏北初雪般晶莹剔透的水在打扮自己的脸庞,她们对自己的美貌是如此的着迷。以至有一天,有个姑娘竟一下子心慌慌地落到水里再也不愿上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晶蓝晶蓝的玻璃融解在湖面上,犹如镜子在阳光下神速的折光。
她落水的地方。有一株有别于芦苇的草,看上去很像倒挂着的水母。
姑娘落水后,纳木措一直在哭。
我屏气凝神。不知该为谁伤悲。
游人在问,那个落水的姑娘漂亮吗?
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落日,像狼毫点染出的一个红色水影贴在山之脊,眼看他又要带走一切了。沉默三个下午之后,我对所有过往的人大声宣布,我从没看见姑娘长得有多漂亮,我只是从她善良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叫神山,什么叫圣女。
一个苍老的牧人听了我的话。不以为然地挡在我跟前,同时他和他的羊也挡住了落日的余辉,朝湖是他每天必行的工作。想不到几天过去,他和我第一次打招呼,只为说一句话。他说,你来纳木措看水,水在看你的心。这句话真是比大师们的诗还有韵味,难道它是纳木措特有的格言吗?我宁可相信牧羊人的话就是纳木措馈赠游人最佳的土特产。但我似懂非懂,其实,我知道,水是可以美化人心的。纳木措的水。每一滴都是一颗心,它们深爱天边,清洁天边,朝圣天边。而站在天边的那个人,面对比蓝墨水更蓝的纳木措,在离开之前,怎能不扯开嗓子,喊上几声:给给索索拉加罗(神必胜),最明净的心灵是纳木措的水呀!
我的声音在水面上形成了八瓣梅的形状。
水,比我真诚,比我高兴,比我惬意。
我相信,水是想把我的声音留在纳木措,水懂我的心。我请求纳木措真诚的水,把那些沉默者的声音更多地留下来,留到一千年以后。我们再来聆听那些不一般的声音。因为比起那些在都市里相互猜忌的嚣嚣之音,比起那些被强势扼住了喉咙还不让悲愤叫出来的声音。沉默者的声音更显自尊,自然,更经得起水的洗涤。
我到纳木措,不是为看水,只为看一眼时间停在天边的皱纹。
我看到了,但我不能随便抽刀,我怕就此断水!
另一座高原的细节
红色黄昏,一个人随意走在察隅南端边缘的谷地。偶尔抬头,发现路上已有稀世珍宝的煤油灯照明。落单的鹰,在渐趋暗淡的夕阳光里缓慢地翻过山脊。山坡上的黑,浓郁得化不开,各种虫子的叫声在若隐若现的天光里,此起彼伏。
路上的心情。随之陡然沉重起来。
黑夜终于来临,在察隅,它像不温不火的煤潜伏在我上辈子的身体里,使我下辈子的脾气一下子变得粗暴起来,远处和近处,山上山下,煤油灯盏,让我条件反射地想起蜀南丘陵地带永开不败的野菊花。环顾四周,无人。空旷的寂静和茫然使我钻进了废弃的竹楼——闭上眼睛,遗忘过去的心情从来没有此刻迫切。究竟是什么牵痛了我内心那一根最为敏感的神经?谁知走失多年的煤油灯竟会在这里相遇。继而,有一缕新鲜的风将我微闭的眼睛吹开,我从挎包里取出手电——在模糊的光影下翻看《察隅县志》。
察隅——西藏林芝地区管辖的一个县。与印度、缅甸接壤。面积31659平方公里,总人口近2.5万。县府——吉公。平均海拔1400米,属于喜玛拉雅山与横断山过渡地带的藏东南高山峡谷区,即使三面环有十多座大山,可最高峰梅里雪山只能仰望珠穆朗玛女神的脖子。相比之下,在我以往跋涉的西藏地理中,这里当属高原人最适宜生活的环境。在宣纸上,我拒绝用“江南水乡”的笔墨来点染察隅。因为江南总是那么容易令人想起苏杭精致的园林,想起粉饰得像小泥人一样袖珍的美人,想起太多人为的小花小草,小风小景,而绝不是我此时所看见的这样一片深不可测,茂密无边,拥有无限蕴藏量的自然部落。早在中午时分,我在察隅湿润的空气里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话: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察隅河、贡日嘎河和扎莱河在风中无休止地流传着透明的感情,一年四季,它们在哗啦啦的律动中彼此影响着。在朝辉的轻抚下,看上去,这三条河的表情都比成天浑浑噩噩的雅鲁藏布江温和。极地的天庭,慢慢流淌的是一种状态,奔腾的气势最为孤独!
这个夏天的早晨,我被粘稠的风轻轻喊醒——清鲜的空气中伴有潮气泥土树叶的芬芳,附近的村落,静得一丝不挂。失去方向的风却怎么也带不走她的衣袂或灵魂。我在风中旋了几步,禁不住弯下腰掬起一捧河水,豪饮几口,胃都甜了。抬头转身的一瞬间,我忽然看见了自己青绸一般的胡子,在水中,我第一次用手触摸我的下巴,很不是滋味。坐在水边。仰望纯净的天空。飞鸟和鱼都没注意到我此时的表情,在它们眼里,我想我的样子很不够英雄。于是,眼巴巴地看了几眼梅里雪山,但没有吼出声,抵挡在云朵背后的那些山峦仍在沉睡,她们仙人般的姿态让我想起村落里那些风也喊不醒的身体。
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冥冥之中,始终有一个声音隐匿在高处,跟随我左右,它一会在眼前,一会在脑后。总之。是它在阻止我,并且,在反复地强调我——你千万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转来转去,像一个绝路逢生的孩子闯进了一个迷惘的岛屿。听见鸟语,闻到花香,在美得几乎让我不忍摘下的格桑花中沉睡了一会儿——醒来,揉揉眼,所有的顾忌都让风给带走了。
我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人走进了高原的高原?在层次分明的烟雾中,大自然真是太过轻心大意——高原之上居然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玉米林,而且比我故乡四川盆地的玉米长势还要喜人。这是我在青藏游历多年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太阳的光芒像丝绒一般滑过整齐有序的林间,我伸进头去,光线那端居然卧着一只小犀牛。即刻,白花花的鸡皮疙瘩在我的皮肤上泛滥成灾。我看呆了,可越看越害怕,几乎就让我差点招魂般地呼喊——可它那双憨厚的大眼腈又分明在告诉我:它是一头水牛,跪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细细地啃玉米草。
这一幕,在我脑海里顿时触景生情——昨天,我和几个裸露着臂膊的老外坐车惊遇泥石流,他们欢快地呼啸着——说那叫探险。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弃车徒步,跑过牧人的村庄,骑马一路飞奔,轧死了胡乱奔跑的蝮蛇、蝗虫、骆驼草……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一个人站在我身边。他的模样让我想起白雪公主身边的小矮人。看着跪在原地专心致志啃草的牛,他不停地用几种语言和我解释——我最终听懂了他别扭的英语。他指了指山下层见叠出的梯田,意思是不要怕,它不会伤人的,那是他们用来耕田的牛,经常到玉米地里来游玩。原以为自己误闯入印度区域遇上了印度人,一番交谈之后,才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给我写信的察隅读者曾在信中提到的僭人。
他的名字叫——卡普。
几年前,我就想过要是能写一部有关僜人生活的专著该有多好。那时只因为一封读者来信引起我对居住在高原之上的这一鲜为人知的稀少族群产生解密的愿望。从鄢一封读者来信中得知,我国的僜人主要就生活在察隅。而察隅又分上、下察隅——下察隅沙玛以南就是印控区,即西藏地图红色线条所标示的麦克马洪线以南。我曾在一份资料上看到,察隅县共有1400多名僜人,分布在上、下察隅镇的9个村庄。僜人,俗称“僜巴”。过去,他们散居在平均海拔一千米左右的深山老林,由于交通闭塞、文化落后,几乎与世隔绝。那时,甚至没有乡或村的称呼,在一个地区里就那么零散地住着十来户人家。凡是附近住有十几家人的,都由各家长辈按月份轮流担任“领头人”——其职责主要负责向各家提醒耕作时节,遇到各家有什么纠纷。就出面调解。
之后,我长时间处于兴奋和好奇之中。
史料记载,僜人一直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属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但他们至今没有自己的文字。在上世纪50年代,僵人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结绳记事”的原始生活中。西藏民主改革前,他们备受歧视,被无知者蔑称为怪诞的“猴子”、“野人”。1954年,政府征求“族称”意见时,确定了“僜人”这个名称。但不知为何,我国五十六个民族当中,至今尚未将“僜人”列入其族称之中。
路上,我问卡普为什么人们称他们为僜人?卡酱语塞了很久,最终也说不出来由,不过他说他愿意带我去他家作客。我与卡普走进美丽的僜人新村。在进门的地方,一只画在墙上的巨鹿让我不由一阵惊悸,这是僜人的信物吗?在卡普的楼房里,我惊奇地看到了音箱、电视机、VCD等现代生活设施,可由于这里缺少充足的电源,煤油灯便成了孤独的陪伴者。如果说过去僜人是贫苦人的贬意;那么现在,我则见证了橙人就是幸福的涵义。
让我驻足疑惑的不是这些摆着好看的现代生活设施,而是墙上相筐里的老照片——他们男女均蓄发。妇女将长发挽成一个发髻,插银簪,这与缅甸妇女发式有些相似,额上有一块椭圆形的金属发篦,发篦上镂刻着简单的花纹。那苍老的耳朵上戴着手掌般大小的耳环,手上戴有银手镯、戒指,脖子上挂着水晶珠链,这不禁使我想到在一个省会城市的“喀秋沙”里看到的傣族服饰表演。照片上的男人身着坎肩、黑长裤,头上盘着长长的黑帕,腰间挎了一把五六十厘米长的腰刀,看上去十分威武。卡酱不知我在想什么,他不时地抬头看我,我也不好意思问照片上的男女是他的什么人?默想了一阵,只好用数码悄悄收藏了这旧时的影子。在不久的未来,我会十分地想念他们,就像我想念一个地方的影子。
卡普的穿着与照片上的其他人服饰差别何其之大,每一次看他都让我想起拉萨八廓街上那些体面的尼泊尔小商人。从他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家还有两个让百里之外的村人羡慕的孩子——一个在西藏农牧学院上学,即将毕业;一个正在山西(援藏班)读高中。他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依靠的是农作物。除了卡普家的老照片之外,我在其他几户僜人家的墙壁上还看见了用特殊颜料画上去的“风”、“雷”、“雨”等自然风物——它们,既像一种符号,又像一种文字,让人扑朔迷离,它们静默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则传说。
传说,讲述在中国大地上,被僜人奉为祖先的阿加尼生下了四个儿子。长子住在盛产金子和谷子的平原——那就是汉族大哥。次子住在雪山下,他们擅长狩猎——那便是藏族兄弟。三子住在山洼里,那里有山有水——那就是被他们称为三哥的珞巴族。而生在祖国西藏南端的四子,留在原地种田——这就是僜人的祖先。传说,经过代代相传。不断演绎,而传说的故事依然动人。不管现在或以后的人如何去演变这个传说,我相信它的主题在这片生长神奇作物的高原上是亘古不变的——虽然传说的速度有时可能比风更快。比沙尘暴更为恶劣,比雪更具有亮光,而在阳光肆意攻击的拉萨,有关僜人的传说仿佛是在历史深处凝固了,就像我不到察隅就无法传说一次僜人的故事一样,历史久远的传说常常让人隐痛。
我想,传说之所以是传说,是因为不能遗忘。西藏不能没有传说,我看见高原的岩石上处处铭刻着传说。而悲哀的是,很难有人站在阳光下发现传说中的阴影,或在阴影中低头一秒钟。
一个地方的传说就是其文化精魂的细节,它散发着自己的神秘光芒,谁也不能更改和消泯,在被越来越多的文明人不断用声音或文字以及图片来消解种种神秘西藏的时候,仅靠一个写作者的文字来延续传说的传说是远远不够的。
几天之后,我住进了卡普的家里。后半夜常常被风喊醒——那时的夜空无比空灵,熠熠青光从天宇倾泻而下,有淡淡的鱼纹在天幕里游游荡荡,大地如同爷爷的爷爷舒展着筋骨的筋骨。透窗而入的远山圣洁脱尘。屋外叮咚低吟的小河遍体流银,仿佛可以让我一个人在远离和寂寥中揭开一个灵异缠绕的世界。而我客居的拉萨,如果此时有梦,却毫无激情可言。
告别卡普,站在月亮之下向他挥手,白色的仙鹤在湖边叠翅欢唱,蓝色天宇。宁静致远。雪山,从远方的远方挺身而出。仿佛让人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一只早啼的鸟躲在树丛中朝我发出了猛烈的声音,它的嘴脸显出生动的表情,眼睛里尽是兴奋,我无法理解它是在表达欢乐还是离愁?
我走了很远。在一个淡水湖边醉卧,醒来后看见自己眼神空然。我摸了摸下巴,胡须那么软,那么长。而越来越遥远的察隅,它所拥有的美丽,我纸上的青春怎能写尽!
梅里雪山的雪
雪;盘坐在梅里的春天。
雪,倒在梅里怀抱醒着的冰。
雪。梅里燃烧的天使……
我的文字无法让声音来触摸你远在远方的影子。
对于天涯行者,你将永远是我灵魂独行的假期!
只可惜生活中什么样的人才能有那么多的假期呢?等待复等待,恍如一生最初的苍老。当一个人老了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只是远方抽出的一根肋骨。为了愈合一种疼痛,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开拓词汇的荒原,在无休止地种植精神的过程中,尘世一直与他的想象存在着漫长距离。
在一座美女与麻将声装点的城市里,我曾骑着单车,拐过霓虹的天桥,坐在芙蓉花凋落的台阶上,简单想象过我的未来生活:种几盆格桑花来消解城市生活中的紧张;听一些天籁的古乐来缓和城市的刺激,练得一手好书法来愉悦自己的性情,这是一种宿命。总而言之,在心灵的疆域收缩得难以扩展的时候,我想以诗意的文化来消解物质的异化。
一个城市的春夏秋冬就这样被我坐在一辆简单的单车上从想象中拐过去了。于是决定走出一个人剥落的疆域,去生长。生长。一个人,离开一座城市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一只蝉突然飞离了一棵年老的树,新鲜、自矜、从容。当抵达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停下来,猛然回头凝望那一个个芬芳的脚印,发现当初那些最具有迫切意义的事情,我一件都没有做到。相对来说,我做到的只是没有远离诗意。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完全埋藏在世俗的
人际与金钱堆里,更没有在物质的海洋里随渡逐流淹没个性。得意和沮丧时,我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将我想象的远方收藏。
有人说,在抵达远方之前,你真是幸福得如同阳光下一枚坚韧的果实啊。
我暂且不能简单判断这种生活价值的好坏。也许,说这话的人太过抒情,因为他是诗人。坚守与突围,我认为这是人类很难取舍的矛盾。爱好与判离,所有被命运支配的孩子都渴望得知答案,终于有一天,我怀揣一本书去了矗立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和西藏察隅县交界处的梅里雪山。
我在被风吹散的书页里寻找一个传奇。
在西边的阳光如无数支密箭射向我的时候,我涂了一张精美的卡片送给远方的朋友:
夕光下——
牦牛不知归圈——
雪山——
藏族女人带着孩子从东边的草地走向牦牛群——
风——
飞走了唯一的树——
剩下的全是鸟儿和一个纯白的影子
有一天,朋友突然收到我的卡片,当然会不由地感叹一声:啊!雪……
——原来那就是梅里雪山呵!
于是,我便会心-二笑。虽然,当时你看不到我抽象悦目的表情,但我知道在高度紧张的生活节奏里,你已经学会了审美,你已经多了一点个人情趣。你已经相信所有灰烬的前身都是美丽的翅膀和坚硬如水的期待,你走出了画地为牢的狭隘。你产生了想念远方的一种可能——
你学会坚守、调解、消化和冲淡生活的烦琐——
多原化重叠的未来生活注定会是一个模糊审美的世界,人即使是生活在远离梅里雪山的都市,照样可以葆有一点审美远方的诗意心情。也许只有这样,我们如同梅里雪山一样的精神高度才可能同雪一样持之以恒地纯白……
天下的雪山。天下的雪山之雪,原来都是心灵最好的净化剂。
内心的河流
一条在古城拉萨逗留了很长时间的河。河水安静得像往事,可以任你带走,即将移过风蚀雪剥的天葬台的夕阳孤独地注视着它。面对河流的布达拉宫座落在龙王潭背倚的红山上,北边不远处是大片大片被柏桦林遮挡住的沼泽地,吐蕃时期的流水似乎早已消逝在岁月的走廊。
松赞干布去了,文成公主去了,仓央嘉措去了……
娘热沟桃花开了,羊八井油菜开了,洗衣歌走调了……
太阳走了。月亮走了,只剩下诗人在玛吉阿米喝酒……
百年,千年,万年,仿佛只有夕阳。仿佛只有这如同经幡一般肃穆苍凉的夕阳永不褪色地绝恋着一条河,一条佛光与暗影并存,古典与现代浑然的河——在时光里流淌青稞、酥油,舞蹈和音乐。几只野鸽子和红嘴鸥在河边的经杆上独自立着,一只呆望着河桥上脸庞红如云朵的哨兵,另几只守望着河岸边的巢,大多数望着渐进落下的夕阳不动声色。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描写,只能加重我内心的孤独。一年到头,在我眼里,难得看见几个喜爱拉萨的人来河流边走走,包括那些划牛皮船的藏族人。我说的“走走”不是用眼睛,而是心灵在走。也就是那时,我开始同一条河流远行。有时,走到沙漠深处居然固执得不肯回头。明明知道回头是岸,可一转身,天色早已破晓……
目送着从东山顶上沉没的夕阳。想起1997年夏天我背着简单的行装从林芝经米林过加查第一次抵达这条河的内心时,正是宿鸟归巢时分。猛然看见那么多的翅膀在水花上燃烧,人,仿若置身巴黎的塞纳河畔的浪漫,亦或伦敦的泰晤士河的壮观。那时林芝到拉萨的另一条就近的崎岖之道正在改建柏油路。我坐在一辆破旧的客车上,同一群屁股上挂着藏刀,身体里散发出青稞酒味的藏族男人跋涉了整整三天。现在不经意间想起他们,犹如闻到了虫草的味道。
迄今,我已记不清这条从拉萨的历史里拐进拐出的河流是何时在我内心驻扎下来的了?是1997年的初夏?还是更早以前的某个苍茫冬日,我难以准确打开这一页时间简史。对于一国两制的香港人来说,拉萨只可能是遥及天边的一个手指方向,犹如老墙上的油画里那个难以涉足的穷乡僻壤之地。在交通不便的吐蕃时期,除少数民族外,内地到达这里的,我想也许只有驼队或商旅,或是派遣的官吏,或者更多的是跪在河边看云朵带走仙鱼的马群。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中,我读到的拉萨河宛如一条送别情人的长哈达,在青春久别的念想中通向无限的遥远。对于这条河,不同时期的诗人也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我被特邀主持《拉萨河》杂志“散文版图”期间,拜读过不少诗人对这条河流的赞美。
“我的稿纸上,总有一串进藏的脚印,我的笔笈里,总有一条蓝色的拉萨河。”(高平)
“一条雄浑的文化之河,在高原平静地移动,河水浸润过的土地,便生长出了希望。”(高洪波)
“最美丽的,也是海拔最高的,是拉萨河水灌溉的诗歌……”(李小雨)
“有一条神奇的河永远在我们心中流淌。”(林莽)
“拉萨河流过的土地,有神奇的作物生长。”(舒婷)
“一种探寻的脚步,成就了水的梦想。”(禄琴)
“班长坐在拉萨河岸,望着拉萨的冬季抽烟,直望得布达拉宫疼痛,直抽得拉萨河逐日枯萎,直看着这个冬季,一点一点萎缩下去。”(杨剑冰)
“子夜的烛光独对秋风,我与静极的长夜杯中喟叹,足下的河水向西,向西。”(荒流)
一条河,一条思想的河,一条文化之河,一个城市的灵气之河,如果没有一只想象的鸟在河边降落,它的水将会淹没多少沉闷而厚重的历史?拉萨是个空气中都飘散着宗教气息的城市,市中心的精华,是从东到西小昭寺、大昭寺、布达拉宫、药王山一溜儿排过去。然而。它们的南边是一条蓝色的河,穿过太阳岛,这些蓝色的光泽使拉萨立刻显出晶莹剔透来。可以说,没有拉萨河,就没有拉萨。思考一条河。使我知道,只有在内心,才能检验生命与季节的真相。
夏天尚未结束,树上的叶子已经飘零。这是高原气候所致。九月深处,树叶籁籁落满河边,在阳光擦亮法号的日子里,它们成千上万地停留在此刻业已色泽转暗的水面;这无数黄色小舟般的落叶大多为柏杨或柳眉儿,纷纷不停地从那些即使在无风天气也颤动不已的古树之上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但是遇上雪天或是雪后,它们便又被漂得无影无踪。于是,除了那在盛夏时间宛如大块大块的地毯把整个河面盖得满满当当之外,这时的河流之上是一面清凉的镜子。遗憾的是这样的河面难得生长睡莲;那在蓓蕾时期有如浪里金蛇似的一种色蓝头细的水草以及茂密的白色垃圾也都稀疏起来,它们被蓝天白云纺织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宫殿,只要鱼儿游动,水鸟便溜到那水晶般的云宫里躲藏起来。
仲秋之际,在这片人鱼同居的世界里,水鸟往往过着一种困惑的日子。它们最怕水面上被白色裹起来的人体,于是整天整天可以看见它们在这片藏族人水葬的水面空隙之间小心翼翼地徐图前进,不时把头歪歪低低,对人体的气味深感迷惘,惶憾,就像在冬天时候对于冰块消融时采取的防备。这时偶尔遇到拐弯处稍清静的水面,它们马上就活跃多了。
河面很宽,除其中的太阳岛外,大体连成一片。河上的鸟兴致来时往往发情似地参差其羽,翻习水上,那起飞降落恍若无数细小而激动的水上飞机。这时,我领略到它们对拉萨河的热爱远远胜过外来的游客。相比之下,那些为情所困而跳河自尽的女子对拉萨河自然也充满着热爱之情,那跳河的动作呈现出奔放的拥抱状,但也证明了其自私的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她们伤害了我的河流!
钓鱼一事则只有等到时序进入秋末才有可能。大水之后,水面清一色,深黝黝的游鱼很难成批看见,拉萨的阳光太毒辣,鱼儿们为了美丽的容貌是从不轻易出来晒太阳的。只有等到晚间,当天气已经转凉,水色变暗,河面被露水大鱼的银色舞蹈不断划破时,这当儿,才有可能钓着几条小小的。尽管拉萨河里的鱼儿那么注重保养,但再贪吃的垂钓者见了这样的鱼也没了食欲。它们长得像我小时候在堰塘里捉到的麻沙丁,用手摸上去,你会感觉粗糙的不是你的皮肤。
说来奇怪,那年的军人节日会餐,所有的菜都被扫荡光了,唯独中间那一盆酸菜鱼无人问津。后来不知听谁说了一句,那是拉萨河里的鱼,很难吃。因此,人们开始借题发挥。种种传说加议论,不外乎是它们吃过人肉。望着那些就连鱼味道也没尝过。却照样说此话的人。我想这多少有点联想作用在使坏吧!
拉萨河上的鸟称得上稀世之鸟。除了在河畔红柳枝上不安的一只孤零零的鸟,或在十月午后从太阳岛上横掠河面引颈长鸣的鹫以外,这里的一切鸟类生活大都属于水鸟生活。白天红嘴鸥似乎很少到这里来,八哥也是如此,偶尔可以看见一只野鸽从水上鼓翅而过,飞入河那边的树林。但是南来的野鸟三月天时却常到淡黄色的南岸枯草丛中筑窝。另外有两只高大的雪鸡每天好在这表面有水的草地上往来踱着,一遇声响则兴奋地把头抬起,群居的麻雀常翩跹于附近沼泽中色状如棕色翎羽的苔丛之间。
我曾看见过一只白色的鸟以魔术闪电般的快速捉弄横过最狭窄水面的红柳影下的小牧女。但有时,而且在很长的冬季之内,这里又既无生命也无生息。河面慢慢冰冻起来,再没有鸟停下来打破这种沉默,摄影师不再把长镜头瞄准长长的拉萨河。连粗壮的笔在这死寂的十二月的毛边纸上也失去了颤动飘荡的气息。那么多好看的石头开始呈现在这看上去滑力如指的薄冰上。
在宁静温暖的冬季,水里的色泽真是绚烂之极。站在河桥上看河面下的水可以清澈见底。而跑到河里才发现水里的云朵和蓝融为屏障,呈现出种种奇颜异彩,姿媚跃出,那光洁的石头恍如千盏金灯,只是无人前来采撷罢了。那个阳光充足的冬日,我在枯萎的河床上搜寻了一个多小时,给那些在河岸边烧火烤青稞饼的牧民拍了几张数码。值得欣喜的是我还捡到了一块刻有经文的青岩石,背面刻有一只色彩鲜艳的跑狮。我曾坐在小木屋窗前的阳光下像一位考古学者手持放大镜仔细端详过这块石头,猜想j二面的经文可能是拉萨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名字,当然也有可能是拉萨山坡上的玛尼堆里常见的六字真言。这块岩石后来被一位好石的美国诗人拿走,虽然他没有对我说“thank you”,但他的表情比我高兴。每当想起他,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刻在岩石上的咒语,多年来我一直认定那是一块充满灵性的经石。
后来我再去拉萨河的时候,什么也没寻到,却被河桥上的哨兵举着小旗极端负责地大吼了几声。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再隔几天我就要离开拉萨,这一走不知何时再与拉萨约会。他大为不解地说,河里有许多价值不菲的石头,还有金子做的菩萨,我知道你又想来找石头,上次我看见过你的。
我勉强地笑了。
夕阳西下,浓墨重彩的火烧云泼在河水缓缓流过的河床上,暮色四合,摇着经筒的老阿妈斑白的发丝在风里飘荡。一汪在阳光下蓝花花的水,不紧不忙地滋润着我的灵感和身体,使我数年如一日地写下一个地域的文字。在记忆中,除了年少写诗歌,自己还从未有过这般毅力。耳边一个藏族男人凄婉人云端的歌声,闪耀着金属的纯音。至于他到底唱了些什么,我想,也许只有太阳知道吧。
一个人,独来独往,让身心像一朵云无拘无束地在河流或雪山之间随意飘荡,这才适合我。时间为何把时间的时间赋予一个人坐在时间的河畔思考一条河流的秘密?是不是因为这条河看见我持枪走过时代叛变的震撼,忘却不了,也难以忘却。可现实中这样的河早已静止流动,日复一日,它成了我内心暗流涌动的干河。因为一身内疚的军装,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像一条默默的河流,在向西向西的旅程中,开始了一场又一场内心深处的颠覆……
去拉萨看树
在拉萨,有历史的地方就有树。
有一个男人。每年都会独自一个人千里迢迢去拉萨看树。准确地说,是去看他自己的树。他已经连续去了二十多年,那里的树总是让他眼含热泪。拉萨并不是他的故乡。拉萨他一个亲人,哪怕是一个熟悉点的人也没有。他总是选择冬天去看那里的树。那时的风很疼,那时的雪很硬,那时的树,几乎一件衣服也没穿,就那样赤条条地面对他。
那是一个相当寂寞的地方。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纪念碑。他每年都来,他说,如果以后他老得走不动了。爬也要爬到拉萨来看树。
他要成为拉萨的一棵树,一棵会开花的苹果树。
那片陵园里长满了历史的树,每当鸟鸣春来,那些苹果花就像白色的硝烟,飘荡在纯净的云朵下。
是什么让他如此眷恋拉萨的树呢?
后来,后来终于有人告诉了我,那树下的确葬着一个他喜欢的人。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我一定可以知道,但你不能知道,因为我不能说,也不想说。在得知他与树之间的秘密之后,我一直狠狠地堵住自己的嘴,像英雄奋不顾身用身体堵住枪眼一样果断,生怕走漏半点风声。我对那棵苹果树说,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说。我不说,也许就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情。我们永远不需要知道。我把他们的故事像珍藏美丽的信物一样在记忆中不断更新,只想让故事更美丽,尽管这在当时发生那样的事会被人看作是一种耻辱。
不说就是不想再触摸过去的错误,所谓的错误往往不值得总结。尽管那样的事情很严重,但为了美丽的忘却,什么也不要说,还是说说拉萨别的树吧。
布达拉宫背后的龙王潭公园有很多很多的树,它们有的参天,有的婀娜,像身披绿纱的公主,有的看上去丑了点,那些枝条像镰刀把那样弯,有的很矮,有的老得不想睁眼看天了,甚至它们的身上都歪七扭八地长满了青苔,青苔上面爬满了虫子和野花,它们也许拥有比人类在这儿早好多年的历史,也可以说有了它们,才有了人在这儿的生存,或者还可以说,它们是同人类一起在这里扎根的。它们就是出现在画家汤先生笔下的《拉萨古柳》。多年前,在报社工作的汤先生赠我古柳一册,咐我为此评论一番,但那时的我才疏学浅。虽也画过几年国画,但对拉萨的古柳知之太少。于是便自作主张,将那本以拉萨古柳为写意背景的国画册子转赠给了成都军区机关耍笔
杆子的周先生。我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周某曾在拉萨从军多年。对拉萨的树,尤其是古柳感情最为深刻,他的文字之风有种古柳的风韵。早让我仰慕。不久,周先生的评论见诸于汤先生就职的报纸上,于是我懂了两个男人对拉萨的痴情,对古柳的执著,对一个地方的沉默与对一片树林的浪漫。
所谓古柳,其实就是唐柳。
虽然这些唐柳看上去没有内地城市里的树好看,但它们绝对比城里的树更精神,更有历史的营养,更有吃苦耐劳的本领,更接近于自然的生长,更能发挥人们意想不到的作用。它们比生活在这里的人更缺少氧气,因为它们把自己创造的氧气送给了这里的人们。如果,你是在强烈的阳光下曝光太久。突然来到一棵唐柳下,你浑身很快会散发出一股凉幽幽的感觉,就像吃了薄荷凉粉一样舒服。尤其是那些扎根在水边的唐柳,它们的形状经历了太多岁月烽火的摧残,像是被掏空了心的树,有的枝节在水里,有游鱼在它们身边穿行,有的只剩下了树的外壳,它们扭曲变形的身躯,顽强地留下了风吹曝晒雪打的痕迹。几条虬龙般的根,艰难且坚韧地扎进水边的石缝。虽然如此。却依然还有一些枝叶在那里茂盛地长着生命,如一只苍鹰展翅,向布达拉金顶的太阳飞去,它们完全可以和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的胡杨树站在一起,它们照样可以做到: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就是高原的精魂,它们就是不屈的老西藏精神。
这样的唐柳在拉萨十分普遍,几乎随处可见。尤其在一些寺院或古建筑等地方,看到它们,我的心就感觉非常清凉,好比朝圣的人们看到了文成公主。有时,我会随意地靠在它们身边,随意地照几张相片,猛地一看,自己像是进入了列维坦风景油画中的美丽景色,这就是唐柳作为背景的奇效。即使有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些树桩,但它还在继续发芽,你还可由此想到一些过往的人和事,虽然他们不一定与树有关,但他们一定与拉萨有着一些情感联系。拉萨与众不同的味道,是比别的城市更重情,就像那些树桩一样,不会让你在转身离开之后,一下子就把你忘记,相反,它会牢牢地记住你。于是你的回忆里有了一个加快思念的词叫“念念不忘”。
在罗布林卡,我见到一棵不知名的树。叶片有点像无花果身上的那种叶,孤零零地长在一座宫殿旁。树枝上面结满了红红的果实,地上掉落了一地的红。说真的,这棵树能在这高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第一眼看到它时,眼睛就灿烂了一瞬,当时正值中午太阳最为得意的时候,它那红里透明的果子被刺目的光线照耀得犹如晶亮的糖葫芦。我激动,不是因为它诱人,而是它的孤独。就在离这棵树不远的地方,拥挤的人们都聚居在一场藏戏的四周,他们几乎忘记了这棵树的存在。你想,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一个有着甜蜜梦想的生命,被那么多的笑声和掌声所拒绝,该是何等的生不逢时?我蹲下身,拾起一粒红,闻到了它的芳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它巧遇的第一个有心人,反正我站在它的面前,看见它抖动着身子,仿佛听见它在说:我是树,我是神的树,我比神还孤独啊。
其实,拉萨人爱树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只是他们从不拿树来说事儿。去拉萨看树,你会发现,只要是稍微长了点年纪的树,它们都披上了经幡,戴上了哈达,立上了小牌子,上面写有树名的年庚生月,可见拉萨人由来已久的对树的崇敬和忠诚。在这里,还可以说说爱树的模范人物谭冠三将军。可以说,拉萨的许多树种都是由谭将军引进西藏的。我没有见过谭将军,但我见过由谭将军种在拉萨的树。在某军史馆的老照片陈列室里,谭将军挥汗抡锹,拓荒开地。干劲十足。完全一副农民大哥的派头,汗水无声地浸透了他的衬衣和土地。当时,在熙熙攘攘的参观人群中,我没有多想,只感觉这种场面,任何解说词都显得苍白,甚或多余。一年一年,谭将军种的这些树。在拉萨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生死死,攸关将军心,但最终它们还是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便由拉萨生长到了林芝、山南、日喀则等地,其中有一种让我想起就很甜蜜的树,叫苹果树。这看似有些不合情理,但过去荒凉的高原的确被将军手把手地抚爱成了苹果的故乡。由此你就不难想象,将军叱咤风云,其英名载入史册是有前情的,那便是壮举。
有一次参加一个会议,我无意中听到谭将军还有另一个壮举,他曾经试图把湖南老家的橘子树引种到拉萨,但由于当时的气候原因,谭将军始终没能让橘子树在拉萨扎下根来,这让我听了或多或少有些遗憾。
假若谭将军健在,他一定可以望着拉萨的橘子树,仰天大笑一回。
如今,拉萨不仅有了橘子树,还有桃树,梨树,葡萄树,总之会结果的树一年比一年增多,有的人在盆景里载活的树也挂满了果子。只要你望着那些硕果累累的树,你一定感受不到你是在高原,你是在拉萨,你就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漫步一样。
不知不觉,拉萨火车站叉多了一片林子,仿佛这只是两三天之后的事。
看见那片林子,感觉有一种回到家的自在。无论你是进藏,还是出藏,都会由这片林子想到很多亲切的事情。林子里有馒头柳、白桦、杨树、梧桐、柏树,还有一些很有特色的不知名的树。它们的树干笔挺挺的,叶子呈紫红,如果单是一株这样的树,也许太孤怜,也引不起我的注意,但它们是成片成片的,所以看上去让人心情很爽朗。树与树中间长满了青草,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野花,在盛夏的阳光里,摇曳着一片绿意葱郁,挺立在我明亮的眼睛里。
在拉萨,成活一棵树很不容易,但只要它扎根存活下来了,它就有希望成为苍天大树,它就能抵挡风沙,抵抗风雪,它就是一片林子里的神。我常常有愧于这样的神,因为神就在我身边,而我却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很想在我心里种一棵神树,一辈子记住它的名字,无论我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它总能让我回忆,让我想念,让我对它充满想象和敬畏。
突然有一天,当我忘记自己还身在拉萨的时候,是我看到了一片妩媚动情的树,它们就像外地突然闯入拉萨的游客一样,花枝招展地伫立在宇拓桥头,那么不合时宜,让人那么羞涩,又让人感觉它们是那么的鹤立鸡群。虽然这些进口的树,与拉萨和我都还没有建立什么感情,但看见它们还是让我的眼睛有了一次神采飞扬。尽管我不会,也不愿意俯在它们肩膀上合影,它们比起过去的树在拉萨成活少了一些艰辛,少了一些生活的挫折经历,少了更多的付出,多了几分愉悦,多了几分微笑,多了几分时间握不住的神速成长,但这足以象征或见证一座城市的实力和豪气,政策或观念,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总有重新站起来的一天,就像一棵树的成长过程一样,只要他冲破变奏的气流站起来了,就可以河东狮吼。我不知这些树是哪一天进驻字拓步行街两旁的,她们井然有序地插在那些透明的光柱之间,当一缕晚风掠过它们身边,我看到了新的拉萨,新的生命,季节渐趋分明的圣城不再惧怕和低吟冬天的死亡,当树叉与树叉全部枯萎,当你在人的社会里撞得头破血流。
不要叹息,离他们远一点,像树一样保持一定的距离,然后狠狠地钻进地里去,你就可以看见森林,你就能听见小鸟在歌唱。你甚至可以比他们自信勇敢一点,你由此获取了自然生存的空间,密密麻麻的树舒展着一年四季蓬勃的力量,每一棵树都是一个精灵,它们在拉萨神采奕奕地唱着自己的情歌……
坐在树下的人,你听见了吗?
那山上有格萨尔的庙
许多年前。我在雪域大地读到过一句话,它被炭素墨水写在一块白漆小木牌上。小木牌被高高地钉在一棵大树上。经过树底下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抬头往上看。小木牌上的箭头,指向帕玛日山。这棵树在拉萨西郊的北京中路南边。我许多次看见小木牌上的字时都停下了脚步,然后往山上看。心里总想,会有时间上去的。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我还是没有时间上山。每每想起那句活便觉得很有味道,你猜上面写的什么?
——“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
一句话反复在我的记忆中储存到了现在。复杂的大脑储存器筛来筛去也没丢掉它,真可谓经典。每次想起雪域,想到拉萨,不管有没有灵感,都有一种急于解剖它内在秘密的冲动。主要原因。与其说特别喜欢这句话最后甩出的包袱,不如说是特别欣赏它娓娓道来的叙述风格——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至于庙里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发生过哪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木牌上没写,不过一块小木牌已明白交待那山上是格萨尔王的庙。不是那个谁谁谁的庙。几年来,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句子基本上可以被视为解说西藏地域文化的一个几乎可以通用的开场白以及西藏民众最常见的讲话语气。
因为一句话的魅力,去年仲夏,我终于上得山去。严格说来,那不能叫山,只算得上拉萨的一个磨盘。比起布达拉宫依靠的红山和供奉藏医祖师云旦贡布寺的药王山,它在路人跟星实在矮小得太不起眼了,因为它只有20多米高。时间虽然把山门催化得破败不堪,但前后两座汉式建筑的庭院看上去依然可以。由此想象它曾有的精致和辉煌。我在庭院里草草走了一圈,只看见尘埃和蜘蛛网覆盖着的莲花生大师和藏族传说中的战神“格萨尔”。如果不是那个坐在正门中间一本正经诵读经文的年轻僧人,我的感觉像是走了一趟空空如也的古墓。僧人的面前放着~个纸盒,里面堆放着零散的钱。看来,此处已有零散的旅客前来光顾。
起初,看到那个一脸沉郁的僧人,我一点没有走进寺庙的勇气。进或不进?同行的战友金勇反复征求僧人的意见。可手捧黄经卷的僧人无动于衷。不知他到底听没听懂我们的话。只是诵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而且流畅如一泓清水。金勇一脸无奈,一声长叹:你能不能停一停,真是没办法。对于僧人念的什么经,我们无法听懂,但金勇说那个念经的僧人看上去像个失恋的少年,所以他很希望僧人能停下来,哪怕一分钟。可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且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伤感的拖音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直到我们悻悻离去,他依然专心致志地捧着经卷在读,根本没有朝我们看一眼。原本我很想从僧人那里得知一些庙里的故事,看来只好默默地离开为妙了。
走出庙门口,像是走出了一扇窗。抬头打望拉萨的天空,比雪山更白的云朵幻化成了急风暴雨中突奔的马群,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特别的云朵。金勇突然说他感到胸部很闷,太阳穴疼痛。望着他渐渐变得乌黑的嘴唇,我说想不到这么矮的山也可以致人“高山反应”,于是拖着铅重的双腿,一步一个阶梯艰难地往下移,心中不禁充满后悔,真不该上山来。回到那块木牌下。我们遇见两个藏族妇女,原来她们就住在庙里照应日常佛事。看着我们失望的表情,她们说,这庙里曾经供奉的不是格萨尔王,而是关帝。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关帝换作了格萨尔呢?她们居然说不出来由。不过,她们的话点燃了我打探的欲望。关帝,山西人,人格神勇为人所敬仰的红脸关公,不断在电视剧里进进出出的人物;格萨尔,藏之王,藏族说唱艺人的葵花宝典,不断在藏文化中升值的史诗,他们两者究竟有何珠联关系?在佛教文化盛行的藏域,拉萨怎么供奉有关帝的庙?
那阵子,因写关于古城拉萨的历史随笔,所以经常和藏族朋友往来。他们告诉我,早在西藏民间确实有把关公称为“汉格萨尔”的说法。我听一位退休的藏族记者这样描述拉萨当年的关帝庙:院中立有一块大石碑,上面刻有“万世不朽”四个字的碑首颓于地上。碑文记述的是1787年清军进藏驱逐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的经过。
在老记者的描述中,我在西藏那一段重大的历史事件中作了一次深呼吸。时光中定格英雄的1787年间,廓尔喀人(后来的尼泊尔)入侵西藏。对藏族百姓大肆烧杀抢掠,并洗劫了扎什伦布寺。乾隆皇帝接到西藏地方禀报后,大为震怒。同年秋,派福康安率万余清军人藏。清军所向披靡,不仅将廓尔喀人逐出藏境,还兵临加德满都城下。直到尼泊尔国王乞降,表示永不敢犯边界,并许诺5年一贡北京的大皇帝,乾隆方下令清军撤还。
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之际,我从电视里看到“新西藏”节目中介绍此役后。乾隆下旨颁布了具有法律性质的《钦定藏内善后二十九条章程》。主要内容有:凡西藏大活佛转世须由金瓶掣签认定;驻藏大臣权限与达赖、班禅相同;建立“噶厦”地方政府,设立辅佐达赖的四个噶伦;建立定员3000的藏军,军队调动及军官升迁,由达赖与驻藏大臣商定。《钦定藏内善后二十九条章程》使清王朝治理西藏的制度更趋完善。
清时,大凡军队作战之前,都要供奉战神一般的关公,以求保佑打胜仗。清军初驻拉萨,福康安主持在帕玛日山上修建了关帝庙,在殿内塑了关公及周仓、关平像。长期居住拉萨的汉、满官员和内地的商人逢年过节,都要到关帝庙朝拜关公。好题字的乾隆皇帝还为关帝庙亲笔写了几个匾额,这是有物为证的事。
历史已被后人详实记录,而翻开历史的人往往只能趁着今夜的月色去赶追昨天的太阳。可是昨天的那一枚太阳总是处于沉沦状态。关于拉萨的历史,除了黑自图片,我只能在泛黄的文字中神速地穿梭。在布达拉宫广场前的那两座琉璃瓦顶的小房子里面,我看见过纪录西藏历史上这场战役的两块石碑,左边那一块是“御制平定西藏碑”,碑文为康熙亲撰,记述康熙六十年出兵西藏平定准噶尔侵扰西藏的功德;右边那一块“御制十全功碑”,碑文由乾隆亲撰,记述乾隆皇帝在位五十七年间的十大功德,其中一件就是福康安出兵西藏驱逐廓尔喀人的事迹。原本还有一块记述福康安入藏的石碑,立于大昭寺前,称“大昭纪功碑”。而我数次往返大昭寺看见的只有唐蕃会盟碑,询问大昭寺管理人员,最后得到的答案算不上遗憾:因碑体破损严重,残碑已由拉萨文物局收藏。
曾经小小的关帝庙是中国中央政府在西藏有效地行使主权、满蒙回藏汉人民共同抵御外侮的铁证。也是不同信仰的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历史见证,不知何时竟成了格萨尔王的庙?这是许多游人,包括我,多年来有所不知的秘密,甚至根本不知道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庙里曾经供奉着关帝。近日,再次
路过,发现小木牌已由树上移到了进门的墙上,于是再次上山,可是一个人也没看见,但灯火依旧,尘埃依旧,蜘蛛网依旧。
望着它破败的影子,我想往昔香火旺盛的关帝庙其原有的意义早已名存实亡。这发生在昨天的事,现在想起。好像很久远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似乎更适合写进历史,如今在拉萨的长街短道几乎没有人听说了。
聊斋查果拉
查果拉。
查果拉,
山上的查果拉;伸手把天抓。
——摘自哨兵歌谣
我说,到了那地方伸手就可以摘下漫天的云朵了。
她说,天啦,那么高的地方呵。
可不是,我说。空气十分稀薄,缺氧是最大的难事。在西藏,海拔越低的地方氧气越多,海拔越高的地方氧气越少,海拔5300多米的查果拉,缺失的氧气约为内地正常值的40%左右。这骇人听闻的数字是经过科考专家长时间考证得出的结论。
这到底是咋回事?她诧异地问。莫非空气中的氧分量像单恋狂?
氧分量像单恋狂?我这是第一次听到没有去过西藏的人这样分析缺氧的事儿,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这且不说。关于缺氧,我想一切大概是神秘的引力作用吧。引力确实是神秘而伟大的,它结构了整个宇宙宏观体系不说,既为地球抓住了生命攸关的大气层,同时又为人类牢牢掌握住了氧气。人不能缺少氧气,更不能离开氧气。因此,由引力强弱带来的结构也一目了然,那情形就和氧气分布的份额多少一样:海拔越低的地方,人群越密集…一
和我谈论缺氧这件事几的人是川西坝子上曾经赫赫有名的女诗人,上世纪末她弃诗下海跑到西部中心地带成都从事IT业了。几年过去,她功成名就,如今人人称她——杨总。此刻的杨总翘着二郎腿,左手持着香烟,右手握着咖啡。我双手托腮,面对摇晃的烛光,与她聊斋——遥远西藏风雪弥漫的查果拉。年纪轻轻的杨总滔滔不绝的德行必定天下的好地方她都溜达过了似的,眼下就只剩下远在天边的西藏没去。因这个“西藏迷”没有亲身体验西藏生活,我实在无法把缺氧的事情给她说得足够明白。尽管我已倾尽全力向她作了直观解释,什么高处不胜寒啦,什么胸闷气短呵,但她还是一脸困惑地望着我质疑:人类的生存在海拔面前由低往高呈锐减之势;超过三千英尺的四川盆地风景区,人口就渐渐稀少了,若于此高度再增加两千多英尺。不就人迹尽绝了吗?真想不到你居然还能三上查果拉,你简直不是人?
我睁大眼睛想吞食她那傲慢的神情。
她眨眨眼睛,一脸轻松,不。你是神!
我笑了。我说我不是神,驻守在查果拉哨所的那些哨兵才神呢。他们不仅能在海拔五千三百多英尺的地方生存,而且他们还能在那么高的地方唱歌。
真神?
够神的了吧。
嗯。快说,他们会唱什么歌呵?
歌词我倒一时记不起来了,歌名我记得很清楚,叫《山歌献给查果拉》。这首歌词是中国第一代穿军装走进西藏的一个女军人专门为查果拉哨兵创作的。此人从花季少女参军西藏到黑发苍白的晚年,数次上到天上的查果拉,也算一个神奇中的神奇人物吧。
真了不起呵!
这还不算。她当年创作的那些家喻户晓的西藏歌曲才了不起呢,仅一首《叫我们怎么不歌唱》便享誉全国。她的勇气和毅力让我佩服,查果拉和查果拉的哨兵都记得她,当然我不仅记得她,而且还认识她。
你怎么会认识她?你怎么认识她的?
在成都一个名叫三洞桥的地方,她说她的家乡四川威远是我家乡的近邻。当时我提了几个苹果送给她,可她却很不高兴,谈完了诗歌,非让我把苹果拿走,她说“我这个老兵是从不乱收新兵东西的。”当时感觉她的军人作风十分过硬,一句话让我难忘至今。几十年过去了,《山歌献给查果拉》仍是西藏军区文工团演出的保留曲目。听过这首歌的人都会唱这首歌,有点藏歌的昧道,不需你刻意地去学,看着哨兵们个个唱起歌来的认真样儿,你已经会唱了。
神呵神,你快说快说她叫什么名字?
杨星火,军中著名女诗人。你经常哼唱的《一个妈妈的女儿》也是出自她的歌词。
想不到此才女就在成都呵。既然多次唱过她写的歌,什么时候去拜访拜访她如何?
我说,那你只能去天堂找她了!
真是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是来不及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当时我正在通往查果拉的路上。有必要告诉你的是,我去查果拉哨所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晚上停电,查果拉漆黑一片,有人就提议唱个歌吧,于是哨兵们便一首接一首地唱。当然,他们也唱到了杨星火为他们写的那首《山歌献给查果拉》,直到天边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照亮雪地,让我在遥远的边地备感亲切如归。白天里途经的大雪山,大塌方,大江。大河,大鹰,大鸟,大高原在哨兵们悠悠的歌声中一一浮现。虽是草木枯黄的九月,可歌中的事物景色,早已历历在目。
他们的嗓子还不错嘛。
不是嗓子不错,你应该说是他们的生活态度不错。你想想,人如果在那么高远的地方生活,就连歌声也没有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即使是风雪再美丽也有欣赏够了的时候吧,更何况他们时刻都处于缺氧状态,报上宣传的什么丰富的文体活动那纯属国际玩笑。如果你初到查果拉哨所,说话也会成为一种困难。哨兵们之所以能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说得好听一点,这是一种迎接客从远方来的特殊礼节,是一种心与心的交流,一种希望或情怀,说得现实一点,其实这是一种宣泄,一种抗拒,因为黑夜总要来临……
我自顾自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忽然抬起头,不知她吐出舌头望着我多长时间了。这才猛然恍过神来。
窗外,霓虹闪烁;窗下,车水马龙;窗上,轻歌曼舞;远处,虹桥上有红色的甲壳虫在迷幻中穿行。我知道此刻我们正处在中国西南一座发展中迅速崛起的新城,这里是天府广场,离西藏并不遥远,与之查果拉以及西藏任何一个地方的海拔相比这里都是最低最低的。此时,此刻。也许查果拉的哨兵们正在唱歌,他们并不理会我们手中的咖啡,当浓郁的香味一饮而尽的时候,氧气不容分说地增多。对于人体生命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想起查果拉,我的心如置半空。浩如烟海的世界,惟查果拉和大气流层几乎同高,随时处于冰雪状态中,八月雪花飞舞,十月的大头鞋插进雪窝起不来,经年不化的皑皑雪山。人迹罕至,有被外国作家喻为空中警察的鹰族生息其上,它们在那儿同哨兵筑守蓝星球上最后的家园。风中飘荡的经幡,阳光切割的残垣断壁,寺院耀眼的寂和静,以其自由的形式连接着西天大地和人,哨兵们以极负责任的生活姿态驻足于此,便铸就了大雪无阻顽强生息风采不凡的雪域军魂。
看来。那些热血男儿挺不容易的。
我无语。只发现她在用纸巾擦拭那双朦胧的大眼睛。
我至今记得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哨长,不知他是查果拉哨所的第几任哨长了。他上查果拉哨所之前就成家了,后来常年守在查果拉,妻子和女儿在内地老家。她们上不来高高的查果拉,即使上来也无法呆住,缺氧受不了,兴许大人还能撑一撑,小女孩哪行呵?
满怀兴奋上来,挡不住缺氧难耐。没几天赶紧逃荒般下山去,之后就再也不敢上来。有一名老兵的妻子为了查果拉上的老兵,怀着孩子来查果拉看老兵,不幸在路上早产夭折,后来形成习惯性流产,怎么也怀不上孩子,诊断其病因就是缺氧造成,夫妻之间内心的沉重可想而知。
还没等我说完,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旋来转去。
我本想继续聊聊查果拉哨所另类哨兵的故事,我敢保证在我讲出这些哨兵的故事之后,她的脸一定会由惆伥百结变得春风满面,然后捧腹大笑三声。但还没等我酝酿成熟,她出乎意料地一声抽泣。打断了我的构思。我不敢抬头,生怕看见她一副以泪洗面的样子。于是端起咖啡,脖子一仰。英雄对酒般地一饮而尽。而就在此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此时她居然唱起歌来,而且她唱的是与高原军人有关的歌,尽管她几乎是用嗓子在哼唱,由于我是西藏军人,对西藏有种过于特殊的敏感,她的歌声被我听得一清二楚:“唐古拉,唐古拉,唐古拉……没见过天空这样高远,没见过胸怀这样博大,没见过白云这样圣洁。没见过积雪这样无瑕,神奇的唐古拉,多少战士为你排队倒下,多少英雄为你把泪抛洒……”那旋律刚柔并进,词儿挺扬气的,仿佛让人听着这歌声就可以直奔青藏高原的制高点,在黄沙漫卷风雪的大漠上横刀纵马,好男儿就该在死亡面前放声地笑一圆,真英雄就该在大高原上悲壮地哭一场。因为她突人其来的歌声,我想起了初上查果拉的那个夜晚,脑袋昏昏沉沉,胸内闷得慌,深呼吸成了大喘气,缺氧一阵阵袭来。一个庞大而无形的魔障,终于把我笼罩了。很恐怖。但望着哨兵们那一张张可爱的脸,我却一点也不畏惧。如此似睡非睡辗转至夜半三更,心脏忽然狂跳如鼓,数了数脉搏,少说也有150多下。我这是怎么啦?平日里每分钟不过70多下,今儿却疯了似地撑不住,好像全身在做一场剧烈运动!
事情实际正是这样,由于查果拉氧气严重缺失,每个人身体在这儿凭空就犹如负荷三四十斤的重物,恰如你什么也没干。却在吭哧干着相当力气的活儿——你两手空空站着,手里无形中吊着两个沉重的秤砣、身上抱着十几杆秤,这种感觉叫做——严重失衡。人的身体一旦失去平衡就会变形,而人要在一个高海拔的地方完成一件变形的艺术,首先得狠,狠到极致——残忍。可查果拉是不存在极致的,它永远都在向人们扩张它无限的魔力。
该怎样对她描述我当时的难受劲儿?想对她说得书面化一点又怕她专业不对口听起来以为我在说谎。正如我尝尽许多自身感官之折磨难以尽说一般,这亲身的体验也许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后来,我干脆一点不夸张的对她说,初上查果拉我的感觉就是喘不过气来,人快要窒息了,只想死得痛快一点,恨不得身边就有一块大石头让我猛烈一头撞去。
那样的后果会是什么?她惊讶地望着我,眼睛睁得比任何一次都大。
后果?我可没有想过什么后果,人到了那种地步还能想什么后果?那样的境地只可能是什么也不想,只想上帝给我一块大石头。
这岂是大话?你也太随心所欲了吧,如果你真的撞死了,今夜我的泪为谁流?如果我是上帝,顶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也不会搬来石头给你砸头。
你不必笑话。查果拉的石头全都被风吹跑了,上帝保佑我死不了。
……哈哈哈……这一回,她笑了,笑得十分彻底,满眼是泪。
“风吹石头跑,天天穿棉袄。”这是查果拉的真实写照,因高寒缺氧而使人体受到威胁损害,从腑脏器官之“硬件”到神经思维之“软件”,是全方位的。(考虑到她所从事的专业,我故意用了“硬件”和“软件”之词)科研证明,查果拉海拔即为西藏重度缺氧寒区,四季无夏,春秋不分明,无雪期很短,说白了就是哨兵的肉体一年有多半时间在寒冬的长袖里被紧裹着。树木不能成活,草籽不能发芽,骨朵绝少开花,心情雪上加霜,缺氧导致人体各项机能减退明显。如果说两千米以上即为生命禁区,那么五千多米算什么呢?在哨兵面前,这只可能是一颗灵魂瞻仰的高度。经年后即造成心血和呼吸系统不可逆改,动、植物神经出现障碍及紊乱,各项功能尤其免疫功能受损严重,多病、早谢……最不可思议的是下到海拔低的地方醉氧嗜睡反而适应不了。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低语。在圣洁又遥远的查果拉面前,她的语气俨然失去了“杨总”风风火火的变奏形式。她难过地说,在那些远离爱情的查果拉哨兵面前我突然有种抱愧之感,尽管我知道你把他们客观典型化了,但,人是渺小短暂的,自然是伟峻永恒的。高寒洪荒令脆弱的生命喘息不安,且与纷繁奠测的现代都市文明去之又远,可悲的是我游历了祖国那么多大山名川,长河高山,风马草原,还有野生动物依然没有从内心产生善待和崇拜之心。并且每当我去到一个旅游的圣地,心里仍会牵着那一本本账本,那一个个零售商,那一箱箱从北京发往成都的“软件”和“硬件”。
真是痛心疾首!无言以对呵。想想,我们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夜晚,对查果拉哨兵缺氧之事高谈阔论的时候,祖辈生息在高原上的人们却并不把什么缺氧寒冷挂在嘴上。大家就好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多年来,我注意到,往往喊得最凶的是一些尚未抵达或正在抵达或刚刚抵达的新来者,世居西藏高原的人则通常沉默不语。查果拉海拔之高造成的缺氧、高寒所致自然环境的恶劣和生存条件的艰难,都得由哨兵独自承受。但荒凉封闭并未使他们嫌厌,贫寒滞后没有令他们气馁。更令人崇敬的是,他们始终保持这种心甘情愿、慷慨超然的生活态度,甚至也不眼红那些生活在山清水秀温柔宝贵之地的人们,这大概能说明依着大风大雪大月亮大太阳日夜相伴的高原军人为什么具有如此宽阔胸怀,宽厚品性。
在西藏,确实有这么一群已经或正在战胜自我的人。他们默默无闻是因为他们顽强,他们乐于忍耐是由于他们无愧,他们友善达观是由于他们最知人情高贵。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世代厮守于高山之父与江河之母的忠实子民。
也许这种感觉你不一定能够完全懂。因为如今的你是一座城市另一个领域的精英。也许只有体验者知道,能够长时间在查果拉呆住实为不易,莫说一生一世,就是一天一夜你也是慎行的勇敢者。查果拉,涉及人作为智慧生命的要害本质,不仅能适应而且还能改造客观世界,正是靠着这一本能,那里的哨兵才能战胜种种未知的困难。作为西藏军人,这种战斗的本能万不可失。我想,所谓人类之末日,即是其本能丧失殆尽之时,但既是本能,就会与身俱在,更会因生存的严酷而愈加强烈,不会退缩。
想来这便是军人与国土共存的意义所在,灵魂与高原同甘共苦的结晶。我常常想,成批的高原军人与雪域极地世代生息与共,这是不是一个奇迹?他们是不是可以在这方而代表人类的杰出品性?而我作为其中一员因耐不住长时间的孤独和寂寞,忽地脑子急转,一纸报告突然回到自然母亲育种在四川盆地的这片闲散之地——一个至少氧气多一点、气候好一点,人群多一点,生活美一点的
城市。我的心情其实并不舒畅,想起我的高原,我的西藏,还有远在查果拉的哨兵兄弟,想起那么多同路人还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同和平的精神和情绪搏斗。今夜,我怎能一个人步人歌舞的海洋?面对她提出的换一个地方去玻璃樽音乐会所喝酒唱歌,我只好无情地拒绝。
有关查果拉,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当咖啡洗尽孤独凋零的街道,繁华的尽头便是黑暗。凌晨,与查果拉的“聊斋”像不绝于耳的风雪声戛然而止。
那一夜,我觉得,我是听着自己心跳入眠的……
苦读珠峰
我们以宁静的心去超越岁月的仓促和嘈杂。(林语堂语)
——题记
珠峰是一部经,读经者尤为之苦。
我的祖辈没有一个读书人,包括父辈。如果我继续留在父亲身边,可能整个青春时期就会与书绝缘。幸好,我带着我的青春到了西藏。在西藏的山水闻辗转的十多年里,我丢掉过自己的身份,唯独没有丢掉的就是几箱子书而已,其中大多是有关西藏内容的书。甚至可以说,那是我青春时候天天都要翻弄一下的宝库,是它们陪我打败了所有的孤独和寂寞。后来,这些书又被我千辛万苦地坐飞机、搭车、肩扛,护送回内地。
几年之后,我再次回到西藏。
这里的大山大河在我眼里都成了读不尽的书。
在通往珠峰的路上,我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大约是从外地长途跋涉而来,泥浆还印在他腿脚上,尘埃还覆盖在他脸庞上,不曾洗去。他面对雄伟的珠峰,首先采取立正的姿势,口中一边默诵着六字真言。一边双手合十,拇指内扣高举过头,然后双手合十移到面前,再移到胸部,接着双手自胸部移开,掌心向下,身体与地面平行下俯,膝盖先着地。然后是全身,额头轻叩地面。
是什么驱使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珠峰顶礼膜拜?
于是我想到了读书犹如读经,这是一种超然的境界。
读你千遍不厌倦,磕一万次长头也终结不了修行目的。
最初引导我认识西藏的那一堆书里藏匿着珠峰的经脉,它给我的神秘影响是别人无法意料的:在早年,有这样一群阅读珠峰的人住在珠峰的怀抱里,他们在石头垒成的大半人高的石屋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墙上凿有工整有序的石格架,里面放着厚厚的经卷。那里距离珠峰脚下的绒布寺约8公里,海拔约5400米。相传,那些虔诚的僧尼都是受教徒们誉为祖师释迦牟尼第二的印度大师莲花生启发,千里跋涉来到这里挖洞屋修行的。
他们不食人间烟火,只饮雪水和雨水,吃洞外生长的荨麻。
怀揣那些书,我曾一度去寻他们的芳踪,无奈只觅见一些袈裟的残片和几个模糊的经文。绒布寺的老僧人在强烈的阳光下,数着白色的念珠,眯缝着眼睛,对我摇摇头,然后,一声长叹:想必他们早已修行成功,云游四方了。
那一次,我还遇到一个比利时男人。他为了一睹珠峰尊容,在珠峰大本营苦苦等了一周,珠峰也不肯拨开神秘面纱让他看一眼。这尴尬的窘遇苦坏了这个老外。他走不甘心。不走更不行,因为他的签证只有一周。临别时。他在云雾茫茫里,面向珠峰,痛快地跪哭了一场。
对于西藏的认识,单靠文字是无法诠释的,因为西藏不需要诠释。当一个阅读者从读书上升到读经的境界,就应该像那洞屋中的僧人孤身面壁珠峰,清净六根,自然顿悟。默然诵读无限的寂静时光,为的是平息生命内在的冲突,了解人生的意义,得到内心的安宁。珠峰自有神秘,读经何其艰辛,精神是人的核心,代表价值体系。极为隐私又极端重要。每个人构建精神家园的方式不同。在奢靡、享乐、欺骗、冷漠成风的今天,在科技、资讯和生活如此发达的今天,谁在苦读珠峰?
苦读珠峰,舍我精神,只为抵御暴风雪降临之时的悲壮雄奇。
苦读珠峰,忘我境界,只为排解身外的喧嚣,找回心灵的宁静。
南非图图大主教对我们这样说:宁静的心能够使你明辨是非,认清方向,更是你敏锐又有效的学习动力,使你脱颖而出,宁静的心能够使生活充满新鲜感。洞察力,创造力,使我们获得超时工作的能量,它还能使你和自然与社会建立深厚、更广泛的连接。
越来越多的人挺进珠峰,越来越多的人向珠峰发起挑战,但越来越多的遗憾是。越来越多的人读不懂珠峰。
西藏男人
西藏是天然的山的博物馆。
站在海平面的高度,仰望西藏——西藏则是一座植根于地球直冲九霄云外的山。西藏的山是一种大手笔的山,看多了看久了,使人不知不觉中便产生出一种渺小感。因为,此时看山的人也是男人。
可以说,到过西藏或没有到过西藏的人,其印象中的西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雪山的想象。在绵延百万平方公里的雪域大地上,由东向西,自南往北处处都是山!在这样高度之上生活的我,一一直钦佩西藏男人的智慧。西藏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条舞动的长袖。而西藏男人让我记住的则是那一只胳膊。用一句精辟的歇后语表达——露一手。无论春夏秋冬,那一经受风霜日晒的胳膊都露在外面。我总担心哪一天,他会像柴火棍棒将雪域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烧成白色火焰。
那一年冬天,在藏南谷地的土路上。一位英国游客愁眉不展地问一位从风雪中走来的藏族男人:你把胳膊放在外面,不冷吗?藏族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焦急中等待回答的老外,然后很诡秘地从口中丢出一句:你的脸也在外面,你冷不冷?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回答,我认为。这是西藏男人最机灵最幽默最有力的回答。
如果说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么西藏男人则是喝茶的高手。他们可以无忧无虑从早上九点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从茶中喝出自己的爱情。这是西藏之外的茶馆和茶客所不及的。在拉萨八廓街周围的甜茶馆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西藏男人,但西藏男人不一定都是拉萨本地人。据我所知,他们多数是从远方慢慢挺进拉萨这座藏传佛教圣城的。在我阅读西藏的页码中,看到的最多词汇便是远方。仿佛远方的远方,总是散落着一些遥遥远远的像石子一样的地名。但许多人说到的都是阿里、那曲、山南、日喀则等地名……因为拉萨的遥远,这些地名常常只能跟随一些人影在路上滚动。滚滚朝圣路,最初或许只有一个或两个磕长头的男人,一步一磕,无比虔诚。当远方渐渐成为眼前的现实,拉萨逐渐在蒙尘的双眼里清晰的时候,磕长头的男人一拨,一群,似乎都是为了去赴一座城市的约会。
我看见过一个从比如到拉萨来的西藏男人。这里说的“比如”是一个县,藏语意为“母牦牛群”。我并没到过比如,也极少在书本中读到这个地名,对我说起比如的人是一个在那里工作了几年的乡村教师。地处那曲地区东部、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的比如县。属怒江上游流域。公元前4世纪。西藏古代12小邦之一的苏毗部落兴起,比如此时属于该部落。公元7世纪,松赞于布兼并苏毗,统一了西藏。比如归“苏毗茹”管辖,1732年归驻藏大臣直接管辖。辛亥革命爆发后。又归噶厦地方政府管辖。1941年,噶厦地方政府撤
消霍尔基巧。设6个宗,比如正式成为一个宗。1959年9月下旬,比如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隶属那曲地区管辖至今。县府驻比如雄。那个西藏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们正在欣赏唐卡。他在有点亮有点暗的八廓街的走廊里,向我显露他腼腆的笑容。我不知道他在远处打量我多久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种远古的、动物般的信赖,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用手去护卫他那件露出半边臂膀的绛红色藏袍。朋友见状,便指着他告诉我,那是我们比如的男人,他到拉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在甜茶馆里走火人魔般的爱上了一个从内地进来的女巫。
这时,我才发现。他打量的人不是我。而是乡村教师。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拉萨的甜茶馆和拉萨的寺庙有着同等的吸引力。这里远离现代竞争,在这里坐着喝茶,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心头始终会浮起一缕时光悠悠的韵味。西藏男人无论在茶馆里坐多久,走上街头,看到的还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经幡,一样的雪山,一样的太阳,我想他们的微笑在这里也是可以长久的。
这时,我注意到了人丛中最惹眼,笑容最明朗的康巴汉子。他们三三两两挤在人堆里,头一卜的红头穗在经年的阳光里特别扎跟。康巴汉子是住在康区的藏族男人,使用康方青。长得比卫藏男人魁梧。依我乡下人的审美观来看,康巴汉子个头长得牛高马大,脸是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就像电视里的美国西部仔儿,他们腰里佩着镶嵌蓝宝石的藏刀,男子汉神态凛然自若,步子随意而执著,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高贵。那画家笔下的脸谱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看上去就像浮雕,一种来自意识里的神秘,便这样浮了上来。
我羡慕早些年,时不时有一些时髦浪漫的法国女郎,到拉萨来挑选康巴汉子作为梦中的白马王子。相中之后,便把他们带回自己的国度里去配种。可是,他们风情的姻缘维系得并不长久。因为爱不仅仅只是身体的满足。驯服彼此其实都是一件不太快乐的事情。尽管拉萨可以直接与世界对话,但致命的是爱的土壤是不容改变的。我想象当他们被送回这块土地的时候,感慨一定比他们离开时还要复杂!因为他们又恢复了康巴汉子这个骄傲的名字。
站在西藏男人身边,那些被书页卷起来的对话声就像虫草在风中轻轻蠕动,弥漫在身边的尽是威武中透着金属质感的豪爽。他们的声音就像穿过阳光的子弹,从不拐弯——老板,藏刀要吗?——卓玛,来一壶甜茶。——好好好。在玛吉阿米等我。——坐上我的马儿,让我带你去听纳木错湖边的涛宙……
西藏男人的歌声像山谷的风一样,无论如何地抒情,也掩不去那刻骨的苍凉,这样的真情足以征服每一座雪山上有着真情的灵魂!在你遇到困难时,他们会默默地伸出粗糙有力的手。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很感动地说谢谢,但西藏男人表情只有那么尴尬了。
西藏有世界一卜最高的山。
西藏的山都是一些大块而,大色调呈现为黄色、紫色和黑色,和峰顶积雪的白色组合起来,绝对是一种超然的大手笔,大气势的构图。翻开西藏厚重的历史,发现藏族发展的历史并不是对这些山的征服、掠夺、厮杀的斗争史,而是与山为伴。与山相爱。与山厮守的历史,可以说西藏的男人都是山做的。但西藏的山并不险峻,甚至也不巍然,常常是光秃秃的,连作为山之装饰的草木都没有,但它磅礴厚重,具有一种承载时空的力量。
欣赏西藏之山的这个男人。脸上至今没有长出美丽的“高原红”,他与这些层峦叠出的山的肤色格格不入,但他常常席地坐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看山,看天,看云,看鹰群掠过,目光就像西藏男人一样神采飞扬。
他望着山。什么话也没说。最终闭眼冥想,也许这种艺术品的创造者,只能是上帝。
闯进西藏的女人
西藏,除了一群又一群的男人与它经常发生摩擦之外,其实,还有几个女人,她们比那群男人更早,更悲壮,更迷恋地投入西藏的怀抱;她们在结伴同行的男人眼里,显得更为特立独行,她们与西藏亲密接触,与西藏缠缠绵绵,甚至与西藏生死绝恋,于是便有了她们闯进西藏的故事。
有个叫莉娅·大卫·妮尔的巴黎女子,很早便闯进了西藏。因为她的生命里刻进了西藏,所以她后来的一生变得传奇。在她身上挂满了许多西藏带给她的符号——东方学家,汉学家,探险家,女英雄。
我翻看过她留在西藏的那些所谓的探险记,发现她曾有五次到西藏地区从事科学考察的记录,比起一些到西藏只渴望捡到爱情的女人,她三番五次的西藏之行便显得意义非凡,与众不同。在那样一个过于遥远的年代,她对西藏的刻骨之爱上升到了崇拜,因此她为自己取了一个“智灯”的法号。我想,对于这样一位与西藏彼此传奇过的女人,她的著作却很少在藏族人手中传递,这多少会让人喟然长叹!至少我是不太愿看到这种结局的。
什么是遗憾?我想这就是岁月难掩的遗憾。
为了替莉娅·大卫·妮尔减少一点遗憾,我终于托西藏社会科学院的专家找来一本她的《古老的西藏面对新生的中国》汉译本。翻了半天,居然出版年月也没找到。专家说,他记得那是1986年,并且这只是一本幸存于内部印刷的书。有关莉娅·大卫·妮尔的另一本重要译作《超人岭·格萨尔王》,我是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个炎夏,从川师文学院一位教授手中接过的。当时,树上的蝉声,被热风吹得扑朔迷离,走过那片苍天古树,想起老教授飘舞的满头白发,来不及转身看他一眼,只让人产生恍如隔世之感。雪山,枯树,老人,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去读一个我不太了解的女人的书,那样对我无好处。她长得什么样子,她爱做什么事,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共同在西藏打发过一些青春。所以。我要更多地读她,读莉娅-大卫·妮尔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她还有很多著作。我们国家至今没有翻译。
还有一个闯进西藏的女人,被人喻为“森林女神”。
与年轻时候闯进西藏的莉娅·大卫·妮尔不同的是,她是在年近半百之时,辞别家人,背起行囊,孤身一人,毅然闯进西藏的。比起许多后来走进西藏的年轻女人更为不易的是,在人迹罕至的高山林海,她扎根西藏,拓荒高原生态,上攀珠峰大本营,下临墨脱幽谷,西北达阿里、羌塘,东越横断山脉、并流“三江”,克服千难万险,建造了高原上的第一座“小木屋”——西藏生态研究所。
这个过程,她用去了整整的18年时间。
2003年国家环保“地球奖”颁给了这个叫徐凤翔的女人。
在我看来,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不会老的。因为她的背后永远屹立着年轻的西藏山脉,她好比屹立在山脉之上的女神。而真正的女神是没有年龄的。我无须知道她此时的年龄,因为在她身上过往的壮举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不提,只说她的西藏。就在21世纪的钟声敲响之时,步人“古稀”之年的徐凤翔又要挺进西藏了,当时的媒体一片哗然,她要进行一项前无古人的科研,那就是“中国高原生态对比考察”。
我在西藏游走的十多年间,从没见过任
何一个满头银丝如雪絮的女人,在西南边陲山林,在西藏峡谷险峰,在天山大漠,在黄河源头。在内蒙古阿拉善,从从容容走过5年时光。那真是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对于徐凤翔,再多的数字也是不能用白发去丈量的,因为在她的生命里,只有加法,没有减法,自从她的血液里注入西藏的绿色元素,她的生命就被上苍无限地加入了减不去的光年,似乎一个18年,又一个5年,都是西藏馈赠她的礼物。而她回馈西藏的却是《西藏高原森林生态研究》、《西藏野生花卉》、《西藏生态行》等一部又一部的科研专著,为世人了解西藏打开了一扇天窗。
以上两个女人,都是我在西藏无缘见面,但又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下面这个女人,是我亲眼目睹过的。当时,是在成都飞拉萨的宽体飞机上,她就坐在我旁边。之前和之后,我们已在一些会议上碰面。并且,那次下了飞机,我是坐她专车,一起回到拉萨的。不过,她现在已经彻底离开拉萨了,因为她已经——《走过西藏》。
2003年,马丽华正式从西藏进入北京。
可以说,这个女人闯进西藏的时候比许多男人都豪迈得多,“人往高处走呵”,这是她向着高原发出的声音,那年她只有23岁。那正是她歌唱太阳的诗意季节。但她是孤独的。那几个胡子拉碴的拉萨小男人总爱妒嫉她的孤独,他们常捉摸她比藏北无人区还要荒凉和孤独的心境:“季节河已经干涸,道路也被遗弃,横陈的牛尸风干成标本,一只羚羊也不见,一只狼也不见……”你用心听见了吗?你听见她在西藏长达27年的心旅足音了吗?也许,在我们惊叹一个女人何以将漫长年轮付与西藏的时候,马丽华一定会不足为奇,因为她从不言苦,她认为“那仅仅是一段经历。西藏的土地和人民真好。27年间,我一再体味着这片高地施予我的宽阔、宽厚、宽容与宽松,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和文笔,我知道自己中庸豁达平和与泛爱的心境由何而来。”
狠,真够狠。这是当代西藏文坛女将中个性最狠的一位。
27年间,除了个别县没去,西藏大地马丽华几乎已经走遍。早年条件差,没有专车,她就搭便车。有一年她去昌都,在80多天里走了几个县。后来,她常常感叹:去藏北无人区,在路上车行一天能见到一户帐篷人家就不错了。
西藏的自然风貌、人文情怀已深深占据并扎根于马丽华的心中。那蓝天,那白云,那大山,那大川,都足以震撼每个人的心。被这种震撼所牵引,马丽华义无反顾地投向了高原敞开的怀抱。西藏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她坦言,她在西藏生活的时间,是最有效的生命时间。成家立业、文学起步在此,个人价值体现在此,那么多年间的一应喜怒哀乐全在此。从某种意义说,西藏已经融入在马丽华的个体生命中。真不知西藏于她的恩情,她将以何回报?
胡总书记出访美国向哈佛大学赠书时,其中就有《走过西藏》。
不是马丽华的《走过西藏》有多么的惊世骇俗。我想这里面更多是因为一种情结。如果情结的写法有多种,其中一种应该是用血书写的。西藏,对于曾在那里工作生活过的人们来讲,永远是一道阳光灿烂的现实风景,一道扑朔迷离的历史风景,一道情感深处的精神风景。庞大的西藏,马丽华走过,在渐渐离去的那片青藏高原辽远的天空下,闯进者的灵魂永远像风。离去者的背影永远苍然。
我知道。还有很多女人正在朝着西藏闯进。有的已经闯进多年了,但我不知道她们都在西藏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闯进西藏?有的咬紧了牙关,有的将头埋得低低的,她们发誓也要在西藏闯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来;有的怀抱满腹的子弹,到西藏只为寻找属于她的枪杆子,因为她的宣言是:我的子弹不转弯;有的甚至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赶快找到一个康巴汉子早一天嫁出去。总之。闯进西藏的女人越来越多,我无法在这样一篇短文里,将她们的故事一网打尽。
因为,她们还在不断的闯进,因为,西藏一言难尽……
藏刀
在我离开多熊拉哨所回到拉萨不久,旅美女作家紫娟到西藏旅游找到了我。正好那几天我要到牧区采风,于是她便跟着我去了藏北。碰巧的是在那片草原上,我们结识了康巴汉子尼玛泽仁。他是那曲民间藏戏团一名年轻的作曲。
尼玛泽仁身材高大。性情豪爽,长发飘飘,高高的鼻梁像是直接从东方著名雕塑大卫那里借来的,但他跳起舞来的奔放和敏捷又像是一只野牦牛。他的胸前佩戴了一枚精致的“擦擦”,是一尊色彩鲜亮的释迦牟尼佛像。在西藏,戴这种铜佛的人很容易给人留下仁慈的信徒印象,可当你猛然看见尼玛泽仁腰间佩戴那把分量不轻的藏刀,便又会感觉他的霸气多于仁慈。像是武林高手。
赛马节的那天,尼玛泽仁领着我和紫娟去草原上看赛马表演。我们在牧人的帐篷里席地而坐,尼玛泽仁递给我一碗青稞酒,看都不看我一眼,当场便一饮而尽。望着他来势凶猛的架势,从小滴酒不沾的我显得很没底气。如果不喝又怕伤了他的热情,藏族人是最注重诚意的,于是只好象征性地用嘴轻轻抿一口。接着,我就指着那把在阳光下泛光的藏刀问;“尼玛泽仁,把你的武器借给我玩玩好吗?”我知道,在西藏的不少村落,刚学会放牧的娃娃都佩戴藏刀,牧人更是刀不离身,将那玩意当出门在外的防身武器。
尼玛泽仁听到我的问话,将目光从远处的赛马场拉了回来。看样子,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紫娟十分认真地将我的话对他复述了一遍。
“什么,你,你也想玩我的宝贝?”
“是的,难道不行吗?”
“喷,啊啧啦(吃惊),可以,不过,你要先干了三碗酒才行。”尼玛泽仁耸耸肩。仰天长啸一声,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阳光像稀释的雾喷在他黑红的脸庞上,他只能眯缝着眼睛和我说话,像是跟刚才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说:“尼玛泽仁,咕几咕几(求求你)。不是我不想喝,只是我不会喝。”
“你不会喝酒,你不是男人,你没有资格玩女人。”尼玛泽仁站起身,一脸愤怒地指责我。
紫娟急了:“尼玛泽仁,你坐下,听我慢慢说,他没有骗你。真的,他是穷地方长大的孩子,那地方不可能像你们草原卜天天有酒喝,你明白吗?他是真的不会喝酒。”
“不,我只知道你们汉族小伙子喜欢骗人。”
“尼玛泽仁,你误会了。如果你不信我的话,那我可以替他喝了这碗酒。”说完,紫娟双手端起碗。
我内心猛然涌上一阵歉疚,伸出手一下拦住了紫娟:“尽管我不会喝酒,但还是让我喝了它吧。如果一碗青稞酒也能换来民族兄弟的信任,醉也值得。尼玛泽仁,我干了!”
“亚古都(好样的),再来一碗如何?”
不等我回答。尼玛泽仁喜出望外地又给我斟满一碗酒。我端起碗,什么也不说,仰头就干,从容的动作像是为了完成一个男人的尊严。哪知,青稞酒,醉得慢,不知喝了多少碗。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总之,在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尼玛泽仁那把横卧在草地上的藏刀,它闪烁着宁静的光芒。那华丽的刀亮足有两尺长,中间被白色的沙鱼皮护着,上面缀满了星光闪闪的红蓝宝石,那闪
闪的星光就像尼玛泽仁躲在阳光的阴影里朝我不怀好意地微笑,让我不敢轻易伸手触摸。那一刻,我欲伸手抽刀的感觉突然被一道寒光激起了浑身的鱼鳞,最终那移动的鱼鳞化作一股巨大的魔力全部集中到了我的右手,让我不能动弹。左手看着右手,欲罢不能。当我恍惚抽刀出鞘的时候,寒星四溅。亮得透明,亮得扎眼,脸上犹如雪在烧。刀身一尺多长。我把它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一束阳光。
是谁给了我重重一耳光。
听到尼玛泽仁的吼声,这时已有人飞快地喊来了不远处看赛马表演的紫娟。原来我只是在醉酒中与尼玛泽仁争抢藏刀。紫娟见此情景吓坏了,当场跪倒在地,用手把出鞘的刀刃死死抓住,锋利的刀锋顿时把她的手掌划出一条血口子。那溪水般的血淌得让我即刻傻了眼。
事后,我才知尼玛泽仁也喝高了。当他酒醒后,看着紫娟包扎起来的伤口,痛心疾首。懊悔不已地连连说对不起,最后扬起左手愤怒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一气之下,他提取那把藏刀扔在了几米之外。我和紫娟深感意外,尼玛泽仁突然又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我糊涂,我真不该犯上回同样的错。”
看着尼玛泽仁痛苦的表情,我们没有打断他的话——
那时,我还小得不懂事。我阿爸是个老猎人。他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丢枪弃猎成为护林员的那年,他将我们整个牧区最漂亮的一把藏刀留给了我。同伴们无比羡慕,我每天骄傲地佩戴着它。有一年,我们村子来了一个戴小红帽讲外国语的黄头发男人,就是现在草原上越来越多的所谓艺术家的那种打扮。他看见我们的牦牛就不断拍照。当一个同伴牵来漂亮的白牦牛让他骑着拍照后,他不但不给钱,反而在同伴问他要钱的时候,踢了同伴一脚。当时,我忍着心中的痛,抽出刀扑上去朝着他的脚捅了一刀。事后,我和同伴都挨了骂,阿爸狠狠地教训我一通之后,便收走了藏刀,他说,我给你刀不是让你去见血的。
我深刻记得。我拿这把藏刀第一次见的就是一个英国人的血。第二回见的是一个同学的血。
那时,我已经长大成人,考上了西南民族学院。藏历年的头一天,我穿着漂亮的藏服,佩着藏刀与同学聚在小酒馆里喝酒。不知喝了几件啤酒,为一个女生与同学打了起来,那同学醉得很厉害,抓起酒瓶就朝我砸了过来。我抱着流血的头,挣脱大家的劝阻,抽出藏刀朝着对方的脸狠狠地扎了一刀。他的眼睛没有瞎,我只是扎到他的眼角,流了好多的血。这次流血事件让我付出的代价是学校给我的一个记过处分。我暗暗发誓,不再佩刀。于是便将藏刀寄回给了阿妈。当阿妈得知事情的真相,捎来一封长信对我说,泽仁,你给我记住,我们真正的牧人不是佩刀的鲁莽之夫!
尼玛泽仁话完,表情无比忏悔。紫娟忍着疼痛的伤,脸上慢慢浮现出草原野花般的微笑。尼玛泽仁敏感地扫了我一眼,你看,这次我阿妈取出封存了十多年的这把藏刀只想让我用来装点一下节日的气氛,不料却伤了你的朋友,实在是对不起。说到这里,尼玛泽仁忽然将话题峰回路转:为了绝对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决定将这把藏刀送给你,无论如何,请你收下它吧。
这着实让我感到意外,尼玛泽仁双手托起藏刀,在我面前重重地跪了下来……
离开藏北后,我走过许多雪山和草地,感觉尼玛泽仁的影子一直跟随其后,在突然的幻觉里。他有时就像一把隐匿在雪山与草地之间的藏刀,当太阳偷跑出来的时候他就光芒万丈,当太阳隐退天空的时候他则暗淡无光。那份亘古的神秘感,亦如千年不化的雪山,在我眼睛里年年生长,即使有时候融化一点点,也要变成文字在我的回忆里加钢淬火。更多的时候,这把藏刀则成了我夜间行走雪线的“护身符”,只要看它一眼,明天的方向就会比今天亮,只要抚摸它一下,岁月的路就会充满温情的陪伴,只要拥它入怀,民族的感情就永远不会生锈。
握一把苍凉的阳光
光芒为父,光线为母。
——题记
西藏的阳光是燃烧的锡,闭上眼睛也能让人感受到耀眼的明亮。
在云里,在纳木措冰蓝的水草上,在漫山遍野的雪莲之间,在吹满长风的山谷里,阳光就像拉萨通往林周那一路上的胡杨叶子,簌簌地从天顶上落下,把许多神秘和苍凉的美感一直落进我的心里。
抵达当雄草原的时候,我忽然迷乱起来,燃烧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当时,我无端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捡起一根香草,从炽热中去认取,认取一个亘古不变的世界。
纯白的云朵像羊群在山坳里俯冲。而遥远处的念青宿古拉,则像一幅泼墨画,带着酒歌的侵袭和诸多造化赐予的印痕。眼前,摇曳在风中的格桑梅朵一望无边,滑过天顶的飞鸟像一枚金属的句号。此时,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忽然感觉我的身体离山是那么飘忽,遥远,而近处就连一只羊也不存在——那一刻,世界第三极仿佛就只剩下了遍地的阳光。我似在膜拜阳光,阳光似在聆听我的心跳,它毫无属性地望着我,我一点也猜不透它的心事,只听见遥远的西风,还有西风里穿梭的一根根魔法的银针。我把头俯下去,贴在大地的皮肤上,我被酥油的温度包围了。我真的听到了阳光的声音。它像白日梦的风吼,像刀耕火种,像草长莺飞,像孤独之药,像藏族女人身体里散发权力的香气,像灵与肉承载的欢乐和疼痛,像历史剥落的斑斑点点,使我伫立在唐古拉的侧峰,有一种挡不住的感动。
阳光迈向成熟的田坎,青稞开花了。长长的穗从细小的夹缝里奔窜出来,在雪野里写着我无法描摹的藏文书法。我站起来,看着话边当年清兵遗留的城堡废墟上那一缕旋转的阳光,一串清脆的口哨声在空气中散开,一位白胡子的牧羊人从光晕中缓缓走来。他不时地抚摸着已有些颗粒的青稞,抽取一束,内心便燃起一阵酒香。我猜想那样的味道在他心里一定是涩涩的,青青的,淡淡的。他不时地将手中牧羊的乌尔朵在空中打出一记脆响,然后望着天上的云朵发一阵呆。他吹着口哨,口哨声中飘出那么多的迷茫和忧郁,令我狂躁不安。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些流传在西藏各地的有关清兵散失在雪域大地的故事。
《正藏通志》记载,元朝之前,西藏的兵役管理是派兵制。和平时期没有兵,更没有军队。战事发生,才按寨派兵。清太宗在1642年接见了卫藏使者。不久,清军入藏。1791年,廓尔喀军队大举入侵西藏,攻至后藏首府日喀则。危急之时,乾隆皇帝派嘉勇公福康安率17000大军人藏征讨廓尔喀军,迅速打败了入侵者,于第二年6月收复全部失地。1909年6月,清政府抽调四川新军一协(相当于一个旅)。由钟颖率领进驻西藏。此时的大清帝国已是外忧内患,风雨飘摇。1911年,满清政府终于在顷刻之间走到了历史尽头。清朝灭亡,军饷断绝,一片混乱,被迫接受了尼泊尔驻拉萨代表的“调停”,并且与西藏“民军”签订了协议,约定拉萨驻军将枪械弹药交尼泊尔代表封存拉萨,驻军全部退伍,经过印度返回中国内地。
驻藏川军的主力就这样悄然离去了,还
有少数驻守边境的部队,因为信息闭塞等各种原因留了下来,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茫茫西藏。他们脱下清兵兵勇战袍,换上藏民的氆氇,融入了苍凉的雪域高原,多年以后,不知乡关何处,就连乡音也托付给了蓝天白云。望着阳光下吹口哨的牧羊人,我想他会不会是驻藏清兵的后裔呢,甚至我想他应该是蜀中人,我们是同乡。可这样的证据谁来考证?有关这段重大历史,西藏的历史学家像是有意要留给人们一些猜测似的,我翻遍了大量的西藏史料都没找到它的记载,因此只能在这里任由想象了。
我总是在离拉萨很远的地方把我所见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别不平凡,尤其是在当雄这样的地方,在我没有见到这里的人之前,其实我早在歌中与他们相会过了,当雄的民歌流传甚广。老牧人脸上的沟壑和飘摇的胡须让我万般无奈地遥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历史。我在心里默念:何处是你灵魂的故乡?
他终于忍不住朝着我跑过来了。这时,他已停止嘴边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声。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把苍凉的阳光,他的胡须像是被阳光洗白的,一根一根地在我眼里无限透明。大地无言,历史的空气在两个史前男人的拳头里漫延。我听到阳光如他暴着粗筋推动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觉我触到了雪山的心跳。
很快地,他放开我的手,双手合十,侧耳倾听,然后坐下来,双手托腮,阳光在他的胡须里如瀑般倒流,带着香草的味道从他指缝间跑开了。
一种惬意以光的速度透过掌心直达我心灵,我看见老牧人的心情复杂极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阳光钻进他眯缝着的双眼,像一株金色的青裸。这幅景象越发地让我想起生命的盐湖——那个村庄的子民披着雪的衣裳骑着牦牛通向阳光天国。我情随事迁地联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国电影——审判大会上传出一句让我念念不忘的经典旁白——因为阳光过于热烈,他杀死了他。当时,斜视我的窗外。毒药般的阳光恨不得杀死我的玻璃窗。然后直奔我的小屋剌我。我想如果要让外界的人们彻底丢掉对西藏的膜拜,除非交响乐般的阳光不在西藏的空气里大喊大叫,这样,太虚中惟有空溟的雪,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庞大的西藏如果缺少了阳光的抚慰,我的想象力会不会终止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人像一条路一样慢慢凝固,直到迷失自己……到那时,人们热烈谈论西藏阳光的场面我将不再参与。那时,等着我去见证的可能会是一个村庄的名利和权力,还有藏族老百姓吃的盐。
老牧人吹着口哨走了,他独自沿着白云的影子一路向西。大风吹在他的前面,我始终没看见他的羊。他最终一句话也没留下,除了蓝天、白云,我只听见他的心灵在歌唱——
光芒为父,
光线为母,
灰蒙与黑暗分别诞生。
藏地之上
1
起起伏伏的原始森林里,雪峰像老牧人的一声吆喝,在你猛然抬头的一瞬间,划破了残阳与曙光长寿的脸。
佛光倾泻的村落,遍地杂草,野花盛开风中。曲折前进的尼洋河,像一条条闪亮的飘带,铺在柔硬的沙床上。
被风晒黑的牦牛,晃荡着长长的毛,穿过牛粪饼的院墙,一路摇着叮当的牛铃。缓缓地行进在高原的雪地。
月之暗面,五只小狼崽在一丛骆驼刺里,呼吸均匀,做着离开妈妈后的第一场梦。牧人的帐房里,羊在尖叫。
眼看,太阳就要来接月亮的班了。西藏偏西,那一派悠然的宁静,那一种自得的心情,真叫人恍若进入仙境。
2
鲁南的白塔,被云缝里的光线照亮。盈目除了冥想的蓝天和飞翔的云朵,白色的阳光像刺刀一样敲开你的眼皮。
大昭寺,人群里闪烁的皆是红色僧人,他们披着绛红的袈裟,一个个风一样的男子,结伴同行地穿行于红尘与天堂之间。他们的眼神拒绝游人的目光,怀里的手机放牧着长风和白云。郡双凝聚着翅膀的目光,视出世与人世的门槛如无物。
去珠峰的路上。那个一路无语的修行者,时而迎着光找个有石头的地方坐下,时而背着光到河岸边默想一阵。他喃喃自语……风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转动的眼睛,他游走的心灵,他的世界想来并非刻意修行而得,却是天生的大自在。
3
那么多的寺院,环绕片片藏地,绵延数千公里,色彩斑斓。
那么多的花朵,包裹片片雪域,仰望格桑梅朵,苍狼止步。
漫漫转经路,是信徒们的希望,是灵魂超越尘世进入天国之路。
三步磕长头。是佛祖看见的心肠,是护卫天路生命的吉祥云彩。
马布日红山下,虔诚的朝拜者,像一群迁徙的蚂蚁缓缓往前走。
那些年幼的朝拜者。一手轻摇铜质包裹着的经筒,一手抚摸路边屹立西天的经杆,他们内心世界到底听到了什么?那些年迈的朝拜者,手持佛珠,口诵六字真言,躬着身拐过一道又一道红色的门,那自若的神情仿佛是听见了天边云彩的召唤。朗朗的诵经声和神速转动的经简在黄昏的风中达到身、口、意完美一致的佛家境界。
如果,你在路上遇见他们,你会突然停下来彻悟人世的玄机吗?
高处,一排排与日光对话的经轮。一个个手推木柄,锃亮而弯曲。多少年来,有多少只年轻的手在这些年老的经桶上留下岁月的掌纹?多少年后,被太阳照射多少次才能凝固成永恒的印痕?
4
晚间,八点半的哲蚌寺上空。一片深蓝转为淡紫的马群和蝶翅。紫色的天幕,让人怀念康巴女在织布机上穿针引线。宇宙失真只在一瞬间。
色拉寺向往布达拉宫的旺盛,布满经筒的小路上。背水的老阿妈每天张望着没有阴影的布达拉。她每一次抬头,路边的胡杨树叶就由绿变黄。一天一片,最终,在她白茫茫的头顶之上彻底绚烂。
药王山那些经石和经幡是用来向神灵祈福的。
高高在上的大鹰,凝视着城西北的拉鲁湿地,那里水草丰美,鸟类栖居。走在通往湿地中央的那片芦苇丛中。不由心胸爽净,虔诚至深。
夜晚,当你看见星星落满风的山谷。远处,几声狗吠像发丝一样拂过你的窗前,人对自然与佛的敬畏会不自觉油然而生。当雪山号角沉淀的呜咽,当喇嘛祈祷的呢喃低诵。当藏人的歌谣感性咏唱抑扬顿挫,喜马拉雅独特的藏地风情和苍茫天地间的生命,在你意识里的沧桑厚重中,借助时间的光线解脱。
5
藏地,有个人一生只去过一次。
藏地,有人一生也去不到一次。
如果你去过那片被风雪吹醒的高地,你就会了解藏地人的美不在于精致而在于质朴;就像那一件在阳光下与温暖相遇的羊皮袄,如果你还没有到过藏地,或你即将赴会藏地,我则想让你知道,藏地的力量不在于科技,而在于最初的原始;藏地的魅惑不在于传说。而在于一个人不停地游走。像我一样总是在一个地方走,想停却停不下来。
再见麦克马洪线
我刚进入文艺单位的第一年,领导让我同他一起去沙玛以南的边境补充生活素材。好像在一条蜿蜿蜒蜒的线上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进一个被花草包围的连队。可是,当时连队早已开过午饭了。为减免给连队带来不
必要的麻烦,我饿着肚子若无其事地来到高高的雷达观察哨,正在执勤的哨兵看我说话有气无力,立马从抽屉里端给我一个已经打开的蜜桃罐头,很香,很甜。我吃完的时候,哨兵木讷地望着我,眼睛大大的,脸蛋黑乎乎的,趁他转身微笑的一瞬间。我给他拍了几张照。
他的名字叫储君,云南白族人。
我在麦克马洪线上的连队住了下来。每当晚霞在天边织起美丽鱼网的时候,储君就领着一个比他小的哨兵,经过一条长长的梯子路下哨。那个在他身后东张西望的哨兵。就像他家的小弟弟。梯子路的两旁开满了色彩纷呈的格桑梅朵,上面有蝴蝶和蜻蜓在嬉戏。我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他们。有时,我会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夏目的午后,高原的阳光就像威猛的催化剂,快速地把那些晶莹剔透的葡萄催得让人直流馋露。每每走到葡萄架下,他会突然停下来,摘一颗最透亮的,喂进那个小哨兵的嘴里。我在后面也停下来。装着没看见他们,其实内心早已储存了这幅犹如当年老红军呵护小红军深厚情谊的画面。我背过身去采一束深蓝的格桑,握在手里,独自欣赏,然后跟着他们雄纠纠地朝连队走去。
一周之后,我走出了麦克马洪线。
几年过去,事过境迁。这一年的冬天,在雪花纷纷扰扰的贡嘎机场。我看见一位摘掉军衔、脸黑、眼大的边防军人,从我服前一晃而过。我记住了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不认识我了,我近距离地看着他在那支队伍里很不自在的影子。他似乎也看了我一眼,继而很快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前来与他们握手的将领。我随着那些缓慢移动的脚步,一步步走近那一列即将荣归故里的队伍,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凌老师。
我拍拍他的肩,叫他小储兄弟。他依然木讷地看着我,然后撇过脸去偷偷微笑,嘴唇就像干裂的河流。头发稀疏如收割后的青稞地。一瞬之间,他在我眼里忽然由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变成了个历经磨难的大人。我没敢再看他的脸。他跟在我身后一起走过送行的队伍,接近安检,他忽然说了一句:我要回家了。我慌乱地转过身,一下子怔在那里。不知当时想了些什么,许久才缓慢地从行李包里取出一听饮料递给他,然后,默默地望着他头也不回地匆匆步入候机室。
这篇文章被我收在两年前出版的《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那本书里。
两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出版社转来的一封信,信封上十分陌生的字迹,但清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信里面说他看到了这篇文章,心里非常地激动,没想到在离开西藏,离开边防,离开那条青春无战事的麦克马洪线之后,从故乡漂泊到异乡,居然有幸看见自己出现在一个人的文字里。而自己在人海茫茫的远方,在上流下流的竞争社会里。却早已把那一幕刻在麦克马洪线上的军旅时光给淡忘了……
写信的人,是储君。
他说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麦克马洪线。可历史与历史交错定格国土的痕迹是不容谁喜欢与不喜欢的,作为拥有一身军服装备的人,在历史面前,痛和痒你除了握紧拳头。只能正视头顶的阳光好得快要让人爆炸。一条贯穿恩怨,牵扯荣辱的历史线不仅改变了他的模样,也改变了他的性格,让他至今不肯忆当年。但他从书中知道我是一个对西藏,甚至对漫长国境线特别感兴趣的人,因此从影集里搜寻了几张旧年留在麦克马洪线上的影子寄给了我。我凝视着相片上依然脸黑,依然眼大、依然木讷的他,忽然觉得我多年来坚持书写一个地域的文字在今天有了另一个答案。这一封信比所有的奖项和荣耀更具有意义,没想到站在众山之上,越过一马平川,一个人对永恒地域炼狱般的思考,竟然可以让一个离开西藏时头也不回的人,再见遥遥远远的麦克马洪线。这是机缘?还是宿命?
西藏到底还能改变人什么?
身在其中者并不知道答案。
也许,来者或离去者,你最清楚!
在别处等你
早年在拉萨停顿的时候。跟朋友约见面地点,总是选择布达拉宫左侧邮电大楼下面的邮政书店。因为那儿隔三差五的会补充些花花绿绿的杂志。这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已经是一个很新鲜的地方了。
现在的拉萨,邮政书店里的北方女孩早已人老珠黄,站在远远的地方往那儿看,过去在这里买的一本本杂志便浮上眼前。好些喜欢的书本跟随我从少年进入青年。有些陪我走上几个地方就走丢了,有些要永远跟着我这样一辈子走下去,就像我跟着党走那样坚定。
回到成都以后,发现要找见面地点成了一件麻烦事。我不是有意要拿成都和拉萨比较,因为成都的书店太多太多,规模经营大的就有西南书城,成都购书中心,天府城市之心,布克等等。最要命的是这些地方的交通往往四通八达,朋友们普遍不喜欢那种场合。那些挤在长街短道里的小书店就更不必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所以,我们常常约在春熙路见,在茶楼见,在公园见,在夜场见,在KTV见,在酒吧见,在咖啡馆见,在派派思见,甚至在某某的家里见。有一阵子,我们总去狮子山的川师文学院见。这样的见面方式很少与书有什么联结,总是离不开吃、喝。在成都这样的地方,吃吃喝喝,显然比看书谈文的事情重要得多。
最近几年在拉萨,我们约会朋友的地点发生了重大变化,可以选择的地方也无声无息地多起来。博客书吧,雪堆白,古修哪,玛吉阿米,更堆群培,上岛,别处……有名的地方,比比皆是。有时,我们去这些地方不是刻意去等谁,只为到那里闲心一回。别处。其实是一个酒吧。但里面经营的不只是酒。我们去那里更不是为了喝酒。只是随随便便看看那里又添了些什么书,或许还能在琳琅满目的书架上找到那个谁谁谁的书。偶尔要一壶大麦茶。独自躺在印尼的乡间音乐里,一不小心就度过一个下午时光。许多时候,我们在这里还能撞上一些蓝眼睛、黄头发、穿红衣服的驴友,听他们谈谈从沙漠或湖泊归来的见闻。然后。你也可以将他们的经历,讲给刚到拉萨的旅伴,或者干脆弄一篇文字,让更多的人知道一些行走西藏的奇闻轶事。有时。很可能他会向你兜销几条从雪山上采下的虫草或几株雪莲,甚至你还可以从他们的相机里欣赏到几幅别人从没拍到过的藏域奇光。在这里,不懂外语一点也没关系,掌柜的藏家姑娘们,个个都精通好几个国家的语言,他们会热心为你们之间搭建友谊作文明的翻译天使。
说不定,这个过程,你已经学会几句外语。
说来说去,别处倒成了一个不错的去处。很适合我,却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这个名字听上去似乎有那么一点小资的潜在力量。但又想。小资生活是不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靠一个名字铸成的。只因身在别处,你一定很难发现我。许多时候,不,应该是长久以来,我的确把自己存在于别处,没什么圈子意识,少了很多显眼的麻烦,但决非伪装。如果你呼叫我正忙,告诉你,我一定是在通往别处的路上。当时的路面很滑,雪花像抒情的雁阵,飘落在我黑包的围巾和手握的红色书皮上。软雪和硬雪的交融,弄脏了那么多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还有我像到达山顶寺院台阶般回忆不完的回忆。
于是,我开始躲在别处情节严重地想你
念你。想念你,我们最初约见的地方是在故乡的山坡坡。在石头与瓦片的酒席上,在青青校园的林荫道,在书签的背面,在电台的朗诵节目里,在回家经过的树林坟坝头,在油菜花盛放的田园问,在穿过集市长长的输油管道上……后来的后来,我们的约见就像夕阳落到塘水的芦苇里,在城市与乡间的睡眠里晃晃悠悠,在马不停蹄的书信里荡来荡去,在你打给我的电话中剪不断理还乱,在开往南方之南的地铁上抱头哭泣……在你再也寻不到我的眼眸里……在我抹不去你在红尘的背影里……我们就这样一天一点地相忘于江湖——
相忘却不敢忘。想忘却忘不了。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从不厌弃的爱人。无论我旅行到哪里,都愿意带着你上路,虽然你不是我的长篇小说,但你一定是我喜爱的散文。其实,我一直在别处等你!
飞
忘记这是第几次在天上飞了。
十二年,似乎像手指在夜色中的一个叠影,灯一拉亮就消失了。人坐灯下,心底里升起一种苍茫之荒,模模糊糊,如旷野中上升的狼烟。之前,我生活在一个历史上从没记录过空中飞人的村庄,自卑得几乎不敢想象人在天上飞是一件怎样的事情?那时,少年的理想像冷风吹拂的芦苇,来不及摇摆已被暮色笼罩的丘陵压伤。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屋檐滴水,心灰又迷茫。或许正是这段时间给我添置的岁月掌纹,我才有了向着世界海拔最高处的军营飞的幸运。
这一飞就飞离了我的村庄。
仅仅一百分钟,便从直线鄢一端的川南山丘飞到八百公里这一端的青藏高原。
走出宽敞的贡嘎机场,回头呆望着来时的飞机又一次起飞;不可思议却又妙不可言,心境顿时开朗起来,一如雨后的春天纤尘不染。飞机起飞,我心昂然。这是我第一次被飞机起飞所吸引。在这之前的一百分钟里,我的心,一直随飞机悬挂在空中。总担心这个庞然大物。飞累了容易折断翅膀无可救药地掉下来,所以一直闭眼不敢看世界。当飞机降落,我听到人们的尖叫声:“到了,到了,快看,西藏到了。”
世界在一瞬阃彻底陌生。
阳光打了山峰一记响亮的耳光。遍体伤痕的山体,几棵衰草在风中哀嚎着死亡的气息。远处的远处。山尖,冷得吐雪。经幡吹动的河流,九只羊像九块石头一样蹲在流水的边缘,看自己冥思的表情。抬头的一刻,它们的样子好像是听到对岸藏家少年拨动的扎年琴声。裹着花头巾的藏族女人,缓慢地行走在紫外线的内部。
绿得像茶的四川已被我甩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从四川飞往西藏降落之后的记忆。
初到西藏的时候,这个记忆一直被我怀疑。为此我曾跟随驮盐的马匹跑到贡嘎机场边的草地上远远地看飞机起飞与降落。当飞机越过头顶,震耳欲聋。尤其是两架飞机在跑道上排队等待起飞,前面的飞机慢条斯理,依次前进,停好,像一只巨型的烧鹅让太阳的光芒烤着。忽然,飞机像一个浑身发抖的酒鬼,往前窜,一不留神,酒鬼的头已经抬起来,左右平摊的手臂,挥舞着冲上去,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非常坚贞的样子,像我年少时坐在木窗前油然而生的一个念头,真叫人慰藉——那一刻,我想飞得更高。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而自己坐在飞机里,起飞了。倒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不论在什么时候,看见飞机起飞。我的心就开始慌乱,然后,失落。人类怎么能干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么重的一块铁?不对,是铝,铝在高空中托起那么多上帝的婴儿。它累不累啊。
渐渐地,坐飞机的次数多了。那些违背科学原理的担忧渐渐减去,想象的时间忽又多起来。其中,反复出现一个时间意象——飞。
我曾坐过一次成都到大连的小飞机。看惯了渡音宽体,猛然看见这架小飞机真有点滑稽。像晴空中的红蜻蜓或大海里的蚱蜢。想不到它居然也能飞起来,那招摇劲儿。活像成都春熙路上呼啸而过的街舞男孩。
上飞机之前,我特意和这个“小男孩”合了一张影。然后坐在靠窗的位子,看小男孩飞翔的翅膀,然后把他所有举动录下来。转眼之间,那么多的群山,被他抛在身后。我看见他骄傲地穿越远近不同的云朵。那些大海之上的云朵像蓝色的蝴蝶,没有我经常往返青藏看见谣天之下的云朵那么白,几十只蓝蝴蝶拥抱在一起像一团蓝色的火焰,阳光掠过。蝴蝶重叠的影子很快被小男孩一掷百里。这迷幻的景致,在小男孩引领我见到大海之前。我从未见过。白云之蓝,是否因海水正蓝?也许只有小男孩心里最清楚。当你看见云朵由自变蓝的一瞬间,内心世界一定比现实景象壮观得多。
在我回忆蓝色的时候。往事已被云朵带走。
我想,要是苏东坡,李商隐,辛弃疾,还有李白、杜甫之类的人物坐在这架如同一个小男孩的飞机上,看到蓝色的云朵。看到蝴蝶般影子重叠的云朵。会写出怎样梦幻的句子?
第一次在飞机上瞌睡,居然是广州去北京的航班。机票是暨南大学出版社统一定购的折价票。上飞机之前。苏编辑介绍了大拨出版人,看上去都很年轻,没说几句多余的话。起飞了。绿色的地平线忽然倾斜。树林好像掀起来,我开始闭目养神。近于2小时的空中之旅。我几次睁眼,没有看见白云。舷窗外,浓烈的绿色染过湖南衡阳的乡村。这是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地面。河南信阳的山,大蟒蛇似的,看上去是活的,像在飞跃。飞机在前移,山在转弯,后移。隐退,然后,慢慢消失……
从拉萨飞厦门之前的一个晚上,朋友们在青年路。围坐火锅,说是为我饯行。重庆女子听说我又要飞了,立马讲了一大堆飞的恐慌之事。主要人物是她的一位领导,每次起飞之前都有写遗书的习惯。把自己重要的事。统统交待纸上,锁在办公桌,把钥匙交给女儿。朋友们大惑不解?原由是领导每月“飞”的频率很高,一年里已有三次在飞机上被逼写遗书的经历,倒霉透顶。后来,他拒绝空飞。改走陆地。每次出差或休假,驾驶员先把他从拉萨送列西宁,然后坐火车到格尔木。总之为了安全,他是一截路一截路逗到终点站的。
没有类似体验的人是不大在乎此类事件的。
2005年1月7日,我完全相信朋友绝望的叙述了,感觉坐飞机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机型是什么我忘了。南方航空的旅游空客。在云南与西藏两座高原之间的上空,遇上气流,剧烈颠簸,杯水打翻,所有乘客拒绝做马克思嘴里的面包。大家集中神志,屏住呼吸,可颠簸持续,永不停止。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跳伞兵,从一个很高的地方跳下来,落在柔软的云朵之上,心儿忽然静止了一刻。下一次更激烈的颠簸又开始。人的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白种女人开始尖叫,她微闭双眼,双手合十。然后,有小孩的哭声穿过卫生间。许多人惊叹,这一次真的玩完了吗?!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温州商人,他一只手将我胳膊抓得紧紧,脸上可以挤出一汪水来。我一直不停地安慰他:放心吧。黑色不会这么快降临。20分钟后,轰隆一声,飞机终于平稳着陆在云南中旬机场。
在候机室坐下来,面目全非的乘客开始
暗自庆幸,愚蠢诅咒:又捡回一条性命,上帝真他妈的够意思啊!
我坐在人少的角落。回忆犹如一朵云在身后爆炸。想起空哥面不改色的镇静。真让人心生敬畏。那时的空姐全部走出了乘客的视线,只剩下一位空哥,面对着我们挥手。微笑,穿得类似文工团员,像舞蹈《洗衣歌》中的班长。在空中。职业勇气的高尚显然超越了地面上那些常把道德挂在嘴边的人。
下午。6点,新自云机场。我没有继续厦门之旅,停在花城之中。
一年中,我至少有10次在空中飞。包括从拉萨回四川探亲。还有好多次从成都往其它城市飞行的记录。飞行的恐惧开始逐次增多,只是一次比一次无所谓,就像生活习惯了快乐和不快乐。消费时代,高科技节奏,从不曾用心咀嚼,对于敏感中人。那不过是小刀片轻轻划过心灵的片段……没有飞行员愿意与乘客交流这种恐惧。飞行员天然避讳。空姐拒绝与人谈论恐惧,这跟国度职业有关系。人在天上,最后的辉煌,只能,听天由命。
当一架飞机从身体里飞过,在回忆的身后。我一直想弄明白,几百人挤在一种最奢华,最现代,最危险的交通工具上——心里是什么念头?
更多时候,这以幻象形式出现的飞,就在自己如天空一样飘着云朵与气流的身体内部飞翔。从内部开始,把一个人的思想不停地掏空,掏空,掏空……直到摧毁。
那时候。我真的很天真,可以把未来放在未来,把过去放在过去,把现在交给不受任何人挤压的梦想,把梦想的种子种在飘柔的云朵之上……如今,在天上转念想起曾经坐在满天星空下画蓝的少年,我像一枚泛黄的书签怔在厚厚的书页中,宛如挂在古墓上一片白白的月光。
我还在飞。飞机常常晚点,也有我晚点的时候。我在夜空的飞翔中不断想象,想象有一天人们坐在空中不再产生恐慌万状的想象该是多么踏实的事情,那样我们高高在上的心情一定可以飞黄腾达。
西藏无言
几年前,我应一家杂志社之邀去上海参加一个笔会。
会上除了我来自最边远的疆界西藏。大部分与会者来自各大繁华城市,他们看上去都比我年幼,而且弄出来的文字比我出色。由于地理环境关系,平时我只能在一些过期的报刊上认识他们显赫的名字,初次见面几乎搞不清谁是谁,听着他们轮番的精彩段子,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好尴尬地望着他们笑笑了之。
报到的当天晚上,主持人召集与会人员和杂志社全体编辑开了一个见面会。其中内容之一便是自我介绍。前面介绍自己的人都把自己写作取得的成绩和所在城市的风光描述得十分详细到位,结尾总会谦恭地加上一句:欢迎各位到xx地方来玩!更有幽默诱饵的慷慨者,邓意思大概是,如果你到他们那里吃海鲜不仅可以不埋单,还可以打包带走。此言一出,立即赢得大家惊心动魄的欢呼和长时间的掌声。不知不觉便轮到我介绍自己了。西藏究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思绪久久停在过往西藏的日子里,一直没有晃过神来,搞得主持人紧张地走过来:“嗨,嗨嗨,该你,该你了!”
我四下张望了一眼,大家都在静静地看我。的确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自我介绍了。忽然,忽然急促不安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庞大的会议厅在这一刻显得极为安静和庄严。忐忑不安中,我突然心口不一地说了一句话。总算是勉强介绍了自己。然后,立马坐下。我猜,此时我的样子一定狼狈透了。不料,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他们一再要求我多多介绍一下我的西藏。我一听,头蒙了!高高在上的西藏—那么硕大空旷的地理;人人神往的西藏——那么博大精深的文化;天天天蓝的西藏——那么柔美与冷竣的词汇;遍地开花的西藏——那么自然与神性的怀抱;箭头聚集的西藏——那么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区域……从何介绍?脑海里闪现的清晰画面顿时变得模糊。然后,一片空白。
我语无伦次地拒绝了大家的要求。
然而,主持人异样的眼光却对我不依不饶。她说,别人都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生活的城市,你既然来自那么遥远的边地,怎么能对西藏只字不提?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们到你的西藏玩?再说你是写散文的,不是那些写小小说的,故事不可能一开始就结束吧。
我支吾其词,弄得很不自在。最终,依然说不出西藏。
后来几天,笔会在创作交流与走走看看中度过。其间,有一位河北作家几次来房间找我聊西藏,但都被我的寡言少语给打住了话题。可以说,那几天我是想着“西藏”渡过难关的。我甚至想到了鲁迅先生常说的“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我想我长期生活在西藏怎么说不出西藏呢?我为什么不把西藏的文化。西藏的风情。西藏的宗教仪式,西藏的历史与传说,讲得天花乱坠,让他们在向往中再次遭遇一次震惊呢?
回到西藏,我在拉萨的阳光下沉默了好些日子。直到意外地收到那封读者来信。信中是一张小小的剪报。那个河北作家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这次参加笔会,有幸认识了一个最沉默的人。初次见面。我着实吃了一惊:我印象中的他应该是一个双颊通红,头发有些稀疏且面目沧桑的高原行者,然而眼前的他白白净净,面目清秀得宛如江南小生。他一直用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与会的发言者,如果不是亲耳听他自己介绍那一句‘凌仕江,来自西藏!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来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那片圣土……”
那一刻,我感觉日渐喧嚣的西藏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
论地理。西藏的确好比天堂。而我的天堂往往是那种超乎沐浴露的泡影想象,它使我的心灵在其中不断清洁、健康、舒畅。从古到今。长期涉足西藏的作家、探险家、考古学家、摄影家、旅行者、藏学专家、记者等不计其数,各种著作、文字碎片或影片海量充斥人们视野,我没发现有哪一位把西藏介绍清楚了。这其中也包括大量藏族母语作家。1933年,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企图以《失去的地平线》一书解密西藏,他主观地制造了人们对西藏的神秘启蒙,那是我接触的最早撩开西藏面纱的第一部国外著作,所以在我从前的文字里几乎没有提到过它。不是我不愿为大家介绍西藏,而是我本身不具备资格向诸位介绍西藏,因为我不是导游。在我看来,西藏更不是一个适宜用来给人介绍的地方。跋涉西藏十多年的长旅之后,我依然坚持用我自己的感受写字说话——我只能说,多年以后,我的心好像离西藏更近了,我更加理解了这里的人们对雪山与河流的爱,一开始他们就从深刻出发,他们对爱的表达最初和最终都是要把自己用佛洗尘的身体融入离天最近的地方,他们一生一世用爱的方式延续爱,这种爱不断增加着雪山的高度和草原的宽度……为了让心灵提前抵达那样的高度,为了让胸怀提前接近那样的宽度,除了默默感受,我别无选择。
我一直想给那位河北作家写封信,告诉他,其实我的西藏只是一个适合让人用来默默感受的地方。可面对沉默不语的西藏,我却迟疑不敢下笔。我怕我的言辞误导了他。
最终写下四字:西藏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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