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人的记忆是一个魔匣,它可以无穷无尽地装入,却不会丢失。你不打开这个魔匣,记忆都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着,不会来打搅你,也不会溜走。可是,只要你一打开它,往事就会像流水,像风,像变幻不定的音乐,从里面流出来,涌出来,你无法阻挡它们。
这几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亲婆。亲婆,是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祖母。我们家乡的习惯,都把祖母叫做亲婆。
亲婆去世的时候,我刚过十岁。我和她相处,不过几年,而且是在尚未开蒙的幼年,可是,直到今天,将近四十年过去了,亲婆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么清晰。她挪动着一双小脚,晃动着一头白发,微笑着向我走过来,一如我童年的时光。
亲婆是个很普通的老人,她的一生中大概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记忆中的故事和场景,也都平平常常,但我却无法忘记它们。我想,人间的亲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头上有只猫
我六岁之前,亲婆住在乡下,在崇明岛。我和亲婆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江,我觉得她离我很远。
五岁那年,我乘船到乡下去玩。第一次看到亲婆时,我吓了一跳。亲婆的头上,竟然有一只大花猫 ! 那只花猫亲昵地蹲在亲婆的肩头,把两只前爪搭在亲婆的头顶上。那时,我怕猫,尤其是那种有着虎皮斑纹的花猫。它们看上去阴险而凶猛,当它们大睁着绿色的眼睛瞪着我看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的脑子里有很多狡猾残酷的念头。它们把我当做了老鼠,随时会向我扑过来。趴在亲婆头顶上的就是这样一只花猫。我的矮小瘦弱的老亲婆竟不怕这只“凶猛”的花猫,这实在使我感到吃惊。亲婆看到我,笑着站起来,那只花猫便从她的肩头跳下来,弓着腰冲我怪叫一声,消失在阴暗的屋角里。
开始时,我觉得亲婆不可亲近,原因就是那只可怕的花猫。亲婆亲热地伸手摸我的脸时,我本能地往后躲。我想,她喜欢和这么吓人的猫亲热,为什么还要来和我亲热,我甚至觉得她的脸也有点像猫。
祖母问我:“你怕我?”
我点点头。
祖母觉得很奇怪,又问:“你为什么怕我?”
我回答:“我看见猫趴在你头上。”
祖母笑起来,她说:“哦,我的孙子不喜欢猫爬到他亲婆的头上。”
后来,我发现那只花猫其实一点也不凶。第二天,它就和我熟悉了,看见我,它不再躲开,还会用它那毛茸茸的身体蹭我的脚。
随着那只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渐渐改变,亲婆也慢慢变得可亲起来。
一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第一次见到亲婆那一次,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花猫爬到她的头上。也许,亲婆知道我不喜欢看到那猫爬到她头上后,就再也不许猫在自己身上乱爬。
……
在药店门口
我回上海去的前一天,亲婆带我到镇上去。走过一家中药店时,她说要进去买一点好吃的给我带回去。我不喜欢药店,药店的坛坛罐罐里,放着晒干的树叶草根,还有许多奇怪的切成碎片的怪东西。它们怎么会好吃呢?我觉得亲婆是唬弄我,撅着嘴不肯进去。亲婆说:“好,你在这里玩,我去一去就来。”
药店边上有一堵断墙。我躲在墙后面,心里想,你不给我买好吃的,我就让你找不到我。过了一会儿,只见亲婆急急忙忙地从药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她站在药店门口,东张西望了一阵,看不到我影子,便喊了两声,我偷偷地笑着,不发出声音来。她急了,颠动着一双小脚,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眼看她走得很远了,我才从断墙后走出来,大声喊:“亲婆,我在这里。”
她转过身来,以极快的步子向我奔过来,走到我身边时,路上的一块石头绊了她一下,她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迎上去一步,扶住了亲婆。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把我的老命也急出来了。”看到她这么着急,我觉得很好玩。我好好的在这里,她这么急干吗?
她打开纸包,里面包的不是药草,而是一种做成小方块,在火上烤熟的米糕。她塞了一块在我的嘴里。这米糕,又脆又甜,好吃极了。
我这才知道,亲婆没有骗我。我也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卖这样美味食品的中药店。
她到上海来了!
有一天,父亲问我:“我要把亲婆接到上海来住,你高兴不高兴?”
“亲婆来我们家?”
父亲点点头。
“好啊,亲婆来啦!”我高兴得跳起来。
亲婆来上海,是我家的一件大事。那天下午,阳光灿烂,我和妹妹跟着父亲,到码头上去接亲婆。
亲婆从船上走下来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晰。午后的阳光照在亲婆的脸上,一头白发变得金光闪闪。她眯缝着眼睛,满脸微笑,老远向我们招手。我的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扶着她,慢慢地走出码头。她嫌姐姐走得太慢,甩开了她们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向我们奔过来……
出码头后,父亲要了两辆三轮车,他和两个姐姐坐一辆在前面引路,我和妹妹跟亲婆坐后面一辆。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亲婆的两边, 她伸手揽住我们的肩胛, 笑着, 不断地说:“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和妹妹靠在她身上,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亲婆从她的小包裹里拿出两个纸包,我和妹妹一人一包。隔着纸包,我就闻到了烤米糕的香味。
三轮车经过外滩时,她仰头看着那些高大的建筑,嘴里喃喃地惊叹:“这么大的石头房子。”我后来才知道,亲婆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上海。
“亲婆,以后我陪你来玩。”我拍着胸脯向亲婆许诺。
“我这个小脚老太婆,哪里也去不了。”亲婆拍拍我的肩胛,
笑着说。
亲婆没有说错,到上海后,她整天在家里呆着,几乎从不出门。外滩,她就见了这么一次。我的许诺,直到她去世也没有兑现。
有她的日子
天天有亲婆陪伴的日子,是多么美妙的日子。
在我记忆里,亲婆像一尊慈祥的塑像。她坐在厨房里,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瘦削的肩头上。一只藤编的小匾篮,搁在她的膝盖上。小匾篮里,放着我们兄弟姐妹的破袜子。亲婆一针一线地为我们补着破袜子。那时,没有尼龙袜,我们穿的是纱袜,穿不了几天脚趾就会钻出来。在上海,我们兄弟姐妹一共有六个,我们的袜子每天都会有新的破洞出现,于是亲婆就有了干不完的活儿。我的每一双袜子上,都密密麻麻地缀满了亲婆缝的针线。补到后来,袜底层层叠叠,足有十几层厚,冬天穿在脚上,像一双暖和的棉袜套。
那时家里有一个烧饭的保姆,可有些事情亲婆一定要自己来做。她常常动手做一些家乡的小菜,我们全家都喜欢她做的菜。亲婆做菜,用的都是最平常的原料,可经她的手烹调,就有了特殊的鲜味。譬如,她常做一种汤,名叫“腌鸡豆板汤”,味道极其鲜美。所谓“腌鸡”,其实就是咸菜。父亲最爱吃这种汤。他告诉我,家乡的人这么评论这汤:“三天不吃腌鸡豆板汤,脚股郎①里酥汪汪。”不吃这汤,腿也会发软。亲婆做这汤时,总是分派我剥豆壳。我们祖孙两人一起剥豆壳的时候,也是我缠着亲婆讲故事的时候。不过,亲婆不善讲故事。 我知道,她年纪轻的时候,还是清朝。我问她清朝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皇帝和长毛,还知道那时男人梳辫子,女人缠小脚。她的那对小脚就是清朝的遗物。
小时候我也是个淘气包,天天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总是浑身大汗,脏手往脸上一抹,便成了大花脸。从外面回家,要经过一段黑洞洞的楼梯,只要我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亲婆就会走到楼梯口等我,喊我的小名。亲婆的声音,就是家的声音。从楼下进门,我嚷着口渴,亲婆总是在一个粗陶的茶缸里晾好了一缸开水,我可以咕嘟咕嘟连喝好几碗。我觉得,亲婆舀给我的凉开水,比什么都好喝。我在外面玩,亲婆从来不干涉我,只是叮嘱我不要闯祸。一次,帮我洗衣裳的保姆埋怨我太贪玩,衣服老是脏。亲婆听见后,便说:“小孩子,应该玩,不像我小脚老太婆,没办法出门。小时候不玩,长大后就没有工夫玩了。不过要当心,不要闯祸。衣服弄脏,没关系。”她对保姆说:“你来不及洗,我来洗。”在长辈里,只有亲婆这么说,她懂得孩子的心思。
一只苹果
床底下,飘出一阵又一阵诱人的苹果香味,使我忍不住趴到地上,向床底下窥探。
那是经济困难时期,食品严重匮乏,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糖果糕点都成了稀罕物。一天,一个亲戚来作客,送了一小篓苹果。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满屋子飘香。竹篓子用红线绑着,母亲不把红线拆开,苹果是不能吃的,这是家里的规矩。
母亲把苹果放在自己的床底下,可苹果的香气还是不断地从床底下散发出来,闻到香气,我就直咽口水。对一个不时被饥馑困扰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大诱惑。房间里没人的时候,我就趴在地上,把苹果篓拉出来,然后欣赏一阵,用鼻子凑上去闻闻它们的香味。那香味好像在用动听的声音在对我说:“来呀,来吃我呀。不把我吃了,我会烂掉。”
我终于无法忍受苹果的诱惑。竹篓子的网眼很大,不必把红线拆掉,我从网眼中挖出一个苹果来,一个人躲到晒台上美餐了一顿。
两天后, 母亲想起了床底下的苹果。晚饭后, 母亲拿出苹果,她拆开红线,打开竹篓一看,发现少了一个。母亲的脸沉下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声问:“是谁嘴这么馋,偷吃了一个苹果?”
哥哥姐姐和妹妹都说没吃,我想承认,但又怕受到母亲的斥责。母亲见没人承认,发火了:“难道,苹果自己跑掉了?今天非得弄个水落石出 !”见母亲发这么大的火,我更不敢承认了。见没有人出来承认,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她把苹果篓收了起来,说:“这件事情不弄清楚,谁也不要想吃苹果。”
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在一边默默地听着的亲婆突然站了出来,她笑着对母亲说:“那只苹果是我吃掉的。你就把剩下的苹果分给小囡吃吧。”
亲婆吃了一个苹果,母亲当然无话可说。她不再追问,打开竹篓,一声不响地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苹果。分到亲婆时,苹果已经没有了。亲婆说:“我已经吃过了,不要再分给我了。”
我手里捧着一个苹果,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亲婆没有吃过苹果,可她为什么这么说呢?
等房间里没有人时,我走到亲婆面前,把苹果塞到她手里,轻轻地说:“亲婆,这个苹果,应该你吃。”亲婆摸摸我的头,把苹果放回到我的手中。
“小孩子,想吃苹果没什么不对。吃吧。”
我不敢抬头看亲婆,我知道,亲婆心里什么都明白。
这次“苹果事件” ,以后再也没有人问过,只有我和亲婆知道其中的秘密。不过,我一直没有向她坦白。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情,我还会觉得歉疚。
……
①脚股郎。崇明岛土话,即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