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有趣的变奏曲:《棉鞋》

2009-04-21 03:09李雪梅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变奏曲棉鞋主题

关键词:变奏曲 《棉鞋》 主题

摘 要:沈从文写于1925年的短篇小说《棉鞋》是一部极具特色的作品,小说的主题集中又具有弹性的辐射力,结构简洁紧凑。这是一首典型的变奏曲式小说。

变奏曲是主题及其一系列变化反复,并按照统一的艺术构思而组成的乐曲。其特点是主题的简洁性,同一性和完整性,各个部分的收拢性及相对的静止性。作为一种音乐作品的曲式,我们常常在不同的语境中使用这一术语。而当我们在非音乐语境中使用时,是个比喻的用法,指其作为艺术结构手法层面的意义的。本文即试图借用这一概念来分析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棉鞋》,以便更形象地理解和鉴赏小说。

沈从文刚到北京时,出于谋生和练笔的需要,写了大量的作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述说自己的穷困艰难的处境的,如小说《不死日记》、《公寓中》、《绝食以后》、《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散文《一天》等,如果把这一部分作品放在一起读的话,就会有重复絮叨之感,无论是结构还是语言上在一定程度上都存在散漫、拖沓的问题。而写于1925年的短篇小说《棉鞋》则可以说是个例外,这是一首精致的典型的变奏曲。文章围绕为了给自己找买“候补”棉鞋的“钱夹子”展开,描写自己的穷困在各色场合各色人前的遭遇。在这个遭遇过程中,鞋子即是“我”本人,人们只要看到鞋子,仿佛就都明白了“我”这个人。鞋子的面孔也是“我”的象征。小说巧合地利用了变奏曲的形式(据笔者目前所知,沈从文此时应该并不了解相应的曲式原理),上演了一幕幕以“鞋”取人的滑稽戏,主题形象丰富,结构比较严谨,行文充满诙谐调侃的意味。

小说开头写道:

我一提起我脚下这一双棉鞋,就自己可怜起自己来。有个时候,还摩抚着那半磨没的皮底,脱了组织的毛线,前前后后的缝缀处,滴三两颗自吊眼泪。

开始,单刀直入,语气洒脱。“摩抚”、“三两颗自吊的眼泪”,奠定小说调侃、自怜的感情基调。紧接着小说介绍棉鞋“不寻常”的由来、变成今天这幅模样的过程以及自己始终舍不得丢弃的原因。这一部分虽显得有点冗长,但针对于小说复杂的心理色调,还是必要的,而且也为后面的活泼简单但意义深刻的变奏打开了局面,同时,自然而然地抽出变奏进行的动机是棉鞋屡补屡破,“我”打算去找买一双候补鞋的小皮夹:“为使这希望能在日光下证实,我是以每天这里那里满山乱跑”,“不拘那一处”。于是,小说从“窄而霉斋”开始,继而在“图书馆”、“半山亭”、“见心斋”等地方展开变奏,每一次地点的转换也伴随着人群的改变,每一次的改变并不是无谓的重复,而是一浪强一浪地推着小说的主题和情感前进。小说的主题——人们见“棉鞋”而对我嗤之以鼻,由棉鞋而“哭”穷,温婉的谴责直指人心,不平的感情翻卷而来。

首先,“窄而霉斋”里,“我”舍不得老棉鞋却借口“足疾”,终于底子与鞋面分家,只得用四个子找伙计了。

综计起来,左边一只,补鞋匠得了我十二个子,右边也得了八枚;伙计被我麻烦,算来一总已是五次了。

只好寻找候补者,然而没钱。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侥幸拾得个钱包上,那么只有拖着“无耻”的棉鞋出门,满山跑。这可以看作是主题的第一次展开,内容主要还是“我”和鞋子本身的基本情况,“不平”的遭遇还只限于伙计的烂嘴烂脸。

鞋子一出了门的遭遇是小说的第一次变奏,地点是图书馆。因为“我”是个书生,所以先得到图书馆借本书,到山上或公园里以“掩人耳目”。当“我”彳亍彳亍来到图书馆,出现了如下戏剧性的场面:

“想来借几本书。”

“好吧好吧。”管事先生口上说着,眼睛第一下就盯在我脚上。

哈哈,你眼力不错,看到我脚上东西了吗——我心里想起好笑。

于是,“我有点恨眼睛,就故意索性把底子擦到楼板上”,恶作剧地让鞋子“发恶心的声气”,迫使管事的尽快找到自己所要的书,“驱逐我赶快出图书馆”。这是第一个简单的变奏,此时的“我”还是有些幽默的。与“想起”伙计的烂嘴烂脸相比,“我”开始有了直接的有点过度敏感的“反击行为”。

第二个变奏是在见心斋展开的。“我”拿着本《白氏长庆集》在泉边边读书边等待“钱夹子”。来了一老一少,本来“扳谈”起来了,“希望”似乎在招手,“不幸的是我脚大大方方跷起时,两只大棉鞋同时入到老少两人的眼里”。一双快从少年口袋里跃出的新鞋就这样失去可能了。这个变奏流露出自卑又自负的声音,既想要用书来“改善”自己的形象,又要“大大方方”地露一下“无耻”的脚趾,即使是饱读诗书的两位游客,也经不住这么一“露”,批判的程度加强,“我”讽刺,也调侃。

第三个变奏是半山亭旁自己的鞋声惊扰了一对朦胧夜色中亲嘴的情侣:

“呵哈,你们亲起嘴来了呀!”我鞋底在脚下响起来。

毕竟是姑娘家耳朵好,当第二次戴白草帽那个下颌送过去时,她忙拒开,且回过头来。

狼狈、羡慕是这一节的情感色彩,然而,“棉鞋还未脱去的人,当然不应去羡慕别人”。这是“棉鞋”给自己在爱情上所带来的“障碍”。渴望、自卑的心理在这一节得到深化。

最后一个变奏,也是整篇小说的高潮,是天更黑时碰到自己的上司——教育股股长先生“棒打”棉鞋:

他用他手上那枝小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我以为他是问我这夜里到山上怎么。或是脸上颜色怎么。但接着他又打了我鞋子一下:

“烂通底了,”我只好涎脸说话。“莫有买鞋的能力,所以——”

高潮的来临也意味着小说的一个局点,对单一主题的变奏曲来说,因为主题是静止的,似乎就只能结束了。因为“变”的力量和强度都到了极致。小说中“我”“钱夹子”没拾到,“我”的苦衷没人原谅,反拾到了一个比一个狠的“打击”。“我”终于不能再“大大方方”地调侃,连出“窄而霉斋”来拾“钱夹子”的任务都忘了,只顾恨恨地发起牢骚来,伤心地为棉鞋自怨自弃起来:

呵呵,我的可怜的鞋子啊!你命运也太差了!为甚当日陈列大而发光的玻璃橱柜时,几多人拣选,却不把你买去,独跑到我这穷人身边来,教你受许多不应受的辛苦,吃几多不应吃的泥浆,尽女人们侮辱,还要被别人屡次来敲打呢?

小说的叙述是不断为自己的感情升温,但这最后一个变奏几乎是失控。一“棒”打在了“我”的心上、自尊上,致使小说一头栽倒在“棒”下,未能如前文轻轻绕过“侮辱”,把调侃和幽默的主题形象贯穿到底。

小说的结尾是“呵呵,可怜的鞋子啊!我的同命运的鞋子啊!”与开头呼应,而后在另起一段的长长的一排省略号中结束,似乎意味深长,意味着这样的“变奏”还将不断“奏”下去?“我的同命运的鞋子”点出了小说言在鞋而意在自己的命运。与直接感叹沉重而又抽象的命运相比,鞋子的境遇在这里只是作者命运的一次坐实,命运的一次具体呈现,是对命运的一次轻盈而又穷酸的挖苦。

变奏的结构形式在这里起到了小说的内容之外的一种力量,就像国画里的层层渲染,在同一个地方重复同样的颜料,你所看到的色泽与效果是复合的、深沉的、具有包容性的,而非单薄的非此即彼。形式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不单纯是承载内容的容器,而是具有自己的意义,并与内容一起生成出摇曳多姿的文本特质,与内容融合幻变出无限的组合效果,从而也更贴近无边无际的生活本身,给予每一个对生活有自己的体验和认识的读者解读文本的权利,同时,赋予这种权利以平等的天性,差别只在于解读的深入丰富与否。文本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成为了开放的、立体的、无限的文本。

总体来说,《棉鞋》在小说结构上采用了变奏的形式,是沈从文小说里比较独特的作品。相对于沈从文初期的坚持写作并与命运抗争主题的不少作品,也只是一个小插曲,一个同样主题的一次变奏。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李雪梅(1978-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2007级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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