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耀世
在当代书籍装帧艺术界,张守义深受作家欢迎、同行钦敬、读者喜爱。这是和他五十多年来顽强执著的艺术追求紧密相连的。
1954年,作为中央美院绘画系的毕业生,张守义开始从事书籍艺术设计。为了理解作品,他精心阅读原稿;为了熟悉作家,他主动交往攀谈;为了掌握创作背景材料。他跑遍京城,画下了古建筑、老教堂、旧街道、小胡同等大量速写;为了熟悉外国人的外貌气质,他多次观看外国来华文艺演出和足球邀请赛……这些感受、体会,哪怕是只字片语,都逐一记入他那“陌生人笔记”中。久而久之,他总结了“画感受、画想象、画个性、画对比”等十画箴言。
从摹仿到个性
艺术家风格的形成,是与他的经历、思想、感情、气质、审美追求紧密相连的。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初期,面对以外国文学作品为主的设计、插图业务,摹仿是不可避免的。国外版本各种纹样、装饰,书中的木刻、铜版画,张守义系统地研究过。这个时期他设计的一些封面,绘的一些插图,大多显得程式化和拘泥于写实,虽然不失庄重大方,但较少新意。如以框式纹样为衬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的设计,以套色版画构图为主的“亚非拉文学作品丛书”设计和插图等。随着阅历、修养的加深,他逐步从再现到表现,从绘形到写神,作品初具艺术个性。当时。张守义喜爱漫画和速写,发表了不少作品。这两种艺术形式最需要立意独创。现在看来,他这个时期的设计作品有的虽略显刻板,肖像插图也欠凝练,但可以感觉到他不断学习思考、探索的创作轨迹。
60年代初,张守义到中央工艺美院的书籍艺术研究班进修。通过学习,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
在多年的创作实践中,张守义擅长以简洁娴熟的黑白画来达到他特有的动势传情。除了五官以外,人的身体同样可以表达丰富的感情。画家的写实和写意插图,大都离不开面容的刻画。而张守义大写意的黑白画不仅大多不画脸,而且背影居多,开拓了这一表现领域,取得了特殊的艺术效果。《故乡》中木讷的闰土父子,《伤逝》中的涓生,《战争风云》中体态衰竭的囚犯,《悲惨世界》中风烛残年的冉·阿让,其笔墨凝练、造型准确、神态贴切,达到了较高的境界。
为了使插图达到“这一个”的艺术典型,张守义使用过各种绘画的制作手法:用剪子铰过美人鱼头像,用手撕过朴拙的纹样图案,用水墨等晕染过人物插图,用色块拼接过平面构成。他的办公室里,画稿成摞、成堆、成山。桌上摆着,地上摊着,门上挂着,墙上贴着……在这种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的时刻,他伫立在纸堆中思索着,不时挥动细瘦的胳膊添上两笔或抹去一块……情绪上来了,就喝上几口啤酒。有一次,他叫我看一套小说的插图,虽只用八幅,但他足足画了三十余幅。他站在地上反复比较着,动情地述说着,真像个天真的孩子。在这种拼命创作、苦苦求索的过程中,灵感的光环自然也就常常出现在他的面前。
艺术家的想象来源于对生活细致的观察、体味和百折不挠的实践,这种经验愈丰富,想象活动也就愈自由,愈有超乎常人的创造性。张守义在思考时,表情木然,无精打彩,一旦进入了“角色”,凝聚了人物的情感时,立刻会精神亢奋、眉飞色舞。在他设计《燃灯者》封面时,有关文字图片燃起了他的激情,剽悍的人物造型油然而生,费时不多,一个笔触豪放、呼唤光明的坚实造型在画面上出现(后来这件作品荣获整体设计奖)。设计《非洲音乐》时,他在自己一系列的速写草图中几经推敲,想象着热带丛林暑气的蒸腾,似听到震天动地的非洲鼓声……他奋笔横涂鼓手的草裙,果断勾画鼓手的肢体,又在鼓手头顶渲染了一轮赤道的红日。
张守义的装帧设计是简约绘画与贴切装饰相交融的典范。他的夸张变形,分寸得当,无怪诞杂乱之弊。如在穹顶型细密的建筑图案上压印大笔触神父黑白画的《巴黎圣母院》,以外文稿和精美纹样托出了剪影线描的《简爱》,以作家手稿和案头台灯素描造成小说特定氛围的《贝姨》,以歪斜的手迹和轮椅速写作封底的《高士其选集》,都显示了强化书籍特性的独特创意。
道具,在戏剧中不会成为主角,但在封面设计中往往能成为主要构图。某件与主人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道具”有时能极好地传达书稿之情。张守义曾说:“金银铜铁锡、金木水火土,对我都有用。”他十分善于以器物或景物传书稿之情。《约翰·克利斯朵夫》封面下角散乱的稿纸,挂满残泪的烛台,暗喻出音乐家悲凉的命运。《三剑客》封面则绘出并列的装饰考究的三把佩剑。《三家巷》封面那敦实的铁匠炉,《战争风云》封面歪斜的街灯,雪白护封正中《什特凡大公》的王冠……都成为张守义独出心裁设置的“移情”之物。
从创新到成熟
“文革”时期,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批干部下乡,张守义被留下来从事样板戏的书籍设计。这几年中,他深入工厂,熟悉了多种制版印刷工艺,掌握了书籍整体设计,特别是琐细、精致的图版设计。这对他将图版平面构成规律应用到封面设计中,将工艺手段应用到补充、强化设计素材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设计《茶花女》封面时,张守义首先认真阅读了书稿,主人公玛格丽特的经历深深感动了他。他决心用最美的线条勾勒出一幅纯情少女的肖像,以表达他的同情与敬重。这幅以动势传情的线描,虽然省略了眉眼,但以其娴熟的功力和画家的爱心,感染了读者。设计《总统先生》封面时,张守义画了几稿都未表现出此书特性,如何创意,很费踌躇。机遇偏爱有心人。在张守义去酒铺买啤酒时,正值顾客和售货员发生冲突,售货员气急败坏不卖了,顾客也针锋相对地说:“我还不买了,你不就这点权吗?!”一句话使张守义顿开茅塞,显示“权”力的动作,正好附着在不可一世的“总统”身上。一件颇有个性的创意成形了!
一部作品的成书过程,就是作家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艺术想象的过程,也是作家的审美知觉最终将心灵感应导入自由境界的过程。装帧家的设计作品和插图,必须以贴切的内容、和谐的形式,在给予读者审美快感的同时,诱导读者进入令人遐想的自由境界,体味、接受作家的心灵感应。装帧设计,既要考虑到书稿的地域、民族、宗教、风俗的不同,又要熟稔作者身份、气质、个性、写作风格的差异。插图,既要依据书稿的人物、情节,又不必拘泥于具体的环境和细节,使读者感到设计家赋予的似与不似和若即若离的审美愉悦。
张守义与作家的交往是十分密切的。设计《春天的竖琴》封面时,他以大胆破格的寥寥几笔画出了亭亭玉立的山峰和水中清晰的倒影。作者、著名诗人晏明见到效果图,十分喜悦。不过总觉得封面的太阳颜色太淡,美中不足。他和张守义商量是否改得浓一点、红一点。过了几天,张守义拿出有着十二个不同色调的小太阳的构图请作者任选一种,老诗人被感动了。他们从素不相识变成了好朋友。
张中行的《顺生论》完稿,慕名请张守义设计封面。待素朴雅致的封面完成后,老先生十分欣赏。这以后,连续几本作品均请张守义设计封面,而且两人互相拜访,十分投机。张守义还把收藏的油灯送给张先生两盏作纪念。
他应约为华君武先生的画集进行设计时。选择了一幅“一分为二”的漫画放置在封面上,其构图是某官僚的上身写着“行贿”二字,叼着香烟,安坐在靠背椅上;而写有“受贿”的下身那戴有脚镣的两腿,却与上身分离往画外走去。张守义思忖再三,突发奇想,将“下身”移至画外。往书的边缘(牢房)走去。使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深感为设计一绝!果然,画册印出后,华君武十分赞赏,打电话对张守义说:“我只知道你是装帧专家,不知你还是‘动画专家!”
多年来,张守义先后为冰心、高士其、艾青、刘白羽、白桦、李瑛、张弦、邹荻帆等人的作品设计了一批出色的封面,受到了文学界、艺术界、装帧艺术界的广泛好评。他的装帧作品以庄重大度、内涵丰富为最高审美追求,前期偏重以绘画或装饰为主,中期逐渐以绘画与装饰相交融,表现形式与工艺技法日渐娴熟。近年来,设计更为洗练、精当,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具有很高的文化层次。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丛书、《冰心全集》、刘白羽的《心灵的历程》等。不但跳出了国内图书常见的装帧设计程式,又绝不与国外同类图书设计雷同。他的黑白插图。更是国内美术园地的一朵奇葩,看似简洁率真不经意的几笔,却包含了画家的思索和百折不挠的实践。
(本文编辑谭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