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英法驻屯军撤军问题探微

2009-04-21 05:17张晓刚
社会科学 2009年2期

张晓刚

摘 要:1863年,英法军队借“保护”居留地外国人安全之名,进驻日本横滨;明治维新后,日本新政府多次与列强商议撤军问题未果。直至1875年,英法两国“突然”主动向日方提出撤军。本文试图对英法两国从日本撤军的历史背景、交涉过程、撤军原因等问题做一实证性的分析和考察,进而探讨外国驻军的性质与影响。

关键词:近代日本;英法驻屯军;撤军

中图分类号:K313.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2-0139-07

日本自德川幕府末期开港后,国内政局动荡不安,江户与横滨一带频繁发生暗杀外国人事件。欧美列强以防止武士浪人袭击其侨民横滨居留地为借口,于1863年开始向横滨派驻警戒军队。外国军队大规模、成建制地驻扎在横滨“居留地” (注:“居留地”指外国人集中居住的地方,相当于中国的“租界”。),这是日本其他开港地乃至东北亚地区所不曾有的状况。一般认为,幕末攘夷运动,尤其是“生麦事件”和两次“东禅寺事件”是造成英法军队进驻横滨的直接起因。但从后来的形势演进看,英法两国则是从整个殖民主义战略大局出发,即为了维护东北亚政治格局和支持自由贸易体制的目的而做出长期驻军日本的决定(注:外国在横滨的军事存在除英法之外,实际上还包括荷兰、美国等其他一些国家,但多为军舰滞留,没有陆上驻军;法国在横滨的驻军规模、影响均不如英国(笔者注)。 )。这是因为驻军行动毕竟需要得到本国政府的批准,而不是一般军政官员即可做出决定的普通军事行动。另外,英法军队驻屯横滨是在幕府末期,而撤军则发生在明治初期,由于外国驻军严重损害了日本的国家主权,因此在明治政府成立后,遂竭力设法解决这一幕府时代的遗留问题。

一、最初的外交努力

日本自1859年开港后,国内政局动荡不安。在避战开国派执掌幕府权力的情况下,幕府默许英法军队于1863年驻屯横滨,借以挟外力维护政权的稳定。明治维新后,新政府虽然从幕府手中接管了政权,但英法两国军队仍旧驻扎在横滨。1869年5月,外国官判事山口范藏与中井弘藏上书进言,认为日本幕府对内对外均不能充分保护人民,才致使外国军队进驻开港地;要使国家统一,国内安定,充实军备至关重要。进而感叹道:“而今英国军队大凡有3000人,法国次之,美国等国则为海军。我堂堂神州自古未尝遭受外侮,今日所招致轻侮甚焉。” (注:外务省编纂:《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二卷第一册,世界文库1969-1973年,第754页。于是,英法两国驻军撤退的问题提上了新政府的议事日程。

1869年4月,在公议所讨论了“外国官问题十七条”中的外国驻军问题(注:《公议所日志》第九,“外国官问题第十七条”,载《明治文化全集》第一卷,宪政编,日本评论社1928年版,第52页。)。虽然当时担任议定要职的三条实美代表新政府与英国公使早已开始了关于英国驻军撤出的最初交涉,但是三条担心攘夷运动还会继续发生,对撤军问题并不是很积极。1869年11月,大纳言岩仓具视在与英国公使巴夏礼(H.S.Parkes )会谈时正式提出撤军问题,“英国军队乃因攘夷活动盛行而进驻,实际贵国政府未必愿意驻军,而今撤军已成为我国政治安定的重要部分,虽说现在并不要求立即撤军,但贵国须作好撤离准备”。对此,巴夏礼回复:“日本国内尚未完全恢复稳定,考虑到撤离后攘夷论将死灰复燃,新政府恐难以应付,故撤军尚为时过早。”(注:《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二卷第二册,第164-165页。)拒绝了岩仓的撤军要求。英方虽表示将撤走一部分驻军,却迟迟未付诸行动。巴夏礼在与岩仓的非正式会谈中表示把攘夷运动被彻底压制作为撤军的条件(注:参见《关于横滨驻屯英吉利兵撤军要求书翰件》,1876年9月6日号,载《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卷,第563页。)。次年9月,岩仓与巴夏礼会谈,以治安管理状况比去年有所强化为由,再次要求英法驻军撤离,巴夏礼同意撤出一半驻军,而岩仓回答:“若不相信我国政府为恢复治安所作的努力,应如从前一样,保留全部驻军,如果相信的话,则应撤退全部军队。”进而指出:“历来在主权独立国家驻扎它国军队之事与国体关系重大,为此易产生过多的议论,亦引发仇视外国人之念。”《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卷,第564页。)因此,望尽早完全撤离。发言可谓义正辞严,有理有节。岩仓认为,允许外国军队驻扎日本,外侨触犯法律外国驻日官吏有审判权乃最大国耻。对此,巴夏礼答复须在请示本国政府得到指令后方可撤军。

与法国的交涉始于1870年10月,那时正逢普法战争之后法国爆发了“巴黎公社”起义,法国国内政局动荡不安。在最初的会谈中,法国驻日公使特雷(A.G.M.Outrey)对于日本外务卿泽宣嘉要求法国驻军撤退一事,以本国正处于战争为由请求延缓一、两个月再作答复。当时法国新败,曾经支持德川庆喜政权的法兰西第二帝国陷于分崩离析之中,对特雷特使而言,此时讨论法军撤退问题确实勉为其难。8个月之后,新政府再次与法国公使交涉法军撤退问题。当时,法国公使向泽宣嘉外务卿进言:希望日本不要因为法国的战败而使陆军的军制从法式变更为战胜国的普(鲁士)式;如果明治新政府确立之后,由日本将其(决定)直接通告法国的话,法国驻屯军撤退问题将会向明治新政府所期望的方向发展(注:参见《横滨驻屯兵引扬要求书翰件》,1871年4月16日号,载《大日本外交文书》第四卷第一册,第487-488页。)。这样,就把明治新政府的法式军制采用问题与日本交涉谈判的驻军撤退问题联系在一起,等于进行一场交易。由此看来,日本新政府在外交上逐步积累了经验,并尽力争取己方的利益。

1871年7月,外务卿泽宣嘉向英法两国公使分别递交了撤军要求书。要求书说:“前些年英法军队进驻横滨之际,日本尚未解除锁国之余习,人心不惯于对外交往,动辄对异邦之人采取粗暴之举。此皆政府号令不一,人心不合所致。然而,维新以来时至今日,海内稳定,号令出于一途,乃至庶民亦习惯于文明之开化……,当然对外国人再无以往不良之举动,政府管理亦更加严密……。外国驻军显然对日本政府不够信任,使人心产生疑惑,并妨碍开化之进步……”(注:《大日本外交文书》第四卷,第488-489页。)总之,提出外国没有必要为保护横滨居留地的侨民而派兵驻屯,希望英法两国公使能同意日方的请求。两国公使将此事告知本国政府,请求指示。同年底,英国代理公使阿德姆斯接到本国政府指令,目前不能答应完全撤军要求,理由是日本国内治安对策并不完善。但是,同意裁减一半英国驻军,承认日本政府强化了治安措施,若能产生实际效果,离完全撤军则为期不远。法国则表示响应撤军要求,但考虑到撤军是关系到英法两国的问题,法国单方面难以决定。

1871年,萨、长、土三藩的军队调拨精兵,组成了直属天皇的“亲兵”约1万人,新政府军由此产生。以拥有国内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为后盾,明治新政府实行废藩置县,确立了中央集权制,治安态势开始好转,攘夷派的活动亦得到控制,基本满足了外国方面的要求。新政府确立统治地位后,为了改正这种不平等的条约,遂采取切实的行动进行运作。于是,由参议大隈重信倡议发起,组成以岩仓具视为特命全权大使的使节团,出访考察欧美诸国。1871年底,岩仓一行从横滨港乘船出发赴欧美各国访问。使团首先和美国政府进行了关于治外法权、恢复关税自主权、禁止外国军队进驻及其他各项条约修改的谈判,但遭到拒绝。1872年12月,使团到达英国,就改约问题与英国交换意见,同样遭到拒绝。改约问题受挫,使使节们认识到,作为修改条约的前提,必须把整顿内政作为当务之急。这样,对英法交涉撤军问题便中断一个时期。

岩仓使节团出访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谈判修改条约,结果铩羽而归。使节团回国后,遂以“征韩论争”为契机成立了岩仓-大久保政权(1874年)。在通过海外体验而构想的富国强兵政策的实施中,英法驻军撤离问题再次成为讨论的话题。关于外国驻军问题,新开设不久的“公议所”(注:指后来改称“集议院”的明治新政府最初的议事机关(笔者注)。)已经于1869年4月进行了讨论,但是,当时还基本停留在“我神州之污辱无有甚之者”(注:《明治文化全集》第一卷,宪政编,日本评论社1928年版,第763页。)的理解上。然而,与岩仓使节团一同视察欧美的大久保利通回国后,在《关于征韩论的意见书》中指出:“至于英法那样,在陆上构筑兵营,驻屯兵卒,几乎将我国视如自己的属地,在朝的大臣宜焦思熟虑,制订解除其束缚,保全独立国之国体的方略。”(注:参见《大久保利通关系文书》第五卷,吉川弘文馆1971年版,第61页。)而当时外交官三宫义胤等人也意识到日本丧失了“独立国”的实际情况。这表明新政府的官员们在国家主权的问题上较之出使之前有了新的认识,并准备以切实可行的方式来加以改变。为此,新政府在横滨加强治安警戒,为要求正式撤军做准备。这样,日本新政府在外国驻军问题的认识上,“从儒教的实践道德的规范意识的框架内单纯的‘耻辱感上升到国家主权的丧失感,从狭窄的锁国世界转向‘万国公法'支配的国际社会,乃至达成贯彻‘力量的逻辑'的‘万国对峙'的世界认识。在视野扩大的基础上,日方要求撤军的意识更加强烈了。就是说,在要求英法驻屯军撤退问题上,准确把握日本在马基雅维里主义支配的国际社会中的地位,为了(在这种社会)生存,必须以日本主体性的确立与其主张为前提”(注:[日]石翟5溃骸逗岜跤⒎ㄗね途的12年间》,载横滨对外关系史研究会、横滨开港资料馆编《横滨英法驻屯军与外国人居留地》,东京堂1999年版,第50页。)。维新政府为争取国家主权独立做出的努力是正当的,本无可厚非。然而,过分强调马基雅维里主义,使维新政府相信强权就是真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为日本日后走向军国主义埋下了伏笔。

二、对外交涉下的撤军

1872年12月,岩仓使节团滞留英国期间,巴夏礼也出席了岩仓大使与英国外交大臣格伦威尔(E.Granville)的会谈。英方主张驻军的利益,采取将撤退的决定委托给巴夏礼全权负责的拖延策略。“特别是巴夏礼公使离开日本以来已经数月之久,待他本人再度赴日之时,见到日本实地的情况,根据其亲眼目睹情况的报告再作处置方可安心,这样才能撤离驻屯军。”(注:《条约改正关系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一卷,日本国际学会1941年版,第230页。)但是,1873年3月返抵日本任上之后,巴夏礼于1874年2月9日、3月9日和8月18日先后三次以“佐贺之乱”等政治治安恶化为由,提交主张维持驻军的报告,继续坚持在日本驻屯军队。英法军队驻屯横滨是违反条约的行为,是对日本国家主权的侵害,这种认识已在1869年(明治2年2月28日)岩仓具视给三条实美的建言书里明确表明了(注:参见《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二卷,第371页。)。但是,由于撤退交涉均通过巴夏礼进行,可以预见,只要不能确保巴夏礼主张的外国人居留民的安全,就没有实现撤军的可能。

如前所述,有关撤军问题是在岩仓使节团访英之际成为日本与英国外务省之间的直接议题的。1872年11月27日举行的第二次岩仓与格伦威尔会谈中讨论了(1)信仰自由、(2)内地自由旅行与治外法权、(3)游猎规则、(4)驻屯军撤军、(5)下关赔偿金延期等5点问题。而在12月6日举行的第三次岩仓与格伦威尔会谈中,仅就驻军问题与下关赔偿金问题进行了再次讨论。因为撤军问题是使节团修改条约交涉的重要内容之一。日方表示,“特别在贸易上的友好交往中,日本各口岸均把英国置于首位,贵国之国体可成为诸外国的典范。即便这样,英国政府仍然从不放心的角度出发,至今不撤出军队,使日本人民无法在(文明)开化的命运(之路)上前进,鄙人一行对此深感遗憾”(注:《条约改正关系大日本外交文书》第一卷,日本国际学会1941年版,第230-231页。)。然而,英方代表仍以驻日公使巴夏礼的报告为借口,不予解决。关于下关赔偿金问题,英方表示极为强硬的姿态:若不批准则可能导致敌对的后果。谈判到了这一阶段,日方几乎看不到英方回应条约改正的态度,在撤军问题上也同样毫无进展。然而,“岩仓使节团的对英交涉未必是失败的。因为具体地提出了日英两国存在的外交问题,成功地探明了英国的态度,在这一点上可谓意义重大”③(注: ⑤ [日]小风秀雅:《英法驻屯军撤退期的国际关系》,载《横滨英法驻屯军与外国人居留地》,第313、323、314页。)。

1872年3月11日,岩仓使节团正式开始与美国交涉改正条约。该次交涉由于日方对最惠国待遇理解不足而中断,但美方承认了日方主张的国定关税制定权,这对日后日本的条约改正交涉起到了积极的效果。日美双方经过谈判,于1873年8月6日缔结了《日美邮政交换条约》。条约于1875年1月1日生效,同时,在日美国邮政局按规定停止营业。此条约不仅使日美间的通信更加顺利,而且通过美国,日本获得了向欧洲发送邮件的通道。另外,条约的缔结也意味着日本作为文明国家的一员受到国际上的承认。

由于日本在与美国的交涉中取得突破性成果,即承认了日方的关税自主权和缔结邮政交换条约,使日本与英国交涉时有了依据。日本以与美国交涉的成功为理由,试图促使英国恢复日本同等的国家利益。然而英方对日方的要求持消极态度,交涉几乎没有任何进展。英国也察觉到日本外交态度的变化。英国极为重视1874年4月8日发生的日方逮捕英方公使馆员赛特(E.Satow)的日本人侍从这一事件和5月6日发生的日本官宪闯入公使馆的事件,日英关系陷入自幕末以来最大的危机状态。英方指出,公使馆受到侮辱、英国国民不断受到日方不当处置、外国人享有的权力日益缩小、对自由的阻碍显著增加,在此情况下,日本政府不能期待与大英帝国的友好相处。英方还表明任何对外国人的暴行和对条约规定的权利的侵害,各国在日外交使团必须一致主张条约的不可侵犯性。但是,美国却没有与各国采取统一步调。由于美国展开独立的外交行动,打乱了各国的统一步调,导致英国对日外交的主导权发生动摇。1875年,日本对英外交政策以与美国改善关系为台阶,进而对英、法的外交姿态更具主动性。“特别是对美国对日政策的担心决不是无足轻重的。对巴夏礼而言,目前列国共同步调已被打乱,为了缓和日本的反英情绪,恐怕有必要对政策做出某些调整。”③

1875年1月1日,对美邮政业务移交日本方面,5日,横滨邮政局举行开业庆典,美、英、法、荷、俄等各国公使也都参加了盛大的招待会。到了1875年1月27日,寺岛宗则外务卿与英法两国间达成协议,正式决定英法驻军撤退,而且撤军意向是由英、法公使主动提出的。至于撤军的理由,则是“纵观近来的情况,最早居留的我国人民已无牵念问题,从十年前的(幕藩)政体到王政复古的今日,亦无可致担心的隐忧,为此特提出撤军”(注:《大日本外交文书》第八卷,第562页。)。但是,此前的1874年8月11日,在函馆发生杀害德国代理领事的事件,而且1874年以后,横滨居留地盗窃案件剧增,造成治安上的混乱。这些问题接连发生,未必可以认为撤军后安全会得到保障,而且也并非因为日本文明开化取得重大进展。“其中可以认为撤军的理由是因为美国外交攻势使英国的对日外交主导权产生动摇,而撤军是为了缓和这种外交上的被动的一项举措。就是说,撤军是这一时期英国方面表示的唯一的对日绥靖政策。”⑤

1875年2月7日,寺岛外务卿接到英法撤军的通知后也向两国公使递交了文书,上面写道:“值此贵国军队尽皆撤离之决定到来之际,对于两国政府均是可喜可贺之事,毋庸置疑,此事将使贵我交际上更加亲近一层,尤其是贵国军队驻屯期间,与我国居民恳切交往,相处甚佳,而今撤军之际,双方皆大欢喜,且尔来两国人民之友情如此深笃,此亦我国政府本来希望之处。”(注:《大日本外交文书》第八卷,第566页。)横滨当地媒体也对撤军情况作了报道:“外国军队驻屯横滨,作为缔约国是不妥当的,这种言论早已有之,然而近日方做出撤退决定。在街市上看到身穿红衣服的英国兵和藏青色裤子的法国兵也只是暂时现象了。”(注:《横滨每日新闻》,1875年1月22日号。)临撤军之际,作为外交礼仪,明治天皇接见了20名英法两国士官,并颁发了敕语(注:《关于英法两国士官的参内通牒之件》,1895年2月24日号,《大日本外交文书》第8卷,第569-571页。)。另外,驻军与当地的横滨町会所举行了“饯别”舞会。陆军中将西乡从道以及陆海军士官30余人从东京赶来出席,这样,送别宴会的参加者达400人左右,颇为隆重。1875年3月2日,英法两国驻军合计368人(英军269人,法军99人)分别乘英国运输船和法国邮轮驶往香港。在横滨港码头上送别的人群中,外国士兵与日本“罗纱绵”(注:指幕末以来为外国人做妾的日本女子,亦称“洋妾”,多出身贫苦,境遇悲惨(笔者注)。)拥抱在一起演出生离死别的一幕,成为“港町”的一道风景。这在当时的新闻媒体及一些图书中都有记载。3月2日号《横滨每日新闻》、The Japan Weekly Mail、《申报》等都对英法撤军给予了关注:“英法海军陆战队出航驶往香港。撤退时的兵力为:法国分遣队大尉1名、中尉1名、少尉1名、下士官8名、上等兵、列兵88名;英国分遣队上校1名、士官18名及属下的海军陆战队员250名。驻屯初期,海军为由250人组成的海军陆战队2个大队;英军则为由3名上校指挥的参谋团、含军乐队的海军陆战队、炮兵队、骑兵部队总1000人左右。”(注:横滨开港资料馆编:《明治维新期的横滨英法驻屯军史料集》,1993年,第30页。)这样,幕末以来驻屯横滨山手的英法军队全部撤离横滨港。值得关注的是,英国海军陆战队从横滨撤军后没有返回本国,而是被派遣到南非的纳塔尔解决当地的纷争(注:The Japan Weekly Mail,1875年2月27日号。)。可见,横滨驻军只是英国全球殖民战略体系中的一环。

英法驻军撤离后,幕末以来的“悬案”得以解决,同时也给日英外交关系的改善创造了条件。但是,事实上日英关系在英法撤军后仍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对于英国在外交上的保守态度,日方从各种角度加强了外交攻势。而且其中很多交涉没有通过驻日外交使团,而是直接与英国政府进行的。至于随着形势发展,日本和英国因为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以至结成“日英同盟”,乃是后话。正所谓外交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以岩仓使节团考察欧美诸国为契机,日本外交的基调发生变化,日英关系陷入紧张状态,在与美国的关系取得进展为背景的日本外交攻势面前,幕府末期以来一直保持强硬姿态的英国对日外交主导权逐渐丧失。另一方面,在“朝鲜开国”(注:指在日本武力逼迫下朝鲜王朝签署《江华条约》,打开国门实行开港通商政策(笔者注)。)问题上,日本实现了使美、法等国与战败的朝鲜缔结条约,也强化了本身在东亚外交舞台上的存在。

三、英法撤军原因分析

如前所述,英法军队在日本经历了12年的长期驻屯,1875年1月,英国公使巴夏礼、法国公使贝尔特米到外务省拜会寺岛宗泽外务卿时表示,当今日本形势稳定,居留地居民安居乐业,因而准备撤兵。寺岛外务卿代表政府和个人对此表示满意(注:[日]鹿岛守之助:《日本外交史》,鹿岛研究所出版会,第114-115页。)。在旧幕府及明治新政府多次要求撤出驻军未果后,英法两国突然主动提出撤军请求,个中缘由发人深思。

“以往,关于如何实现驻屯军撤军的问题,因为其突然性,在此之前几乎未进行撤退交涉,所以这一问题并未被深究过。”(注:[日]小风秀雅:《英法驻屯军撤退期的国际关系》,载《横滨英法驻屯军与外国人居留地》,第309页。)洞富雄曾说:“(列强)在看到为天皇制绝对主义的确立而迈出强有力的步伐的新生日本的形象后,其曾经给予日本极大耻辱的本国军队的驻屯,已经不能再维持下去吧。”(注:[日]洞富雄:《幕末维新期的外压与抵抗》,校仓书房1977年版,第141页。)然而,日本究竟是何种“新形象”?为何外国驻军不能再维持下去?则语焉不详。

笔者以为,从日本国内情况来看,首先,日本明治维新后,完成了国家的统一,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即将进入近代国家之列;其次,日本政府和人民要求完全恢复主权的呼声十分强烈,给欧美各国留下深刻印象;此外,日本政府的政令畅达,社会趋于稳定,经济逐步走向繁荣,亦使外国再无借口拖延。当然,亦不能忽视对西方有着深刻认识和全面了解的日本政治、外交人物的作用。而从国际上来看,19世纪后半期,在争夺非洲和印度支那的殖民地的斗争中英法矛盾尖锐化,英国与俄国在中亚亦有利益之争;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失败后,外交上陷于被动,时时面临普鲁士的再次打击;英国由于扩张战线过长,尤其是在中国的殖民政策遭到顽强抵抗,战争代价高昂。上述情况似乎均可视为促使英法做出撤军决定的因素。

还应关注的是,早在1864年,在英国上院,埃尔·格勒发表演讲指出,从英国本国向中国派遣1000名士兵等计划军费开支庞大。在日英国人以驻屯军为靠山,对当地日本人采取失礼傲慢的态度很成问题。应该尽早召回驻屯军(注:横滨开港资料馆编集:《明治维新期的横滨英法驻屯军史料集》,第25页。)。尤其是1867年4月4日,在英国下院进行了关于横滨驻屯军的质询答辩。英国外交大臣说:关于驻屯军的设置及其维持,英国与日本政府之间没有任何决议(注:日本《贸易新闻》,1864年9月14日号。)。1872年3月8日在英国下院也曾有过讨论。从强化在欧洲的军事力量,缩小海外军事力量的观点出发,有的议员提出在日本驻军的条约根据和派遣横滨驻屯军的规模的质问。有的人认为驻军目的仅仅是保护居留民的安全和商业利益,“而现在的平稳的形势今后仍有理由相信会持续下去,如果这样的话,不久就应该将全部驻屯军撤退”[日]小风秀雅:《英法驻屯军撤退期的国际关系》,载《横滨英法驻屯军与外国人居留地》,第310页。)。可见,在英国国内,对英军长期驻屯日本一直有反对的意见。

另外,明治新政府成立后,英国驻军已经开始逐年减少驻军人数。到了1870年,第10团第1营总兵力1022人搭乘“塔马号”舰驶往香港。预定一部分部队在诺曼上校指挥下在香港就地驻扎,而另一部分由卢卡斯少校指挥开赴新加坡。同时,换防的海军陆战队1个大队在里查兹上校率领下在横滨登陆,进入第10团队使用过的营房。据《远东新闻》报道,仅使用了北阵营,而没进入南阵营。南阵营完全成了废弃的营房(注:The Japan Weekly Mail 720120,1871年8月8日号。)。在这种情况下,幕末时期英国从非洲派来的第10团队(约900人)此时已撤离横滨,横滨山手的军营里只有接替第10团队执行驻扎任务的英国海军陆战队,轻步兵一大队300余人和法军200人左右。这样,对日本而言就是与英法两国间交涉剩余驻军撤退的问题。1874年7月,《日本公报》针对日本当时出兵台湾发表评论,反对英国海军陆战队撤退的政策。这与表示赞成撤军的《日本每周邮报》的立场相反。由此可见,如果日本不向外扩张军力,英国也有早于1875年撤军的可能性,从舆论上看,至少有反对撤军的意见(注:The Japan Gazette,1874年7月21号。)。这一点与小风秀雅先生的看法略有不同。总之,据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由于西方列强之间的矛盾,日本可以作为各国之间追逐各自利益的筹码;日本加紧早期现代化步伐,使英法以为强行驻军已无必要,加之日本新政府的外交努力,尤其是利用与美国的“友好交往”来制衡英国,终于促使英法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据以往研究成果,许多学者认为驻军问题是“民族问题”,它加深了日本半殖民地的危机。持此种观点者以原京都大学教授井上清先生为代表。但是,也有人认为当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以输出廉价商品为唯一目的,并无使用武力侵略领土的野心,因而也谈不上殖民地危机。近年来有些学者更提出应该积极地看待幕末英、法、美等西方列强对日本的冲击,即日本在冲击面前并非无所适从,而是有很大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因为日本人对“西力东侵”采取积极接受的态度,幕府通过谈判签订《安政条约》后即开始筹备通商问题,因此,此前批判“幕府无能说”是没有根据的(注:[日]加藤倘:《幕末外交与开国》,筑摩新书2004年版,第244—245页。)。横滨市立大学教授加藤倘等人的观点具有代表性。石翟5廊衔,有必要从“半殖民地化论争”中转移视线,进而分析因外国军队驻扎而派生出来的各种问题,并将驻军与横滨当地居民之间的关系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比如对生活资料的供给等细微、具体问题进行研究(注:参见《明治维新期的横滨英法驻屯军史料集》,第248页。)。这种从微观上研究驻军问题的方法固然有细致、详实等优点,值得肯定,但也容易产生“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倾向。所以,研究幕末与明治初期英法驻军时,还应该考虑到两国驻军在19世纪英、法两国世界战略中的地位与作用,从总体上把握这一问题。对于有些学者认为日本当时并没有面临殖民地危机的看法,周一良先生曾经指出:“这是对西方殖民侵略者估计不足,从而也低估了明治维新对日本历史发展的影响,忽略了明治维新挽救日本免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命运的作用。”(注:周一良:《中日文化关系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48页。)在西方殖民主义势力向东北亚扩张的过程中,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和列强之间的矛盾,对日本的冲击要弱于中国。即便这样,列强也没有放弃对日本的开国要求,乃至后来英、法军队进驻日本,建立起它们在东北亚的军事据点,使日本陷入半殖民地化的危机之中。正因如此,明治新政府的撤军要求与对外交涉才显得意义重大。因为,“日本假如不这样早解决租借地及铁路修筑权、矿山权、驻军权、租借地警察权等问题,拖延到帝国主义阶段,那么,帝国主义各国说不定会利用这些枷锁,把我国沦为与旧中国同样的半殖民地地位”(注:[日]井上清:《日本近代史》,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第93页。)。

近年来,日本学界有一种奇怪的论调,有的学者称幕末开国时期日本与列强签订的一系列条约是平等条约,日本是遵守条约的模范国家。笔者对此不敢苟同。虽然在西方殖民主义的挑战面前,日本及时地做出应变,并通过维新变法等诸种手段使日本以较短的时间走上富国强兵的早期现代化道路。就日本近代最早开港地之一横滨的情况来看,由于西方列强与德川幕府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外国人在法律、贸易等诸方面均享有特权;外国人居留地成为国中之国,与中国的租界别无二致;英法两国军队于1863—1875年驻屯横滨达12年之久,实施了“英萨战争”、“下关战争”等军事行动,对日本的国家主权造成了一定的侵害。另外,还有“罗纱绵”问题,外国人来到日本以后,产生了众多的给外国人做小妾的“罗纱绵”,这些“洋妾”大多是出身于贫困人家的女子,虽然有的借此摆脱了贫苦生活,但也有的因为与外国人同居怀孕而自杀或杀死自己的孩子。“总之,很少有人想成为被人扔石块、遭白眼的洋妾,她们几乎都是由于一些客观原因所迫,不得已而选择洋妾生活的女性。”(注:[日]富田仁:《瓦斯灯与红靴子——横滨开化物语》,秋山书房1984年版,第75页。)然而,关于“罗纱绵”问题,至今难以开展深入研究,原因之一在于“洋妾”的身份对后辈亲属是一种难以启齿的耻辱。实际上,这也是日本开港带来的负面影响之一。所有这些事实,都使开港地的外国人居留地具有了半殖民地的特征。进而言之,明治新政府建立后,仍把修改不平等条约和促使英、法两国撤军作为对外交涉的重大问题处理,甚至“殖产兴业”、“富国强兵”的主要目的也在于此。因此,不能因为日本在早期现代化过程中取得的某些成功而淡化或回避西方殖民主义的侵略和扩张问题,更不能抹杀日本在西方殖民主义国家冲击下签订不平等条约的历史事实。

从近代东北亚的历史发展轨迹来看,日本在羽翼丰满后,却“依样画葫芦”地对邻国进行了野蛮侵略,并强迫中、朝等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而如果以西方列强与日本缔结条约的所谓“平等性”来证明日本对外扩张的正确性,这确实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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