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珠
内容提要:晚唐诗人将家国之恨、身世之悲融入废城残宫、残花败景、山林渔樵中,营造凋敝、破败的残缺意象,这些残缺意象,寄寓着晚唐唐诗人对人生遭际的种种乖舛乃至整个悲剧命运的感慨,使作品体现出一种哀伤凄凉而又气韵悠长的悲美。晚唐诗人品味着欣赏着残缺,将外界的荒芜融化在內心的审美关照中,寻找与社会景况相合拍的审美基调。
关键词:晚唐诗人残缺意象审美心理
中图分类号:1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2-88-92
审视着从盛唐顶峰坠落下来的李唐,晚唐诗人没有了杜甫“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的豪情(曲江三章,第五句),也没有韩愈“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中兴愿望,大唐帝国最让士人们感到悲哀的是它日薄西山的历史坠落,杜牧“自然堪下泪,何必更残阳。”赵嘏《自遣》:“江连故国无穷恨,日带残云一片秋。”晚唐诗人将身世之悲、家国之恨融入废城残宫、残花败景、山林渔樵中,营造凋敝、破败的残缺意象,使作品充满了凄凉哀婉的情绪,浓郁的感伤色彩,黑格尔说审美意象是“感性的东西经过心灵化,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本文试图透过上千首写到“残”字的晚唐诗歌营造的残缺意象,来解读晚唐诗人的审美心理。
一、废城残宫意象——末世衰风的反思
从《诗经·黍离》凭吊残宫,屈原的《哀郢》哀悼破败的都城开始,废城残宫意象就已渐渐地注入了诗人对兴衰盛变的感慨。发端于《诗经》、《楚辞》的废城残宫意象在晚唐特殊历史环境的激发下,不可抑止地爆发出来,也许是因为宋、齐、粱、陈等朝代干戈起伏、兴亡交替的历史事实,最能体现历史的教训,晚唐怀古诗中处处得见残宫废城那萧索的身影,折射出晚唐诗人对治乱兴衰历史更替的体认。刘沧《经过建业》“六代兴衰曾此地,西风露泣白萍花。烟波浩渺空亡国,杨柳萧条有几家。楚塞秋光晴人树,浙江残雨晚生霞。凄凉处处渔樵路,鸟去人归山影斜。”曾为六代都城的建业已没有了当年的繁盛景象与蒸腾的王气,短短的三百年时间,六个朝代相继灭亡,变幻之快,本来就有往事如烟之感,再加上自然与人事的对比,更加深了烟波浩渺之感。而那残存的宫殿宛若在西风中露泣的白萍花与烟波、杨柳、楚塞、残雨、晚霞、渔樵、飞鸟,组合成一幅凄凉的画面,空寂之中,几声鸟鸣、点点山影,更增加了萧瑟的韵味。赵嘏《送卢缄归扬州》:“曾向雷塘寄掩扉,荀家灯火有馀辉。关河日暮望空极,杨柳渡头人独归。隋苑荒台风袅袅,灞陵残雨梦依依。今年春色还相误,为我江边谢钓矶。”繁茂的自然景色和荒凉破败的历史遗迹,物是人非之景与隋朝转瞬即逝繁华的鲜明对比,对于一个身处末世怀着亡国之忧的诗人来说,应是何等的不堪入目。刘沧《题吴宫苑》:“吴苑荒凉故国名,吴山月上照江明。残春碧树自留影,半夜子规何处声。芦叶长侵洲渚暗,蘋花开尽水烟平。经过此地千年恨,荏苒东风露色清。”吴夫差荒淫失国;南朝帝王相继败亡;隋炀帝龙舟东游、亡国身死;晚唐咏史诗大多聚焦在吴苑、六朝、隋朝的废城残宫上,伤悼的情绪尤为浓郁,诗中废城残宫的意象反映了诗人们盛世不再的喟叹,很契合晚唐诗人的悲凉心理。在吊古伤今中,诗人们将国家的兴危与个人身世的蹉跎联系在一起,蕴含着晚唐诗人对末世衰风的反思和哀悼之情,为作品增添了苍茫历史兴亡之感。“蕴灵之长洲,咸阳,邺都等作,其今古废兴、山河陈迹,凄凉感慨之意,读之可为一唱而三叹矣。”
晚唐诗人处于封建社会的衰落阶段,面对动乱的现实和满目疮痍的社会,他们特别敏感,悲剧意识尤为突出,罗隐《望思台》:“芳草台边魂不归,野烟乔木弄残晖。可怜高祖清平业,留与闲人作是非。”休《南阳》:“昆阳王气已萧疏,依旧山河捧帝居。废路塌平残瓦砾,破坟耕出烂图书。绿莎满县年荒后,白鸟盈溪雨霁初。二百年来霸王业,可知今日是丘墟。”晚唐咏史诗较少赞颂开国君主的赫赫功业、清平治世的炎炎盛况,即便是叱咤风云的汉高祖、汉光武等开国大帝,在晚唐诗人的眼中也变成了悲剧人物,诗人眼中关注的是开国君主的功业后继无人,昔时霸业变成了残晖照耀下的瓦砾、破坟、丘墟。诗人们特别观注那些富有悲剧色彩的历史人物,尤其是那些以失败而告终的项羽式英雄。汪遵《乌江》:“兵散弓残挫虎威。单枪匹马突重围。英雄去尽羞容在,看却江东不得归。”杜牧《齐安郡晚秋》:“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赤壁大战,令宋代苏轼感叹“一时多少豪杰”,但在晚唐人的眼里,却成了“可怜”,与“蓑翁”相提并论,残破的城池、宫殿、坟墓、逝去的英雄、帝王,将诗人们带到悲剧的境界中去,怀古咏史诗中虽有英雄豪杰的出现,但再也没有了英雄主义。晚唐诗人在咏史怀古题材创作中往往力图超越具体史事的本身,将当前景象与过去史事组合成为一体,在更为广阔的时空背景上形成对历史的纵览,从而达到对现实的思索、哲理的感悟错综叠观的整体建构,在广袤的时空与跳跃的情绪重叠中体现出巨大的艺术张力,从而诗中处处展现出悲美的风格。胡震亨曾评刘沧诗:“刘沧诗长于怀古,悲而不壮,语带秋意,哀世之音也软?”评杜牧诗:“牧之诗含思悲凄,流情感慨,抑扬顿挫之节,尤其所长。”正是这种“悲而不壮”和“含思悲凄”构成了晚唐咏史诗的主要格调,虽然失去了盛唐雄浑壮阔的气势与力度,却拓展出一种哀伤凄凉而又气韵悠长的悲美,此种风格的形成来自中国古代士人以悲为美的审美心理积淀。
在前代覆亡的不幸中总结历史的教训,这在诗歌创作实践中的体现,也就是晚唐诗人们不再去赞美繁盛、歌颂辉煌,而是沉溺在废城残宫中去追悼盛唐,忧虑的目光更多地投射到风雨飘摇的末世,这便是怀古咏史诗盛于晚唐在审美心理建构上的原因。晚唐诗人如刘沧、汪遵等虽然写了大量咏史诗,但诗人一味沉迷古事、就事咏事,缺少发聋振聩之作,缺少杜甫那样博大精深的“诗史”,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为“兴寄颇浅,格调亦卑。”
二、残花缺月意象——凄凉哀婉的心境
中唐诗歌中就有大量关于残花落日、残山剩水的描写,如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夕景残霞落,秋寒细雨晴。”顾况《经废寺》:“数卷残经在,多年字欲销。晚唐诗人传承了中唐士人渐增的萧瑟、凄清、残缺意象,写景的同时融进自己创造性的想象,对残缺世界的体验,对残缺美的体验,他们塑造出一种符合他们在这末世阴霾下形成的悲剧性审美心理的意境,晚唐诗是一个兴盛王朝的挽歌,字里行间溢出与盛唐诗乐观情调迥然不同的悲哀情调。
由于社会现实的压抑,心态的感伤与悲凉,晚唐诗人的目光由社会现实向内收敛,诗歌由表现社会生活、揭露社会矛盾。表现诗人的理想与抱负,逐渐退缩到个人狭窄的生活圈子里,将诗歌主要看成是抒发个人悲凉心态的手段,消解内心愁闷痛苦的工具,由于感情的狭窄,他们往往借传统的艳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痛苦与无法排遣的悲凉情绪,这时期诗歌中落花和夕阳成为最主要的意象,描写闺阁情态、表现爱情主题以及歌
楼舞榭生活的作品大量出现。李商隐《离席》:“出宿金尊掩,从公玉帐新。依依向馀照,远远隔芳尘。细草翻惊雁,残花伴醉人。杨朱不用劝,只是更沾巾。”温庭筠《和王秀才伤歌姬》:“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更能何事销芳念,亦有浓华委逝川,一曲艳歌留婉转,九原春草妒婵娟。王孙英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诗人以及时行乐的心态去观照景物,在原野的空旷、远树的迷朦和残阳的余晖、月影的孤独中体会到了一种亘古以来的苍凉寂寞情感,他们的心理,从抑闷、愤滋发展为佯狂自负,追求解脱,于是他们放浪形骸,买歌欢笑。不过晚唐文人的放狂并不像齐梁宫体诗人那样流于轻薄浮浪,即使在那些放纵情感的诗歌中,我们也能够清楚地看到晚唐诗人在艳诗中寄寓着对人生遭际的种种乖舛乃至整个悲剧命运的感慨,感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审美效果。这些以闺阁绣楼、男欢女爱为表现内容的诗歌显示出与前人、尤其是盛唐人相去甚远的美学特质:意境由雄浑阔大转向深细幽微,情感由刚健豪迈转向柔弱缠绵。
,由于政治环境的险恶,唐末文人对现实的不满却罕见批判的锋芒与直露的方式,而是在避祸全身的心理祈愿中将生活的视野转向狭小的个人范围,由现实功利转向艺术美追求。如李商隐的诗,不仅可见浓郁炽烈的情感进发,更多地表现出精神性追求的特点,其具体描写的情思流动,倘恍迷离,显有感伤身世的心理动因。李商隐《过伊仆射旧宅》:“幽泪欲干残菊露,馀香犹入败荷风。”《柳枝五首》:“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在美艳词藻意象组合的外形之下实际上清晰可见其深刻的伤时与自伤意绪。《滞雨》:“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不管是表现官场失意的痛楚,还是表现离情别绪,羁旅愁思,政治上的不得意、落拓孤独的凄苦常常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构成了他的诗既静美又感伤的特色,体现出一种超越现实而回归心灵的鲜明而独特的艺术个性,而这种艺术个性在诗境建构中的体现,也就是作为李商隐诗最显著标志绵邈幽深、朦胧恍惚之美,给人以绮艳秾丽、错采镂金之感受。在失意与飘泊的愁绪缠绕中,在颠沛流离的羁旅中,李商隐只有去大自然寻找另一种人生,并希望借大自然排解郁闷,寄托情怀,他将追求的痛楚埋在心底,潜心于窥测自然的神秘,发掘自然的诗情画意,恬静平和中不乏清新之风,感伤忧郁中不失空灵之气,个人的情感抒写中,不失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心灵的抑郁惆怅,根源于时势的衰颓与人生的失意,活跃于晚唐诗坛的主要诗人时时流露出浓重伤感意绪。因此,抒发人生的无限感慨也成为晚唐诗歌在内容上的一个重要开拓,这种感慨发自自我人生体验,涉及人情世态,个人命运遭际、亲友离合、时序迁流、节候变化等等方面。许浑《同韦少尹伤故卫尉李少卿》:“客醉更长乐未穷,似知身世一宵空。香街宝马嘶残月,暖阁佳人哭晓风。未卷绣筵朱阁上,已开尘席画屏中。何须更赋山阳笛,寒月沉西水向东。”李群玉《北亭》:“斜雨飞丝织晓空,疏帘半卷野亭风。荷花向尽秋光晚,零落残红绿沼中。”朱庆馀《同友人看花》:“寻花不问春深浅,纵是残红也人诗。”不管是败荷、缺月、残红,他们都淋漓尽致地描述出来,从中得到快感。满眼残花败柳,这并不是自然花残,而是心的凋落,每一个残花败柳都可能触发心灵深处那隐蔽的情感。作者观照山水时实际上就包含着一个形象选择的问题,外在的主体情感的寄托物必须衬合主体审美情趣和情感需要,而主体用以印证外在景物的内心表象更具有主观色彩和选择性。晚唐人为了表示自己特定的心态,往往以事先规范好了的主观感情来选取外景,让自己的感情借着对物境的描写刻划抒发出来,他们大都选择月缺花残的意象和色彩惨淡的景物来表现那种凄凉黯淡的心境和自然写意的追求。他们与李贺的区别并不在意象上,而在于他们已经沉溺到这种残缺中去了,既然残缺是美,所谓的悲凉也悄然变质。在晚唐,山水田园诗已没有了陶渊明的自然与平淡,丢弃了大小谢的明丽与省净,更缺少了李白的奔放与明朗,而是从心中发出了绝望的呻吟,显示了对残缺、幽峭之美的追求。
三、仕途蹇塞意象——避世隐逸的心态
安史之乱像一阵突起的狂风暴雨风,霎时就把人们刮进了严寒的冬天,在士人心里投下了深沉的阴影。末世的衰乱氛围造就的是多种人生与多样心态,“懿、僖以来,王道日失厥序。腐尹塞朝,贤人遁逃,四方豪英,各附所合而奋。天子块然,所与者唯佞愎庸奴,乃欲障横流,支已颠,宁不殆哉!”腐败的政治局面与混乱的社会秩序,固然消泯了唐末文人拯时救国的政治热情,但在自身或亲历乱离或逃避世事的人生遭遇中,则又不能不引起对国事人生的深重忧虑,因此,在唐末文人普遍的落寞心态中,实际上包含着深刻的忧患意识。
唐代科举给出身寒微的庶族子弟以更多的参与政治的机会,可到晚唐,权贵基本上垄断了科举,壅塞了寒门子弟从政的道路。大中七年(853),中书舍人崔瑶知贡举:“以贵要自恃,不畏外议,榜出,率皆权豪子弟。”唐末文人大多都有屡试不第、沉沦下僚甚至长期隐居的经历,如方干、刘得仁、周朴、唐求、李洞等,都是布衣终老的,喻凫、曹松起码都应举十次以上,勉强博得功名。著名诗人罗隐科场屡战屡败,无数次的落第使他写下不少牢骚不平的诗歌,《下第作》:“年年模样一般般,何似东归把钓竿。岩谷谩劳思雨露,彩云终是逐鵷鸾。尘迷魏阙身应老,水到吴门叶欲残。至竟穷途也须达,不能长与世人看。”,杜荀鹤《下第东归别友人》:“不得同君住,当春别帝乡。年华落第老,岐路出关长。芳草缘流水,残花向夕阳。怀亲暂归去,非是钓沧浪。”崔塗《涧松》:“寸寸凌霜长劲条,路人犹笑未干霄。南园桃李虽堪羡,争奈春残又寂寥。”科举之路不畅,宦途的险恶与艰难使士人被迫归隐山林,士人们在儒释道的文化背景下,一次次的经历着知识分子的痛苦的心理旅程:向往山林,却放不下名利仕途与国家,渴望建功立业,却又壮志难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少怀才不遇之士,都是凭借了这种人格的双向互补才表现出安贫乐道的洒脱。晚唐唐诗人在震恐、悲愤与感伤之余,只能选择避祸全身的人生道路。他们的诗对社会已很少幻想,而重在抒写自身才能不得施展的不平和悲愤,诗人们体悟到,自己的坎坷命运正是这个动乱黑暗的时代和自己高洁刚直的个性所造成的,而这一切又是他们无法改变或不愿屈节抑志去苟合取悦的,因此,借诗发牢骚愤慨也就更多地转向了自寻慰藉和自消不平了,透过晚唐诗作的表层,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主调由逃避现实和抨击现实两个侧面构成,这正是晚唐诗人人生观的悲观性和社会观的逆反性的突出反映。
晚唐诗人由于自身遭遇的偃蹇凄凉,在时代的大颓势中由哀叹人生而摒弃世俗,厌恶官场纷扰,惧怕仕途险恶,形成寒苦的心境与窄僻的视界。沉浸于自以为高雅脱俗的生活情趣之中,羡慕山林情趣。马戴《客行》:“路岐长不尽,客恨杳难通。芦荻晚汀雨,柳花南浦风。乱钟嘶马急,残日半帆红。却羡渔樵侣,闲歌落照中。”许彬:《中秋夜有怀》“趋驰早晚休,一岁又残秋,若只如今日,何难致白头。沧波归处远,旅舍向边愁。赖见前贤说,穷通不自由。”既然无法担当历史重任,就索性把这一切统统抛弃,遁儒入山林渔
樵中,诗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忘却尘嚣、忘却苦难,甚至忘却了自己。唐末诗歌与元和诗歌相比,消泯了那种中兴图变的参与意识,诗人的生活与创作中反映出的心态是退隐中包含着无奈,超脱中潜藏着感伤,回想起自己刚刚踏入仕途那番报国之志,看看现实社会这满眼疮痍,悲凉心境比起僧人来,其心态更为痛苦,更希望得到解脱,他们着意追寻一种平静淡泊的精神境界,以获取心理的补偿与情感的托付。由于这种淡泊的精神世界建构于避世心理及其与外在现实世界的巨大反差基础之上,因此,晚唐山水隐逸诗,虽意境深幽细微,但总显得局促苦涩,与王维、孟浩然体现的宁静与淡泊诗境显出深刻的差异,尽失盛唐之浑融流动气象,更多地表现出与以贾岛、姚合寒狭诗境的相似,这种诗风的形成,源自他们凄清萧瑟、感伤悲凉的心境。
个人仕途艰难与时代乱离,向往山僧隐士清静平安、无牵无挂的生活,便成为晚唐诗人普遍心态。他们选择僧侣学禅、复归自然、赋诗饮酒等方式弥合悲情,为了表现那种表示品格高雅、宦情淡薄、超凡脱俗的心态,他们十分重视诗歌的造境与取象。郑谷《自贻》曾道:“诗无僧字格还卑。”方回敏锐地指出:“晚唐诗料,于琴、棋、僧、鹤、茶、酒、竹、石,无一篇不犯也。”因为这些意象有着孤寂幽静而又消极出世的内在美学象喻,最能体现这些参禅礼佛、消极避世的僧人化诗人的特殊心态。薛能《寄题巨源禅师》:“风雨禅思外,应残木槿花。何年别乡土,一衲代袈裟。日气侵瓶暖,雷声动枕斜。还当扫楼影,天晚自煎茶。”许浑《僧院影堂》:“香销云凝旧僧家,僧刹残灯壁半斜。日暮松烟空漠漠,秋风吹破妙莲华。”薛能、许浑的诗还将参禅礼佛作点染风光,那么司空图、方干的诗则真正逃避到远离现实的境界之中,最终皈依于禅,司空图《偈》:“人若憎时我亦憎,逃名最要是无能。后生乞汝残风月,自作深林不语僧。”方干《白艾原客》:“原上桑柘瘦,再来还见贫。沧州几年隐,白发一茎新。败叶平空堑,残阳满近邻。闲言说知已,半是学禅人。”“在与僧禅的交往中,晚唐诗人常为他们艰苦的修持,高绝的道行所打动,在诗中诉说着自己礼僧敬佛的虔诚,消解烦恼的渴盼,以及为不能割舍世缘而对僧禅生活迟疑、羡慕的矛盾心情。苦闷绝望与崇尚隐逸的心态。山林渔樵的幽暗情怀,导致了晚唐文人将创作内转于个体心灵和精神世界,其创作倾向主要集中在欣赏品味山林雅事,抒写吟诗心态等生活内容方面,他们孤芳自赏的行为虽然显得太凄清、萧瑟,这既是晚唐知识分子对动乱、污浊社会的消极反抗,更是他们处于衰亡末世消忧解愁、寻求安慰的一种解脱方式,反映了唐末寒士的生存状况、生命寄托和价值取向。
老子指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美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这就是说,美与丑,善与恶,长与短等,都是相比较而存在。庄子认为美丑是相对的,宣称;“厉与西施,恢桅橘怪,道通为一。”既重视自然美,也不排斥对奇特丑的追求。这种美具有相对性,也不是孤立存在的,没有完美,强调和谐,取法自然的老庄学派美学观,深刻地影响了晚唐诗人的审美观。社会是残缺的,诗人的心理与审美理想当然不可能是完美的,在诗人们看来,晚唐的破衰与残花缺月是和谐的,山河的破碎引起了士人心态的衰老、凄凉,这难以使他们倾心营造一种“完美”的艺术世界,他们品味着欣赏着残缺,将外界的荒芜熔化在内心的审美关照中,寻找与社会景况相合拍的审美基调。这些残缺意象,与追求完美的传统审美思潮相反,微妙地折射了诗人们明知不可却依然执著追求某种完美的心理,让渎者在残缺美审美中的品味其永恒的艺术美,发现其独特的美学价值。
责任编辑黄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