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庆
年景不济,世道绝人。当下的“王老毯儿”(东北人称呼河南、河北、山西等关里人的俗语),可不是在镇上赶匹热毛子瞎马、挨个茅楼“掏黄金”的那个大尾巴蛆,也不是满街蔫不啦唧地吆唤:“锔锅锔碗锔大缸,焊洋铁盆唻!”的老左撇子王守祥。祖上闯关东的山西人多了,伯伯婶子的,说话全都囔唧囔唧的,“孙老毯儿”“韩老毯儿”,姓啥就叫“啥老毯儿”!
“上大肩那个——”“嗨哟!”
“猫下腰那个——”“嗨哟!”
“啊哈嘞——”“嗨哟!”
不唠嗑,光喊号子听不出王俊青是山西老毯儿,又硬又愣的身条,驼下去的背脊就像一个用旧了的铁砧,冷不丁儿都得拿他当个老“山东棒子”瞧啊!八成是应乎这搭杠里边山东大汉多,山西老毯儿喊的号子一点儿都不缺那股直杀眼睛的大葱味儿。喊号子呀,可不能黏糊糊软不啦唧的,要喊得稳妥,喊得恳掯劲儿。
正晌午日头毒哇,卸了杠,站在装得足高的车皮上往下撒目,火燎沟家家户户,土坯房上的雨淋板和苫房草全都给晒冒烟了。更晒苦了抬大木头的“老脖带”(俄语译音,指旧时卖苦力的劳工),上跳挥汗如雨,下得跳来都跟饮牲口似的,口急的都不用葫芦瓢扌汇,一水筲井拔透心凉,咕咚咕咚眨眼就灌得水筲见了底。
车皮里的圆木快冠顶了,小跳、中跳往后挪,接架起了大跳。“起杠——!”铁卡钩子啃进了落叶松的老皮,爪齿尖深深地嗑入了木干。杠梢子齐唰唰地搭上了臃肿的肩膀头子,所有的光背脊都是晒爆了皮的黝黑锃亮,所有的眼珠子都圆瞪着脚底下那两条颤悠悠的老跳板,深嗅着周围恶咸的臭汗和枕木头散发出来的那股涩辣的沥青味。王老毯儿攥着铁卡钩的胳膊没命地往里绷,似乎要把压给儿子的分量生拽过来一部分。自打二牤子跟金高丽家的正浩跑了,柱子就陪老子架头杠,虽说也算显背露腰像根棍了,可他毕竟才十七,没成年呵!
下了楞,王老毯儿扌汇瓢水,端给大柱子,趁他仰脸咕咚咚往嗓子眼儿里灌的当口,忙把被咸汗腌腻了的脖带搓软乎了,给儿子前喯喽后勺子地擦拭。没人不晓得王老毯儿呵,除了卖上一辈子老把式没别的,黏糊老婆疼儿子,把他那越晒越白越冻越粉的老婆子侍候得那个标致;还把这一根筋的傻柱子打小就喂得又肥又壮,扑闪着一双大眼球子,憨愣憨愣地瞅人。
大鼻子站长奥列尼尽管克扣耍赖,遇上挂车点赶紧,好歹也知道哄人,让他那比花牛壮的老婆子拎来两“维得罗”(俄语译音,指装东西的小桶)生奶,全当犒劳,逼急到份儿,也去镇上包馆子,灌醉他,照样忘了钱是爹。可自打归了满洲国铁,几任小鼻子站长,个赛个的毒、狠、刁、坏!新来的细江,手腕比前任有过之而无不及,站台丢袋军米,警护队的宪兵一下子就抓走了八九个人,没几个不让他们过堂的。吊大挂、灌洋油、辣椒水,定了罪的都被强出劳工。
领了棕绳的站务助义村山拿标杆一阵比划,上顶拨了拨楞口,大皮靴子连蹬带踹的,到底捣腾出个楞空子,“哇哩哇啦”一通日本话,骂他们“偷懒、腾空儿、一群猪!”下来就拿粉笔给大头起码七十个的五步红松打了勾。操蛋!瞧眼下这阵势,这么老粗的家伙,这不活要人命吗?
“起杠——!”王老毯儿拿眼睛瞪着七副杠的十三个晒得瘪茄子似的老脖带,亮开嗓门,歇斯底里地吆喝。“哈哟挂了——”“嗨哟!”这起杠压得人犯生,杠棒子一抖,立马就从王老毯儿的肩膀头子传感到了他的心,他再敏感不过地觉着柱子的小腿肚子有点儿颤。天老爷嘢,晌午头子添肚里那俩苞米面掺高粱糠的大饼子,早化力气消耗了,小嘎豆子就靠冲劲儿,蛮力一过,就透支不出来再多的筋骨囊了。
“站定脚那个——”“嗨哟!”
“挺起腰那个——”“嗨哟!”
“啊哈嘞——”
没等喊出“嗨哟”,腚后边就吃不住劲儿——涝套啦!气得王老毯儿回身急皮酸脸地大骂平日里最爱偷尖耍滑的郝山东子。“郝山东子!你他妈滚犊子!这搭杠不要你啦!”
“头杠,我、我……”郝山东子尽管不知何故,但却是满脸歉疚,驴倒嚼儿似的抿了两下大嘴岔子,到底没忍住,“哇”地顺脖腔子里喷出一大口腥腻的黑血……
王老毯儿当场怔住了。再一看这阵容,顿时就泄劲儿了。包蒙古不住手地揉他那让二鬼子削断过肋茬子的伤腰,呲牙咧嘴噤鼻子;李发蹲在地上吐酸水。他儿子二牤子跑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哇,协和会和警署的狗子一天三四遍地踹门,踹开门后,先扇他这管不住儿的熊爹一通大“协和嘴巴子”,扇够了再朝他打探他儿子的信儿。这一股火顶着心口窝,加上吃的是野菜团子橡子面,原本就病歪歪的胃针扎似的难受。
该给车皮捆棕绳了,王老毯儿转磨似的跟村山讨说法,咋说也不能算白干呐。小鬼子真他娘的叫鬼,这工夫愣装听不懂中国话了,怎么掰扯,翻过来掉过去就回复那一句:“姨哎,七个姨妈死!”
“咋讲你们也得让人挣口饭呐,要不地,明个可真上不来工啦!”听了王老毯儿这话,村山一直耷拉的大眼皮动了动,好歹算扔下了一个大子儿。
从生计所出来,王老毯儿将脖带里包着的美其名曰的“建国面”摊开,心说:“这哪该是人吃的粮食呀!”可大家还是纷纷聚拢,将一只只粗糙的黑手巴掌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挑拣粮食里的高粱壳子和耗子屎。“算了,分回家挑去吧。”王老毯儿开始给大伙儿分面。他捧起一捧,数数老哥们儿,看看哪个更可怜,有心多给加一捧。可是——天哪,眼前这些个人你看吧:住库伦沟的白岐山家遭讨伐队了,闺女跳井老婆子疯啦!张林家卖了一个二儿,前些日子又往烂石岗子扔了一个三儿!程磕巴他弟弟出劳工刚回来,屁股蛋子让狼狗掏烂了;顾鳖子的老娘硬给饿傻了,抠把粘土都往嘴里塞呀……还有赵老七、郝山东子、李发、包蒙古……个个的,啊?这号称大满洲国的天底下,哪还有不可怜的人呐!
回家的道上,王老毯儿就那么歪着脑袋跟在儿子柱子的屁股后头,学他走路卖呆儿似的晃荡。倘若天底下果真有爹模仿儿子的,他得算一个。当初在庄稼院扛长活,瞥见小半达子们在场院摔跤撂跟头,柱子专爱拿脑袋顶人,王老毯儿就暗中揣摩柱子的笨招式,再跟庄稼汉们侃山吃缨子,动手就上脑袋顶。后来再看见兔崽子们炸窝打架,真就有人指着柱子喊:“瞧王老毯儿家的小王八羔子,真他娘的随根儿,动手就爱上脑袋愣顶。”“可不咋地——跟他爹一样,爷俩一对属牛的!”王老毯儿听了这话,心里头甭提多踏实了,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
其实,满火燎沟谁不知道呵,当初,是郭八球子他老爹色胆雄风,串通那个吃喝嫖赌的高狗卵子,怂恿这个老赌棍画了押,几把牌九下来,就把自己亲生的闺女大芍药花输过去当老妈子了。名分上说是去侍候老太太,可老色鬼求拍花地略施小计,配上一副迷魂汤,轻而易举地就把这朵芬芳四溢的大芍药花儿给摘啦。过后,大芍药没有寻死寻活,而是再平静不过地认命了。爹死儿当家,郭八球子再忌讳他爹放倒过的女人,最终却怎么也经不起大芍药的好哇。这个好她不是别的好,而是整个人的好。这个大芍药,说来说去,也只能用一个“好”字才能概括得全。她切几片胡萝卜下锅,让你觉着就是喝参汤;经她手焖的高粱米饭,能香过那东瀛的大米饭团子;穿她缝补过的褂子,你就不能不飘飘欲仙;盖她浆洗绷过的被褥,更让你无法抑制地辗转难眠。盛夏在场院打零杂,谁要是趁她干活的当空儿,瞄见她微露出的脖颈、腰肢或小腿那蜡白的肌肤,谁都免不了神魂颠倒。郭八球子第一次享受到她的胴体后,高狗卵子再磨叽郭八球子上扎兰屯逛葛根街,他都觉得没兴头了。
大芍药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块招牌,有她在,扛长打短的愿意在他家出大力,货郎担子喜好奔他们家落脚,郭家大院显得可有活气啦!
按契约算该到年份了,老赌棍子带着几个八竿子拨拉不上的亲戚,觍个老脸上郭家接闺女,传闻他已经把闺女许配到外省了。人们却头回见大芍药铺天盖地这个嚎哇,嚎天嚎地嚎她死去的娘亲。嚎得郭八球子的大小老婆都过来陪着落泪,断言只要大芍药还愿意在郭家,以后就当出正工。大芍药把积攒的钱物都给爹了,恳求他以后别再惦记她的死活,父女就这么散了。
那年头,大芍药不仅跟铁路职员、山货老客、抬木头倒楞的“老脖带”和扛长活的老光棍子们处得火热,还跟红山兵站的团长马弁扯了一阵,后来又谣传在喇嘛台办私塾的教书先生跟她也有过那么一搭子。但她却与溜街的白俄娘们儿和暗娼婊子有别,当她看不上眼的或遇上老不正经的撩骚,她就会甩眼睛深剜过去一锥子,当场就能给他们造没影喽。偶有小愣头青们犯挺挑逗,她就说:“小孩伢子别没个正形,再没大没小告你妈去。”立马打发了。她骨子里有一种温和的大善,让老少爷们儿瞧着就是个舒服。这白嫩溜滑的坯子哪是人呐,纯粹是上天降下来慰藉人世的仙姑奶奶啊!
赶年底东家擗红算账,郭八球子清了所有的欠口,问扛长活的、打短的、小半拉子谁还有啥说头没,想不到大芍药说话了。她说的脸不红不白,也不卑不亢:“肚子里有了,求东家帮忙给说一家吧,比着差不多的够人两撇就成。”郭八球子犯上愁了,留她,说不过去,打发走了又舍不得。开明的大老婆说干脆明娶三房算了,可肚子里的未必是他的种啊。郭八球子闹心闹得腮帮子都肿了。上山散散心吧,撞上熊瞎子火铳子还搂不开火了。恰巧王俊青王老毯儿这工夫赶上了,血葫芦似的跟熊瞎子摔了好几跤,到底把郭八球子从熊屁股底下救了。事后,郭八球子给房子给地他不要,拜把子换帖他不应,小老婆拿话一点,郭八球子咬牙吐口了。王老毯儿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正要羞愤地摔门而去,大芍药竟然没羞没臊地迈进门来了。王老毯儿只瞅了那么一眼,跟撞墙了似的捂紧了脑瓜门子,横竖都够硬度的莽汉,蹲地下就哭了个死去活来。他说他十岁跟家人闯关东,一家人跑散了。以后这半辈子,就是不停歇地找啊找,找到彻底绝望了。可见了眼前这个大肚子女人,天哪——亲人好像全都找回来啦!再以后就是日子,日子和儿子,儿子叫柱子。虽说这世道咋糊弄也没个奔头儿,可这疙瘩的人毕竟耐寒抗折腾,命活得坚韧。
王老毯儿半世心虚又敏感,总担心火燎沟的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其实他真多虑了,穷棒子的命贱,哪一个不都是委曲求全地活着。再者,他和大芍药人缘好,恪守夫道妇道地过日子,压根儿就没人糟掰她俩。
过甸子,蝈蝈咋叫唤柱子也不逮了,撞上翘鼻子的毛子姑娘也不直愣眼盯了,这孩子若不是心里揣着事儿,八成就是一天木头抬下来,累尿叽了。知子莫若父,王老毯儿这些天一直盘算着小九九,金高丽家的小子正浩打小跟柱子对脾气,一根甜杆当间掐齐,有块打糕、豆面卷子糙米糖都得对半擗,可那金正浩都能把二牤子和老孟家的景春拐腾跑了,就没跟柱子提这茬儿?王老毯儿千百万个不信。我柱子准是舍不下爹娘啊——我儿孝哇!王老毯儿暗自嘀咕着,不由得赶两步,将汗咸的老手放上了柱子的肩。“哎呦!”柱子被杀疼得打个大激灵,王老毯儿细看,可不咋的——肩胛骨后边隆起的青包又被杠头子蹭掉了一层嫩皮,日头晒得正冒油哩!
“老王哥!”赵老七顺垄沟栽歪着膀子跑了来。“老王哥,李发让你过去。哈哧马子家宰口猪,俺们合计着,向他赊点儿肥膘子,可人家说杠头子不在日后不好讨账。你也知道,咱这伙人的底气,再不往肚里添点儿油水,全都没尿性了。”
王老毯儿想把脖带里包了的“建国面”递给柱子,可傻玩意儿就这么几句嗑的工夫走出挺远去了,只好朝他喊:“柱子!别拐弯,缕道回家!听见了吗?”
“听啦!”柱子半个字都不肯多加地只管答话,就是不转脑袋。
“这熊孩子,见天怔的呵地——不着调。”
王老毯儿撵着赵老七,火急火燎地过了铁道,往哈哧马子家去了。没等进院,迎面撞上了被扇得顺鼻子眼往外喷血的哈哧马子,跌跌撞撞地让警备道的人架走了。协和会的人抬着破了膛的整猪,拎了舌头垂出老长的猪头,出殡似的一溜而去。一打听,原来是哈哧马没守大牲口屠宰的章程,没事先向协和会申请缴纳“割头税”。怕有给协和会充顺风耳的,大伙有怨气也没人敢咋唬,散了。王老毯儿想替哈哧马子把门带紧,猛见栽歪在地上的“维得罗”里正往外淌猪血,忙过去拎了。这么鲜的血,淌地下可都糟尽了。王老毯儿想了想,把包了“建国面”的脖带系在了哈哧马子家房门的把手上。
柱子压根儿就没回家。大芍药做好了饭,菜团子就着血豆腐,让王老毯儿吃得跟嚼蜡似的直犯嘀咕。天黑了,戒严哨吹过有晌了,报安梆子都响过好几个来回了,这熊孩子还没回来!急得王老毯儿不住口地嚷嚷,掂量着如何下手揍他。月上窗棂的时候,嘎嘎脆的三八大盖儿响了五六声,叫停了阵阵蛙鸣,听动静像是火燎沟北边。王老毯儿火上房一般,烟袋嘴子都吧嗒不下去了,满地转磨磨。大芍药借着月光,从装针头线脑的笸箩里敛起应手的家什,又纳上了鞋底子。他晓得,她此时的心比他都难耐。“他娘啊,我觉着不大对劲儿呐,得出去迎迎。”披上衣服刚要挒门,柱子回来了。王老毯儿气不打一处来,将儿子摁到炕沿上就想刮他个大耳雷子,可又见柱子不知是冷的还是受了极度的惊吓,浑身哆嗦得筛糠,就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给我说——这见天跟做贼似的,你到底干啥去啦?”
大芍药最能在这当口护犊子:“你瞅咱柱子吓成啥样啦?半大小子哪个不贪玩?这年月真做上贼还好了呐。问啥问呐,明早还要上工呢,快躺下睡吧都!”
翻来覆去睡不着,柱子肯定也没睡。王老毯儿的心呐,明镜似的。柱子走不走,就冲他当爹的这一嘴了!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眼见着这都啥火候啦!可这养了十七年的大傻柱子哟,傻了吧唧的——他能行吗?
王老毯儿的顾虑,不是没缘由,柱子这孩子也确实太缺心眼,太憨懵愣,再说白了就是多少还有点儿二百五。记得小时候看金正浩捏一小撮炮仗药,顺油灯往下撒,哧啦哧啦闪火花,好玩,回家就把预备过年放的一百个麻雷子拆了,攥上一把火药就往蜡上撒。炸得那小手哇,不讨个偏方早成钩爪子啦!这些年个头倒是见长了,可那傻愣劲儿却丝毫没变,就咱儿这毛愣三光的笨土坷垃,木头桩子似的傻小子,真要是到了你死我活的沙场,咱庄稼人会啥?他们那正规军那都训练多少年啦,正步走得咔咔的;小钢炮拍得嗒嗒的;刺刀练得唰唰的。对上阵,俺儿跟兴安岭傻狍子似的,露头不就得吃枪子儿呵……
自打头年,柱子也不知是咋了,跟爹话少跟娘话多,难道是哪个欠嘴的,把咱家这点儿见不得人的老底儿当柱子面抖落了?还是让他无意间听了?有心唠点儿父子间掏心窝子的家常嗑吧,又总是没等开口就憋回去了。王老毯儿想着,叹口气,吧嗒着烟袋锅。大芍药醒了几回,揉开睡得肿胀的眼皮,拿起枕头边的鞋底儿,一声不响地欻欻纳。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呀,遇上这天大的事儿,咋反都咬紧牙关闭紧嘴,犟得连句话都不过了呐?王老毯儿满心揣摩,一夜也没怎么合眼。
昨晚收工,李发就劝郝山东子去镇上瞧个郎中,可他今早还是脸色青紫地来了。一大窝子饥饿的嘴巴,都跟小家雀儿似的等着老家雀儿往里嘴里添食呐,只要你肩膀头子压上了这副杠,累不死你就甭想旁的辙。
老脖带们的号子,又郁闷地唱响在大兴安岭的上空。
傍晌午头子,恶毒的日头烤得大地不像话了,铁车梆子一碰都烫手。这工夫,再在烈日下暴晒,像昨天似的,体能透支过大,挨到最后会撑不住的。下了大跳,王老毯儿吆唤歇杠,刚还铁骨铮铮的老脖带们,逃命似地奔大榆树底下一躺,像霜打的秧子,即刻就都蔫了,软了。个顶个的大张着嘴,猛喘着气,口渴得要命,又都累得谁都不愿意动弹。王老毯儿发炎的嗓子更想洇点儿水,可即便号令平日最听使唤的一个,也说等顺口气再去。“爹,我去吧。”柱子从他手里接过了水筲,麻利儿地去了。等柱子从雅鲁河的河汊子里拎来了清凉水,一瓢瓢咕咚咕咚地给“老脖带”们灌下去,稍事就都显得有点儿缓苗了。
“杠头子还得留点儿嗓子喊号呐,老李发,快扯出来几段屁嗑,让咱大家伙儿欢实欢实吧,不然都没精神头儿啦!”赵老七恳切地央求。
“那可不,没吃没喝没筋骨囊的,再没个精神头子,那不都涝套啦。杠头子那我就扯上一段?”老李发打量着王老毯儿。王老毯儿很少显得这么疲乏,没抬眼皮地向李发撩撩手。柱子拿块桦树皮,不停地给他爹扇风。
老李发先打了几个响嗝,像是释放了这些日子一直窝在心口窝里的邪火,抻长脖子四下里瞅瞅,吧嗒几口小烟袋,扯上屁嗑了。“关东军呐,有那么个少佐,要带队伍进山围剿抗联,头天晚上命令驻地的维持会长给准备十把大斧子。本来这也不该算啥大事呀,可操蛋就操蛋在这日本话上了。这日本话呀,说出来都不怕大家伙恶心,老鸡巴隔路啦!它不光管‘鞋叫‘裤子,还管‘斧子叫‘蛤蟆,你说这十冬腊月的上哪儿抓蛤蟆去呀,会长费老大劲儿了,好歹算对付了十个蛤蟆。早起少佐赶过来一看,张口就骂‘八嘎!会长赶忙又数了一遍说:‘不是八个(八嘎)是十个。十个蛤蟆!把这小鬼子的小鼻子都气拧歪啦。部队马上就要开拔了,你说这不耽误事嘛。少佐亲自上柴禾垛拎把劈柴禾的小斧头,往会长脚前一剁,扯破嗓子喊‘蛤蟆呀,怕会长再听不懂,按开山板斧的大小比划了规格,伸出所有的手指头,‘你的明白?会长这工夫屎尿都给吓唬出来啦,哀求哇:‘皇军您老仔细瞅瞅吧,就这十个,还有仨是拿癞蛤蟆凑的数呐,维持会昨晚上凿冰窟窿摸了一宿哇。再弄十个,还非得要这么老大个的,皇军跟您说实话吧,您拿斧子劈了我也逮不着啦!”
“哈哈哈!”大家伙一下子乐开锅了。李发见自己抖落的屁嗑挺招笑,也来神了,接着讲“月亮光光,贼来偷酱缸,聋子听见忙起床,哑巴高声喊出房,瘸子急忙追上去,瞎子一把抓住头发一看是和尚!”他就这么东搂一耙子,西荡一扫帚的,闹哄得跟耍猴的来了似的。
吵杂一片的哄笑声中,王老毯儿扬脖朝车站瞄了一眼,看清了细江站长晃来晃去的身影移向窗前,眼镜片反射出阴森的冷光,戒心十足地朝这边观望。如果老脖带们聚在一起,很长时间没听到这种类似无聊的傻乐,他就会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要派人过来讯问或监听的。
老脖带们舒展着疲惫的懒腰,乐得前仰后合。赵老七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哎呀我的老李叔哇,咱还抬啥大木头哇,再赶庙会,咱干脆搭台子唱对子去吧!”
老李发无不得意地说:“杠头子,大家伙听素的听得这么有兴头,那我就再给扯个荤的?”
柱子一听大人们要扯荤,再也不用他爹撵,起身就躲一边去了。跟这些难得解闷的老脖带混这么久,他也知道啥嗑该听啥嗑不该听了。
老李发撅了根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草梗,透了透粘腻的老烟袋杆子,有滋有味地侃上了。“这段说的是下屯子的高狗卵子,咱这圈里没他家亲戚吧?那就好。这下屯子的高狗卵子呀,有一回要上博克图下坎街逛窑子。博克图那咋说也算大地方啊,出门好歹也得换套挺实点儿的,上边挂上老怀表链子,下边挑了条坎布做的缅裆裤,肥大的。怕路上寂寞,走前儿还装了两挎兜瓜子,一道儿嘣吧地嗑。累了蹲道边歇歇,这窝着身子瓜子也不好往出掏哇,站起来一个兜抓一把,蹲下把大裤裆搪搪,搪出一个凹兜,两把瓜子撂里了。边嗑边寻思,什么小秋月呀,小凤梨儿呵,毛子小姐、高丽娘们儿的,一想这些事,你们说他当间儿那玩意儿能不硬嘛,这一硬不要紧,把裤裆顶起来了,瓜子哗哗撒一地呀。可把高狗卵子气急眼了,照自己老二擂了好几拳呐。边打边骂:‘熊鸡巴玩意儿!老子一路奔波,不都是为了你吗?嗑两把瓜子你他妈的还给掘地下去了!”
“啊哈哈哈——”老榆树底下顿时就像炸了窝!
最爱听屁嗑的程磕巴乐得哈喇子都淌到脚面子上了。难得一笑的老张林,一口旱烟呛到肺管子里了,咳嗽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兴安岭的爷们儿就这样,什么苦难悲怆、饥饿疲劳,一来神,都能被那一阵阵放浪不羁的笑声抛到九霄云外!
王老毯儿不敢错过这时机,不能等到屁嗑侃没了,再消停一会儿,那也就只能听到饿急了的肚囊子叽里咕噜乱叫唤了。不趁这兴头榨出来一把子力气,老脖带浑身上下还剩啥啦?他这人不爱吆喝人,见杠头子起身,大家伙便纷纷余兴未尽地跟着奔那杠子卡钩去了。
眼瞅着一车木头快装到标顶了,老脖带们总算松了口气。“天老爷呀,也就这最后一根了,哪管再抬根细的,我也没那把子力气了。”
下杠走中跳的时候,但见一辆关东军的嘎斯车腾腾开进了楞场子,后面牵引着的炮车托架上担着一根棺材粗的千年老松。嘎斯车靠近装卸台,站务助义村山下车就蛮横地跟王老毯儿过话:“王,这根实木——你们的——康德皇帝陛下——新京——金銮殿——大梁的干活。”
王老毯儿惊呆了,半天才说:“村山助义,劳驾你打眼儿瞅瞅,瞅瞅我这伙人,一个个的,肚皮贴着背梁子,都造啥熊样啦?再说,这车都装到标顶啦,这老粗的大木头,别说弄不动,真装上去——它也超高哇!”
村山根本不听王老毯儿辩解,夺下一根杠棒子,攀上车顶,咣咚咣咚掘下去八棵圆木。“命令——关东军!装上车——工钱大大的双倍。装不上车——贻误运输——军法的明白?通通破坏日满亲善——通通劳工的干活!”
村山这么说可真不是吓唬人,只要细江站长在警备道的劳力输出簿上打个勾,下把劳工一准摊上你。劳工是啥?夏天洋灰袋子撕口做小褂,光屁股修机场;冬天草帘子裹腿当棉裤,上山伐木掏洞子。那人死的呀——命算啥呀亡国奴——命算啥呀亡国奴!
日本人离开后,老脖带们大眼瞪小眼,全都傻了眼。抚摸着这根巨大的落叶松干,唉声叹气地绕圈子。
王老毯儿用步伐测量了一下到小跳板的距离,心里边还是不踏实,把大跳、中跳、小跳挨个稳了一遍架,从左边的跳板上了车顶,从右跳下来,再把那些天生命贱的“满洲奉公民”们挨个打量一遍,胸脯子急剧地膨胀几下,直奔那棵俩爷们搂着也勾不上手的巨松,左转右绕了好几圈,“嗬家伙,立着也是棵参天拔冠的山大王啊!”王老毯儿在它前头住了脚,数数那清晰的年轮,心虚地向后退了好几步。齐茬的大锯码子,茬口橙红,猛打眼看更像一面旗帜,王老毯儿看得眼珠子冒火,热血上涌,他对大伙儿说:“都给我瞧好了吧,咱大兴安岭的千年落叶松啊!今儿,咱爷们儿要是不把这副棺材料抬出火燎沟,俺山西人都不配再在这疙瘩叫‘老毯儿!你们山东人更不配再在这疙瘩称‘棒子!啥他妈也甭说啦——伙计们——操家伙!”
他把缠着的脖带解下来,猛一收腹,麻利地将它系上了瘪肚子,又给柱子的脖带勒腰捆了个紧,大家纷纷如是效仿。啥火候了,肉皮子不重要啦,脊梁骨这工夫能擎天呐!
王老毯儿吐了两口痰,清了清嗓子。“老郝哇,能撑得住吗?老李哥,你和郝山东子串到尾杠去,傻喜子和张林也调调个儿,好,就这么着吧。上杠!——卡钩子!”这圆木粗的,大头好悬都咬不住壳啦。
“搭腰挂地那个——”那一刻,除了汇成一股绝望的意念悬在头顶,一切力量都与世隔绝啦!四周,所有的声音都趋于凝滞,唯有卡钩上的吊环,受此巨力后咯嘣咯嘣地胀响。脖带都用来勒瘪肚子了,杠轴子在肩膀头子的硬肉疙瘩上直犯滚。一声动用元气的“嗨——哟!”震撼了脚下的大地。那棵千年老松,随着两行硬腰的崛起,訇然离开了地面。
行啊!能行!王老毯儿自己都没能掂量出伙计们还有这么一股子激劲儿,赶忙顺着路子加号子。“荡悠走地那个——”这句是不能喊了,这么粗的老树王,你让梁山好汉来,他也不能荡悠着走哇。
“看准路地那个——”“嗨哟!”
他先喊了这么一句,这工夫,号子压不上茬,就容易让伙计们泄劲儿秃落扣,你当这杠头子是闹着玩呐!
“甭打怵地那个——”“嗨哟!”负重卓绝的步履蹚起尘埃,粉尘中荡涤着比针芒还微小的松树皮屑,贴上身子就被汗水腻住,一碰就往人肉里蜇,痒痛无比。
“迈稳步地那个——”“嗨哟!”颤抖的杠棒子,传感到每一颗颤蹦的心,每一个人都像是超负荷的动力泵,向体能的极限挑战,向跳板趋近!
“关东山地那个——”“嗨哟!”
“数兴安地那个——”“嗨哟!”
“啊——”
身大力不亏,不管啥火候都是犟嗓门儿的王老毯儿呀,冷不丁地憋上来一股粘痰,登时就把正充血喷张着的喉咙眼儿糊死了。“啊”了,却愣没把“哈唻”喊出来。
没向前涌出半步,杠尾巴死活撑不住劲儿,后边立马就耷拉地了。
王老毯儿蹲下来,一顿猛咳。大脸憋得雀紫,老血筋绷紧了,在两边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水管子似的迸裂喽!
一搭杠的老脖带,全都瘫软地趴伏在老松杆上了,十几个脑袋鸡叨米似的,十几口大张的嘴巴,吭吭喘个没完。“天、天老爷、天老爷……不、不、不行了……”程磕巴的黑手指盖,佝偻地深抠着老树皮。赵老七更差劲儿,排骨贴着圆木的弧度,软面条似的滑溜下去了。向来又蔫又艮的车轴汉子顾憋子,也他娘地累抽裆了,一抹男爷们儿的老脸,鼻涕眼泪地耍上熊了。“这叫啥命呵……刚把荒地种熟了,就来了开拓团……庄稼人咋活呀,庄稼人咋活……”
眼下这光景,谁看了都罢劲儿。再任由这么涣散一阵子,更没筋骨囊了!不行!王老毯儿今儿咋说也不打算输给小日本鬼子村山,不顾一切地往起薅大伙儿。
“起!起啊!还有你赵老七!”王老毯儿一把将他提了个直。“都尿急啥呀?熊啦?谁敢说谁打今儿就不活啦!让孩子崽子都他妈饿死喽哇!一股激劲不是抬过来了吗?抬得动就能上得跳!咱老脖带只要咽不下这口气,没死就得抬!”
柱子这工夫又拎回来一筲凉水,到底是年轻啊,骨架子虽说还不够硬实,却极有韧性。大伙扎堆,一阵饮牛似的解了渴,王老毯儿又打发柱子再拎。村山在站台上哇啦哇啦喊话,十分钟后捆绳封顶,时间不多啦。等柱子拎桶回来,王老毯儿召唤大伙抱成一团,让柱子“哗”地一泼,冰凉拔心的雅鲁河水呀,劈头盖脸,浇得老脖带个个浑身打寒战!这么折腾容易坐下病的,可被逼疯了似的王老毯儿呀,死活不顾地要玩命啦!
“好啦!痛快!老伙计们呐,把屎尿都给我憋紧喽,操家伙!上杠子!”
扣上卡钩的当口,柱子从容地巴望着他爹,说:“爹,我替你喊号!”
王老毯儿先是愣了一下神,继而没加犹豫,说:“行!”那目光里流露出了难得的信赖。“起杠撂杠别吵呼,剩下的你尽管喊吧!爷们儿们呐,成败就看这一搭了!杠头起啦,搭腰挂地那个——”
一声“嗨哟!”圆木离开了地面。
“山东人地那个——”这号子清脆,利索,大家伙忙咬上那拉长了的尾音,齐喊:“嗨哟!”
“山西人地那个——”“嗨哟!”
“一根筋地那个——”“嗨哟!”
“一条心地那个——”“嗨哟!”
“一股劲地那个——”“嗨哟!”
“啊哈唻——”“嗨哟!”最后这一句,父子同时踏上了跳板。
柱子的清号子,虽还略带些童音的尖厉,却嘹亮得足以贯穿苍穹。复合着苦力们被压抑到了极限的浑厚的男低音,向热辣辣的天空大地释放得隆隆作响,悲壮如歌。巨大的圆木,随着老脖带阵势的改变,沿着两条跳板间的凹槽儿,大头开始了向上偏斜。“上跳!”
“叫山东地那个——”“嗨哟!”
“出英雄地那个——”“嗨哟!”
“出刘邦地那个——”“嗨哟!”
“出武松地那个——”“嗨哟!”
“啊哈唻——”“嗨哟!”
这号子喊得——硬,叫得——响!砸道钉的、扳道岔的、楞场子附近编筐弯筐梁的、拢马架子挂驴掌的、铁道南边正耪地的开拓民,连把岗的关东军,都攀上了蒙着篷布的军资垛,横着大枪,朝这边儿直勾勾地瞪眼珠子。
这一群老少爷们儿的炸喊,惊泣鬼神,像笼中困兽的嘶叫,像奔赴国殇的绝嚎。
迈上中跳,王老毯儿直感到这杠子随柱子的号子抖得厉害,这让他心不落底啊!我的儿呀,你娘今早儿给你做的血豆腐,别他妈吃完了光拉黑屎,快变成丹田气呀!
成群的大瞎虻啊,就像从沟口飞机场过来的零式,“嗡嗡嗡……”围紧这伙老脖带,在他们身上这顿穷叮疯咬哇,把那动用最后的蛮力膨胀了的血管子里奔泻着的热血,喝了个痛快淋漓。绿豆蝇更像笠川侦察机,一窝蜂地顺势打劫,往那早都叮肿了挠烂了的肉皮子里肆意地吮舐,没命地下蛆。
“瓦岗寨地那个——”“嗨哟!”
“扬美名地那个——”“嗨哟!”
“有八弟地那个——”“嗨哟!”
“叫罗成地那个——”“嗨哟!”
“啊哈唻——”“嗨哟!”
能把祖传的演义填进号子,柱子这孩子有胆有识啊!
中跳不比小跳,脚面子一挨上就明显地感觉陡峭。心悬一线的王老毯儿,禁不住斜眼看儿子,钢硬的老杠棒头子,深深地嵌入柱子那尚未压出茧疙瘩的稚嫩肩膀,汗也不如成年人那么一抹水的淋漓,像刚见了日头的露珠一样,挂在直挺的发梢上,晶莹闪亮。身条矫健的外层皮肤,跟他娘似的越晒越白。柱子身后是张林老哥,庄稼把式似乎更相信自己那双侍弄惯了土地的大手而不是自己的肩膀头子,抱拳似的死扣着杠头,哆哆嗦嗦地往前挪蹭。不对!这老鬼八成是心虚,害怕掘杠子碰着自己,时刻盘算着要躲避这一灾!隔着粗大的圆木,只能看得见他,再往后就偏不过脸了。低头,目光越过杨二楞子那双被瞎虻叮烂了的脏脚脖子,眼瞅着白岐山那两条麻杆似的长腿就要吃不住劲儿了,螃蟹似的打横。刘胜啊刘胜!那双露脚趾头的破鞋全蹬散花啦,熊玩意儿千万别犯跩呀!把你那副狗蹄子给我踩稳喽哇!
跳板被压出了明显的弧度,且丧失了以往颤颤悠悠的良好弹性,每一脚的受力,都使底部发出了筷子被折断的声音,这声音夹杂着骨骼的脆响,令人不免胆寒。号子停顿的瞬间,除了挣命的气喘声,周围的一切戛然而止,稍事,大家伙全都清楚地听见了郝山东子胸腔子里哽噔一声,像咽下了一口干硬的老血块子,在此时刻,格外地牵动人心,号子猛然顿了一拍,七根横杠不由得朝前一涌,所有的老脖带都像是在同一时刻替郝山东子生吞了一个秤砣!
齐心!心不齐就完啦!王老毯儿真的把不准了。柱子稚嫩的嗓头子喊炸了音,声调歇斯底里;后边的张林杠子几乎离了肩,这种偏心眼子的抬法,稍有不测准丢杠;三杠的刘胜那只烂鞋彻底掉底了,皴裂的脚后跟,压变了形,一步一个脚印地滴落血呀,跳板都要被他踩成滑板啦!耽误了身后原本就近于崩溃的白岐山,更加举步踞蹐,滞后得杠子直打斜,这要命的当口最忌讳的就是单组杠子不平行。包蒙古劈腿拉胯,扒了架的胯骨轴子眼瞅着吃不上劲儿了,李发的胃又痛了,顺腮帮子泛酸水,偏偏赶在这当口,杠头子伸脚又踩上了另一块踏板,顿时使得他如临峭壁,如履薄冰!山神爷呀——上大跳啦!“啊哈唻——”“嗨哟!”王老毯儿倒立的双眼,瞪紧了车梆子上边的寥廓晴天,浑身的肌肉扭曲着,挣命似的往前拱。
老脖带两行裸露的光背和肋骨,就在这烈日的暴晒下坚韧地支撑,恍若一段活脱的龙脊,向车顶悍然蠕动。
这时候,柱子的号子突然唱得离了谱,头一句就把所有的人震懵啦!
“王老毯儿地那个——”
喊过了“嗨哟!”大家伙才猛觉得不对劲儿——啥?听这小祖宗叫他爹啥?直呼外号“王老毯儿”啊!天底下哪有儿子这么不恭敬爹的,稀奇到家啦!
“小心眼儿地那个——”哈!我的天老爷嘢!这回都相信自己的耳朵啦!顾脸不要腚的王老毯儿呀,谁说你小心眼子你都不服气,这回让你儿子当号子骂出口啦,你还有啥不服气!没错!王老毯儿他就是个小心眼儿!老脖带们认可啦,一起放声炸喊:“嗨哟!”
红军大兵陪同胸前挂有多枚侦察英雄勋章的中尉,边走边啰啰嗦嗦地向中尉详诉:“我的中尉同志啊,西北侧这个山沟就不用再费靴子底儿啦,看到了吗?那里只有一帮抬木头的苦力,我们来来往往地已经搜查过好多次了。铁道部队还征用了他们的车皮,可他们还要倒楞,倒楞知道吗中尉同志,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力气活呀,跟我在乌拉尔矿山抬煤那几年差不多。给钱不要命的家伙们,庸碌的、毫无觉悟的一群,这些人眼里,祖国、解放、被剥削阶级、社会主义、法西斯,跟他们一点儿都不相干,他们说,他们只管抬木头,养家糊口。”
中尉没有说话,步履稳健得像坦克的履带,迅捷地向楞场奔去。
“嗨哟——嗨哟!”
“嗨哟——嗨哟!”
见有人临近,那些人高喊着抬木头的号子,干得格外投入。
一个点头哈腰的矮个子跑过来,满脸赔笑地递上了香烟和当地盛产的烈酒,恭维地说着跟大兵叙述得差不多的窝囊话。
中尉悄然地凑近他的战友,用俄语低声问道:“满匣吗?”颇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油子立刻领会了其中意图,回答:“满匣。”趁这伙人将圆木刚好抬上了木垛顶端,尾杠转横的当口,中尉没用别在腰间的左轮,迅雷不及掩耳地摘下了背上的波波沙,“哒哒哒哒哒哒……”满盘七十一发托卡列夫手枪弹,毫不犹豫地射向那群假扮的苦力。红军大兵也敏捷出击,将身旁的矮个子就地击毙,再用满匣的弹雨,有效地配合了中尉。圆木滚落的瞬间,陡斜的大木垛轰然坍塌。十几个自以为伪装巧妙的日军,不是被击中,就是被滚木碾砸得折胳膊断腿,活着的几个纷纷滚到中尉脚下,也不管武士道精神哪里去了,跪地哭喊求饶。他们交出了隐藏在窝棚、树洞、木垛空儿里边的武器、侦测镜、测绘、通讯等器材,连滚带爬地做了苏军的俘虏。
当晚,免渡河畔,手风琴轰鸣的篝火旁,司令员雅科夫列夫中将亲切地询问:“老练的中尉王柱同志,红军最优秀的侦察参谋,你到了那里,凭借什么经验,一眼就识破了日本人的诡计?”
中尉答道:“司令员同志,我十六岁就在火燎沟抬木头,我爹力气大得很,是远近闻名的杠头子,我跟我爹一副杠。我们大兴安岭林区所有抬大木头的‘老脖带,没他们那么喊号子的!跑林场子的伐木工、倒楞的、大锯匠,都是一抹色的皮肤黝黑,不像他们那刀条子似的白肉,摞起来没三块豆腐高的杂种,杠子一压登时就都罗圈腿啦。除了小日本,天底下没那揍性的!”
“哈哈……哈哈!”
凌空飞泻的炮火,像无数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哗哗不停地闪烁,耀亮了夜空,耀亮了森林河谷,耀亮了摧枯拉朽的钢铁洪流,耀亮了司令员和中尉惬意的笑脸。
①王明贵、王均领导的东北抗联第三路第三支队转战在小兴安岭一带。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