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浪上的黑马

2009-04-21 03:47凌鹰
骏马 2009年6期
关键词:拿破仑沙龙幅画

凌鹰

我原来是并不喜欢籍里柯的,即使是在我第一次看了他那幅把世界美术界震得地动山摇的《梅杜萨之筏》之后,我也不喜欢这个靠母亲的遗产挥霍无度的短命天才。

我不喜欢籍里柯,是因为我总是觉得,他是一个艺术的投机者。我对那些把艺术与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艺术家,似乎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反感和排斥。我觉得他们是在用艺术讨好政治,用艺术粉饰政治,用艺术图解政治,然后借助政治的光芒来照亮自己。

我这样质疑籍里柯,固然有我的根据和道理。

我对籍里柯最早的反感是他第一次在沙龙展出的那幅《轻骑兵军官》。这是籍里柯1812年创作的一幅画。其时,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正处于十分嚣张的状态,他这幅《轻骑兵军官》,画的是后腿直立、前蹄高扬的战马上一个挥刀策马的轻骑兵军官形象。而这个轻骑兵军官,很可能就是拿破仑的一个忠实信徒。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才年仅21岁的画家就画出了如此传神的人物肖像,确实可以看出籍里柯的艺术天赋。但他那明显迎合拿破仑的创作动机却使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幅画。我甚至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幅画特殊的艺术背景,当初的法国艺术沙龙在收到这幅画之后,完全可以在因为这幅画不符合沙龙领域的任何要求而被拒绝的时候就把它打入冷宫。但迫于拿破仑的淫威,这幅画最终居然以肖像画进入了这一届的沙龙展,并被评为金奖。

还没有真正读懂这幅画的时候,我的确认为这是籍里柯为了出名进行的一次艺术投机。

我对籍里柯的第二次反感是他1814年在沙龙展出的《受伤的骑兵》。

这时候的拿破仑已经退位,他那曾经如彩虹一般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变成了黄沙飞烟,可我们年轻的天才画家籍里柯却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画出这么一幅天才作品,以至于日后成为拿破仑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幅画虽然凭着自己的名气再次进入沙龙展,但却受到被当时的政治残余控制的沙龙人物的冷落和排斥。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对籍里柯还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这幅画本身的艺术品质是不可否认的。我反感他的是,就因为这幅画在沙龙的沉默,这个傻乎乎的天才居然放弃了自己的绘画,参加了刚刚当权的国王路易十八的精锐部队,以至于当拿破仑在他被流放的厄尔巴岛逃离并重新反扑巴黎的时候,籍里柯居然踏上了逃亡之路,直到这场政治危机消失才得以安宁。

这无疑是一个艺术家的人生悲哀。

籍里柯是一个不能用好与坏来界定的画家,一个具有很大争论的艺术天才。

初入画坛的籍里柯是满怀了一腔虚荣心的,这一点,从他绘画的动机和他一心要杀进法国的艺术沙龙的那种迫切心境就可以见证到。但他又完全是靠他作品的那种震撼力为自己的艺术开道的,这同样从他作品的那种创造力可以见证到。

他不是穷画家梵高和米勒,他是法国一个法律学家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法国北部诺曼底地区一个富商的女儿,他们家里的钱多得似乎总是用不完。按照常规,在这样一个十分富有的家庭里,籍里柯完全可以用很世俗的手段直接进入绘画领域,但他在这一点上却没有仰仗自己富有的家庭优势。恰恰相反,他对父亲给他挑选的美术老师倒是十分的挑剔,甚至还有些刁钻。

法国北部诺曼底是以产马而闻名的一个地区。也正是在这样一个马的群落里,在那些奔驰的马影下,造就了一个天才画家的辉煌和死亡。

因为几乎是在母亲的娘家看着一群群马长大,籍里柯对马就有了一种解不开的特殊情结。他不仅爱画马,还特别爱骑马。也正是缘于这种情结,1808年,他在选择第一个美术老师的时候,就特意选择了擅长画马的卡尔·维尔内做自己的老师。可这个最爱画赛马、狩猎和战场上的奔马的维尔内却并没有让籍里柯成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因为无法忍受维尔内的循规蹈矩,两年后,籍里柯带着满脑子的失望走出了维尔内的画室,做了纳尔西斯·吉汉的学生。在吉汉这里,籍里柯就像一匹野马找到了一片辽阔的草原,有了自己任意奔腾的空间。

在吉汉门下,籍里柯总是喜欢跑到拿破仑美术馆去看那些拿破仑从欧洲各国掠夺过来的各种美术品,他在拿破仑美术馆学到了许多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他也找到了自己出名的路径。这是籍里柯的成功,也是籍里柯的遗憾。

如果没有《轻骑兵军官》,籍里柯很可能走不进法国的艺术沙龙,至少不知会在法国这个至高无上的沙龙门口还要徘徊多少年。如果没有《受伤的骑兵》,籍里柯很可能会更早地获得法国美术圈如日中天的地位,不至于会被卷土重来的拿破仑部队追赶得四处逃亡。

我总是觉得,籍里柯在潜意识中是很注重政治风云变幻的,他似乎总是站在政治的阴影里翘望着天空上的日月星辉。因此,他在感受阳光的同时也被暴雨淋湿了自己的思想和心灵。

不管是崇拜拿破仑还是追随路易十八,对于籍里柯来说,都应该归结于他政治意识的不成熟,那只是一种零碎的意识。很多人说,籍里柯是一个激进的艺术家,我也很认同这种说法。但我还是要说,他的激进里是掺杂了很多功利意识的,因为他所有的激进都是为了出人头地。

渴望出人头地固然是无可厚非的,这是人性使然。我倒是很喜欢籍里柯对名利的渴望的这种率真。他敢于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很想进入法国沙龙,很想出名,而且对自己那么自信,这比那些自以为是的目空一切却又总是对同道朋友嫉恨在心的清高要可爱得多。那是一种比纸还薄的清高。真正的清高是一种对恶俗与诱惑的抗拒和排斥,并在这种排斥中静如青莲。

籍里柯不属于清高的画家,但他也不恶俗,他只是率真得可爱,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所以,他看不清政治,更看不清自己,就那样像一匹野马一样在功利的影子里横冲直撞。

籍里柯是本色的,这是我现在开始喜欢他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

他的虚荣心,他的功利性,他的对政治的投机取巧,他的对舅妈的不伦之恋,都源于他的本色。

不过,很奇怪的是,我最初对籍里柯的不喜欢,也是源于他的这种本色。因为,我那时候并没把他身上的这些当作本色来看,说得更准确一点儿,我那时候还不会分辨人的本色的真伪,因为我把一切都看得太唯美,唯美得不能掺进一丝杂质。可是,这个籍里柯却似乎是成心想和我作对似的,他不仅那么崇拜我最讨厌的拿破仑,还那么口出狂言要在沙龙上展出自己的作品。不仅那么喜欢政治,还去爱自己的亲舅妈。这些,在我当时都是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当然,在那个时候,我对他的画还是很喜欢的,包括他那些与政治联系得很紧密的画。我喜欢他的画,但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人太不纯洁,太有心机,太不道德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我怎么会喜欢呢?

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那时候这样去看籍里柯是一种错误,因为那也是我当时的率真。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当时不这样想才是我的错。人都有一个纯真的时期,都有一个渴望唯美的阶段,就像稻子曾经都是娇嫩的秧苗一样,这是一种不可逾越的时光历练。

很多曾经模糊的东西都是在历练中清晰起来的,曾经很多茫然的东西也都是在历练中明了起来的。人活着,其实就是活在对自己的历练中,正是这种历练,才让我们看懂了许多我们不懂和费解的事物。比如,我对籍里柯的解读,其实就是一种心理历练的过程。

我也知道籍里柯是一个很伟大的艺术天才,但我不会因为我今天的这种认识而否定我对他最初的讨厌!那是留在我最初感觉中的籍里柯,他与现在在我心里的籍里柯就像两座山峰一样对立存在着,一座很矮,一座很高。

籍里柯对骑马的那种酷爱,无疑是源于他在法国诺曼底的影响,这样的影响,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因为爱马,他喜欢骑马;因为爱马,他喜欢画马;因为爱马,他最终死于马蹄之下。在奔驰的马蹄声中,籍里柯完成了自己的宿命。

籍里柯似乎一直就在马背上行走和奔跑,马背就是他的河流,他一直就在这条河流里策马狂奔,在这条河流里颠簸冲浪。

现在再来看籍里柯那些画马的画,我最喜欢的倒还是他那幅《轻骑兵军官》。这幅画是他最典型的英雄崇拜心理的艺术彰显。这幅画源自于他的十多幅马的油彩写生。这应该感谢他的老师吉汉,吉汉是个从不用素描画草图的画家,他的画几乎都是直接用油彩写生创作的。他把这种本事传授给了他的学生籍里柯,也就有了籍里柯的这幅《轻骑兵军官》和他后来的那一系列画马画风景画人物的作品。籍里柯就是在他那十多幅马的写生画的基础上,用短短两三个星期时间完成这幅《轻骑兵军官》的,这也难怪他当时那么自负。

这应该是他在色彩的河流里的第一次冲浪。

他第二次冲浪便是那幅《受伤的骑兵》。这幅画虽然进入了沙龙画展,但却是一片沉寂,沉寂得就像午夜的河滩,只能听到滔滔流水,却看不到闪烁的浪花。在这个冲浪的午夜里,浪涛打湿了籍里柯的马鞍,但却并没有打断他手中的缰绳。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卷进了另一股惊涛骇浪之中。

这是一股情感的漩涡。

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舅妈。

这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他却又是世界美术史上一桩不可抹去的事实。这个时候的籍里柯已经步入了新的国王路易十八的皇家卫队,从军梦的实现,使他暂时从色彩的河流里上了岸。舅妈亚历山德林的美艳和风情,在他艺术的心坎里掀起了一股股滔天巨浪,这巨浪一下子就打湿了整个法国美术界,也打湿了他父亲的威严。

没有人可以理解和接受这桩不伦之恋。

因为它是荒唐的。

籍里柯自己也知道这是一桩荒唐的感情。荒唐的事是不合理的,哪怕它多么的合情!

于是,一向自负的籍里柯有了困惑,有了不安,有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这是一个再自我再放荡的灵魂也无法超越的怪圈。

在情感的旋风中狂奔的籍里柯终于落马重创。最终,他捂着自己的伤口,悄然来到了罗马。这一年,是1816年。在罗马,他再次找到了自己的河流,再次找到了自己漂流的航标。踏浪而行的马蹄,再次在异国的天空回响。

然而,这马蹄声在罗马并没有持续多久,这匹艺术的黑马就感到了身心的疲惫,因为那股激情的暗流一直就在他的内心里奔涌冲撞。

再高的堤坝也阻挡不了情感的洪流。

1817年9月,籍里柯调转马头,从罗马回到了法国,再一次扬蹄奔向了舅妈亚历山德林深不可测的诱惑。

1818年8月,亚历山德林生下了他的儿子。荒唐最终再次以合情而不合理的程序落下了它的帷幕。

骑手总是能保持他作为一个骑手的绅士风度,哪怕一次又一次落马。

我们不能不佩服籍里柯对艺术的敏感和他用艺术观照政治的胆魄。从某种意义上说,尽管他这一次仍然是有一种艺术与政治的投机,一种名利的驱使,但他却用自己的艺术天才放大了这一艺术事件的本质意义。

这就是他的《梅杜萨之筏》。

不过,遗憾的是,尽管这幅巨大的古典现实主义作品后来把世界美术界震得摇摇晃晃,但它最初的沉寂还是给了籍里柯致命的打击。同是画的重大政治事件,而且创作的时间几乎也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可是,比他小几岁的德拉克洛瓦德的《自由引导人们》一问世,就赢得了法国以至世界美术界的关注,而重若千钧的《梅杜萨之筏》却像深秋飘落在河面的一片树叶,是那么无声无息。

籍里柯当然深知这其中的原由。《自由引导人们》是一种激进的宣言。

《梅杜萨之筏》却是一种揭示和披露,这是当时乌烟瘴气的法国政府所不能容忍的声音。

就像1816年的“梅杜萨号”远洋巨轮撞在巨大的冰山上一样,籍里柯的《梅杜萨之筏》因为正好撞在了混乱的法国政府这块巨大的礁石上,也差点儿沉没。不过,野马终究是不可改变其桀骜不驯的野性的。愤怒中的籍里柯似乎非得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法国“梅杜萨号”远洋巨轮沉船事件这桩丑闻,他似乎坚信自己这幅写实巨画能够取代任何媒体的声音。这时候的籍里柯已然不再是那个刚出道的大男孩,他早已成了一名用艺术向不良的法国政治示威的勇士。

于是,1820年6月,籍里柯把自己的《梅杜萨之筏》送到了英国伦敦的埃及艺术馆,居然引来了五万多人自觉购买入场券观看这艘来自法国的艺术巨轮。

踏浪而行的籍里柯,再一次从水里爬上了自己的马背。

籍里柯再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是三年以后。这一次把他摔下马背的不是政治,也不是女人,而是他的《石灰窑》。

《石灰窑》的绘画主体就是籍里柯自己投资的一座小工厂。严格地说,那还算不上是一座工厂,它只能算是一个小作坊。

这是一座专门用来生产人工宝石的小作坊。这似乎令人有点儿难以置信,按理说,《梅杜萨之筏》的巨大成功应该会给我们这位伟大而又年轻的画家带来不可估量的物质财富。但是,从他在英国欠下的那笔数目并不大的房租,我们可以想到,《梅杜萨之筏》并没有让他获得一个大师级画家应有的物质利益,而母亲临死前给他留下的那笔丰厚的遗产,也早就被他挥霍完了,他正在一步步走向贫穷。

《石灰窑》是籍里柯的绝笔吗?

籍里柯其实早就用色彩向我们倾诉了他内心的阴郁和衰败。我们见到的所有的工业题材的绘画,几乎都能看到忙碌的工人、运转的机械、明丽的厂房、高远的天空。可是,《石灰窑》却看不到这一切,它呈现在我们视觉里的,只有一座瘦骨伶仃的老房子,只有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只有几匹孤零零的瘦马,只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只有一团巨大的乌云。

这是籍里柯所有的绘画中从没有过的灰暗阴冷的色调。

他似乎并不是在画一座《石灰窑》,而是在向我们诉说一桩心事,传递一种预言。

这是他最后一次用他天才般的绘画,用他天才般的艺术语言与世人对话。他以为我们都听到了他最后的话语,于是便疲惫地跨上了马背,准备回家。他没想到自己会从一个浪尖上摔下来,摔进一条无尽的河流,再也不能上岸。

不知被送到乡下去的亚历山德林是否能看到32岁的籍里柯这最后一次骑马远行的绅士风采?是否能感知籍里柯对她最后的迷恋和牵挂?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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