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文明:尼罗河馈赐的厚礼

2009-04-21 03:09葛剑雄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09年3期
关键词:尼罗河古埃及埃及

葛剑雄,祖籍浙江绍兴,1945年出生于浙江湖州。历史学博士,现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主任、教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从事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

一条大河孕育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种精神、一种文明,构成了历史的篇章。就像巴比伦离不开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印度离不开恒河、中国离不开黄河一样,埃及离不开尼罗河。对于尼罗河在埃及文明中所起的作用,无论如何评价也不过分的——正是尼罗河无比优越的自然条件造就了古尼罗河漫长而富于生命力的文明,为世界文明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尼罗河被埃及人视为生命河、母亲河。每年6月份,埃提奥庇亚山脉融化的积雪汇合源头地区按期降落的山雨,使尼罗河水渐渐上涨,7月份河水溢出河床,淹没河谷两岸,9月份泛滥达到高潮,尼罗河两岸变成一片沼泽地,11月份河水下落。这个过程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尼罗河水有规律的上涨、泛滥、下落,每年在尼罗河两岸留下一片黑黝黝的松软、肥沃的泥土,冲积土含有大量腐殖质肥料,从而有效地改变了古代埃及的生态环境。农民把种子撒在厚厚的湿土中,秋冬季节适宜的阳光会使它们在3月和5月成熟,其间根本不再需要灌溉。夏收之后,大地干裂,土壤曝于空气中,抑制了水分和盐分在土壤中过多滞留。这样就构成了古代埃及日历上的三个基本季节,阿赫特(泛滥)、佩雷特(生长)和舍毛(干旱)。每年河水泛滥后,土地实现自然灌溉和施肥——尼罗河的定期泛滥给埃及带来了充沛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地,也带来了生命和繁荣。希罗多德曾记述了古埃及农民的生产过程:“他们要取得收获,并不需要用锄头锄地,不需要用耨掘地,也不需要做其他人所必须做的工作。那里的农夫只需要等河水自行泛滥出来,然后每个人把种子撒在自己的土地上,叫猪上去踏进这些种子,此后便只是等待收获了。他们是用猪来打谷的,然后把粮食收入谷仓”。

尼罗河的定期泛滥为埃及农业文明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同苏美尔人不一样,埃及人当时已经可以预知每年洪水发生的时间和大小,欣赏洪水给农业生产带来的好处,认为洪水之神是会给每个人带来欢乐的神。一位古埃及诗人是这样描述给万物以生命的大河的慈善:“看,这位伟大的君主/既不向我们征税/也不强迫我们服劳役/有谁能不惊讶/有谁/说是忠于他的臣民/其能做到信守诺言/瞧/他信守诺言多么按时/馈赠礼物又多么大方/他向每一个人馈赠礼物/向上埃及,向下埃及/穷人,富人/强者,弱者/不加区别,毫不偏袒/这些就是他的礼物/比金银更贵重……”古埃及文明在农业的基础上产生,在农业的基础上发展。难怪这位历史学家说“古代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

统一的灌溉农业促进了埃及王权的加强,埃及法老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帝王谷等建筑就是法老权威的象征。如果说尼罗河周期性的泛滥象征四季交替,象征生命的复苏,法老期冀在生命的轮回中达到永生,那么通过金字塔,古埃及人的确创造了超越时空的永恒。过去,人们普遍认为修建金字塔是奴隶在承受极度压迫的情况下进行的,现在的研究正逐渐推翻这种说法。因为修建金字塔总是在夏季农闲的时候,单纯依靠强制的手段,恐怕难以让几万劳工协作起来,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劳工们一定相信自己的福祉与法老的福祉有着不可分解的联系,才会在酷热的沙地中挥汗如雨地工作。集体协作性质的劳动也会给个体的劳工带来令人振奋的亲近感和集体成就感。发现于金字塔石块上的标记,如“充满活力小组”、“耐久小组”,看来也证明了这一点。近年埃及的考古学家在金字塔周围甚至发现了类似酒吧的遗迹,有相当数量的劳工接受过各种医疗手段的治疗,现存一些带有文字的草纸和石板上面,发现有类似假条一样的记载。这些现象,也说明修建金字塔的古埃及人是在一种较宽松的条件下进行的。

在古埃及语中,“尼罗河”是“不可能的河流”的意思。尼罗河发源于热带雨林地区,南北走向,这就决定了其下游必定穿越茫茫的草原与沙漠,有2000多公里是穿越了代表死亡的撒哈拉沙漠,其中没有接纳一条支流,以至于原本丰沛的水量到最终进入地中海时已经所剩无几。但尼罗河在不可能中实现了可能,成为人类文明最早的起点。由于尼罗河的基本南北流向,河水受地球引力的影响较小,河道顺直,水势平缓,加上尼罗河上游有大湖调节,每年泛滥水量比较稳定,不易成灾,这就为埃及定居农业造就了低投入和高回报的环境,促使埃及社会的复杂化,表现为在公元前5000年,埃及出现的城镇政体,各自控制着泛滥平原的某一条带。这种多元的地方中心并没有力的地理屏障,为建立统一的政体在地理环境上铺平道路。同时,狭小的生存空间,促使野心勃勃的地方统治者极力通过统一活动扩大自己的支撑区,导致统一集权机制的形成,终于在公元前3100年-公元前3000年,由上埃及国王孟尼斯实现统一,埃及文明形成。同时,尼罗河水流由南向北流,上埃及国王可以清楚地预言向北灌溉的区域,奠定了埃及统一是上埃及统一下埃及的格局,也限定了埃及的官僚体制一开始就是内向型的,注重内部行政体和部门化建设。尼罗河狭长的地理环境,促使古埃及的文化选择了狭长带状、由南向北的多元一体化文明起源模式。

尼罗河就像一根天然的纽带,把整个流域地区连接成一个稳定、有效的整体。尼罗河平稳的水流使北上的航行极为容易,而盛行的北风、西北风又使返航毫不费力。在埃及文明中,神庙和金字塔乃至方尖碑的巨石都是从千公里之外的南部阿斯旺开凿北运,一块几百吨的石头怎么运?这全是尼罗河的功劳,没有尼罗河,也就没有尼罗河文明的人类文化遗产。前年我到非洲,从尼罗河三角洲一直走到尼罗河的源头——埃塞俄比亚高原上的塔纳湖。我把尼罗河跟黄河稍微作了一下比较,发现早期的文明很明显受到自然条件的制约和影响。比如说世界上的大江大河中大多数是东西向的,所以地球的自转对于河流河床的形成,对于流水的侵蚀与切割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尼罗河基本是南北流向,所以尼罗河相对比较平缓,流向比较顺直,洪水比较规律,一年一度的泛滥成为尼罗河早期开发的基础。尼罗河上有六大瀑布,我到了其中最著名的第三、第四瀑布,所谓瀑布实际上水的落差只有90厘米,或者70厘米。正因为如此,尼罗河给古人的迁徙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今天我们看到的神庙,重达数百吨的巨石,就是当年用简单的工具在阿斯旺一带采石,然后顺流而下。而这样的条件黄河上面很难具备。当年黄河的漕运,从关东将粮食运到关中平原,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程。黄河流经世界上面积最大的黄土高原,特别是黄河中游。而尼罗河两岸都是沙漠,在纳塞尔水库,也就是阿斯旺高坝的上面所见全部是裸露的花岗岩的山岭,看不到一棵树,昼夜温差非常大,所以尼罗河的文明完全聚集在绿洲和三角洲,不像黄河,从中游以下都是黄土高原或

黄土冲积的平原。也正是由于尼罗河的自然特点,造就了埃及文明中辉煌的建筑文化。从古埃及到希腊、罗马、腓尼基、拜占庭以及阿拉伯那些建筑,现在大多数我们还能看到,有的还非常完整,因为这些建筑全部是由大理石、花岗石至少是砂岩、火山岩建造的。我想这不是他们民族的特色,主要也是自然条件,阿斯旺一带有非常好的花岗石,还可以利用地中海把西西里岛、希腊、罗马出产的大理石运到埃及,却很难找到廉价的木材。然而在黄河流域,要在黄土覆盖下面采集优良的石材并不容易,相反早期还残留不少天然的森林,当然会以土木结构的建筑为主。所以中国古代的建筑无法长期存在,不用说秦汉的宫殿,就是唐宋的建筑也基本消失了。

尼罗河又是早期古埃及人外迁的天然途径,由尼罗河进入地中海后,又能在较短的距离内到达沿岸各地,再迁往欧洲、亚洲其他地方。在尼罗河下游和地中海沿岸,埃及、巴比伦、亚述、腓尼基、希腊、罗马等多种古代文明交相辉映,河流文明与海洋文明相得益彰,尼罗河三角洲每年泛滥留下的沃土,构成古埃及农业生产的基础,支撑了绵延数千年的埃及、希腊、罗马、拜占庭、伊斯兰文明。尼罗河文明通过与周边地区的文明交往不仅把自己的文化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人类,也吸收了外来文化成果,如闪族世界的多元文化要素、希腊文化等。当古希腊文化趋于衰落时,亚历山大城成了希腊思想和文化的中心,是它把希腊文化传播给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再把它传到西方世界。如果没有埃及,很难设想希腊文化遗产能够保存下来。亚历山大时期,被埃及接纳的文化起着创造者和培育者的双重作用。托勒密王朝统治之初,埃及人吸收希腊文化十分缓慢,尽管希腊文比埃及文易写,但从考古发现的草纸书中看到,用古埃及世俗体写的和用希腊文写的几乎一样多。希腊法律反映到埃及的法律文件中的进程也很慢,但埃及文化遗产却利用希腊文这一新的语言媒介得以传播。以后,在艺术等其他领域,埃及接受希腊文化的影响很突出,埃及的剧院、雕刻艺术品等与希腊作品相似。

今天的埃及人没有像我们这样把祖宗追溯到几千年前的心态和习惯,因为今天的埃及人并不是当年法老的后代,他们的早期崇拜早已被伊斯兰文明、伊斯兰教所取代。这并不是说他们先天就有这样的开放态度,而是尼罗河的地理环境使然。所以,把河流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来研究,对文明的多元性、多样性会有更深刻的认识,也可以避免对未来只是人为地用某一种文明来取代其他文明的不现实的欲望,以为人类的和平、稳定和文明持续的发展作出我们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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