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遗嘱

岩水生

已经到晚期了，何必再遭罪!我把化疗医嘱撕得粉碎。妻子和儿子含着泪不敢言语。在生命最后的这一段时间，我要好好想想，重写遗嘱。

近来，我常常梦见三十年前老家门前那条小河，蜿蜒曲折，清澈见底，水里的小白鱼，在绿色的水草里轻捷地游动，夕阳下闪烁着白光。沙滩上似乎还留着我童年的脚印。夕阳下，脚底踩着松软的河沙，沙粒在脚趾间蠕动着，滑滑的、温温的，非常舒服。

出门就是河，我常随妈妈到河边洗涮，那年我四岁，趁妈妈到岸上搭衣服，我兴冲冲地向着闪光处爬去。“扑通”掉到水里。妈妈一回头，吓坏了，飞冲过来。我喝了两口水，还哈哈地笑。村里人说我命大，从此我有了名字——水生。

再大些就与“改改”一起上山采中药，挖野菜，改改是俺村与我同岁的女娃。我们半天就装满了两大背篓，然后就到河里洗干净。我们卷起裤腿，站在水中，常有一群寸长的小鱼儿，围着腿啄，啄得人痒痒的，有几只甚至游到背篓里。我经常摸些鱼虾河蚌，分给改改，摸多了，有时母亲也会不高兴，因为要多费盐和油。我干脆晒成鱼干，留着过年吃。

我们那条河里有一种虼呀鱼(城里叫黄鱼)，样子和鲶鱼相似，黄色，背上有一根锥子样的刺，炖汤，用文火，汤如牛奶，那味道真美。二十多年来我吃过许许多多鱼，长江里的文昌鱼、鲈鱼、鲑鱼，印度洋的石斑鱼，澳大利亚的鳕鱼，但都比不上我在家乡小河里摸的虼呀鱼。至于现在菜市场卖的激素超标、饲料催生的各种鱼，更是根本没有鱼香味道了。

我的水性很好，踩水、扎猛子全村第一。我可以仰面躺在水上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看白云在天上缓缓地浮动。睁着眼睛在水里潜泳，看水下那密密的水草，仿佛进了森林。

那年发大水，改改家的牛被水冲走了。改改死拉着缰绳不放，顺流而下。我冲到浪里，追了两里地，幸好把改改和牛救出来。乡亲们都夸我们。就在那一年，双方父母给我们订了婚。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北师大，改改考上了省城师范。

要开学了，我路远要先走了。父亲送我到车站，求班车的司机开到家门口时停停，想让我跟改改再说句话。改改从院子里的梨树上摘了两个大梨，跑到河边洗洗，带着水珠从车窗递给我。我说分手时分梨不好。改改每个梨上咬两口，递过来，含着泪说：我们俩同吃一个梨，心永远不分开。我说：对，对，心永远不分开。当着她的面，当着众人的嬉笑，我把带着河水珠的梨都吃了。

至今还记得河水是那样香甜，蘸着河水的梨更是香甜。

放暑假回来，我们在河边谈心。商定老了一定回来，死了把我们的骨灰合在一起，一半撒到河里，一半埋在河边，种棵松树为记。因为这条河是我们爱情和婚姻的见证。

后来，我们在北京安家生子，回老家的机会少了。上班下班，柴米油盐，官场应酬，名利追逐，身心疲惫，宦海沉浮，一晃就是二十八年。

20年前，爹娘进京看我们。穿着崭新的涤卡料衣服，兴致勃勃地说，村里建了化工厂和造纸厂。咱家现在不缺吃、不缺花了。背兜里有核桃、山茱萸。我问，没带鱼干?爹说，河里没有鱼了，都炝死了。

10年前，爹一个人来了。消瘦乌青的脸，浑浊的眼角流着浓一样黏液，痴呆呆地盯着我说：你娘走不成路了，咱那儿不活人了，连改改家的梨树也死了。那天我正准备竞争处长，没有在意，心想人都要老的。就说明天让改改带你到医院看看眼，给妈带些药。

前年奔丧回家，看到小河我大吃一惊，怎么成这样子?水浑浊不堪，烂棉被、垃圾全往河边倒。河面漂浮着塑料袋，桥下还散发着阵阵恶臭，死猪漂在水面上爬满了蛆虫，恶臭让我头晕，胃里也在翻腾，差点吐出来。

往远看河床被挖得满目疮痍，人们修建房屋过度开采河沙，垃圾随意倾倒。化工厂的废水充填了小河。村里新盖的道士帽似的高楼，傲慢地俯视着土坯老屋。时而听到怪叫的蛙声，像在附和地方经济保护主义唱着“天蓝水清”的高调。

后来我才知(爹妈怕影响我的工作，没有告诉我)，村里的人得了一种怪病，先是腿上出红斑，然后发烧，浑身浮肿，无法进食，相继死去。有钱的人在院子里打了深井，仍然无法幸免。城里防疫站的专家说，患那种病是因为养的鸡鸭、种的青菜粮食也有毒。为什么没有向上级反映?村上的人说：反映了，不管用。县上说：提高GDP是硬道理。

我好后悔，我自责、内疚，我们家就在河边，是污染让亲人早逝。我为什么没有将父母早早接到北京居住!

千百年来，家家户户都从河里挑水或抬水，放到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水缸里，供人、畜饮用。虽说住土坯草房，吃粗粮淡饭，可是水好、空气好。这条河滋润着两岸肥田沃野，养育着一代一代的乡亲父老，同时也养育了我们这一代不肖子孙。这条河是我们的恩人，怎么能如此对待它呢?

贪婪把赖以生存的小河变成毒河，为了钱，让无辜的百姓承担污染带来的恶果。

我要重写遗嘱，告诉我的儿子：把我的眼睛、心脏、肾脏，一切能用的器官，统统无偿地捐给需要的病人，只有一个要求：我虽然死了，但要用我的眼睛，监督那些贪婪的权钱勾结的黑心人，看治污是否又在阳奉阴违，看着他们将要得到的报应。我儿记住：家祭毋忘告我。

我儿记住：把我的骨灰埋在你爷爷奶奶坟旁。我生前没有尽孝，我的魂魄要依偎在爸妈身边。

在冥冥之中，我突然悟到“水生”“水生”因水而生。水污染了，预示着我的生命要结束了。我永远依恋梦中的小河，不，不是梦中的，是儿时的那条实实在在的小河。……交代完了，心慢慢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