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味道

王子微

[摘要]本文对法国影片《香水》作了生动而深刻的评述，指出这部影片作为一个传奇故事，同时是一部残酷的童话、一个阴沉的寓言，它所散发的哲学思考是关于爱的悖论，是对于生存意义的探询，进而揭示了渴望被爱的扭曲的人性是产生人间悲剧的根源。

[关键词]爱的悖论，生存意义

天堂是什么味道?地狱呢?爱是什么味道?憎恨呢?也许，天堂的香气会蒸腾出地狱的图景，而捕捉爱的气味正源于心中难以化解的憎恨。

格雷诺耶是谁?一个嗅觉超常的奇才怪杰，气味王国的国王，一个十恶不赦的谋杀犯，一个被诅咒的天使，一个圣洁的邪灵。

影片《香水》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香味”的故事——一个能嗅出世界上几乎所有味道的怪杰谋杀26个少女的故事。一次次的谋杀只为摄取少女的体香，制造那瓶征服世界的香水……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一部残酷的童话，一个阴沉的寓言，或者只是一瓶谜人的香水，散发着哲学的思考——关于爱的悖论，对于生存意义的探询。香味飘过，留下的却是比香水更浓郁的悲哀。

格雷诺耶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是一个余存者，他那卖鱼的母亲像排泄一般将他分娩，随即把他同鱼杂碎扔在一起，想当然地以为他会像其他弃婴一样安静地死去。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多余得如同有待清理的垃圾。镜头中的初生婴儿丑陋如一团模糊的肉块，这时他与周围腐肉惟一的区别就是他尚余的气息。污秽不堪的背景中出现了第一个主人公鼻部的特写(这样的特写镜头在影片中多次重现)，两个小洞夸张地一张一翕，顽强而贪婪地吮吸着周围的一切气味，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罪恶吸入灵魂深处。随着婴儿颤动的鼻翼，影片用快速剪辑的方式将一幅幅地狱般的景象呈现在我们眼前——血淋淋的动物内脏、腐烂的尸体、蠕动的蛆虫、黏稠的呕吐物、沾满泥垢油污和汗渍的人体……我们被这样的画面冲击着，仿佛感到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主人公正是在这恶臭的刺激下迸发出一声啼哭，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命，也把母亲送上了绞刑架。或许就是从这一刻起，他选择了生存而放弃了爱。他在没有爱的险恶环境中顽强地生存着——从冰冷的孤儿院到人间地狱般的工厂，他像牲畜一样被买卖、被利用，却像只扁虱一样易于满足，他的身体所需甚少，他的灵魂一无所求。而正是这种不需要爱的习惯让他得以生存下去。

格雷诺耶似乎一出生就是个被诅咒的人，嗅觉超凡的他能嗅出并记忆周围存在的每一种气味：花椰菜里的毛虫，横梁后的钱，隔几道墙和几条街的人……嗅觉对于他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活着就是去呼吸，去闻，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能死里逃生。但颇为讽刺的是，几乎每一个在他生命转折点上的人都是死于非命——弃婴的母亲被绳之以法，孤儿院的修女在卖掉他之后被匪徒杀害，皮革厂老板将他转手后意外身亡，香水师傅在向他索取100多个香水配方把他送走后也一睡不醒，最后香水工厂的老板甚至成了他的替罪羊而被绞死。他就像一个榨取生命气息的吸血鬼，用黑洞般的鼻孔吸取别人的生命能量，使自己在每个命运的拐角获得新生。在他的成长历程上，几乎每个死于非命的人都是利欲熏心，在资本运营的肮脏履带上随波逐流，或许这就是香水艺术的恶灵在暗中庇护他以完成那个邪恶而又纯粹的使命。

当凭着超群的嗅觉追踪那些美丽的猎物——少女时，他狼一般贪婪而冷酷的目光执著于这场攫取香味的狩猎，香水不再是香水，而是散发着刺鼻的畸形之欲气味的血液；当他在裹尸布上涂抹油脂，为获取少女体香做准备工作时，他的样子就像一位虔诚的朝圣者，等待着上帝的恩宠，香水不再是香水，而是圣杯中的甘露；当他用专门的刀具小心翼翼地将油脂从少女美丽的尸体上刮下时，他一丝不苟的态度和专注的神情俨然一位严谨而追求完美的艺术家。香水就是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艺术珍宝，当众人拜倒在他脚下时，他挥舞着双臂，仿佛向欢呼的人群宣称：“我，就是世界的主宰!”那样子让我不禁想起了二战中演讲时的希特勒。也许，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孩子迷恋的一场游戏，只不过遵循了他自己的游戏规则，只为着一个看似单纯而美好的目的——拥有梦想中的香味。而这种带有常人无法理解的审美意味的罪行又怎能仅放在道德的天平上衡量呢?抑或他所做的一切疯狂的行径不过是出于本能。就像有的人贪恋美食，有的人贪恋美色，而他贪恋香味，因为，这是他惟一的财富，生活中惟一的乐趣，甚至是生存的惟一目的，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香味，他几乎一无所有。

香奈儿说过，一个没有属于自己气味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格雷诺耶对于香味的追寻也是对于自身存在意义的探求。对于他，世界就是由气味构成的，万物都因气味而存在，这想法单纯得让人感动。可就是这样一个为气味而生，用鼻子来闻世界的人，却没有属于自己的气味，在他看来，自己等同于不存在。但他偏偏要和这命运抗争，要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出最美的气味。他对香味追寻的过程其实就是不断弥补自我生命缺憾的过程，是不断发掘自身存在意义的过程。

格雷诺耶的悲剧也影射着一个天才的宿命。开始时他对气味并不区分，对他来说气味不像在常人那里分成好的、坏的，而是每个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气味，因此它们也是等价的。他把这些气味一并收入鼻中，因为对他来说世界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这似乎也是他认识世界最容易也是惟一可能的方式。他在学会说话前就学会了识别几乎每一种气味，即使在有了语言以后他所能接触的气味之丰富多变也是语言无法穷尽的。格雷诺耶的天才在初次为香水师傅配制香水那场戏中得到了绝妙的展现。香水师傅绞尽脑汁地想配方的组成，认为香水师靠的是经验、谦虚、测量，实际是一副江郎才尽的窘态；而格雷诺耶不知道香料的名称，不懂所谓正确的方法，有的是自信有巴黎最好鼻子的骄狂和与生俱来的禀赋。当香水师傅提出要他提供配方时，他的沉默不是因为胆怯，而只是由于不知道“配方”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天才面前，一切语言和经验之谈都是苍白的。对他来说，气味永远不是标签上的名称，而是藏在玻璃瓶中一个个舞动的精灵。当他果断地拿来一个个香精瓶子自信地倾倒调配时，那动作俨然就是大师在召唤属于自己的美妙音符。当我们看到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提取每一种事物甚至玻璃和猫的气味时，那些荒唐的实验就像出自疯狂的科学家之手，但我们更多是震撼于他的执著，而在刹那间忘记了他的残忍。从中也能看出所有天才都会经历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毕竟人是无法提取所有事物的气味的，即使你有上帝恩赐的鼻子。格雷诺耶对香水艺术的迷恋就如皮革马利翁之恋的翻版，最后甚至沦为香水魔鬼的奴隶而不能自己。当他完成天才的使命，能使所有人臣服于他的脚下时，这天才又丧失了应有的意义。

与其说格雷诺耶迷恋的是香水，不如说他所一直向往并追寻的是香水之中那可闻而不可即的爱欲。传说爱神阿弗洛迪特的手指被玫瑰刺伤后流出的血带有芬芳。从动物发情时可以播撒出去的“爱的召唤”到人类所谓的一见钟

情靠的大多是彼此身上相互吸引的气味。所谓的“臭味相投”“闻香识女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因此，不如说我们和梦中情人就是这样“一闻定情”的吧。女孩们在赴约前不会忘记在手腕的脉搏上，在耳后点染上迷人的香，为的就是那摄魂的香气随着心跳舞动，撩拨秀发那一刻绕指的温柔，脖颈相依时销魂蚀骨的缠绵……

那如同从天堂飘来的摄入魂魄的幽香在影片中可谓令人惊艳——普罗旺斯一望无际、随风摆动的藕荷色薰衣草，鲜嫩柔软、清新芬芳的青草，有着半透明光泽、诱人的黄香李子……随着镜头的推拉、音乐的强弱，我们竟不知不觉追随格雷诺耶的脚步，与他同呼吸，在迷醉中寻觅那些忽隐忽现、时浓时淡的香味——少女火红的海藻般的长发间飘洒的燃烧着欲望的味道，碧绿的眼眸中荡漾的湖水般清新淡雅的味道，微启的双唇间散发的草莓般夏日的味道，白皙柔软的脖颈透出奶油般香甜的味道，无瑕而光滑的玉体流出百合花般沁人心脾的味道……

在这里，他梦寐以求的香味的存在形式远远超越了这些味道的属性，这些难以描述的香味俨然是安琪儿空灵的歌唱，是撒旦魅惑的诗篇，是栩栩如生的浮世绘，是华丽典雅的油画，是最原始又最难以抗拒的欲望，是来自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求。然而在香气之下，格雷诺耶的世界是黑暗、肮脏、龌龊不堪的，灰暗的背景下，香水世界透出的那一方明亮如童话世界般的橱窗为他的生活递来一盏明灯，成为他惟一的希望和寄托。在他身上，除了凌驾于世人之上的鼻子几乎一无可取，有的只是畸形、丑陋的外表，愚钝的大脑。而他就是要靠着嗅觉去征服世界。

格雷诺耶从小在没有爱的环境中成长，他似乎根本不需要爱，而且心中充满对人们的仇恨。然而没有人不需要爱。他的香水之所以有征服世界的魔力，正是因为它有让人们产生爱慕之情的力量。他渴望被爱。有了这瓶香水，他得到了人们对他的爱，却发现他已无法去爱人们，他有的只是仇恨，他只想要人们恨他，这样他的感情才有回应，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刑场上的格雷诺耶像个神秘而冷酷的魔法师，他以优雅的姿势挥舞着那条沾有神奇香水的手帕，整个广场数以千计的人都像被施了咒语一般陷入到集体的癫狂和痴迷中，先是拜倒在这个他们曾经恨之入骨的杀人犯脚下，然后又完全被那种由香水引发的强烈的爱慕之情所淹没，在伊甸园般的香气的驱使下放任自己内心的欲望，他们疯狂地相互爱抚着。在慢镜头的处理下，赤裸而狂热的人群构成的大背景如同地狱的景象，人们所构建的道德城墙顿时土崩瓦解，这集体的“罪行”也许不过来源于亚当夏娃般纯粹而炽烈的爱恋。拥有控制人们的爱欲的能力，他甚至可以使教皇吻他的脚，然而在香水的感染下，他所想起的却是那个他第一次无意中杀害的少女，他想象着他们像常人一样接吻、爱抚，坠入爱河，然而横陈在眼前的只是一具永远不会与他相爱的冰冷尸体。这时格雷诺耶落下的两行泪中只有无尽的失落与悲哀。他有着超人的能力，却无法像常人一样爱与被爱，即使征服了全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他凭着嗅觉的记忆回到他的出生地，将那瓶终极的香水从头顶淋下。阴暗的巴黎贫民窟被格雷诺耶和他的香水晕染出天使般圣洁祥和的光圈，就是在这光明中，充满爱慕之情的人群如饥似渴地瓜分并吞噬了这位“人间天使”的身躯，这是酒神般的迷狂，是绝望天才的自毁。之后，每个人心中都充溢着圣洁、满足和自豪，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完全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随着这最后一句平静中略带冷酷和嘲讽的旁白，故事落下了帷幕。

一个制造出天堂般香味的人却出生在地狱般恶臭的地方，并且没有自己的味道；一个拥有让人们相爱的伟大力量的人却无法产生爱的感觉。当他的目标达成，他来到这世界上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在短暂的自豪与陶醉过后，有的只是无穷的空虚与悲哀。然而，比悲剧更悲哀的是现实。抛开故事的道德层面不谈，现实中，又有多少人能执著于自己最初的梦想?有多少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禀赋与使命?有多少人为自己生存的意义真正思考并苦恼过?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一件事完全出于爱?

格雷诺耶是谁?一个执著的梦想家，一个单纯的野心家，一个得不到爱的孤独的人。

在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中，影片中那段清新动人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童年时的格雷诺耶头枕着木桩，闭着双眼。随着他陶醉的呼吸和梦呓般的呢哺，镜头流水般延伸着——“wood，warm wood，grass，wet grass，stones，warm stones，water，cold water，frog，wet stones，big wet frogsto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