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翀 万 婵
从惯常的角度来看,《唐解元一笑姻缘》(以下简称《唐》)是一篇情节内容比较简单的小说。不脱《警世通言》的市民传奇本色,《唐》无非是民间传诵成佳话的一桩“风流话柄”。和后世的戏曲及传说相比,《唐》的故事内容还有许多尚未发展完满的地方,其中最大的不足,在于女主角秋香的形象不够丰满。秋香在小说叙述中被忽略了。虽然如此,小说文本毕竟是一个多层面、多角多棱的立体结晶,其中存在着作者创作意图之外的意义空间。通过不同角度的解读,我们从《唐》中分离出两个不同的叙述层,前者以作者主观创作意图指向的显性意义空间为主,后者则是易被忽略的细部以及其指向的丰富幽微的深层意义空间。基于这种分析,我们围绕话本里的秋香形象揭示出小说叙述方面的一个悖论,以及这个悖论在故事中的存在状态。
毫无疑问,叙事是围绕唐伯虎展开的。从文本显性层面来看,全部叙述是围绕他来进行的。首先,文本讲述的是唐伯虎的一次爱情历险,他是这个历险故事的主要“行动元”。其次,唐伯虎是文本唯一着力刻画的人物形象。不同于民间故事中常见的天真迂阔的儒生形象,唐伯虎处处展现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卖身请托,对主管,他能“卑词下气”;对学士,他能曲意投合;时机成熟时,他会买嘱媒婆以致意;事成潜逃时,他不忘理帐目、封物事以自明,真是能伸能缩,来去明白。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都着墨不多。再次,小说还从道德伦理层面上展现了对唐寅行动的肯定和认同。试看小说的叙述脉络。开篇突出唐的盖世才华和怀才不遇,纵情诗酒的志趣。有了这个印象,对他后来不拘礼法的行为,读者就不会视为轻浮之举。接下来,每当“好事”遇到挫折,文本就引入唐寅的诗词来为他刻画心境,释放心声。而在情节高潮过后,又写了华学士访唐揭开谜团的一段尾声,通过华学士的口说出“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枉名士风流”,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对这一个风流才子的判词。
和唐寅比起来,秋香那一面在文本中是不对称的。首先是故事中秋香现实地位的卑微。在古代文人才子的艳情故事里,通常的女主角不是朱门宦家、深宅绣户里的小姐,就是锦心绣口、满腹诗书的才女(更普遍的是同时身兼两者),而秋香不过是个青衣仆婢,又无过人的文才。一般来讲,她更适合做市民恋爱故事的主角,和商人、百工、闾里细民相配。“三言”中不乏这类故事。其次是秋香文本地位的低微。以姻缘成功为目的,几乎所有向这个目标前进的努力都是由唐寅完成的,秋香仿佛从故事里消失了,整个追求爱情的奋斗过程只是唐寅“一个人的战争”。甚至在众丫鬟齐聚中堂,唐伯虎烛下选妻这样决定一个女人终身命运的重大时刻,故事写了唐伯虎的行为动作与心理活动,却对秋香的行动与心理不著一字。女主人公这样明显的缺位令人惊讶。
然而,从深层叙述的角度来看,秋香果真没有足够的文本地位吗?
答案并非如此。
我们来看唐寅与秋香逃出华府时的壁间留诗的颔联:
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唐寅把秋香比作《虬髯传》里慧眼识英雄的红拂。注意其中的“随”字。女权主义者也许会喜欢这个字眼,不过乍一看用在这里并不合适。《虬髯传》中是红拂主动找到李靖私奔,但在《唐解元一笑姻缘》中,秋香是完全被动的。直到洞房花烛夜,她才对华安说以前似曾蒙面,可见她之前并没有认出华安就是当日舟中那个过客。在这句诗里,唐寅本来可以也应该写道“愿携红拂同高蹈”,用一个“携”字表明自己在二人关系中的主动性地位,那或许更合乎事实。那么,他为什么要用“随”这个字,仿佛在他内心深处认定,秋香才是这段爱情关系中的主导者?
我们来考察文本中从初遇到成亲这段时间里,表现唐伯虎的心理状态和情感历程的语句:
(相逢时)神荡魂摇/急呼小艇不至,心中若有所失/也不管那船有载没载,把手相招,乱呼乱喊/径跳过船来……连呼:“快些开船”/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画舫……东行西走……/(见到秋香时)心中欢喜,远远相随……/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卖身投靠时)卑词下气/(在华府)计无所出……赋《黄莺调》以自叹/(点妻时)虽然尽有标致的,但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旁边,嘿然无语/(夫人问时)华安只不开言/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
由唐寅的这些表现可以看出,秋香的一笑在他心中唤起了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远非一般的情欲可以相比。这从侧面渲染出秋香巨大的吸引力。
整篇小说中,秋香只是在新婚之时和唐寅有过对话。我们只能从这一个片段窥见秋香的性格。当唐伯虎以真情相告,她毫不犹豫地托以终身,跟随他私奔离开华府。后来华学士最不解的就是何以秋香愿意跟随唐伯虎一起私逃,这正好从反面突出了秋香的独特个性。最独特的是她那双眼睛,用唐寅的话说,“好厉害眼睛”。秋香似乎具备对于与自己真情相关的人和事的一种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果说舟上相逢的一笑,还只是唐寅所夸赞的“于流俗中识名士”的能耐,那么两次倏忽邂逅,都能在那么久之后记起来,尤其令人惊异。可以说,这短暂的亮相中,秋香的形象让人眼前一亮,如惊鸿一瞥,展现出耀眼的性格光彩,这其实是另一种惊艳。在舟中唐伯虎对她的惊艳是外貌与风情的惊艳,这一次的惊艳却是对她与众不同的个性的惊艳,后者无疑更加接近感情与心灵的交流和契合,提升了这个爱情故事的品位。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秋香的性格高度,决定了这篇小说的价值。
在《〈哈姆雷特〉中的欲望及其解释》一文中,雅克·拉康运用了一个“时间感”的概念。在他看来,哈姆雷特始终不肯行动的古怪行为是基于他内心的时间感,“主体试图在他的客体中找到他的时间感(lireson henre),他甚至想在客体中学习计算时间(lire L'henre)。”①因而哈姆雷特处于行动的延宕状态。这个情形与秋香有所不同,但能给我们带来一点启发。深层叙述中,没有行动的秋香在她的客体(唐寅)的行动中体现了她自己的地位,从唐伯虎的时间里获得了自己的时间感。她以这种折射的方式,在叙述的阴影之中,获得了自身的光亮。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在小说中的地位(她处在深层的中心),并不取决于小说叙述对她的关注程度(在大多数时候几乎为零)。
由此可见,在小说叙述当中,存在着一个话语的辩证法。并不是用墨越多,视角聚光越强烈,人物真实的文本地位就越重要;在很多时候恰恰相反,看起来处于阴影中的人物,在叙述中并不处在中心位置,却获得了真正重要的文本地位。特别是在爱情故事里,往往被遮蔽的一方才是真正的主人公。因为另一个人的行为都是受其牵引与制约的,如同一面镜子反映出他(她)的影像。文本所聚焦的人实行了行动,但他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他者性的行为主体。
小说的叙述必然受到叙述时间的线性制约。“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②所以,当故事叙述落脚到唐伯虎的时间,在同一个立体中行进的秋香的时间就只能被挤到叙述视野之外。在文本当中,秋香以一种被忽略、遮蔽的方式存在。叙述者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这一种方式,却从另一个向度上为秋香获得她的性格力量和文本地位开辟了一条蹊径。对人物的突出或者忽略、中心化处理或者边缘化处理往往不经意间得到截然相反的效果,这就是叙述的悖论。在文学史中,这个悖论可能在创作中被作者有意识地利用,但更普遍的情形是叙述者手不应心,创作效果与意图相悖离,也就是我们惯常所说的“意图悖谬”。《唐》中秋香形象便属于这一种。
参考文献:
①《20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3卷,李钧编 朱立元总主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1月第一版,第329页。
②兹韦坦·托多罗夫《叙事作为话语》引自《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伍蠡甫、胡经之主编,北京出版社1987年3月第一版,第596页。
陈文翀,万婵,湖北大学文学院06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