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义
公司搞庆典,糖果、烟茶、饮料摆满桌,自编自演的节目你方唱罢我登场,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有人喊:请我们的方总出个节目好不好?众声附和,掌声热烈。方总五十来岁,年富力强,精神饱满,就像他领的这个公司一样,处在黄金期。方总站起来笑呵呵地说:我一不会唱,二不会跳,免了吧。说罢要落座,众人不依。掌声又起。方总没坐下,想了想,说:我出个问答题请大家来答。看谁答得最好。你们请回答:你和谁感情最亲?为什么?方总先点带头要他出节目的那个人答,那个人很聪明,不说是老婆,也不说是子女或哪个亲朋好友,而是答:咱公司!方总又问为什么?答:公司是我家!这个答案成了标准答案,接下来问谁都是这样答。有人反问:方总,您也答答这个题,您和谁感情最亲?为什么?方总是有备而来,答:黄毛狗!大家笑,故意问:您夫人不姓黄,叫艳红也不叫毛狗啊!方总说:狗就是狗,不是人!就有人问:为什么?方总说:我天天晚上和它睡觉!这回场上可笑翻了!方总的夫人艳红也在场。大家就问艳红:方总说的可是真?艳红眼泪都笑出来了,点着头说:真,真!这下场上静了。都愣怔了!方总就讲了他和一务狗的故事——
红卫兵大串联时,方伟一举着造反有理的大旗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豫西一个叫靠山屯的村庄。社员们接待了他们,听他们宣传。方伟一只向社员们宣传,却不听社员们向他们宣传。傍晚,在一个麦秸垛旁,方伟一看到一条黄毛狗骑到一条花母狗的背上干那事儿,方伟一野性大发,抄起扁担要把两只交配的狗打开。老队长刘顺制止他,说:不能打,不能打,“狗恋蛋”不能打!方伟一问:为什么?老队长说:造孽,那是造孽?方伟一一听火了,他在学校敢批老师敢斗校长。何况打狗!你个老队长算什么,敢骂我造孽?方伟一当场给老队长戴上了“保黄狗”的帽子,拉开了审人斗人的架势,用扁担指着老队长喊:我要把你这个“保黄狗”揪出来批斗!刘顺已经听说了城里学生的厉害,吓得赶紧躲开。方伟一转身朝着两只恋蛋的狗就是一扁担,那骑在花母狗身上的黄毛狗一哆嗦,就从背上垮下来。狗的交配是不完事儿出不来,公狗和母狗就那么屁股对着屁股紧紧地连着。你拉我拽。分也分不开。公狗和母狗都痛楚地“呜噜呜噌”地哭,样子十分凄惨。刘顺站在远处苦苦地哀告:别打了,你这是造孽啊!方伟一见老队长又在骂他,两只狗呢,也藐视他似的屁股对着屁股还连在一起,他就又撵过去,抡起扁担朝公狗和母狗相交的地方劈下去。立时有鲜血流出,两只狗分开了。分开的两只狗惨烈地哭叫着逃去。那黄毛公狗远远地回头,仇视地盯着方伟一。
女同学中有个叫艳红的,很是把方伟一当领袖崇拜,这会儿也被方伟一的野性吓呆了。方伟一训她:这点事儿你都害怕,还串什么联革什么命?!晚上,方伟一就拉艳红到一处山崖下谈心,进行帮教,再策划怎样造刘队长的反。月亮在云彩里蹿来蹿去,好像被什么追逐着,虫子唧唧咕咕地叫,好像在说着情话。方伟一和艳红谈着谈着,就拥抱在了一起。两个人正亲热着,觉得头顶上有滚石响动,慌忙起身,躲闪不及,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了方伟一的腿上。月光下,山崖上赫然立着黄毛狗。
方伟一是两条腿出来,却是瘸着一条腿回城去的。
方伟一回到城里治好了腿,已经不能举旗造反了。后来,方伟一他们到了靠山屯。上回来是造反的,这回来是接受再教育的。身份一落千丈。尽管社员们不小看他们,可方伟一心里却十分害怕。他害怕那条黄毛狗再报复他,上回砸折了他一条腿。这回会不会咬死他?方伟一恐惧起来,就想讨好黄毛狗。把从城里带来的好吃食儿扔给黄毛狗。起初,黄毛狗远远地躲他,不闻不问。方伟一就想:我和它是狗撵狼——两怕呀,我怕它它也怕我,算了,不理它。可是他又睡不着觉。怕仇解不开,遭暗地报复。上次黄毛狗掀石头砸折自己的腿施的不就是伏兵计吗?不行,和黄毛狗的仇还是解了才安心。方伟一再把好吃食儿扔给黄毛狗时,就不明着扔,而是暗着扔。他看见了黄毛狗,先藏起来,然后把吃食儿扔给黄毛狗。这里的人平时都难闻到肉香味儿,何况狗呢。黄毛狗看看四处没人,就上去吞吃了;再扔,方伟一虽然让黄毛狗看见他,但他却跑开,黄毛狗实在受不住肉香味儿的引诱,蹿上去叼着也跑开。跑到远处去解馋;慢慢地,方伟一就明着扔了,黄毛狗也不跑开了;到后来,黄毛狗就和方伟一亲近起来,形影不离,成了朋友。老队长刘顺见了,夸方伟一:你这娃儿能耐啊。不光造反中,搞招安也内行啊!又说:我把黄毛给你了。好好待它,叫它给你们知青看家护院。
方伟一突然落难了!他的父亲在城里被打成了走资派,还戴上了一顶叛徒的帽子。他的母亲同父亲划清界限离婚了,他呢,也由高干子女变成了黑帮子弟,入了另册;接着艳红也像他母亲同父亲划清界限离婚一样,与他分了手。方伟一绝望了!一天早晨,知青们都出工去了,他抱病留在屋里。他写下遗书,把准备好的绳子扔上房梁拴好套子,放好小板凳,望一眼门外雾蒙蒙的天。就站在了小板凳上。把脖子套进了绳圈儿。就在他要蹬开脚下的凳子告别这暗无天日的人世间时,凳子却蹬不开。原来,黄毛狗发觉了他的神情和动态。竞死死地抵着凳子不让他蹬开。同时黄毛狗对着门外狂吠不止,唤来了人,来人又叫人赶紧喊来了老队长。
刘顺语重心长地说方伟一:娃啊,你这是做啥啊,你咋恁傻呵!你死了。可叫你那落难的爹离散的妈怎么活?可叫你的同学们咋在这屋里住?日出日落,刮风下雨,这是常事啊。人生谁没有个七灾八难?想你爹闹革命的时候。白色恐怖、枪林弹雨会少吗?你爹怕过吗?怕还会活到今天?你咋不像你爹的儿子啊?!再说,你这样死了,可就把你的同学们害苦了,让他们背黑锅,好像他们欺负了你。老队长还说,多亏黄毛救了你,你不光得向黄毛感恩,你还得向黄毛学习,黄毛也是七灾八难的,它就没有寻过死,它也不让你寻死。难道你还不如黄毛吗?
方伟一想通了,哭了,抱着黄毛狗哭了,心里痛悔地想:我难道还不如一条狗吗?我难道还不如黄毛吗?黄毛真是像老队长说的七灾八难啊,就说最近的一难吧,艳红和他分手后,公社抽她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艳红一不会唱二不会跳,除了脸蛋儿长得好看外没啥特长,为什么会抽她去呢?方伟一不放心,尽管分手了,他还是关心着她。艳红走时,他要艳红带上黄毛。原来。是公社里那个造反派头头看上了艳红。若不是黄毛伴随,艳红就被糟蹋了。为了保护艳红,黄毛差点儿被打死。——说到这里,方总卖了个关子,他说关于这件事。以后您听艳红讲,我接着说我的——
方伟一想通了,书上说:自古英雄多磨难,那就接受磨难吧!队上再派活儿,方伟一争着去干最苦最累的,寒冬腊月出河工,老队长不派他去,老队长说:你的腿有伤症,是不敢着冷水的,会落下老寒腿。方伟一不听,坚决要去。那么冷的天,半截腿踩在泥水里,腿冻僵了才上
岸。黄毛狗就紧贴他的腿给他暖,暖和过来了,他就又下到冰冷的河水里挖泥。方伟一常想。有朝一日回城了,得恳求老队长,把黄毛狗带走。
他没有想到,黄毛狗会被杀吃了。
尽管方伟一劳动表现很突出,可每次招工推荐都没有他,参军上大学更没门儿,因为他入了另册。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收成也不好,大饥荒,人的脸都饿成了菜青色,知青也开始大动荡。几轮招工、上学、参军之后,剩下的插队知青多是些家庭背景不好的“黑五类子女”,他们已经无心“表现”了。他们之间开始了大串联,也常常为了填饱肚子。骚扰村民,为非作歹。一个寒冷的夜晚,一帮同类来找方伟一,空荡荡的知青屋里,一没吃的,二没喝的,更别说取暖。同类都把贼眼盯住了黄毛狗。方伟一赶紧撵黄毛狗出去,黄毛狗不走;方伟一生气地用脚跺它,它还是叫唤着不走。方伟一又拿起棍子狠劲地打它,它更是护着方伟一不离开。方伟一哪里知道,黄毛狗是闻到了杀气,以为这帮人要来伤害方伟一,就像上次他上吊自杀它要救他一样,这次它还要破命地救他!终于,那帮恶狼一样的难友朝黄毛狗下手了。不是方伟一拦不住,是这时的方伟一心情很复杂,这帮难友已经是他仅存的交往,黄毛狗虽有救命之恩,可它毕竟是一条狗啊!他怎能为一条狗失去难友?那他就没个去的地方没个说话的人了。方伟一闭上了眼睛。忍受着黄毛狗被活活勒死的心疼……难友们把一锅狗肉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干净净,渣儿都没剩。
方伟一想撒谎瞒过老队长,没想到老队长一早就来找他了。老队长“唉”地叹了一口气,说:“吃了就吃了吧,那是它的命,你把皮给我,我熟张狗皮褥子。”方伟一感动得哭了,赶紧去河坡捡回了那张狗皮。
后来,方伟一也被撮堆儿回了城。春天来了,大学开考,方伟一发奋努力考上了大学。方伟一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单位,干得不错。一步步当上了老总。那一年,方伟一回靠山屯村。老队长得知他果真落下了老寒腿,时不时地没知觉,冬天被窝暖不热,打什么针吃什么药都不管用。老队长说:你把这张狗皮褥子拿去吧,这是黄毛留下的,兴许管用。
方伟一把狗皮褥子带回来铺上了,偏方治邪病,把老寒腿治住了。
方总说:黄毛狗永远活在我心里,我天天晚上和黄毛狗睡,没错吧?
大家想笑,可没笑出来。又有人要方总的夫人艳红接着讲,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责任编辑赵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