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宏华
《西游记》开篇,“开清浊而立”的花果山上,怎么会存在一个有文字、有家当的水帘洞呢?是史前文明吗?当然不是。石猴进去时尚且“锅灶傍崖存火迹,樽靠案见肴渣”。那么,它为什么恰好在石猴跳入的前一刻,突然人去洞空?为什么恰好能够容下山里“千百口老小”的猴群呢?为什么恰好配备了猴子最需要、最喜好的家具呢?这些问号即是洞开《西游记》思想宝库的第一把金钥匙。
如来与弟子须菩提是里应外合的伙伴
石猴的时运似乎就是与众不同,不但纵身一跃就坐上了千岁王位,还一拍脑门就得到了修炼长生不老、学习七十二变和十万八千里筋斗云的机会。
不妨再向前提问,方寸山三星洞的祖师是谁?他是佛祖如来的十大弟子之一——须菩提。可他为何不惜侵犯道家权益,悖逆佛家门户,私下设坛收徒呢?更为甚者,还培养了一个令玉皇大帝诚惶诚恐的大逆不道的徒弟孙悟空,自己身背三重罪业却还能长期逍遥法外。按照正常逻辑,如来是慧眼观世、执法如山的佛祖,须菩提私自以道家名义授徒瞒过任何人,也瞒不过他。退一步,即便如来有所不察,也该问问悟空师从何人。从他有信心认定悟空翻不出自己的手掌来看,他很清楚悟空的功夫学自佛门。然而,他却迅速抓住时机将悟空控制在自己的手心,大有杀人灭口的意味。对比鲜明的是,如来的二徒弟金蝉长老仅仅因为不专心听讲佛法,就被贬受九九八十一难。佛法为何出现了双重标准?唯一的解释是:如来和须菩提之间存在合作关系!谁会去问罪自己的同谋呢?
如来师徒为什么要里应外合“捉放曹”呢?政治图谋!从书中可以看出,如来已在玉帝面前失宠,声望和地位不及儒教、道教的大佬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而与天宫对应的唐朝,初期也改变了隋朝尊佛的惯例,重儒、道,轻佛。于是,如来便指令弟子须菩提潜入西牛贺洲地界,伪装道家祖师先栽培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大闹天宫的逆贼,既嫁祸于道家,又给自己带来表现的机会。果然,在儒、道束手无策之际,如来轻松将悟空手到擒来,儒术、道术相形见绌。之后,玉帝还特地为如来召开了“安天大会”,何等荣耀,原本偏安一隅的臣子立马功高震主。
祖师须菩提与悟空是貌合神离的师徒
实际上,如来的成功也不是一举手一反掌那么容易,他和他的弟子暗中耗费了无数心血。且看须菩提是如何欲擒故纵教唆孙悟空大闹天宫,支持如来“安天”的。
第一,贬。首先扩大悟空的外貌缺点,将他比作猢狲;次而降低他的辈分,赐姓为“孙”。这个双关姓妙用无穷,既授人以嘲弄之柄,又给悟空植下了仇世的种子,如同传说中的反骨。
第二,转。须菩提利用悟空唯长生是求的心理,嘲讽道家的术门、流门、静门、动门不是“壁里安柱”,就是“窑头土坯”,只有与佛法相通的心门才能修得长生,“功完随作佛与仙”。包括给他取的“悟空”法名,也是为了潜移默化转变他对道学的痴迷,有朝一日弃道归佛。
第三,挺。向他独传源于仙道,又高于仙道的七十二变、十万八千里筋斗云。使得悟空不但有逆反之心,还有逆反之能。悟空受到这种开小灶的礼遇后,对师父的用心也就不会怀疑了。
第四,吊。只给他快速多变的手段和方法,不给他长生不老的结果。目的就是要敦促悟空自己去强行涂抹阎王簿,偷吃蟠桃和金丹,制造种种祸端,最终激怒玉帝。由于不怀疑师父的用心,所以悟空将怨恨一股脑儿发泄到阎罗王、太上老君和玉帝的身上。
第五,纵。平时,须菩提很欣赏悟空的小聪明,教学气氛也很嘻随,甚至还会与悟空玩敲脑门的游戏。但当悟空学有所成,向众人略显本事时,他却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一逐了之,并说:“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这种不负责任的诅咒实际上是对学生更坏的纵容。
可以想象,任何人接受这套重艺轻德的师训都会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派。悟空果然就恣意纵横起来,直到撞上南墙,被五行山压住,而这一切都是祖师的纵容所致。
如来与悟空是鱼死网破的对手
回头我们再看水帘洞的来历,情况就非常明朗了。如来采用的实际上是垂钓三步法:首先在水面撒上几把水草,即花果山水帘洞;等鱼儿聚拢之后,再投放一些香料,即方寸山三星洞,等鱼儿无所顾忌大口吞食时,悄然抛入一个内藏鱼钩的香饵球,即如来的手掌。
当然,人是万物之灵,不是鱼,光用物欲勾引是不够的。于是,如来又在儒、道、佛三教的天理之间凿出了一条请君入瓮的通道,悟空就是自作聪明从儒家五常中的“智”、道家360傍门中的“心”,径直到达了佛家的最高境界“空”。
有意思的是,如来在三步之间还运用了衔接过渡,比如水帘洞表面像个诱导鲤鱼跳龙门的儒家科举考场,悟空进洞之后也确实是按照儒家的规矩“称王称圣”、“序齿排班”、“君臣佐使”,但洞里的家当却都是道家的石制风格,洞口的对联“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与“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也遥相呼应。毫无疑问,悟空正是受到这些情景的长期暗示,才突然“道心开发”,弃儒从道。之后,祖师在传道时也总是在道法中暗藏佛理。这种“衔接”起到的作用就好比垂钓者牵扯丝线的动作,引导鱼儿及早咬钩。
“幸其始者怠其终。”少年得志的悟空终究成为了世上最不幸的人,他不但在物欲上从千岁王降为弼马温,再降为一尊无名小佛,在天理上也是越走越窄:
一、他悟到的“智”并不是儒家本义之格物致知、是非判断,而是被王位功名刺激的冒险、钻空子的念头。比如,石猴直到众猴连呼“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三遍之后,才挺身而出。若石猴不出来,其他投机钻营者也会出来,只是届时“石猴”的名字和神话就属于另一只猴子了。
二、他悟到的“心”不是道家本义之精神不灭,而是被肉体长生迷惑之后的幻觉丛生。比如,他涂抹阎王簿就是出于醉酒后的冥想,铁桥松阴下的南柯一梦。
三、他悟到的“空”不是佛家本义之大彻大悟,而是被紧箍咒等有形的咒语奴化之后的小聪明,直到愚蠢地将有字的假佛经当成真经。
显然,《西游记》中的悟空不是纯粹的孔孟儒士,如来也不是佛教中真实的佛祖,他们都是刻意统合、扭曲、利用儒、道、佛的政治家。悟空欲借宋明理学谋求物质之王,如来欲借伪宗教谋求精神之王。小说主要就是写他们两方的争斗,真正的第三方吴承恩其实是欲借唐朝故事否定宋明现实,开创人文主义。
编辑/赵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