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宁
大风趋于轻萍之末
1897年11月1日午夜,山东曹州府巨野县城外25里处,一个荒远贫瘠的小村子——磨盘张家庄里,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几个亡命的草民——雷协身、惠二哑巴、张高妮越墙入室,盗窃了庄里德国传教士薛田资与韩理的住所。当晚恰逢另一德国传教士能方济前往曹县,路过此地留宿,他听见院内有动静,开枪射击,打伤了盗贼。凶盗们一哄而上,闯入屋内杀了韩理、能方济,抢了不少财物及银钱后逃之大吉。
史载,巨野县即大野,得名于大野泽,而“大野泽即梁山泊也”(元代于钦《齐乘》)。梁山泊为黄河决口之尾闾,八百里水面,烟波浩淼,“素多盗”。宋后黄河改道,梁山泊淤涸为陆地。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打家劫舍寻常事,聚啸山林间或有,只不过好汉们这次的对手,不再是贪官污吏,而是洋教士和土教民。
巨野教案前后,曹州府一带正兴大刀会。
因鲁西南是清政府权力薄弱的地区,土匪横行,大刀会成立最初的动机是保家护产。他们聚众练拳习刀,据说练得金钟罩功法,可以避枪炮。但很快他们就与当地的天主教圣言会发生了冲突。原来教会强取豪夺,强占房产、地产,建堂筑院,包庇盗匪。(官府追缉的凶犯、被大刀会打败的土匪都去入教,有天主教保护,官府不敢捉拿,大刀会也无奈)积怨久,民愤起,大刀会便开始袭击教民、焚烧教堂。因此,有人说这次入室盗窃杀人案,绝非寻常抢劫害命,而是有组织的大刀会所为。
杀人越货或劫富济贫,在巨野县或曹州府历史上、现实中,本来是寻常之事。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以往,乡野小民造的是洋人的反,这在中国历史或中西关系史上还是第一次。
小小的巨野教案终于酿成大祸,中国朝野震惊,世界也为之震惊。虽然那几个草民的动机很单纯——仇教、劫财,但劫杀洋人不比劫杀公子王孙或贪官污吏,这已成为国际中的事,只能大而不能小。
案发第4天,远在德国的天主教圣言会的山东主教安治泰急忙-赶往柏林觐见德皇威廉二世,劝说威廉二世以此案为借口出兵占领胶州湾。11月6日,德皇电谕外交部:“必须采取积极行动报复此事。如果中国政府方面不立即以巨款赔偿损失,并实行追缉及严办祸首,舰队必须立即驶往胶州占领该处现有村镇,并采取严重报复手段……以极严厉的,必要时并以极野蛮的行为对付华人……”(《山东教案史料》)
实际上,德皇已经等不及或根本无意等待中国政府赔偿,追缉严办祸首。第二天,德皇又电谕外交大臣布洛夫:“华人终究给我们提供了……好久所期待的理由与事件。我决定立刻动手。”并训令驻吴淞口的德国舰队即日北上胶州湾,“占据该地,并威胁报复,积极行动”。
7天以后,即11月14日,德国舰队抵达胶州湾,强行登陆并向守备清军发出最后通牒,限令48小时内“退清”。
大风起于轻萍之末。巨野教案酿成的“世界大战”,不仅断送了广阔的胶州湾,而且几乎断送了千年中华帝国。
德国占领胶州湾后,拒不退兵。俄国公使则自告奋勇要劝说德国退出胶州,条件是在东北用俄国教习,准俄国人修铁路,开放松花江、嫩江给俄国船只航行,而中国船禁行黑龙江下游。很明显,俄国调停是假,乘机敲诈是真。
中德签署《胶澳租界条约》后,俄国随即赶来强迫清廷签署《旅顺、大连湾租借条约》,法国要求将与越南接壤的中国省份化为法国势力范围;日本要求将福建化为日本势力范围,朝廷一一照复。英国害怕列强如此瓜分中国,会威胁到英国的在华利益,便抢先要求清廷将长江流域划为英国的势力范围,确保“不将扬子江沿岸各省租押或以其他名义让与他国”。
天朝实在无能,故国领土,本有主权,如今迫于西方列强之势,不租押割让不行,租押割让也不行,可悲至极!
而1918年编撰的《拳匪之祸首》中指出,由巨野教案挑起的德国侵占胶州湾,不仅是义和团暴动的起点,也是中国灭亡危险之起点:“不有胶州之劫夺,中国不至有旅大之租借;不有胶州之劫夺,中国不至有义和拳;不有义和拳,中国不至因一部分暴民之野蛮复仇,而使全国负违背公法上神圣条约之名,自亦不至有百种辱国失权之《辛丑和约》。推源祸首谁欤?……德人之夺我胶州也。”
朝廷、小民、洋人间的冲突格局
巨野教案对于当地草民,是一大快事,对于德国殖民者,是一大喜事;而对于清廷,则是一大难事。草民仇教,今日终得报仇机会,杀人劫货,好不痛快!德国觊觎胶州湾已久,总算有了出兵的借口,德皇喜出望外!清廷软弱无能,草民控制不住,洋人得罪不起,帝国衰朽,百事维艰!
巨野教案发生后,朝廷令地方严办,50多人被捕,为首雷协身、惠二哑巴斩立决,张高妮等5人被判为无期徒刑。严办是做给洋人看的,从皇帝到大臣都知道,德国意欲侵占胶州湾,正愁没有借口,朝廷只有快捕快杀,才能堵住德国人的嘴。光绪皇帝责令山东巡抚李秉衡:“务将凶盗拿获惩办”,“现在德方图海口,此等事适组足为借口之资,恐生他衅。”(《山东教案史料》)但一切都晚了。皇帝降旨的时候,德国舰队已经在开赴胶州湾的路上了。
德军占领胶州湾后,上谕一道又一道,严禁抵抗,“敌情虽迫,朝廷决不动兵”,“惟有镇静严扎,任其恫吓,不为所动,断不可先行开炮,衅自我开”。当然,守土者如果不开炮,入侵者也省得开炮了,长驱直入便是。德国占领胶州,进一步向北京朝廷交涉,要求惩办凶手、革职地方官、赔偿曹州地方教堂修建费9万两白银、德军侵占胶州军费数百万两、中德合资在山东全省修建铁路和开发矿藏、租借青岛及整个胶州湾99年!德国如愿以偿。
朝廷不思进取,小民不识大体,洋人不讲道理。从小小的巨野教案开始,我们就看到结构中国近现代史的三个方面及其三方难以调和的冲突。这种三方面冲突的格局,从根本上有利于西方的扩张。
在此之前的鸦片战争,基本上是朝廷与洋人之间的战争。战争起于禁烟,禁烟是朝廷的事,并未见民众响应,反倒是利益所趋,乡民与洋商勾结贩卖,共同对付朝廷官府。难怪英国烟贩抱怨,朝廷管不住自己的臣民,又怎能管住外人?
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军惊奇地发现,英军与朝廷的士兵进行战争,中国老百姓却站在远处观“西洋景”,以为这是红夷与官军打仗,与乡里小民无关。因此,英军所到之处,军需给养似乎不成问题。只要给钱,老百姓就踊跃将粮食、鱼肉、淡水卖给他们,根本没有敌我意识,如果需要苦力,在当地也不难招募。真正可以证明民众参与战争的是三元里抗英的故事。但不管这段故事如何被反复渲染,有一点却总是让人难以置信,那就是三元里人民抗英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运动。事实上,三元里抗英,至多可以说是保家卫乡,那个时代的乡民根本就没有国家意识。
中国朝廷与百姓之间分裂的“缝隙”,让西方扩张有了可乘之机,鸦片战争后,从外洋到海
岸,最后到内陆,西方人可以长驱直入,西方扩张势力已慢慢侵入中国腹地,贩卖鸦片自由了,传播基督教也自由了。西方商人出现在中国的大部分城市,而西方传教士则深入中国的大部分农村,洋药洋炮、洋布洋教则深入中国,影响或威胁到乡土百姓的日常生活。于是,西方扩张势力与中国冲突的焦点,开始从朝廷转向民间,转向社会底层。
百姓与洋人的对立,起自于排教。在这一点上,士绅与乡民的态度出奇地统一,也出奇地积极。这其中有政教方面的原因,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
夷人传教,流毒最宽,贻祸最久,首先是对礼教秩序的冲击。
儒家伦理以孝为本,而基督教只孝顺上帝之父,不孝顺生身之父,所谓“数典忘祖”、“弃伦灭理”。晚清两次大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义和团要灭洋教、兴清,社会矛盾转化了,也进一步激化了。太平天国冲击了清政治体系,也冲击了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体系。太平天国运动之后,同治中兴开始,中国社会从上至下重建儒家伦理传统的方式,是进一步地保守化。而基督教与中国文化在伦理层面上的冲突也就更为激烈。
其次是对政治秩序的冲击。
基督教扶植愚民、干涉诉讼、蔑视朝廷、犯上作乱。洋教士将一些教民组织起来,平时接济他们粮食,因此许多教民不是“信教”,而是“吃教”,遇到麻烦时,又以洋人、洋教特权庇护他们。于是,教民中有不少是游手好闲、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徒。
巨野教案发生的时候,曹州府一带民教矛盾一触即发,山东巡抚李秉衡的一份关于教案的奏折将这种关系分析得很具体:“自西教传入中国,习其教者率皆无业莠民,借洋教为护符,包揽词讼,凌轹乡里,又或犯案惧罪,籍为逋逃之薮,而教士则侍为心腹,恃作爪牙。凡遇民教控案到官,教士必为间说,甚已多方恫吓;地方官恐以开衅取戾,每多迁就了结,曲直未能胥得其平,平民饮恨吞声,教民愈志得意满。久之,民气遏抑太甚,积不能忍,以为官府不足恃,惟私斗尚可泄其忿。于是有聚众寻衅,焚拆教堂之事,虽至身罹法网,罪应骈诛,而不暇恤。是愚民敢于为乱,不啻教民有以驱之也。”(《义和团运动史事要录》)
最后是对民间经济的冲击。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扩张势力深入到中国内陆,贸易或传教触动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根基,从土地制度、宗族权力到家庭伦理,造成了民间社会新的阶层分化。教会势力造成的新的财富与权力阶层,西方进口产品对中国传统手工业的冲击,鸦片、烟草、棉花种植对中国传统农业的破坏,在中国民间已经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民生危机。
在赤贫化的华北农村,西方传教士无疑是最有钱的,比那些土地主富裕多了。他们购买土地,收拢教民,形成一种新的社会力量,与民间宗法地主组织、官府对抗。传洋教的洋人有特权,信洋教的国民也有特权。民怕官、官怕洋人,这些洋传教士享有“治外法权”和“领事裁判权”,不但不受中国地方行政管束,还经常干涉地方官,颐指气使。政府无力抗敌,民间积怨渐深。
晚清世事维艰,除朝廷自身腐败外,多起于“洋祸”。洋祸先是洋药(鸦片),后是洋教(基督教)。洋药盛行,摧残国家财政、人民身心,所谓损我养民之权;洋教泛滥,天朝礼教废弛,人民二心,所谓夺我教民之权。而民无所养、所教,国也将不国了。洋药、洋教,是双重洋祸。鸦片战争之前,国人感觉洋祸在洋药,中国与西方的冲突在贸易之争,鸦片战争之后,国人感觉洋祸在洋教,中国与西方的冲突在教义之争。而且,排洋教直接导致中国民间反抗西方扩张运动的兴起,最终造成朝廷、百姓与洋人的三角对立格局。
民众与洋人、朝廷的冲突,除了社会文化原因,还有积蓄在民间的一种普遍的屈辱感。鸦片战争的失败只把这种屈辱感加在朝廷与士大夫头上,而随着西方经济与教会势力逐渐渗透到中国社会底层,民间百姓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屈辱。屈辱与压迫导致仇恨与冲突,而冲突与失败又加剧这种屈辱。
于是,鸦片战争之后,一时间教案蜂起,其中有民间冲动,也有官方诱引姑息。但教案一起,朝廷又迫于洋人之势镇压百姓。这样,在洋人那里可以暂时息事宁人,在百姓这里却积怨积仇愈深,终于酿成民变。最后,当年在白河两岸观望英法联军通过,或帮联军搬运军火的百姓的后代,如今都参加了义和团,要扶清灭洋,烧尽洋楼、杀光洋人,据说还要念咒作法,打到洋人老家去。
义和团暴动的起点
中国民间反抗西方扩张,到巨野教案发生,逐渐达到高潮。巨野刚平,临清、冠县的村民又开始围攻教堂、袭击教民,胶州百姓有组织地纵火烧毁德国营房,四川、湖南、江西、河南也先后爆发教案甚至农民的反教起义。其中余栋臣(1815—1912,大足人。1890年8月8日率领西山煤矿百余名工人起义,声势震动全川,影响到湖北、湖南,是义和团运动前规模最大、影响最大的一次反洋教斗争)起义直指洋人洋教:“今洋人者,海舶通商,耶稣传教,夺小民农桑衣食之计,废大圣君臣父子之伦,以洋烟毒中土,以淫巧荡人心。自道光以迄于今,其焰愈张,其势愈爆……”这场发自四川大足的起义首先提出“顺清灭洋”的口号,三个月后,山东冠县梨园屯义和拳起义又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帜。值得注意的是,清廷一再“严办”教案、追剿义民,但起义者却还是始终强调要“顺清”、“扶清”、“兴清”、“保清”,除了策略性考虑之外,也确有“尊王攘夷”的观念。
西方扩张造成的民众、洋人与朝廷之间的三角冲突格局中,朝廷夹在中间,幸运的时候可以左右逢源,“以夷制民”或“以民制夷”,不幸的时候左右为难,“民”“夷”均不可制。民众要驱洋人、灭洋教,在意气良心上多得官府的同情。毕竟上至朝廷,下到县衙,官员们大多对洋兵耀武扬威、洋商巧取豪夺、洋教干涉诉讼、教民仗势欺人等现象不满,只是迫于形势,无可奈何,明白“愚民敢于为乱”,实为“教民有以驱之”。
山东巡抚毓贤曾上奏朝廷说,以他20年在山东为官的经验,教民为害乡里,鱼肉良民,教士庇护教民,勒索赔偿,多端要挟,都是实情,民怨民愤,自有道理。但是,拳民聚众闹事,扰乱治安,又必须弹压。尤其是烧教堂、袭教民引起教案纷争,惊动了洋大人,事小则赔款,事大则割地,总吃不消。
于是,尽管义民一再重申“扶清”、“保清”,朝廷却毫不领情,清剿拳民、处斩拳首,甚至滥杀无辜。
后来,清廷内部有人提出异议,认为清剿过分,妄杀百姓。指挥清剿的袁世凯的兄长袁世敦因“行为孟浪,纵勇扰民”被革职,毓贤受“传旨申饬”。但不出一个月,上谕又斥责毓贤“固执成见,以为与教民为难者即系良民,不免意存偏袒”,要他“从严惩办,以靖地方”(《义和团运动史事要录》)。
其实清朝廷也是迫不得已,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败亡如此。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一次次战败,清政府已经没有抵抗西方列强
的能力了。历史指责清政府卖国投降,也不无冤枉。朝廷以国为家,以家为国,家国性命之大,又怎么能卖呢?至于让步签约、割地投降,实乃追不得已之为。据说曾纪泽曾对慈禧太后诉说办理洋务之苦:“办洋务难处,在外国人不讲理,中国人不明事势。中国臣民当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有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耻。现在中国人多不明此理……”
时局越发不可收拾。洋人不讲道理,国人不明事势,朝廷不思进取,可能也无法进取。乡野小民,练拳排教,官府摇摆不定,拿不准他们是“邪匪”还是“义民”,持不平应该“剿匪”还是“抚民”。拳民或拳匪要“扶清灭洋”,在民众与洋人之间,官府究竟该站在哪一边?
毓贤继任山东巡抚后,提出“民可用、团应抚、匪必剿”的九字方针,宣抚义和拳、大刀会,将“拳匪”变成义民组织的“民团”,改“义和拳”为“义和团”。无奈那些暴民根本不听他调控,有官府宣抚,壮大更快,转瞬势成燎原,最终酿成义和团暴动。朝廷有农民暴动的教训,更有洋人不断施压,毓贤又被革了官,调任山西。
袁世凯带新军继任,发布《查禁义和拳告示》,对义和团大开杀戒,朝廷又电谕袁世凯对“拳民”“不可徒恃兵力”、“良莠不分”、“株连滥杀”,应该“化大为小,化有为无”。义和团在山东被袁世凯清剿,的确“化大为小,化有为无”了,但转向京津地区,在保定、涿州等地,义和团却是“化无为有,化小为大”,不仅大烧洋楼、大灭洋教,而且还开始反过来进攻官兵,在芦保地区、京津铁路沿线一再与官兵发生冲突。清廷对义和团是抚是剿,如今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
小小的巨野教案,不仅是义和团暴动的起点,也是西方列强最终完成瓜分中国的起点,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世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它在中西关系史上的重要意义在于:一、发动了抵抗西方扩张的民间力量,构成了中西冲突中民、官、洋的三角关系格局;二、导致西方在中国的扩张势头达到顶峰,同时,衰落也已开始。
确定一个历史事件的起点,关键或根据在于该历史事件的意义。从中国历史上看,义和团暴动的起点是大刀会聚众练拳,1896年3月28日,刘士瑞在山东单县城关火神庙“唱戏四天,以聚会友”,义和团暴动从此开始。
从世界历史上看,义和团暴动的起点是1897年11月1日发生的巨野教案,它导致西方列强大规模地瓜分中国,引起民间的武装仇教排外运动与八国联军入侵中国。西方在中国的扩张进入最后阶段,中国民间社会的抵抗力量与激进的民族主义精神生成了。如果说义和团暴动之前对抗西方扩张势力的主要是官方,那么此后,与西方对抗的力量则主要来自民间,来自社会底层大众。
编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