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鲲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这样描述死亡。“死亡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死亡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在海德格尔那里,死亡被宣布成为终点线或者是完结者,的确物质世界的一切生命个体都在不断演绎着无法摆脱的发生、发展、直至死亡的循环过程。人在理性光辉的笼罩下把自身生命也看成了这样一个循环过程。人类从他的童年时代就表现出对自身消亡现象的极大兴致。从哲学到艺术,从现实到文本,从具体走向抽象,死亡意义的追索成为了思想艺术领域的一个研究母题。谈论‘死我们不禁就要想到‘生,人们‘凝视死亡就是在建构生命的意义。‘生与‘死是二元对立的,在此视野下打量死神,人们会对生命女神更加向往,对死亡更加拒斥,对生命活力更加渴望。对死亡不断拷问的过程,也就是对终极意义的消解过程。后现代文化语境带给我们多元化的视角,人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也因此多元化、丰富化,对社会乃至整个时代人生的宏大叙事感到厌倦,甚至提出质疑,对生命个体的宝贵以及独一无二的品质倍加重视,对主体性丧失的悲剧感到悲伤,这也体现了意识领域对现实人生的人文关怀。行走在“死亡”与“生命”意义的探询之路上,作家始终是在场的,作家笔下所流泻出的文本就是他们最有力的证据。
每一个文本都染有创作主体的个性色彩,从文本自身来看它的内容所反映出来的又是对现实人生和人性解放具有共性和永恒的意义。读者阅读文本,阅读完结后会在共鸣中思考,在文本对现实生活的隐喻中徘徊,一次阅读行为的终结会让读者在精神上产生自我重构的快感。巴金的作品《寒夜》就是这样一部共性与个性兼具,探讨人生命运旅程中如何面对苦难历程的悲剧典范。
《寒夜》是巴金后期创作一部长篇力作,成文于1946年,文本中写的是生活中的凡人小事。这一点也体现出作者以局部叙事来观察社会的独特视角。文本中主人公汪文宣与曾树生是一对知识分子夫妇,二人都曾接受过现代化的教育,接受过现代思潮的熏陶和启蒙。在个性解放的信念下结合,但汪文宣很快在艰难的生活中消退了自己的锐气,变成了一个善良、胆小、软弱的小公务员。他卑微的愿望不过是能一家人过上平凡和睦的生活,但就是这样一点点精神诉求也没有得到满足,最后在家庭与社会双重矛盾的激化下,终因无法承受,在抗战胜利消息传来之际满怀悲愤的死去。从文本阅读的表层来看,可以这样认为汪文宣的死是其自身性格的软弱无力,无法抵抗现实生活的残酷重压死去的。但是丛阅读的更深层理解上,可以发现汪文宣的悲剧人生有着在伦理道德层面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探讨空间。
前现代的农耕文化诞生了中国人的乡土情节,而土地的固定性使人无法离开他祖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他的子孙也只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由此发展起中国的家族制度,统治中国历史的几千年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这种家族制度的理性化。传统中国将社会分成5种关系即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在这种关系分类中有3种是家庭关系,另外两种虽然不是家庭关系,但是也可以看作是家庭关系的延伸。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已经溶入了血脉中,即使在现代化社会中人们可以离开乡土进入城市,伴随着城市中心化,乡土在人们的视野中逐渐淡化了但是家族观念却在人们的潜意识领域里隐藏了起来。这种家庭观念制度已经被完全符号化、概念化了。一提及家庭人们便会想到神话般的结构,子孙满堂、父慈子孝、几世同堂的扩展型家庭。
《寒夜》中所描写的汪家就是一个典型三世同堂的扩展型家庭。但这个家庭并不是一个结构平衡的家庭,父亲在文本中始终是缺席的。这也使这个家庭在结构上处于失横状态,在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亲属关系链条上(母亲<=>汪文宣、汪文宣<=>曾树生、母亲<=>曾树生)都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异化。因此这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家庭的不幸是导致汪文宣悲愤死去的直接动力。汪文宣的母亲是一位传统中国妇女形象,她勤劳有韧性,封建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年轻时的丧偶没有击跨她的精神,她含辛茹苦历尽艰难的把儿子抚养成人。在汪母身上既有母亲的角色也同时熔铸了半个父亲的角色,这使她在家庭中享有了父亲的男性权威。她把无私的母爱给了儿子汪文宣,把家族中的父权的威严给了儿媳并把这种威严表现的淋漓尽致,她对儿媳有着诸多的挑剔,即使是在儿子重病中她也仍然没有放弃这一权利。这一矛盾占据了这个结构失衡的家庭所有矛盾中最显要的地位。汪文宣对母亲的敬爱程度已经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汪文宣对母亲始终怀有歉疚的心理。因为他没能使年轻时历尽磨难的母亲过上颐养天年的安逸生活,这使他在看见母亲灯下劳作时感到十分的焦虑。妻子曾树生是一个现代的知识分子女性形象,在她的身上体现出了从内心到行动的极大复杂性。她年轻、美丽、有充沛的活力,思想开放,然而她内心潜藏的是一种孤独苦闷。这种苦闷更多的来自于自己的情感无法得到满足而带来得压抑。在潜意识层面上她还挣扎在传统的女性观与现代女性观的苦斗中。这使得她的行为出现了分裂,她爱他的丈夫,也曾经想过遵循传统道德规范作安分守己的妻子。但一回到家看到病入膏肓的丈夫,内心便控制不住恐惧和压抑,在年轻的陈主任的诱惑面前显得惶惑而有无法抗拒。特别是在儿子对自己的感情逐渐疏远冷淡时,表现出了排他和自恋的深层人格特征。这使她在最终的选择中,追求幸福战胜了作一个传统的好妻子,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对现代思想战胜腐朽思想的一个隐喻。
汪文宣生活在整个家庭矛盾的中心位置上。文本的名字《寒夜》也是对汪文宣的生活处境的一个隐喻,我们经常可以在文本中看到“阴暗寒冷”的房屋,“永远带着愁容的天”,“永远那样沉闷的空气”,“一片暗淡灰色的马路”,这样的话语对气氛的渲染。汪文宣承受了来自多方的挤压,在母亲那里他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孝子,他作为儿子承受了心理挫折,作为丈夫他爱妻子,但又无法控制她,又处于夫权身份的心理遇挫,这对于汪文宣打击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在对儿子的责任上他同样因负担不起儿子高昂的学费处于父亲身份的心理遇挫中。这一切的打击使汪文宣感到无力和气馁,生活是如此的失败。他也曾经想反抗想要挣破这样一张罩在他身上无形的网,他试图拒绝妻子的帮助,带病坚持工作,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努力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当自尊心降至到冰点时他不得不接受家庭解体的这个事实。最后满怀着歉疚,满怀着对妻子地思念悲伤死去了。促使汪文宣的死还有一个不可忽视得力量,就是社会的黑暗现实对小知识分子零余者精神和肉体上的吞噬摧残。这也是时代决定的无法避免的悲剧。
《寒夜》之所以感人肺腑,因为他是一部平民的史诗,是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种史诗的写照是通过汪文宣这个鲜活的个体表达出来,读者在哀挽汪文宣的悲剧人生的同时可以观照自身,我们可以在汪文宣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促使我们对自己的生活现状产生反思。在反思中重构我们的人生。
参考文献
[1]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新世纪出版社 2003年6月
[2]陈嘉映《存在与时间》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1月
[3]温儒敏钱俚群吴福辉《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