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论林良研究的几个问题(上)

2009-04-14 09:43李遇春
收藏·拍卖 2009年4期

李遇春

粤人绘画名重古今者首推林良,其以劲健的笔触绘大写意水墨花鸟画为世人所瞩目,以至“林良吕纪天下无比”、“林良翎毛夏昶竹”等名句传遍天下,可见其成就已非南粤一地专美。然而,作为宫廷画家的林良,他的生卒年月、生平事迹、师承关系等极平常的问题却成为迷案,至今仍难确考。数年前,本人曾以“关于林良研究的几个问题”为题发表过一文(《文物鉴定与研究》页15—30,文物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近来通过对相关文献材料的检阅和整理,深觉原文论述不够充分,个别观点也需要修订,因此拟重作论述。(本刊拟分两期杂志刊登此文)

关于林良供奉内廷的问题

要研究身为宫廷画家的林良,当需了解其进入宫廷的时间,其任职状况如何,再就是他在京城的关系网等,这应是解决林良研究诸问题的先决条件。以下仅依据有限的材料对此做出探讨。

1、林良最早进入宫廷的大致时间

关于林良进入宫廷的时间,翻阅前人有关的专门记述,则有屈大均《广东新语》述作:“章皇帝(1426—1435)尝召良为待诏”;徐沁《明画录》记:“弘治间,以荐入供事仁智殿,官锦衣卫指挥”:郭味渠辑《宋元明清画家年表》录林良“天顺二年(1458年),此倾供奉内廷”,“弘治九年(1496年)直仁智殿,授锦衣卫指挥”等等。记录皆极为简略,且无出处。倘若依其所记,则林良供奉内廷的时间是由宣德末年至弘治九年,其间长达六十余年,几乎是贯穿明代宫廷绘画的高峰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惟见黄佐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编纂的《广东通志》之《杂事下·补遗·颜主事画》所记较之略详,其云:“林良,字以善,南海人。少聪颖,以赀为藩司奏差。能作翎毛,有巧思。人始未之奇也,布政使陈金假名人画,良从旁疵谪商评。金怒,欲挞之。良自陈其能,金试使临写,惊以为神。自此腾誉缙绅间。时复绘花草,曲尽其妙。虽祖黄筌、边景昭,然荣枯之态,飞动之势,颇自心得,遂成一家。始,主事颜宗善画山水,知府何寅善人物,皆乡先生也,良每敩之。独畏宗,曰:颜老天趣吾不可及也。晚复为白描小景,然终不及翎毛花草之工。后拜工部营缮所丞,夤缘巨珰得直仁智殿,改锦衣卫镇抚。良善谑泳,已而霑士夫膏馥,为诗始颇有可观者。都御史何经号敏捷,日与之剧饮唱和,或顷刻成诗百篇,因结为兄弟,良由是名益显云。一时画工之雄:马远、刘鉴以松,钟雪舫以春草,陈瑞以驴,后有何浩者亦以松著,终不及良名之盛焉。”陈金,浙江上虞人,宣德八年(1433年)进士,景泰六年(1455年)至天顺元年(1 457年)出任广东左布政使(阮元《广东通志》)。据此推论,林良供奉内廷的时间不应早于景泰六年。而明代姓何名经,又同为广东人者有四:其一字宗易,顺德人,景泰五年甲成(1454年)进士,成化初(元年,1465年)为工部郎中,官至右副都御史(咸丰《顺德县志》);其二也是顺德人,正统十二年丁卯(1447年)进士(《文物鉴定与研究》页15—30,文物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其三是高要人,景泰元年(1450年)进士,曾在顺天府任职(《文物鉴定与研究》页15—30,文物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其四宇伯理,四会人,曾任苍梧知县。四位何经中,惟有第一位何经担任过都御史职务,与黄佐《广东通志》载相吻合,应是与林良交往且号“敏捷”之人。黄志记述了林良进入内廷的大致时间,以及与之交往中的部分重要人物,虽然尚嫌简略,没能交代林良在宫廷任职的时间以及职务的升迁变更状况等,但却已是其他史笔所无法比拟者。汪孝博先生正是根据《广东通志》记录,把何经列作“林良最后一个朋友”。汪文引《顺德县志》有关何经的资料后述:“按,何氏兄弟成进士前后一科,而弟尚先获中,又同年致仕,反映二人年龄,亦颇相近。《县志》不载何经迁右都御史之年。《明史》一七八《朱英传》云:‘(成化)十九年(1483年),桂林、平乐蛮攻城。杀将,英、(陈)政复分兵十二道击破之。又《宪宗记》云:‘十九年六月丁丑,陈政破广西瑶。荔浦属广西平乐府。盖两广与贵州合剿广西荔浦诸瑶,何经负责十二道兵之一也。由是知何经迁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正在成化十九年。林良与何经结为兄弟,约在二十年(1484年),何经入觐留京之际。”(汪宗衍《林良年代探索》,收入《艺文丛谈续编》,澳门文会书社1993年版)若依据汪先生的推论,林良在成化二十年仍在京城任职。

据史载,明代中期对广西荔瑶曾有多次用兵,最早的一次是在天顺五年,统兵大将为颜彪,(《明史》卷一百八十一考证)而战绩最为辉煌的一次是发生在成化元年(1465年),当时统兵征瑶的大员之一是韩雍。由于韩雍与林良关系密切,在这里不得不提及此人。韩雍字永熙,江苏长洲(苏州)人。“正统七年(1 442年)进士。授御史,景泰二年(1451年)擢广东副使。大学士陈循荐为右佥都御史代杨宁巡抚江西。天顺初罢天下巡抚,官改山西副使。宁王以前憾劾其擅乘肩舆诸事下狱夺官。起大理少卿,寻复为右佥都御史,佐寇深理院事。丁母忧。起复。四年(1460年)巡抚宣府、大同。七年(1463年)议事入觐,帝壮其貌,留为兵部右侍郎。宪宗立,坐学士钱溥累,贬浙江左参政。广西瑶僮流剽广东,残破郡邑殆遍。成化元年正月大发兵,拜都督赵辅为总兵官,以太监卢永、陈碹监其军,兵部尚书王弦曰:‘韩雍才气无双,平贼非雍莫可。乃改雍左佥都御史,赞理军务。因灭瑶有功,迁雍左副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后因‘瑶乱复起,遭劾去官。两广人念雍功,尤惜其去,为立祠祀焉。家居五年卒,年五十七。正德间谥‘襄毅。”(《明史》卷一百七十八,记述有删减)在成化最初的几年时间里,韩雍大体是在广东任职。

韩雍曾为林良写下这样的诗篇:“人言林君写生巧,我言林君词翰好。名闻夷夏三十年,笔落人间比珍宝。胸中造物如鬼神,群飞一扫皆逼真。景随意到千万态,黄筌崔白安能伦。兴来走笔题佳句,三峡倒倾留不住。电光烁爚蛟龙飞,贾岛张颠见犹惧。锦衣日侍蓬莱宫,累朝宠遇谁能同?大烹肥羊良酝酒,日日醉饱春风中。却想家林别多载,归梦时时飞岭海。圣主恩怜许暂还,粤南山水增光彩。昨来相会五羊城,庞眉皓首神气清。盘空老鹤出尘表,想应有诀修长生。古来一艺能名世,况君众善兼多艺。高名准拟流千年,遐算还看过百岁。君将赴召趋神京,预作歌诗送君行。五云缥缈一回首,孤臣万里难为情。”(韩雍《襄毅文集》卷二·《赠锦衣镇抚林君以善诗》)诗中讲述了林良的生平,林良的近况,以及林良的技艺水平等,可见韩、林二人知交颇深。虽然,诗言难免有溢美之嫌,但却是生动地反映出林良的生活现实,为我们研究林良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如,我们从“名闻夷夏三十年,笔落人间比珍宝”中可以获知,林良自出道有名望起,至成化年间已有三十年的历史了,实在无需何经再于十多年后为其扬名。又,“锦衣日侍蓬莱宫,累朝宠遇谁能同?”讲述的是

林良供奉内廷的时间已达累朝之久,应早于郭味渠所记的天顺二年(1458年),因为天顺至成化不过是前朝而已,未及累朝之数。《黄志》记林良入内廷是由陈金推荐,陈金认识林良不能早于景泰六年(1455年)其始任职广东布政使的时间,林良入内廷亦不得晚于陈金卸任布政使职的天顺元年(1457年),否则也不符合累朝之数。因此,玩味文意,林良入奉内廷的时间至少在景泰年间。

若以《黄志》与韩诗相比较,我们会发现二者就林良扬名的时间上有很大的出入。《黄志》称是陈金(景泰末年)发现林良的才干,并因此荐其入内廷;而韩诗则称其至少在正统年间便已成名。其实,《黄志》关于陈金荐林良的记载,更似一种传言摘录,有着浓厚的传奇色彩。反观韩雍,其于景泰二年(1451年)便擢广东副使,宦游广东的时间要早于陈金,认识林良的时间也必然早于陈金,由是,“名闻夷夏三十年,笔落人间比珍宝”等词翰的表述,绝不是萍水相交者之间溢美辞藻的堆砌,而应是知根知底者的实情披露。因此,韩诗关于林良的史料价值在这里是不容质疑的,即便它不是专史。

此外,诗中所言“圣主恩怜许暂还,粤南山水增光彩”、“君将赴召趋神京,预作歌诗送君行”,说明林良曾一度得恩准还乡,其后,在面晤韩雍之时又接皇诏需要赴京。要确考林良这次应诏赴京的时间,也就等于要确考韩雍写下这首诗的时间。翻阅《襄毅文集》卷二,在紧挨着这首《赠锦衣镇抚林君以善诗》的后面,还收录韩雍为林良写下的另两首诗,即《壬辰岁午日与林锦衣饮于行台喜雨堂,林乘兴为予挥扇面,怅然有感,书此赠之。》:“忆在先朝逢午日,万岁山前常扈跸。彩丝锦囊赐新扇,写生都是林良笔。鼎湖龙游倐九年,林君与我各一天。喜雨堂中忽聚首,又逢午节皆泫然。旧恩未报新恩迭,万里炎荒恋丹阙。须臾酒酣豪兴起,为我挥毫扫明月。吁嗟林君画入神,一笔真可当干金。惟我得多永珍袭,君恩友谊千年心。”和《五月十六日与林锦衣食荔支偶成》:“海邦荔支品多美,绝美无如进奉子。南人惯识已夸羡,北人初见尤惊喜。剥开鸡卵玉满苞,嚼出琼浆香溅齿。解酲消渴日千颗,未许杨梅雪梨比。忆昔开元天宝间,贡出西川与交趾。十里五里一置堠,人马困顿多道死。此果得名想此时,讽谏有诗载青史。我朝列圣鉴往事,穷荒献味皆禁止。大庖九鼎罗八珍,果核时新亦无此。我曹何幸得饱啖,念所从来感恩耳。作诗写赠知心人,无奈心驰天万里。”(韩雍《襄毅文集》卷二《壬辰岁午日与林锦衣饮于行台喜雨堂,林乘兴为予挥扇面,怅然有感,书此赠之。》诗)壬辰年为成化八年(1472年),这至少可以确认是年的五月十六日以后,至是年年底,是林良再次应召入京的时间。而“鼎湖龙游倏九年,林君与我各一天。喜雨堂中忽聚首,又逢午节皆泫然。”此数句则不可按字面理解,句中的‘鼎湖,在这里指的并不是位于广东肇庆的鼎湖山。在明王直所撰的《御赐谢庭循图书记》中曾提及:“今鼎湖之驾远矣,虽欲自效不可得,此环所以拊心号痛而不能已也。”(明王直撰《抑庵文後集》卷二)其意为:宣德皇帝对谢庭循恩宠有加,因宣德帝的去世,使谢倍感伤痛之事。文中以‘今鼎湖之驾远矣暗喻宣德帝的去世。同样,韩雍是以‘鼎湖龙游倐九年,暗喻天顺帝的去世至今约有九年之意。从中我们可以获知林良在壬辰以前之九年,即天顺七年(1463年)明英宗朱祁镇驾崩以前曾离开京城,回到广东生活了,所以韩雍才有“林君与我各天”的感慨。换言之林良得“圣主恩怜许暂还”的时间正是此时。

还有,依照诗意,林良于成化八年至少应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所以韩雍称其“庞眉皓首神气清”、“想应有诀修长生”、“遐算还看过百岁”。以这样的岁数应诏,恐怕是林良的最后一次,而《汪文》依据何经“迁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正在成化十九年”,以此推断“林良与何经结为兄弟,约在二十年(1484年),何经入觐留京之际。”成化壬辰至成化二十年相去有十二年之久,而在这十二年里,林良可能在北京,也有可能不在北京。再就是何经与林良的交往未必是在何经担任右副都御史职以后,因为林良曾任工部营缮所丞,而何经于成化初(元年,1465年)就已擢为工部郎中,又同为广东老乡,完全有在成化二十年以前就相识、交往的可能。都御史只是何经的最高并最终官职,《黄志》采取“都御史何经”这样的记录方法,当是史家通例,所以不能单纯依此为据,断定林、何之间的交往必然就在成化二十年,下文还将会对此问题加以说明。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及程敏政所写的《题林良孔雀》诗,诗云:“黄芦萧萧石齿齿,泷水有声松有子。西风原野窅无人,越鸟西来碧山趾。一雌刷羽升树巅,一雄举武如相怜。笙竽唱和白日静,金翠照耀秋江鲜。尚方不受珍禽贡,饮啄随时度春梦。水凫山鸽亦欣然,网户弋人空目送。此图何来真绝奇,轻缣簌簌含风漪。林生家住南海上,见惯落笔无差池。同乡柱史画山积,分赠王孙比双璧。锦屏映日气如生。绣服盘云尾相射。林生久辍供奉班,王孙不欣桃李颜。摩挲水墨赋长句,淮阳昼永棠阴闲。”

“林生久辍供奉班”,说明程诗写作的时候,林良早已不在京城任职了。该诗记录在程敏政自撰的《篁墩文集》卷八十内。而在该诗之前,记录他的一首诗《望狄梁公祠》,其跋云:“成化甲辰长至日走与倪翰长舜咨吴同寅原博及李子阳白秉德二太史有陪祀西陵之行……”在该诗之后,记录其另一首诗《送徐大参公肃还河南》,其跋云:“……成化二十二年(1486)岁丙午冬至前三日书。”成化甲辰即成化二十年(1484),也就是说程敏政大致在成化二十至二十二年之间所写下的这首《题林良孔雀》诗,已经明证林良于此时早已不在宫廷任职,早已离开北京回到广东老家了,否则不会称“同乡柱史画山积,分赠王孙比双璧。”所谓‘柱史,可引《清河书画舫》所记“李建中”条云:“所谓柱史裔孙者,固寓李姓其间也。此其事虽不可考,要之为西台书无疑。”(《清河书画舫》卷六上)考与林良同时、同为广东同乡,画艺或可与林良比肩的李姓著名画家唯李子长而已。子长名孔修,号抱真子。广东顺德大良人。大致活动于明朝中叶的正统至弘治年间。是广东著名画师,善写禽畜,虫鱼、山水、花鸟等,曾为陈献章热捧。传说晚年隐居古粉(今顺德杏坛罗水村)和南海西樵山,潜心治学,九十岁无疾而终。由是,“同乡柱史”当指的是李子长。至于弘治九年直仁智殿之说,更无从稽考,因为延至弘治九年,在年龄上又需再增加十二年,届时林良已是近乎百岁的老人了,这显然不可能。

以上记录,不仅为我们揭示了林良供奉内廷的最早的时间段不会晚于景泰年间,而且,在天顺末年曾回到广东,于九年后的成化八年再次应召进京。可以确信,林良供奉内廷的时间至少可分属两段,其一是景泰至天顺末年的一段。其二是自成化八年开始的一段。

2、林良供奉内廷的职衔

林良供奉内廷的职衔,依据史志记载,分别是先为内廷录用、后拜工部营缮所丞、直仁智殿授锦衣卫镇抚、直仁智殿授锦衣卫指挥。可见林良供奉内廷之始是在

工部任职。据《明史》卷七十二记:“工部,尚书一人,正二品,左右侍郎各一人,正三品。其属,司务厅,司务二人,从九品;善缮、虞衡、都水、屯田四清吏司,各郎中一人,正五品,后增设都水司郎中四人。员外郎人,从五品。后增设营缮司员外郎二人,虞衡司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正六品。后增设都水司主事五人,营缮司主事三人,虞衡司主事二人,屯田司主事一人。所辖,营缮所,所正一人,正七品,所副二人,正八品,所丞二人,正九品。……营缮典经营兴作之事。凡宫殿、陵寝、城郭、坛场、祠庙、仓库、廨宇、营房、王府邸第之役,鸠工会材,以时程督之。”营缮即为建筑之事,内中包括今日诸如装修、装潢设计等,还包括壁画、栋梁彩绘等工艺美术工作,选择有艺术修养的人参与实属必然。如“一九六二年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师生在考查北京西郊明代法海寺壁画时,发现在经幢上刻有参加修建该寺绘制工程的画士官两名、画士十五名的详细名单”(穆益勤《明代宫廷与浙派绘画选集》,文物出版社,1983年)。可见营缮所丞当有实质业务内涵,体制上也是有定员要求的,其下仍可分出画士官、画士的层级管理关系,应与分驻各殿阁、领取各种锦衣卫衔俸禄的专司画职的画师略有不同。《广东通志》选用“后拜工部营缮所丞”一语,想必是提示林良在担任工部营缮所丞之前,已经在营缮司的机构中工作了段不算短的时间。或许就是从被选作画士,到画士官,直至升任营缮所丞。

关于宫廷画家在锦衣卫序列的层级关系是:“最高的头衔是都指挥,依次为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穆益勤《明代宫廷与浙派绘画选集》,文物出

版社,1983年)。林良由工部营缮所丞提升为直仁智殿、领受锦衣卫衔的专职画家,其职衔起始是最低级的锦衣卫镇抚,这完全符合明代宫廷画家晋升的序列。从韩雍于成化八年写给林良的《赠锦衣镇抚林君以善诗》诗的称谓上看,林良迟至天顺末年,也就是在供奉内廷的第一时段的最后职衔还是锦衣卫镇抚。换言之,经过近十年时间的回乡休整,从成化八年再次赴京所开始的供奉内廷的第二时段,就是林良提升为锦衣卫指挥职衔时段,假如林良果真获得过这个职衔的话。而且这一时段经历的时间应该不长,以致方志将其忽略。那么,“弘治九年(1496年)直仁智殿,授锦衣卫指挥”的记载,或许就是成化九年之误。此外,徐沁《明画录》记:“邵节,余姚人。善画翎毛。尝从叔有良宦游至潮,学于林良,尽得其法。”检阅《潮州志·职官表》得邵有良,余姚举人,成化十年(1474年)前后任潮州府同知职。既然林良于成化十年过后不久便已回到广东设馆授徒,也可旁证林良供奉内廷第二时段的不长,尤及方志对此忽略的原因。

3、林良社交圈中不可忽视的人物

依据《方志》所载,能提升林良知名度的人有两类,一是缙绅,一是巨珰。缙绅在这里指的是名人显宦。其中除了上述的陈金、何经、韩雍以外,可以列举的还有丘濬、程敏政。

丘溶(1421—1495),字仲深,号琛庵,又号玉峰、琼台,别号海山道人,世以“琼山”尊之,也称琼台先生。海南琼山人,生于当时属于广东省的琼州府(今海南省海口市)。景泰五年(1454年)进士,官居四十余年,历仕景帝、英宗、宪宗、孝宗四朝,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相当于宰相)。死后“赠太傅,谥文庄”。他曾写下《题林以善画送王琚》诗,诗云:“近代翎毛谁最工,边家父子夸独步。羊城林氏虽晚出,笔势飘飘有天趣。仁智殿前退直时,虚窗盘礴窥天机。毛生点头墨卿舞,意气所至皆神奇。飞者自飞宿者宿,色形神气无不足。等闲尺素落人间,坐使山林在华屋。嗟嗟百鸟皆天生,结巢毂哺方成形。胡为独夺造化妙,眼前倐忽飞且鸣。我从故人得此幅,每日朝回洗尘目。吾家外弟别我去,辍赠殷勤表衷曲。故乡南去更干岑,对此还思别意深。物类尚知相聚乐,矧伊人矣不如禽。”(邱濬《重编琼台稿》卷二)如果他不是与林良相知相熟,断不会对林良有“仁智殿前退直时,虚窗盘礴窥天机。毛生点头墨卿舞,意气所至皆神奇。飞者自飞宿者宿,色形神气无不足。”如此深入的了解,知道画家不在内廷当值的时候,其所创作的作品风格会有如此大的区别。他在另一首《题林良画雁图》诗云:“古来画格非一科,今时画史非不多。专门虽各有家数,其如去古皆远何。仁智殿前开画院,岁费鹅溪千匹绢。丹青水墨各争能,谁似羊城林以善,早以才请起,名姓登上方。挥毫落纸意间推,群工环视如堵墙。一日声名遍天下,世人不买边家画。众科独有翎毛工,郭谢戴学俱减价。吾闻画画画意难,写生自古称黄筌。黄筌已去数百年,天复生此人于岭海之边。黄筌写花林写乌,神气超出形色表。笔端造化俄生生,心里灵冲空了了。朅来玩此六雁图,形容毛片个个殊。凝神洞视伫立久,缣素墨迹浑如无。耳中仿佛闻雁语,意恐飘然忽飞去。不知从何得此本,笔意所到皆天趣。九原不可作对图,情怆然可怜,绝艺入妙品。泰山一指横其前,腰金衣锦何等者,以善端合簪貂蝉。”(邱溶《重编琼台稿》卷六)同样,要不是知交,何以关注“群工环视如堵墙”般的创作实景,何以发出“一日声名遍天下,世人不买边家画。众科独有翎毛工,郭谢戴学俱减价。”这样崇高的赞语呢。还有,如果不是知交,何以在诗中称“我从故人得此幅,每日朝回洗尘目。”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丘濬与作为同乡的林良是彼此相识,而且是相熟的朋友。

程敏政(1446—1499),字克勤,休宁篁墩(今安徽歙县屯溪)人,时人称为程篁墩。出身武宦之家,自幼聪敏,酷爱读书,从小就有“神童”之号。明成化二年(1466)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程敏政博览群书,熟悉历朝典籍,多次参加明英宗、宪宗两朝实录编写、校正。弘治初,擢少詹事,后被提升为侍讲学士、礼部右侍郎。弘治十二年(1499),在协同李东阳主持江南科举时,由于涉及轰动一时的考生徐经、唐寅鬻题做弊案而曾下狱,并因此病卒。李东阳为《篁墩文集》作序中称,正德元年(1 506),程敏政后人于程氏没后之七年欲刊行该文集。以此推算,程氏大致死于弘治十二年(1499)与十三年(1500)之间,时年五十五岁,追赠礼部尚书。在前述提到他的《题林良孔雀》诗后,所附自注提及:“淮安太守韩大经得林锦衣此图于其同寅邝载道,载道予同年,锦衣予故人也。披图恍然,为赋此诗。且以见公重人及物之意云。”(程敏政《篁墩文集》卷八十)明确林良是其相知已久的“故人”朋友。而能得到林良画的邝载道则是陈献章的朋友,陈献章曾为其写过《扶南访黄岩尹邝载道适来顾白沙两不值赋三侧韵》、《赠邝载道之淮阳别驾前御史谪黄岩》等诗。(《陈白沙集》卷五)邝载道,名文,载道为其字。广东南海人。与程敏政同科进士,曾官监察御史,因事被贬为黄岩县令,官至漳州知府。其父名弘,善诗,亦为陈献章友,陈献章曾以三代遗老称之。显然,邝弘隆重的乡绅地位,使得邝家能获取林良的作品并非难事,邝载道能得到林良的画,当是源自林良与邝家的乡邦情结,所以程敏政

得知韩大经能得到林良的画是出自邝载道之手时,发出“披图恍然”的感叹。韩大经本名韩邦问,大经为其字。湖北襄阳人。成化五年己丑(1469)进士。授大理评事,转寺正:出补淮安知府;历迁刑部尚书。韩大经得邝载道赠林良画,应是其初补淮安知府,邝载道贬任黄岩令之时。程氏不仅与林良相识,而且与权要的来往也很密切,下文将会提到。程敏政也藏有林良的画,友人李东阳曾为其作《林良双鹊图为通政程公作》诗:“华堂绣幕双雕栊,树间灵鹊穿玲珑。当春解识芳菲意,镇日相呼楼阁风。疏枝密叶闹复歇,曲槛丛台西复东。共爱羽毛争洗濯,由来律吕自谐同。此时闭户填青葱,昨日天书下紫宫。已喜西州金印大,何如南海画图工。开筵置酒宾燕喜,爱画索诗公意浓。郄愧当年赋鹦鹉,气酣捉笔如飞鸿。”(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七)

其次是巨珰,珰,指的是宦官,其缘自汉代宦官侍中、中常侍等的帽子上饰有黄金瑙的坠饰装饰品,稍微摆动,金属饰件便会因为碰撞而发出“当当”的响声,人们遂形象地把它称作“珰”,并因此借指宦官。“巨珰”,也就是极有权势的宦官了。广州市美术馆藏有林良《秋树聚禽图》轴一件,绢本,纵153厘米,宽77厘米。其上钤有两方特别的收藏印章:“司礼太监”和“太监王诜置收书画流传”(如图,林良《秋树聚禽图》)。《明史》卷七十四记“宦官,十二监:司礼监,内官监,御用监,司设监,御马监,神宫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司礼监提督太监一员(正四品),掌印太监一员,秉笔太监、随堂太监、书籍名画等库掌司、内书堂掌司、六科廊掌司、典簿无定员。提督掌督理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及钤束长随、当差、听事各役,关防门禁、催督光禄供应等事。”礼监是宦官十二监合四司、八局。所谓二十四衙门之首,其提督太监不可不谓“巨珰”了。林良或许就是得到如司礼(提督)太监王诜等这样的权要赏识,从工部营缮所丞提升为内廷仁智殿锦衣卫镇抚衔职业画师的事实,印证了《广东通志》记载之不误。另据明刊沈周著《本朝内监所藏画目》记载:“成化末年,太监钱能、王赐在南都,每五日舁书画二柜,循环互玩。御史司马公,见多晋唐宋物,元氏不暇论矣。”这既反映明宪宗之宠宦,也证明成化时“巨珰”者奢爱书画。反观王诜之流蓄存林良的绘画作品,也就算不上是稀奇事了。

除了《秋树聚禽图》这一实证外,林良与太监相熟也可从程敏政所撰《太监郑公寿藏记》和《太监何公寿藏记》(二记均见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二十)二文中透露出消息。所谓“寿藏”,就是预备为将来死去时埋葬用的茔地。程文记太监郑公“名旺,字德懋。世家广州顺德,其所居日泷水都先洞甲六冲尾”。“以景泰庚午(1450)被选入内廷,”“遂命进学司礼监书堂,从故学士永新刘文安公讲习课试,恒先诸生。久之,通经史大义,词翰并工。而于暇日兼业武事。”“历事四朝几五十年,内掌宫教,外典师旅司”。他在“都城之北,安定关之南,距光熙门有地一区”,经“营以为寿藏者”,并请程敏政为其作记。另,程文记太监何公名琛,“世居广州顺德县之仕版村”。“以景泰庚午(1450)被选入内廷,一年即奉命赐学内馆,从故学士永信(‘新误)刘文安公。通经史大义,讲授课习同辈鲜及。丙子(1456)选长随,值英宗皇帝复位,以公淳谨召随侍乾清宫。”“成化癸巳(1473)进尚膳监右监丞,己亥(1479)莅监事,辛丑(1481)进右少监,癸卯(1483)进左少监,甲辰(1484)升大监。每被顾问多称旨,赐蟒衣。今上皇帝嗣位,尊圣母皇太后居仁寿宫,以公老成,命掌宫事。弘治辛亥(1491)春,赐玉带,许乘马禁中,加岁支禄十二石。壬子(1492)改莅惜薪司事。……”等等,今于“都城之西香山乡”置地一区,用作寿藏,并请程敏政为之记。

关于郑旺,程敏政称:“余承乏春坊,侍今上讲读十年,实与公相闻,不可以终逊也,遂撮其要而著之,使来者知公之为人,因以取征焉”。可见是相识的。关于何琛,程敏政则称:“余未及识公。”虽然不相识,却是受人所托为其撰文的。虽然程氏对二者的熟悉程度不同,但作记的准则和体例则是一样的,可见程氏在宦官心目中的位置,亦可证程氏与宦官交往的深度,因为世俗视文人与宦官交往为不齿,更何况为宦官作传记哉!依据所记,郑、何既是广东顺德同乡,又是同年被选录为太监,同样在内廷经历了五十余年,更是同样权势显赫,这应是最为贴近《黄志》所记的“巨珰”了。

再者,与郑、何同是顺德人,同年被招募为太监,后来又同为“巨珰”的还有陈道和傅容二人。陈道,自号水月道人,顺德人。明景泰庚午(1450)被招募当太监,成化丙申(1476)升御用监右监丞,丁酉(1477)转左监丞,己亥(1479)升左少监,庚子(1480)以御用太监领福建镇守使衔,弘治九年(1496)病逝于福州,总镇福建十七年。丁巳(1497)从福州运柩回顺德,葬于大良镇樟岗。(《顺德文物》页31,中和文化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8月出版)傅容,顺德黄连乡黄岸基人。明景泰庚午(1450)十三岁被招募当太监。天顺元年(1457)选人司礼监抄写公文。成化四年戊子(1468)升为印绶监丞,又升典玺局丞、局郎。弘治年间,升(南京)司礼监太监,获内侍最高官职。至今在顺德勒流黄连乡,仍保存有弘治四年(1491)所立,由时为赐进士第、资善大夫、礼部尚书、掌詹事府国史副总裁、前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经筵官丘濬撰文,正议大夫、资治尹、通政使司掌司事、工部右侍郎谢宇书丹,奉议大夫、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篆额的傅容父母合葬墓碑。以及正德元年(1506)由户部尚书王宗彝撰文,正德二年(1507)由广东布政使司左参政翁健之代表皇帝向傅容父母坟祭奠的谕祭碑。(《顺德文物》页273—275,中和文化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8月出版)

林良能得到同为同乡的“巨珰”们的提携,认识王诜等其他的“巨珰”,并以近及远,名声远播,也就合乎情理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