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苏
正中先生很有学问,他知历史,通地理,晓天文,世上之事他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少有不知的。
如此有学问的人,也有落魄的一天。
正中先生落魄是因为在他人生的重要关口进错了门槛。在落魄后的十多年里,正中先生的生活半径就是他的家与自留地,走得最远的地方是生产队和大队(那是以他为斗争对象的批斗会)。他从不串门,更不上街。
一次错走成了正中先生的终生疼痛。
人是没有前后眼的啊。
正中先生的记忆力极强,所学的东西过目不忘,记忆犹新;正中先生的口才也好,他才思敏捷,说话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令听者叹为观止,自愧弗如。正中先生1938年考取省石湖师范,时逢动乱,学校多次迁徙,先苏南,后苏中,再后苏北。正中先生是在动荡中完成学业的。正中先生毕业后,以自己的优异成绩到淮海教构编辑部工作。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正中先生如鱼得水,把自己的才学发挥得淋漓尽致。
1946年夏,编辑部跟随共产党北撤,落脚山东。撤退前,正中先生知道这一走,不知何时返回,于是向编辑组长告假,回家探望父母,向双亲问安道别。正中先生回家当夜,迫于形势,编辑部连夜撤退。两日后,正中先生返回,编辑部已是人去屋空。无奈之下,正中先生只身去了南京,做起教书先生。
故事就发生在正中先生回家这两日里。
正中先生回家当日,若是见过双亲连夜返回,跟着编辑部一道北撤,按他的学识,他的人生应该是浓墨重彩灿烂辉煌。然而他当天没回,而是听从父母之命,去十几里外看望舅父大人。旧时习俗,舅为尊长。乡村流传一句俚语:外甥是舅父家的狗。狗是忠诚的动物,对主人不弃不舍。抛除这个,正中先生也很想去舅父家,借看舅父之机,去乡公所与表哥晤面。表哥是个人物,时任国民党统治区三树乡乡长。兄弟俩只要相见,都是敞开心扉彻夜畅谈。
那时国共两党时分时合。正中先生为共产党做事,表哥则在国民党统治区任要职。表兄弟两人,立场政见大相径庭,但这并不妨碍他俩的感情,他们处得像亲兄弟一样。
那天下午,正中先生手拎桃酥,一头热汗跑到舅父家。巧了,表哥也在家里。看舅父与表哥满脸严肃,正中先生揣测他们父子密谈的一定是啥要紧事。表哥公务缠身,吃住在乡公所,平时很少回来。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不出所料,表哥开口说话了。表哥对舅父点一下头,说,正中来的正是时候,给我当半天文书吧?舅父越俎代庖,他也不征求正中的意见,接话说,正中是你亲表弟,有啥商量的?就这么定了!正中先生本想说说北撤的事,时间紧迫,他要急着赶回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北撤是共产党一次重大的战略转移。这可不是立场政见的事,而是机密,若是泄露出去,势必造成重大损失。如此,他将对不起编辑部同仁,更对不起北撤的同志!正中先生为保住秘密,强忍着留下来。
正中先生为自己的这一临时决定,付出了沉重代价。
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舅父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木椅上,表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不停走动,嘴上叼的洋烟像鬼火一样闪烁。屋里黑着,谁也不去点灯。正中先生预感到他今天参与的定是一件见不得光明的事。正中先生如同犯疟疾一般颤抖不止。事不宜迟,他得尽早离开这里,否则就来不及了!正中先生在琢磨说词,还没等开口,表哥呸地吐出烟头,拉上他就走。黑夜宛如一头巨兽,他俩刚出门就被吞入血盆大口。正中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表哥,浑身发冷,牙齿嗒嗒作响,表哥停下脚步,问,你冷吗?正中先生点点头说,有点。表哥答非所问,他说,坚持一会,马上就到!
他们来到一所屋子里,进门后正中先生才知道是村公所。这里有人等着他们。大家像哑巴一样都闭口不语,而用眼睛与手势说话。表哥来到后,一招手,一个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男人的嘴被破棉布堵着,刚押进来,门吱呀一声被闩死了。表哥一把扯去男人嘴里的堵物,厉声说,老实交代,否则死路一条!说着递过纸笔,叫正中先生记录口供。
男人咬紧牙关,高昂头颅,拒不开口。表哥一干人黔驴技穷,他们像一群困兽,恼羞成怒地围着男人走来走去。一个人上来对表哥耳语,以手代刀狠狠地动作一下。表哥点头表示同意。男人的嘴被重新堵上,两名大汉走上来,一左一右地把男人押解出去。正中先生一字未写,他把纸和笔原样放在桌上。
正中先生没问表哥,但他知道被表哥处决的人,一定与他水火不容,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正中先生一夜未眠,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就告别舅父回家了。
全国解放。和平时期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951年。这一年镇压反革命,表哥血案在身难逃厄运,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起命案牵涉到好多人,那天在场的人无一遗漏。正中先生是旁观者,是所有在场者处理最轻的一个,被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正中先生感到冤枉,然铁证如山,他百口难辩。此时,正中先生在省城某中学任校长一职,事业蒸蒸日上,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头戴历史反革命帽子的正中先生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伊始,正中先生心有不服,还在押解途中,他就将处理决定撕得粉碎,扬手抛向车外。纸屑纷纷扬扬,宛如冥币飘撒一地。正中先生推开车窗,想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押解人员早看破正中先生的心思,他刚起身就被拉回到座位上。
正中先生的阴谋没能得逞,身上又多出一条罪名:罪大恶极,自杀未遂。
押解人员在县、公社、大队三级革命委员会办完交接手续,正中先生才被全副武装的民兵押送回原籍。正中先生少小离家,人到中年回归故里——他不是荣归,而是带罪改造。正中先生是有罪之人,他感到无颜见家乡父老。出乎意料,正中先生在村头刚出现,左邻右舍和他的家人不嫌不弃,都走出家门迎接他。
从这天开始,正中先生开始他漫长的改造生涯。
正中先生是读书人,对书里的知识懂得多,对农事知之甚少,干力气活更不在行,有力使不到点子上。农村人纯朴,不因正中先生的特殊身份而轻视他,更不做落井下石之事。正中先生不会农事,就不要他下田劳作。白天,村里人见了正中先生是视而不见,表现出很高的政治觉悟;而到了晚上,有了夜色掩护,人们一个看一个,纷纷来到正中先生的家,听他说古论今,解疑答难,指点迷津。
那时讲的是阶级斗争,隔三岔五要开一次批斗会,这一天就要委屈正中先生了,大队的民兵会把正中先生押去会场,象征性批斗一下,斗完了再押送回来。细心人可以看出,每开一次批斗会,第二天正中先生就足不出户。第三天人们见到他,发现他的身体像生过一场重病般虚弱。
只有他的家人知道,那一天,正中先生是在面壁忏悔中度过的。
一次错走让正中先生后悔终生!
正中先生于1980年8月平反。这一天来得有点晚了,但毕竟还是来了。两个月后,正中先生溘然辞世。消息传至苏南,正中先生工作的学校得知噩耗,惋惜道:教育界的巨擘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惜哉!悲哉!
(责编:王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