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洁
1
今天,我在街上看见夏婉盈。她提着一方便袋菜,穿着我们刚结婚时买的那件大衣,依然那样让我心动地走在我的前面。她的头发,她走路的姿态,她的背影,展示着只属于她的高贵和温馨。
我习惯地想喊她等我。我张了张嘴又停下了。她已经不是我的女人了,我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在人流不息的大街上,我站了几秒钟,一动不动。
2
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会伤感的,我的大脑中,没有伤感这样的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我不知道。一如我不知道什么是浪漫和完美,一如我不知道什么是诗和感觉。
我从不去想那些我认为没有用的东西,那是纯女人式的东西,对于生活毫无意义。
我在早期就有这样的想法,我说的早期是指在少年时期。那时候他们都在追寻所谓生命的意义,不厌其烦地探寻人为什么活着。我们那个年轻的女班主任还别出心裁地搞了一个主题班会,就是这个题目,人为什么活着。
我记得一开始发言不积极,没有人举手。班主任就采取她一贯的作法,从第一排开始轮流发言。轮到我了,我站起来,说:“因为活着,所以活着。”就坐下了。他们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我接着就趴在课桌上睡觉。
后来,讨论得似乎很精彩,因为教室的气氛逐渐热烈,还不断爆发出掌声。最后,班主任点评,竟然也提到了我,说“因为活着,所以活着,也是一种观点。”
我没有所谓的思想。但我觉得我照样过得很好,因为我不在乎那么多事情,不给自己添麻烦,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还有就是我竟然遇到了夏婉盈。我也觉得很好。
那时候我们离家几百公里,在一个没有名气的大学。日子三点一线,很按部就班。
一天傍晚,我和一个哥们一起往宿舍走。我和他说话,发现他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紧盯着前面两个女生。一个穿着齐膝的短裙,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扎着马尾巴辫子,显得很性感。另一个看起来瘦小清秀,穿着碎花的连衣裙,一头闪亮的黄头发,盖住了半个腰身。
“你认识?”我问他。
“你不认识?”他反问我。我摇摇头。
他说:“中文系的两个校花,各有千秋。”
“你要哪一个?”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癞蛤蟆的那个比喻。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他只是问:“你想要哪个?”
我看了她们的背影一眼说:“那个瘦点的。看着单纯。”
“那我就要那个胖点的吧。”
“我们追吧。”我以为他又要说癞蛤蟆的比喻,但他只是说:“追。”
3
我头一回看见夏婉盈的脸,真的很美。尤其是眼睛,明亮清澈的长眼睛,闪着光。她的皮肤很白。牙也很白。她的眼角长着一颗黑痣,使她的面容更加生动。
“去哪儿?”我问。
“我也不知道,总不能站在这里吧。”
我们并肩往前走。我问:“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我追你啊。”
她没有回答,问:“那信是你写的?”
“是的。”
“你的字写得好难看,又有那么多墨水印。那是我收到的最脏乱、最没有文采的情书。”她抿着嘴笑了。我又看到了她的牙齿,很白。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听她说。她问:“你在信上说喜欢我,你不认识我,为什么喜欢我?”
“我那天看见你在前面走,我看着你的背影,觉得很清纯,我想我找女朋友就找个你那样的。”
她又笑了。
我觉得她很好,脾气好,很温和。没有校花的架子,显得很随和。
我们说了一些话,然后往回走。
分手的时候她说:“我答应了。我觉得你很朴实,很真诚。你没有写那些肉麻的句子,你的情书上的墨迹和错别字都让我觉得你很实在。”
我赶紧说:“那我周六请你看电影吧。”
4
我带她去看电影,去滑冰,去路边的棋摊看我下棋。
我下棋的时候,她挤在那堆老头儿中间蹲着,显得很委屈。
我开始还拉着她的手,到关键的时候就忘记了她,直杀得天昏地暗。人都散了,她还委屈地在一旁的树边靠着。我走过去拉着她,说:“对不起。”
她眼圈有点红,可还是笑了。我带她去吃兰州拉面。她喜欢吃面里绿色的上海青小白菜,我就把我碗里的都挑给她,一片叶子也不剩地给她。
我看着她吃着菜叶,问:“我下棋你不生气吗?”
“心里有点难过,酸酸的。可是我不知怎么有点喜欢那种被你冷落的酸酸的味道。”她说。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吻了她。我对她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就会接吻,我一个表哥教的,只是我没有试过。我问她什么感觉,她脸红红地说:“有点像触电。”
“你喜欢吗?”
她沉默了一会说:“喜欢。”
我又吻她了,她的嘴唇软软的。抱着她的肩膀,和她离得很近,透过她的头发,我看到了遥远空旷的夜空,一种冥冥中的感觉从心里涌出来。我觉得这就是缘分,她肯定是属于我的。我对她说了。她说:“你怎么肯定?”
“我就是肯定,这就是缘分,你是我的。”
她一直就是我的女人,在我这样的男人面前,她应该是委屈的。而我在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里竟然没有认真地欣赏过她,没有赞美她,没有更好的形容词来对她。就像当年我感觉到我和她的缘分一样,很多年后我觉得她应该离开我,她原本就委屈了很多年,她为什么不离开我呢?
5
临毕业那年寒假我把夏婉盈带回了家。 我打电话给我妈,要她好好地收拾一下屋子。我们家在农村,一直都很脏。我们的饮水是从长江里用抽水机抽的浑浊的水,我们家的猪栏和牛圈就在厨房的旁边,我们家的茅房也没有安门。
夏婉盈就那样随我去了,给我的父母买了很多东西。走在要到家的田畦上的时候,我问她:“你闻到牛粪的味道了吗?这就是我从小到大习惯的味道。”她依偎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走着,吸吸鼻子说:“闻到了,一种自然的、乡土的好闻的味道。”那时候她是那么可爱,我却不懂得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她。我只是用我搭在她肩上的手,握了握她柔弱的肩膀。她歪着脑袋向我靠了靠。现在想来,那时候是多么温馨,可是我不会使用温馨这个词。
我的父母很喜欢夏婉盈。我妈专门为她用明矾澄清了一小缸水供她刷牙用。她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陪我妈剥花生,说着话。我就和我爸下棋。下得没意思了,就出去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下棋。
我下完棋回来的时候,她倚在院门上等我,看见我就抱住我说:“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我要上厕所。”
我说:“你不会自己去啊。”
她说:“厕所没有门,我有点怕,你去给我把着门。”
我站在厕所门口,她出来的时候眼圈又是红红的。我告诉她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如果她上厕所就自己去,听见往厕所方向走的脚步声就咳嗽。
有一次,我去厕所的时候,听见她在里面使劲地咳嗽,我觉得很好笑。现在想起来觉得心酸。
我爸我妈和我的亲戚都喜欢她,我表姐说想不到我那么难看的一个人,却找到一个那么漂亮的城里女朋友。
过完寒假我们到学校去的时候,我妈把我们送到路口。走出很远,她又回头看我妈了,脸上淌着眼泪。
我问:“你怎么了?”
她说:“你看看妈妈,还站在路口看我们。”
我回头看见我妈踮着脚站在那里,还撩起衣角好像还在抹眼泪。
我说:“她就是那样的,你不用回头,她也许是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她,我们以后要经常回来看她。”她说着又掉眼泪了。
路边的白菜地里蒙着白霜,那样的早晨,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子,我第一次在离开家的时候体会出难过的感觉,以前从没有过,这些只是源于她。也因为她我记住了我妈在那个冬天的早晨站在蒙着白霜的草垛旁踮着脚看我们,时不时撩起衣角擦眼泪的样子。
6
后来,我就带着我的档案和毕业证去了夏婉盈家。我觉得我只能那么做。我妈希望她去我们家所在的城市工作,可是她爸妈不让。我只好去他们家。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一千多里地,我妈还是哭了,好像把我白白养大又送人了一样,我走的时候,我妈又去村口送我。我知道她肯定和上次一样看着我的背影抹眼泪,我没敢回头望。
我和她都找到了工作。每天下班我就在路上等着她,和她一起回她家。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在单位里看到的人和事,而我总是沉默。
在那里我除了她没有别的熟人,我感觉到她的父母、亲戚和朋友都对我很冷淡,我和他们没有话说。有一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们往回走,我告诉她我有点想我妈了,也不知道我家地里的白菜长多大了。她走着走着就停下脚步,我又看见她红了眼圈。她说:“等我们在单位要到了房子就结婚吧。”
有一天,她忽然请人用板车拖着几个沙发和一张新买的床拉到了我们单位。我看见她那架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拉住她问她,她却甩开我径直找到了我们领导的办公室。
我躲在外面,听见她笑着对我的领导说我和她要结婚,可是没有房子,买的家具没处放,只好暂时放在办公楼的走道里。然后我听见她很客气地对我的领导说:“打扰您了啊,谢谢您!”
我在楼下看见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下来了,急忙拉住她说:“你疯了?”
她笑笑说:“没疯。我这是想要房子呐。”
我说:“你这样蛮不讲理地把家具放在办公的地方,我们领导肯定生气,会给我们房子吗?”
她说:“会。”
那些新买的家具堵住了半个楼道,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过了两天,领导叫我去一下。我以为他要批评我。谁知道他笑着说:“你要结婚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其实早告诉过他了,我心里诧异难道他忘记了?
然后他递给我一把钥匙,说:“给你房子的钥匙。你的那个女朋友看着柔弱,还挺泼辣。赶紧把那些家具拉走吧,放在那里不好看哦。”
真被夏婉盈说准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7
我和夏婉盈已经分开很久了,我躲着周围的人,怕他们或她们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经常产生强烈的自卑,我离婚了,这虽然算不了什么,却莫名其妙使我蒙受耻辱,我是被她没有理由地抛弃了。
我们曾经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她依偎着我,小鸟依人的样子定格在人们的眼中,一时间无法扭转。现在我已经不是她的男人了,她终于摆脱了婚姻的枷锁获得自由。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位置,没有她在我身边,我总觉得自己站在哪里都不自然,仿佛身边有个空洞亦步亦趋地跟随我。
我蒸了一点米饭,还炒了半棵包心菜和四个鸡蛋。电视上在放一个故事片,我吃着米饭,可能是水放多了,不如她做的那样香。
有人敲门,是王波和陆孟刚,这两个男人肩膀搭着肩膀站在我的门外。
王波一直对我追上夏婉盈耿耿于怀,我还记得我和夏婉盈结婚的时候,他们来喝喜酒,王波竟然半开玩笑地看着我的新娘子对我说:“陈申,还是你胆子大啊,早知道夏婉盈那么好追,我也把情书交出去。”
我结婚时,王波和陆孟刚都还单身,他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在我家度过的。夏婉盈讨厌我在家里打麻将,但是她不说出来。王波和陆孟刚一来,我就立即出去找人,三缺一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是在我们住的那个小区,喜欢打麻将的人多,我不大一会就能找到人。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天。夏婉盈就给我们斟茶做饭。待他们都走了,看着夏婉盈收拾满地的烟头,我心里也觉得对不住她。可是男人嘛,怎能没有几个牌友?
夏婉盈常常对我说,找个星期天不约人来打麻将,陪她去野外散散步,出去走走。可总是说说就算了。出去散步的情调我是没有了,出去看山看树那是当初住在丈母娘家的无奈之举,现在我要安居乐业。
王波和陆孟刚还站在门口,我说:“进来吧。”他们朝着屋里看看问:“不换鞋子?”换啥鞋子呢,夏婉盈搬走后我就没有好好拖过地板,灰尘和垃圾已是随处可见。他们穿着皮鞋进来了。我赶紧去烧开水。
“你们怎么搞的?不是过得好好的么,闹腾什么?”陆孟刚说。
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听说了我和夏婉盈离婚的事情才来的。
“过得怎么样?”王波问。
“还能怎么样,你们都看到了。”我给他们倒茶,发觉没有干净杯子了。我打开矮组合柜没有找到一次性的杯子。
“算了,不倒水,坐下说话。”陆孟刚说。
我不想和他们聊这个话题,我也不知道我和夏婉盈为什么离婚。
“啥时候离的?”
“快三个月了。”
“为啥事闹起来的?”
“没有啥事,我说不清楚。”
“你们见过面没?”
“见了一次,她回来找她的一本日记。”
……
就像接受审讯一样,他们两个人轮番问我,说了半小时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把她接回来吧。”王波说。
“她不会回来的,我知道。”
“那你们就这样真的离了?没有和好的余地了?”陆孟刚又补充道:“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有啥问题不能解决?难道夏婉盈有了外遇?”
我一听这话,突然替夏婉盈感到委屈。
在这一点上,我是清醒的。我十分信任夏婉盈。我们从离婚到离婚后的这半年来,听到的传闻都说夏婉盈和我离婚是因为有了第三者,可那个第三者是莫须有的,直到现在我们单位的人和我们的邻居都还不放过这一怀疑,好在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找出夏婉盈有外遇的证据。
我和夏婉盈去民政局签离婚协议的时候我告诉过她希望她不要急于再婚,不管她找的另一个丈夫是谁,别人都会怀疑那个人是我和她离婚的肇事者。
我对她说我不希望别人这样怀疑是由于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面子问题。
她无所谓地笑笑说:“我说不定不再结婚了。”
我说:“你一定要再结婚,不然我会觉得对不住你。”
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她说她也希望我能够幸福,只有我过得幸福了,她才会觉得安心。
我真找不出是什么使她铁了心要和我分手的原因。
8
夏婉盈这个女人很单纯也很复杂。
她时常冒出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比如她看见新闻之后叫嚷着晚上有流星雨。我还记得那一天明明是阴天。
新闻上是这么说的:“1月9日晚上,天文爱好者可以一睹“双子座流星雨”的芳容。专家称,如果天气条件允许的话,整个夜晚都可以看到它,观测的最佳时间为1月10日零点以后至凌晨之间的一段时间。据了解,1月9日晚上,在天空中将出现“双子座流星雨”。双子座流星雨很年轻,19世纪中叶才出现,而且一开始时流量较低,每小时有10—20颗……”
她看完新闻,就哼起了那个老套的年轻人喜欢唱的歌,“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我对她这种幼稚的狂热嗤之以鼻。在她反复地说着“流星雨”三个字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好笑。我们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和年轻人一样去玩那样的游戏?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把闹钟定在了半夜12点。闹钟响的时候我睡得正香。她拉我起来去看流星雨的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没有理她,倒头继续睡。她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毛毯出去了。
我睡了一会,觉得不妥当。三更半夜,她一个女人在外面,遇到坏人怎么办?我索性也穿起衣服起床。外面很黑,天上一些云块慢慢地移动着,根本没有星星。
我隐约看见小区草坪上有个身影,我知道那肯定是她。我走过去,怕吓着她,就说:“是我。”她看见我也出来了,显得很高兴,说:“我刚才已经看见了三颗,虽然滑落的轨迹很短,但依然很美。”
我和她仰着头望着天空,月亮不太圆,在云层里穿行,一会看得见一会看不见。月亮一露脸,她就叫着:“好亮的月亮,好美!”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星星还是看月亮。我脖子发酸,心想要是能够躺着看就好了。
草坪上有露水,不能坐。我回家把我们已经收起来放在衣柜顶上的凉席拿出来。
我们把凉席铺平在草坪上,她把毛毯铺一半盖一半,我们并排在空旷的草坪上躺着。四周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虽然有些冷,但没有风。我们舒坦地盖着毯子看着天空。
幽蓝的夜空中,那些变化莫测的移动着的云块和时而闪现在云层里的月亮让夜晚变得神秘而显出梦幻的意境。
那一刻的感觉的确很新奇,我甚至都感觉出一丝浪漫的情调来了。她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夜空,那一刻很宁静很美好。
我忽然翻过身把她压住,她拼命地摆头想要摆脱我的吻,我一时就来了兴趣,用手抱着她的头,强迫着吻了她,并趁着兴致说:“这会儿在这个地方作爱感觉肯定不错。”我是她的男人,和她作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她却掀了毛毯,从凉席上站起来,连流星雨也不看了,自己回家去了。
我在后面收拾凉席和毛毯的时候竟然听见了她隐约的抽泣声。夏婉盈就是这样的,看似简单却有时候显得复杂,喜怒无常不通情理。
9
流星雨的事情使我对夏婉盈有了新的认识,这个女人属于小资类的。结了婚的她依然和少女时代一样对于那些浪漫和美好的东西存在着幻想。不然,她为什么去看流星雨呢?她原本就是一个喜欢虚无的浪漫的女人,而我是脚踏实地生活的人,这大概就是我和她之间所谓的性格差异,这也正是我们在写离婚申请的时候写到的那个理由:没有共同语言,导致感情破裂。
实际上这个理由对于我是荒唐的。因为我一直爱着她,感情并没有完全破裂。为了给离婚协议寻找一个有力的借口,使得离婚这一事实能够站得住脚,我委曲求全,默认了“破裂”这一假相。
奇怪的是像我这样一个丝毫不懂得浪漫的人,竟然也开始关注起流星雨和红月亮了。新闻上说:“ 北京时间5月5日凌晨2时50分左右到3时52分左右,因为月全食的天象,天空中将出现一轮“红月亮”。亚洲(包括中国)、欧洲、印度洋、非洲、大洋洲、南极洲、大西洋东南部和南美洲东南部均可看见这次月食天象。”
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我和夏婉盈已经离婚四个多月了。我鬼使神差地给她发了一条手机短信,告诉她关于红月亮的新闻。我以为她会回复,可是几天她都没有回短信。我不禁觉得好笑,离婚这样的事情是这样奇妙,把一个不懂浪漫的男人变得关心起流星雨和红月亮了,把一个喜欢浪漫的女人变得对这奇特的自然现象显得无动于衷。
过了几天,我在报纸上又看到了一则报道:“彗星”、“月掩金星”、“金星凌日”等罕见天文奇观五六月间竞相登场。刚刚欣赏完“红月亮”(月全食)的动人天象,天文爱好者又可以逐个大饱眼福了。4月底5月中旬缤纷而下“宝瓶座”流星雨。另外本报提醒广大天文爱好者留意观测8月13日的英仙座流星雨,10月9日的天龙座流星雨,11月18日的狮子座流星雨,12月14日的双子座流星雨。”
生活充满了嘲讽意味。
我和夏婉盈在半夜12点观看流星雨的前后经过就像梗在我喉咙里的一块煮得太老的鸡肉,怎么咀嚼也咽不下去。可是我却在和她离婚之后分外地关注天象奇观,我甚至觉得那场流星雨才是使我和夏婉盈关系破裂的元凶。我甚至幻想如果可以我愿意认真地陪夏婉盈再看一次流星雨,我决不在那么浪漫的时刻提到作爱,即便是她仍旧要和我离婚,至少我也可以给她留下一点美好浪漫的回忆。
10
我爸爸和我妈还是知道了我和夏婉盈离婚的事情。我原不想告诉他们的。我想等我找到一个新的女人我再告诉他们。他们打来电话,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夏婉盈的种种好处,说他们听说我离婚后哭了好几个晚上,我妈又犯病了。
我爸爸见我没有一点积极配合的样子,就大声说:“不管怎样我们明天就动身到你们那里去一趟。”
我说:“来作什么?我们已经离婚了,她已经搬出去了。”
我妈说:“我们去求她,让她和你复婚。”
我一听就恼火了,我堂堂一个男人,怎能让我的父母去求一个女人?
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爸爸在电话那头发起了脾气:“屁话!你现在就去把婉盈接回来。”
“我不会去的,我也不会要你们去。”我这么一说完,我妈在电话里就哭了:“陈申,你去把她接回来吧,妈给你跪下了……”
一听我妈这话我眼泪也要出来了,那一刻我开始痛恨夏婉盈,她的离开给我的父母带来了这样大的打击,我说:“妈,你要是不想让我活下去,你们就这样折腾吧。”
这就是我可怜的父母。这就是我一意孤行的婚姻。
想当初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是那样义无返顾,而现在,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被这个女人抛弃了,狗屁的“没有共同语言导致感情破裂”,那分明是一个假相。而真相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无端地陷入痛苦,并无端地把我的父母也卷入痛苦,我诅咒夏婉盈,恨不得立刻痛打她一顿。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是夏婉盈。
“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她要我劝劝你。”她说。
我忽而听到她的声音,便把要痛打她的念头忘了。
“你过得还好吗?”我问。
“我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只是我妈他们暂时难以接受。”我说。
“我会慢慢地劝解他们的,他们现在倒是担心你,怕没有人照顾你。”她说。
“你看红月亮了吗?”我忽然问起这件事情,她显得有点突然,说:“没有。我错过了时间,再说我现在没有那样的心情。不过,还是谢谢你。”
似乎没有话说了,我们沉默着,然后她说:“虽然我们离婚了,但我们在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彼此已是最了解的了,你有了什么想不开的地方,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不要对父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我知道我妈一定是对她说了我赌气说的不活了的那些话,我说:“我是故意说的,我妈逼我和你复婚。”
“我们不可能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过,好好地工作,找个好女人,希望日后我们回忆起现在离婚的决定时,我们都不后悔。”她说。
“你现在有朋友了吗?”我忽然问。
她说:“没有,你呢?”
我说:“我也没有。”
我们就这样在电话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谁都没有马上结束谈话的意思。
“你恨我吗?”她忽然问我。
我一开始是恨她的,当她提出离婚的时候,我砸了家里的东西,并打了她。直到把我们的家弄得满地狼藉,直到我和她分床而睡,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互相不说话。后来我实在找不出打她的理由了。她冷漠地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改变了战术和她谈,和她一起回忆我们当年在学校恋爱时的情景,回忆我们刚结婚时的情景,直到我自己回忆得流泪,她仍然不为所动地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一个女人铁了心,没有任何理由地要离开你,你用尽了办法,软硬兼施都不起作用,那你还有什么选择呢?只有离婚。
11
离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那个过程很少有人可以承受,尤其是没有理由的离婚。如果离婚的原因是“没有共同语言导致感情破裂”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急着签离婚协议,再等等,也许时间可以解决问题。
我和夏婉盈的问题时间不能解决。
我们僵持着,互相不说话。我看电视,她就看书。我不进她的房间,她也不进我的房间。
还是我忍不住了,我扔掉了男人的尊严。有好几次我晚上去掀了她的被子。事后我很后悔,我看见她的眼角挂着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婚姻真的该结束了。
那是自相残杀一般沉默和沉重的战争。她不和我交锋,却分明是以女人特有的冷漠和我对抗。在我的面前她矜持得像一口枯井,了无生气。我曾经骂她坐在屋里像一尊雕像,活脱一具木乃伊。
“我们谈谈吧。”她望着我。
“谈什么?”
“离婚。”她仍然望着我。
我摔东西,甚至揪住她打。作为一个男人我很窝囊,只有在使用暴力的时候我才有一丝快感。我甚至恶毒地想用毒打她来毁灭我和她之间残留的感情,可是我们之间依然没能产生出仇恨。
她平静地扯着被我撕烂的衣裳说:“你打吧,只要你会好受点。你没有错,是我先不爱你了,我违背了我的誓言。”
她这么一说我就开始懊悔,“打你是我不对,可是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呢,我们好好地从头开始,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都可以改,我可以不打麻将了,我看书,我好好地上班……”
我和她都哭了。我以为会有转机,因为我爱她,我只想和她一起过完这一生。
她说:“不,这么过下去我会绝望的,还有长长的一生,我怕我老了会后悔。”
绝望,老了以后会后悔。我现在的绝望又是谁造成的呢?我恶狠狠地盯着她:“你绝望,你怎么不想想我?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我明明是爱你的。”
她低着头不看我:“是,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是我不爱你了。我很自私。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过下去,那样我会疯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我们一直过得好好的,是她思想上的东西在作怪。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已经疯了!”
“对不起,你不过是捍卫从一而终的爱情,你没有错;可是我也没错,我要追求我想要的幸福,让我们再给彼此一次追求幸福的权利和机会,不好吗?”她眼光呆滞,思维仿佛已经走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如同在对另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说话一样,她空洞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让我觉得恐怖。
我彻底绝望了。
我佩服夏婉盈的耐心和毅力。那段日子我像个发狂的野兽,打、骂、砸东西。可是她面无表情地挺着,下班后依然按时回家,依然打扫房间,依然呆坐在沙发上。我的叹息和走路发出的响动都会使她害怕,我分明看见我突然揪住她的时候她吓得发抖的样子,可是她坚持着,不躲闪,也不再哭泣。
12
除了思考我离婚的原因,除了一个人面对满屋狼藉的局面,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的生活原本都是她安排的,现在我成了无人管束的流浪汉。我约人来打通宵麻将,我在街上废寝忘食地下棋。不会有人来叫我回家吃饭了,我自由了。
我其实很怀念夏婉盈来叫我的时光,每当我下棋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总是会出来寻找我。不分胜负我是不会离开棋桌的。她就在旁边等,等到忍无可忍时她会过来突然掀翻了我们的棋盘。你不知道在棋友面前被女人掀了棋盘是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再说下棋的时候总有人围观,她掀了棋盘,围观的人都会跟着起哄。有好几次,在她掀了棋盘的时候我当着围观的人打了她的耳光。
现在我多么希望她能够来叫我回家吃饭,哪怕是她再掀了棋盘,我也不会发怒。
孙均是我的老棋友,他在法院上班。因为离婚的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对弈了。再遇到他的时候,我显得很潦倒。
“听说你离婚了。”他说。
我点点头。
“你的女人其实挺不错。”他说。
“是,我觉得我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我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为什么离婚?”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婚。”
他把棋子放下,开始帮我分析,“我在法院的这些年,遇到了很多离婚案,总体来说分为7种,比如年轻时候一时冲动,结婚后各方面都不合适;比如以前的旧式的包办婚姻;比如婚外恋、一方当了官或是有钱了,看不上原来的爱人……”
“这些我们都不是,我和她直到离婚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觉得你们属于第7种,这一种是夫妻双方文化素质都比较高,没有外因的冲撞,也没有大的不能解决的矛盾,但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而想去追求更高层次的幸福,我觉得你们好像属于这一种情况。”他说。
我不能说孙均的话没有道理,但他还是不能完全说服我。难道一定要有了理由才离婚吗?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事实,不需要道理。
“你们是协议的?”孙均问。
“是,她同意一切条款,房子、家具、存款都不要。”
“那她对你还不错,有些夫妻离婚后,女的就成了富婆,男的却负债累累。”
“那是对过错方。”我说。
“你研究过婚姻法?你还知道过错方。”他诧异地笑着。
“当然,不看不行啊。我把婚姻法完整地看了一遍,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望着孙均。
“什么?”他也望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我不禁从心里涌起一股伤感情绪,一个男人研究婚姻法的心得竟然是想从中找出一丝半点可以解救自己不离婚的条款,却没有找到。
我凄凉地对孙均说:“我发现婚姻法只是保护了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却没有一个条款去保护男人。”
他拍拍我的肩膀,“老兄,你还年轻,不要那样没出息。其实你们真的还算幸运,你们还年轻。”
“幸运?”我愕然。
我和夏婉盈算幸运么?我苦笑。我们都还年轻,也许都还有幸福的机会,可是现在呢?已经离婚了,新的生活在哪儿?
我说:“算了,不说这些,下棋。”(责编: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