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粒肿

2009-04-10 03:50
百花洲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妹

沈 念

“楼道里的安静杀得死一头牛。”王蜚说话时盯着彭越的右眼,那里长了一颗拱在眼皮里的麦粒肿。

彭越似乎没听见王蜚的说话,故意把眼皮翻了翻,问道:“看得见吗?医生说什么球菌感染,还要等长大点才能去挖掉。”彭越把“挖”字念得很重,给人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感。王蜚看到的是眼球表面的血丝,睑膜内似有似无的不明物。不明物像楔入的暗记,让他心中猛然生出一种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的窒息。他摇了摇头。一个人怎么就长了这么个玩意儿。这时,彭越眼神利索地瞟到了窗外,啍哧一声。王蜚循声扭过头,看见窗外一个红风衣女人嗖地小跑过去,是那种丰满的跑动。待收回视线,彭越往火锅里捞了一筷子,“你接着说吧。”

几天前的燠热一夜之间逃离了阳城,街巷里零碎的脚步把风带进一个个封闭的各式容器里。风有些干冷。干巴巴,冷嘘嘘。此时,他俩正坐在一家蒸菜馆临窗的地方,窗缝关不严实,风钻进来正好灌进王蜚的衣领子里,他不由地跺了跺脚又立了立衣领。店子的生意显得过于清淡,老板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埋怨天气。几个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却嬉皮笑脸地争论着一台韩国电视剧。一天没碰面,两个人一下没对上说话的感觉,有几分冷场。王蜚的目光不时地落到了那麦粒肿上,它从何而来?他嘴唇嗫动几下,却不是说话,而是从齿缝间剔下一块小骨头在桌上。

对声音超常敏感的王蜚从来都是喜欢在安静的楼道里独自做事。几乎没人相信,他的耳朵能探听锁孔里的秘密。轻轻一触,咔嗒开了。王蜚喜欢这样,有一种在大庭广众里隐身跳舞的狂欢感。

几个小时前,王蜚面对的是那栋楼里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门。锈迹斑斑的防盗门轻轻一拨就开了。木门上倒贴的褪色年画早已脱胶,垂下一半,经历夏天后一块块红漆像中年女人脸上劣质的粉底,剥落干坼。

“咔,咔嗒。”短促而清脆的声音从锁孔里发出,整栋楼的门窗和墙壁似乎都发出窸窣的声音。王蜚从锁孔抽出又薄又细的不锈钢片,冷光闪烁如一把利斧劈开灰尘仆仆的幕布。他握着镀铜的扶手,竟然停住,把幕布后的世界关在一只手的力量之外。

“门抖动着张开一道隙缝,我感觉到细微的战栗从身体内往外扩散,这令我感到意外。开这种陌生的门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张两张,说不清楚今天偏偏还想打开这张门。刚拐弯上楼,余光里明明这张门是开的,可回过头却是紧闭的。你不信,”王蜚用一支筷子将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拨开,“这是幻觉,每个人都有幻觉。那的确就是一种幻觉。”

彭越的嘴咬着筷子,愣了愣。“我听得到血液和骨头摩擦的声音,喀喀咯咯的。楼道里一切隐藏在安静中的力量都在窃窃私语,像是村里的屠夫密谋怎样杀死一头桀骜不驯的牛。”王蜚兴奋地站起来。

王蜚的兴奋还来自于下午很轻易地进入403,然后从那个被包养的少妇家中“进到手”五千块钱。钱就放在敞开的抽屉里,他好奇地翻了翻其他东西,有少妇跟那台湾半老头子在海边游泳拍的一沓照片,一张过期身份证,散落的几个没开封的避孕套。除了钱,他什么也没拿。

轻轻地吹着口哨拐出楼,王蜚和守点的彭越一前一后从容地朝巷外走。巷口子上一桌玩麻将的老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粒牌的抢胡上,谁也没看到这两个陌生人的离开。路过小邮局时,王蜚拐进去给县城的母亲寄了这个月的所谓五百元“工资”。等排队办完手续出来就不见了彭越,王蜚的目光越过移动的人群,终于看见彭越在对面的小卖店,整个身体倾倒在玻璃柜台上,抽着烟和小卖店的女孩逗逗笑笑。

王蜚翻上路边的护栏,脚勾住下面的横杠,稳稳地坐着。走过去,一个喂奶的女子,婴儿扭头抽嘴的瞬间,他看见那只肥硕的乳房上流淌着白色汁水的乳头很大,深赭色的一圈乳晕,怎么看也跟性感联系不起来。

哺乳期的女人,是不是都不再关心乳房,只要怀里的嘤嘤声一出,就迫不及待地秀出来。王蜚胡思乱想着,彭越已经甩开膀子过来了。往常两人会叫辆摩的,去观音阁,叫个大鱼头,几个凉碟,两瓶二锅头。喝完酒各自回出租屋。分开住,目标小,不易被人注意。这是彭越说的。彭越还说,今天去吃点新鲜,到土桥菜馆吃土匪鸭。

几杯酒下肚,彭越就天南海北地扯段子,王蜚只是听只是笑,平时也一样不说话。这只土匪鸭有些肥,彭越却叭唧得很有劲。甩出几个段子后,彭越说:“王蜚,你也说说嘛,你闷不闷?人活着要开心点,不要总摆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X样子。”

王蜚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说话。再说,听你说,我很开心。”

彭越说:“随便讲嘛,有什么打紧的。”

王蜚想到今天在那栋楼里的感觉,忍不住地打了两个酒噤。后来他不知为什么要撒谎,说在少妇房间看到的东西,有虚有实,还说顺手拿针把其中一个套子扎了个洞。彭越捧腹大笑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无聊,那糟老头子有没有产生足够耐力的精子还说不定。要就把那些套子通通扎穿,送佛送上天。

喝了酒的王蜚久久不能入睡。他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张既模糊又清晰的门。

在同一天破例打开第二张门还是第一次。

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散发着单身女性特有的那种清香。房间里比楼道更静,让他想到老师常在课堂上举例的那句“连针掉下来的声音也听得见”。一张席梦思,一个黑漆发亮的三门衣橱,一台落满灰尘的黑白电视机,一条三人座沙发。这是一个人的租住屋,有一间房空荡荡的,看来是合租的人搬走的缘故。他贴着墙壁走一圈,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一屁股让身体陷进弹簧失效的沙发里。双脚朝天的他喜欢这样打量一个陌生的环境。墙上有三张港台歌星的挂历画,两张不知是哪个国家足球队的集体合影以及门牙露出条宽缝的罗纳尔多和潇洒射门的巴乔图像,一幅撕扯掉一半的世界地图,看得出前任租住者的痕迹。

现在是个女孩租居的。床头柜上堆着几支口红和几瓶非名牌的面霜,椅子上码着一叠衣服,一只做工粗糙的粉色胸罩瘪瘪地悬在椅背上,想象不出穿戴在身体上的丰满。这些与他进来之前的那种期待基本吻合。年轻女性,单身,生活简朴。意外的是找不到能证实女孩是美是丑的依据,比如照片。那些摄影棚里出来的艺术照天生是为女性准备的,但在这里没有。他钻进白色蚊帐下的席梦思上躺下来,张大鼻孔嗅了嗅,飘散着似乎是柠檬的味道。这是不会掺假的女性的气味。他想,这张床是一个女人的专用还是会有另外的男人睡过?他从柔软的枕头下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可满手心是软乎乎的。

一面墙上竟然有四面石英钟,相同的型号。这是蚊帐后的秘密。王蜚把钟一一取下来,什么也没有,很普通的钟。钟面的时刻是不同的,仅是左边的一只与他手表上显示的一致。他把钟小心翼翼地挂上去,确认看不出被取下的痕迹。

从左往右是:四点半,十二点半,两点,四点。

王蜚很快发现钟面下的几个用铅笔写下的不易发现的地名。

他猜四面钟对应的是这四个城市的时间。

北京。旧金山。孟买。新加坡。

躺在沙发上的王蜚思考着这些钟这些地名与女主人之间引人猜测的关系,又怎能轻易猜准?突然他的视线移到窗外飘过的一角云上,心神恍惚了一下,才发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到门口,他又踅身到床头柜,面对那些零乱摆放的女性物品,他愣了愣,伸出一只手指,勾起那只银色的发卡塞进了裤兜。

“不能空手出门,”王蜚对自己说,“我不能同一天里再破一次例。”

没睡着的王蜚脑子里蒙太奇似的闪现着钟、胸罩和床。他坐起来打电话,心中憋着的慌从来没有过,彭越好半天才接,“闹什么闹,有事明天说吧。”

王蜚说:“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家墙上挂上几面相同的钟,而钟又显示着不同时刻,这是什么原因?”

“什么钟,什么几面钟。”

王蜚重复一遍。

“你去过宾馆吗?大堂里都要挂一些标记着各个国家不同时刻的钟。那叫子母钟。”

“子母钟?”

“一个人在自己家挂四面钟?神经病!”彭越没再说别的就挂了电话。

这是另一个人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王蜚白天无所事事,到了晚上接二连三地做噩梦。梦中场景不同却飘荡着一句类似的台词。

王蜚听到躲在梦后面的一个声音说:“你天生就是个坏人坯子。”他声嘶力竭地反驳:“不,我不是。”

正是在王蜚同梦中的声音争吵之际,电话不依不饶地响起来。王蜚有气无力,摸索了半天才从床头把手机找到。彭越说:“你这么早睡了。你怎么越来越能睡了?”没有听到回答,彭越接着说:“下午我去医院了,一个女护士帮我做的,挤干净眼睑内的脓液,麦粒肿就没了。”

王蜚哦了一声。

“那女护士很正点,不知道将来会好死哪个王八蛋。真的,她做得一点都不疼。”彭越喋喋不休。

“你疼不疼关我卵事。”王蜚果断地掐掉了电话,想再回到起先的梦中,可怎么也回不去了,却有一颗模糊的麦粒肿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是翻开的眼睑,布满血丝的眼球,被一把锋利的小手术刀划开流血的场景。麦粒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王蜚彻底醒了。

是的,他打过架,他抢他偷,但他内心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坏得彻彻底底的人。打架是读书时年轻气盛凑热闹,拿砖头裹在黄布书包里扳人是对方活该,一个流氓痞子平日有恃无恐,过街老鼠岂能手下容情,抢是帮一个被抢的人把东西抢回来。偷,无话可说。现在他靠这吃饭,但不是遇到彭越,会吗?

有一天,彭越问王蜚后悔不?王蜚笑着说:“你大学生敢做,再说我们有约定。”两人早就约定只偷那些有钱的和来路不正的人家。彭越沉思片刻说:“我想有一天得干点光明正大的。”

王蜚随口说:“这样不好吗?反正我们偷的是那些来路不正的人。”

他话没完,没想彭越叫嚷着:“我们来路正吗?”

当然这样的争吵很少发生,即使争吵过后就好了。彭越忘了,王蜚也忘了。两人在短时间内建立的信任,没有明确的要求,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有一次,王蜚被另一伙偷堵住了,问他要学开锁的技术,他拒绝了。人家看他势单力薄又不识好歹就抽了他几耳光,他以为咬牙忍住就没事了。那伙人岂肯善罢甘休,找碴不断,甚至还拿出刀子来恫吓。王蜚就是一个闷不做声的坚决态度,回想起来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最后还是彭越出面花了钱求了情那伙人才罢手。王蜚连谢谢也没有,起先对彭越心存防范,后来感觉这人颇有几分江湖气,慢慢从心理上接受了他。

王蜚有时望着大街上来往的人群发呆,恍惚不知身处何方。几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老家大街上,他救了一个抽风的老头,过往行人看见这个衣衫破旧的老头口吐白沫,四肢抽动,绕道而行。当时他踩辆三轮车帮人送完货,就把人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又送回家。老头是街上摆摊修锁修车的,问他愿不愿意学这门手艺。他开玩笑,修锁不学,要能不用钥匙开锁还不错。老头几天后逮住他,郑重其事地把他带到家中,要他跪在面前发誓,教他开锁,但他不可以再教给任何人。他以为老头神经错乱,暗自发笑,可老头一本正经地说:“各种各样的锁,想开就开。”当场演示一番,他当时镇住了,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他的一句戏言,老头较了真。他晚上偷偷跑去老头家,扎扎实实地学了半年。

仅靠一枚小钢片就能打开不属于自己的锁,当时他的兴奋劲儿没法形容,他总怀疑自己在做梦,怕梦醒生活又变回原样。老头临死前对他说:“我一个孤寡老头本是想把这手艺带到黄土里去的,害人不浅呢!”他听说过老头“文革”中被几个醉酒的红卫兵逼着打开一把锁,结果第二天传出这屋里的一对母女自杀了。老头为这事责怪自己一辈子不得安宁,从此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王蜚问老头为什么教他?

老头说看他骨子里不像一个坏人。

后来王蜚说这些时,彭越没说话而是眼圈红润润的,彭越也不是那种坏人坯子。王蜚有时想着自己似乎是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坏蛋,以偷窃为生,这是以前从未设想过的。或者说,王蜚从来没设想过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状态很好,他就不愿多想今后那些可能会变化的日子。生活往往不是朝着设想的方向迈进的,那就不去想好了。

王蜚在学坡重新租了房,房间开窗的位置正对着穿城而过的铁路,火车奔过,能感觉到身体和房间一起强烈震动。没事的时候,他就站在窗边,想着两根铁轨所抵达的远方。远方在哪里?他会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掏出那只发卡,从陌生的房间里带出来的发卡。咔,嗒。细心的王蜚发现,发卡背面的小薄铁片掰直的话,就变成了天然的开锁工具,但他并不想把这只质地不错、做工精致的发卡用来干一件不光彩的事。王蜚想,女人戴上它,一定会增添些独异的风魅。

右眼皮上贴着个创可贴的彭越带着一个嗲里嗲气的小妹来过两趟,小妹对这里的居住环境充满着不屑,太闹。彭越说,我就喜欢闹。然后就冲小妹动手动脚。王蜚看出两人互推互就,彭越贪着这块热豆腐,小妹却不是那么好上手,拿腔拿调地很做作。王蜚对这种女孩的印象不好,心想奉劝彭越几句,莫毁在这种女孩身上,但看到彭越跟她亲热着,也就没有了讲的心思。

可想而知,小妹不是省油的灯。这段时间,彭越开销大,踩过点后就打来电话,进货渠道找到了。

得手后王蜚会打电话告诉彭越货进手了,再约地方见面。如果是钱很好分配,如果是值钱的金器或别的东西他会交给彭越找人出货。彭越是个踩点的好手,以前干得很节制,还多次叮嘱王蜚过于频繁对安全不利,但近段苦于手头紧,命中率高,所以胆子大些。王蜚留了点心,对踩的点也是打探周细后才动手,货进水的事就很少发生。这种相安无事捱到国庆,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风雷行动”每天的战果,风声有些吃紧。王蜚把报纸甩到彭越面前,说老实地过段日子吧。他很气愤彭越把钱花在这个浅薄的小妹身上。

这些日子,王蜚第一次感到寂寞难耐。寂寞曾经对他来说,是关乎别人的事。

过去闲得无聊,王蜚就到楼下附近的租碟店坐坐,拿几张碟片也拿几本武侠小说回来。几天后,就和那喜欢说话的小老板混熟了。小老板说在工地干过水泥工,贩过青菜,送过报纸,当过电器推销员,偶尔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几百字的杂感和散文,发表后就把它们剪裁下来贴在墙上的玻璃框里。王蜚一去小老板就会指着发表的新作要他读,他也装模作样地读一读,并没什么感觉,但他会顺口表扬几句。小老板说,经历是一个人的财富,用钱也买不来的,他的经历说不定将来可以写个轰动的长篇小说。小老板常常问王蜚看过某某人或者某某作品没有,他总是摇头,小老板说的那些他确实连听说也没有。小老板也就跟着失望地摇头。王蜚不知道他在小老板眼中是怎样的,但小老板常以告诫的口吻说他应该趁着年轻读些书,细心地体验生活,生活时要常悟,明白这点任何事都可以做好了。王蜚琢磨着这些话,与自己现在的生活似乎差得太远,也就懒得争辩。有一次他在地摊摆的杂志上看到篇文章讲一个叫杜拉斯的女作家,有事没事地整理自己的照片时就弄出个叫《情人》的小说,世界轰动。他问小老板看过没有。小老板假装埋头算账,用手指指拐角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碟片盒说,到那里去找,有很多情变、凶杀的片子。后来他就真找到一个根据那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看过后就兴奋地告诉小老板这片子拍得很棒,对方瞟了一眼封皮上裸露的男女,满脸不屑,说:“这种下三滥的电影我是不看的,不是你们打工的喜欢看,我才不会进这些碟呢。”

王蜚感到很失望。有次他撞见小老板躲在小房间里看得起劲,言词间却躲躲闪闪,觉得这人虚伪,就不再去逛这家碟店了。

彭越跟那小妹是在建湘路的按摩店绊上的。以前王蜚住在那条路上。那是一条挤满按摩店的街,彭越有事没事就来找这里的小妹玩。

王蜚有一个远房亲戚在这街上开过半年店,只要店里有漂亮小妹,就不要担心赚不到钱,这是亲戚说的。有时碰面就会扯着问他有没有兴趣,店里来了个纯情的。亲戚说你们年轻人就喜欢温柔纯情的小姑娘,上了年纪的男人才真正会玩。后来亲戚的店子在一次扫黄行动中关闭,小妹们投靠到后台更硬的店子里。亲戚是很愤怒地离开的。他去了温州,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那个经济发达城市里,钱也比这里来得快百倍。此前,彭越是那店里的常客,能享受到免费按摩,三十块一炮,全市最低价。彭越几次抓着他的手,很痞气地凑到他耳根边,走走,没事做去按按摩吗?找个手法准的,绝对过瘾。

王蜚总是拒绝。实在不耐烦了,他就装发飙,“他妈都你玩过的,再玩有什么意思。”

彭越回答:“你有问题。”

王蜚发火,“我他妈是有问题,跟你做偷。”

彭越自讨没趣,呵呵地笑,嘴里嘟囔着走了。

王蜚在老家县城处过一个女友,长得很水灵,年纪比他大四岁,实际上看不出来。她一直没工作,也不想工作。他们好的程度也就是亲过嘴。有天晚上在堤边的河滩上她主动要跟他,他们抚摸成一团,可临到头来了几个巡夜的联防队员,手电筒光扫过来,吓得他卷起裤子就跑了。那时县城里正兴舞厅热,他能搞到手的几个钱只够买门票,根本不敢消费,进去后就是一支接一支地跳,一晚上下来脚都会肿,没钱或者不想跳舞就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压马路。那时王蜚父母整天为无所事事的他忧心忡忡,对那个送上门的儿媳妇很不满意。父母打听到她谈过几个不正经的男友,尤其是听左邻右舍议论女子面相狐媚,将来婚姻不会长久,就想尽一切办法送他出去做点什么。父母四处托关系终于找到邻县表亲的朋友,是开照相馆的,除了能学门本领外,生意好还能每月发点生活费。他头脑一热,展望将来学到一技之长开个店子,跟她在一起,就很干脆地答应了。学了两个月,他就待不住了,表亲的朋友是个保守的人不可能传授太多的东西,又听说女友绊上了一个监狱里回来的流氓,那段日子他很是闷闷不乐。王蜚发现自己慢慢陷入一个令人忧愤的泥淖中。

有次女友一个人来了,王蜚非常高兴,陪她下馆子吃饭,到烈士陵园去划船,还自作主张地把店里的相机拿出来给女友拍照。晚上没少喝酒,回到小旅馆稀里糊涂地睡到了一起,她很主动也很娴熟,动作还很粗野,他的心情复杂,来不及体味第一次的快乐,遗留着对身体喷涌后的惊恐。

第二天女友临走前,说最近有事要钱急用。王蜚二话没说,转身回照相馆找老板先支点钱。等他跑回来,她人已走了,顺手带走了照相机。表亲的朋友大发雷霆,他在照相馆待不下去了,表亲和父母东拼西凑三千多块才抵了相机的账。他发誓要找到女友狠狠地揍她一顿,可哪里还有她的消息。上个月母亲打电话来说那女人在南方染上毒瘾,晚上伙同人外出抢劫时被人砍死在一条小巷里。母亲愤愤不平地骂她是妖精,妖精死了好。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耳朵里像钻进一群纠打在一起的蜜蜂。

彭越嘻嘻哈哈地来找王蜚,说终于甩掉了那个黏乎乎的外地小妹。

王蜚颇感意外,在他眼里那小妹不是吃素的,难缠得要命。

“你知道我,我说到医院检查出下面有了病,很难根治,找她借钱去省城治疗。我说我是爱她才决定告诉她的。”

彭越哈哈大笑:“可她灰溜溜地就跑了。”

“她真信?”

“我给她看了。”

“你真坏了?”

“我当然是骗她的,连你也信。”彭越又扑哧扑哧地笑。

“就这么简单。男人要吊死在她这样的一棵树上,太亏了。”彭越接着说,“这种小妹,自作聪明,只想搞老子的钱,真是猪脑子,没一点情趣。”为庆祝这事,彭越执意要请他去按摩,说自己忍了太久,白忍了。

王蜚摆了摆手,“要庆祝你自个去吧,我不趟这浑水。”

彭越不依不饶地说:“干不干随便,安全方面别操心。”见王蜚坚决地摇头,他狡黠地笑,总会让你乖乖地进去干一次。

半个月后,王蜚的确去过一次按摩店。事情是这样的。国庆长假彭越多年未见的两个同学探亲后回北京,次日的火车要在这里歇一晚。彭越把王蜚叫过来陪同学喝酒。这两同学虽说是研究生,但看上去很通透这个社会,哪像什么知识分子,真正的烟酒生,还是两杆铁烟枪两个酒坛子。他们一顿饭从傍晚吃到十二点,酒足饭饱后,彭越说去找个地方“消化消化”。王蜚准备打道回府,可他也喝了不少,和那搞哲学的研究生谈得投机。聊起来他还有个同学也在那所大学读研,矮一级。他兴奋极了,他去过他那个现在也是研究生的同学家,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叫剪庄的地方。

在去按摩店的途中,王蜚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记得起那次少年时的外出经历。他坐着中巴车在碎石块冒出地面的所谓乡间公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他小心地听着售票员叫着一个个地名,他怕错过那两片薄嘴唇里啪嗒啪嗒地发出的“剪庄”这个声音。到剪庄下车后他又照同学讲的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很远,也不知有多远。路两边是棉花田,大片大片,绽开的白棉花点缀着深褐色的大地。看不见人,他心里怦怦地打鼓,不知找对地方没有,又怕从棉田里突然冒出个打劫者,虽然他身上没有几块钱。那些岔口、小路在眼里是越来越远,看不到头,他昏昏沉沉地像要一头栽倒在地上。直到天摸黑,他终于看到同学站在一个岔路口焦急地等他。后来,他才知道他走过好几个岔路口,阴差阳错地跟同学擦肩而过却又走回到同学守候的岔路口。

王蜚离开时对同学说,你得想法子出去,这不是人待的地方,人烟稀疏,房子隔老远一间,天黑后阴惨惨的。王蜚记得当时同学的表情十分羞涩。他不知道同学这么考出去是否因为他的一番话,是否为了离开家乡,但他十分地怀念那次有所希望又感觉渺茫的“剪庄之行”。暖暖的风吹拍在脸上,空气里透着甜蜜的滋味,以后他真的再也没嗅到过这样的记忆了。

回到那天深夜,建湘路上王蜚、彭越和俩研究生肩搭肩一同前往。彭越一路上挂着那种小人得志的阴笑。走进那间散发着暧昧的粉色光的按摩店里,彭越很熟练地跟人打招呼,小妹们都缠着越哥哥长越哥哥短地叫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尿噤。他和俩研究生先跟三个小妹上楼。上楼后,木板就把他们隔进一个个光线模糊的包间里。王蜚看见俩研究生的手很自然地捏着裹在皮裙下的屁股往里面走,而他不知钻到了一个连长相都没看清的小妹的床上。一切都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忐忑不安很快消失了。

口渴的王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房的单人床上,他听到隔壁有女人低声呻吟,猛地一下就头脑热了。他爬起来,发现裤裆门是开的,他拉上后掀开门帘要走。一个身材标致的小妹站在过道里,发丛中一枚发亮的边夹,身体散出的一股柠檬香令他恍惚想起什么。低着头的她看他出来马上站直了身体。

王蜚问她他朋友呢?她说已经走了,你睡了四个钟点。

王蜚问他们给钱了吗?她说只给了两个钟的,也不说还要给多少钱。这时从里面更暗的一间房里走出来一个胖胸脯的女人,说:“你再给一百走人吧。”

他说:“你讹我?”

胖胸脯女人指指站一边垂着头的女孩说:“你睡在她床上。”

他故意装凶骂了句,“睡她床上就要这么多,妈的。”

那胖胸脯的女人走进包间里,说:“你自己来看。”

他说:“看什么看?”

她弯腰挪出床底下的塑料桶,抠出一团滑滑的影子,然后两只指头拈着它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吧?”

王蜚看到那小妹头垂得更低了。他不清楚这摆在他面前的物证是不是自己的,小妹始终不再说话。突然间他的心有些软,这小妹,看上去有些顺眼,算了,撕破脸闹没这必要。不就一百块吗?他把钱掏了,下楼时听到那胖胸脯女人对始终不吭一声的女孩说,小亚,以后对这种男人就得硬碰硬,不然他以为我们好欺侮。

那个叫小亚的小妹回答的声音嘤嘤的,他没听清。

周末,彭越约了王蜚去看场电影,临了却变了卦,说要回去一趟,养母病危。王蜚以前从没听彭越说过有什么养母的事,两人碰了面,彭越顺口说了声,要不你跟我去一趟?王蜚没有拒绝,就跟去了那个偏远的小镇。赶到时养母已经死了。养母其实是彭越亲姑姑,一个正直善良、拘拘谨谨的小学教师,五十挂零却得肝病死了。镇上来了不少好心的和爱热闹的人,送别这个好口碑的女人。

丧事办得差不多了,王蜚先行回来,半路上决定绕道回县城看看父母。父母身体看上去还行,只是比以前显得又老了许多,两鬓发白的父亲和王蜚依然没什么多话,倒是母亲念念叨叨地讲了不少县城的新事旧事。

王蜚住了两天就走了,他对这县城一直耿耿于怀,有着说不出来的逃避感。母亲念叨中提及前女友的破事,让王蜚想起那个既熟悉又模糊的女人面孔,给闭上眼睛后的一摊血泊盖住了。

彭越回来后,提出搬过来同王蜚一起住。“我很害怕,害怕我被抓了。我像是有不祥的预感。我痛苦得要命。我们不能再这样了。”王蜚盯着那张因劳累而面色灰黄的脸,彭越揉了揉眼睛,说:“你看,该死的麦粒肿又冒出来了。”稍顿片刻,彭越接着说:“你一点都不害怕吗?你说话呀?”

王蜚知道,彭越是受了养母离世的刺激。想到那个常常面容憔悴,一生为抛弃她的男人奔波,为抚养彭越及残疾女儿长大成人而劳心劳力,年复一年为听课或不听课的学生呕心沥血的女人,她的死对彭越的打击可想而知。王蜚还记起那天晚上彭越和两研究生同学在酒精里回忆往事,彭越就表现得很失态,以前比他们各方面要优秀的彭越现在却羞于启齿告诉别人自己是干什么的,高考时的一次失败,就把一个人的道路划到了另一个方向。那天晚上,彭越总在不停地说要混出个名堂来给人瞧瞧。

他本想安慰彭越说你姑姑去了另一个世界会比活着更幸福的,却变成了,“不能再怎样?”

彭越突然大声吼起来:“你他妈难道一辈子要这样吗?像只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王蜚感觉到耳膜都快震破了,以前他们偶尔也讨论过这样的话题,最后又都是互相安慰,先这样吧,现在能干什么呢?都湿了脚,又何不干脆洗个干净的澡呢?

这些并不是王蜚内心想说的,可他不敢肯定彭越这次发难是一本正经的还是冲动,更不能保证彭越日积月累的那些陋习一夜之间能改过来,比如说不去按摩店就真不去玩吗?王蜚保持了沉默。

“我想好了,你来不来?”

“你说说看吧。”

“我们先借点钱打个店面,开个饭馆,”彭越的声音低下来,“开饭馆是辛苦,但我们可以慢慢做。”

王蜚透过窗户看见从远处交叉的屋檐深处飞出来的几只鸽子,说:“只要你想好就行。我跟你。”

两人下楼找了个小排档喝酒,王蜚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浮现出别的东西,彭越絮絮唠唠地说着丧事中的龌龊。王蜚记不住都听进了些什么,好像彭越后来说了句不要选择这种生活,不能像墙上钟,挂上去就下不来了。

王蜚第二天睡到中午才醒,彭越买了快餐回来,兴致勃勃地说:“你说我刚才看到谁呢?那个被包的少妇,腆着个肚子,像是怀孕了。你上次做的好事。”

王蜚不置可否,他对这个养在笼子里的女人毫无印象,想起的却是她楼下那间墙上挂四面钟的房子,他的手从口袋里去摸那枚银色的发卡时,发现没了。找了几圈,该放的地方都没有,他想,发卡会落到哪里去呢?

下午,王蜚找借口出来一个人去了那栋楼。楼下已经有个老太婆,右臂箍着个红袖章,她狐疑地盯着他看,他冲她点头微笑问了个好,她并没有热情地回应,把头扭到了一边。

王蜚不敢确定304有没有人,身体贴到门上,墙上钟的声音清晰有力,穿门而过钻进耳朵里。他轻轻地敲门,装作找人的样子,等到楼上那个母亲牵着活蹦乱跳的女儿走下楼,他快捷地打开门闪身进去。

房间里摆设没什么变化,好像女主人今天临走时匆忙来不及收拾,沙发上丢了几件不同季节的外套,床上的被褥散乱地掀在一边。他一眼就看见了墙上的钟,嘀嗒嘀嗒,跟这房间的散乱一起演奏着一支走调的曲子。

钟多了一面,王蜚意外地微笑了一下。这面新钟的外壳颜色变了黑色,钟面中央是片荡来荡去的树叶。下面没有字。空白。为什么没有写字呢?王蜚心生疑惑。

他的手有些发抖,试探了好几次才打开床头柜抽屉的暗锁,在里面看到夹在一个灰皮空日记本里的一张合影,男的穿件米色夹克很阳光地抱着女孩的肩,女的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微昂着头,风把她头发吹得飘起来,很幸福地笑着。可惜的是相片发了潮,边缘掉了不少色彩,大概能猜到背景是水边的一片小树林。这女孩有点像谁?在哪里见过?王蜚在脑海里刮了一遍,始终没想起来。

这两天,王蜚和彭越像上了发条的四条腿在大街小巷里转悠,却很难相中特别中意的门面,主要还是钱的问题。

有钱,一切都好说。彭越跟他商量到最后是决定再进一次货就“洗手”。“玩票大的,就当我们的‘原始积累。”彭越说。王蜚没反对。

他们一起去踩点,路过建湘路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按摩店时,彭越捅了捅他的腰,说:“忘记跟你说件事了,那晚在按摩店,小亚多讹了你一百元。”他隐隐约约地想起那个喜欢垂着头的长发女孩。彭越说:“钱她还了,你小子是不是喜欢她,没干就给钱。要是那些女的成天碰到像你这样的还不都发财。”

他嘿嘿地笑:“那晚喝多了,摸方向不清了。你们抛下我,还说。”

彭越说,小亚是那店里他唯一没动过的。

王蜚鼻子里轻哼一声,不说什么。

“你不信拉倒。她太害羞,不像按摩店的小姐。一个女人要是阴冷,上了有什么意思。”

“看不出你也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不过以后要能找到像小亚这样的女孩做老婆,也值得。她跟她男朋友出来,借钱送男友去了新加坡,后来又说到了泰国,还听说到了哪里。快两年了,连音信也没有。以为外面的钱到处有捡的,鬼知道死没死在国外。”

王蜚突然一阵难过。他想起在一座更繁华之城的夜晚死在乱刀之下的前女友,母亲说她为了钱也做过按摩妹,他还想到第一次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的性经历,还有被骗走的相机。他懊恼不已。他被欺骗的情感再也找不到美好的开端了。

差不多隔了一个月,王蜚去建湘路的按摩店找小亚,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他。彭越说你去找找小亚,看她愿意来餐馆干不?那种店子不是她久待的地方。王蜚问为什么要他去?彭越说你哪来这么多臭屁问题。当时彭越正在往餐馆白刷刷的墙上钉一幅画,一个抱只流水的坛罐的半裸女人,王蜚看到那清澈的眼神,心咯噔咯噔地蹦了几下。

王蜚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坐着四个百无聊赖的小妹,粉色光打在她们没有表情的脸上,冰棱棱的。那个胖胸脯的女人迎上来,她大概已经不记得她曾讹过他了。

王蜚问她,小亚呢?

胖胸脯女人看着王蜚,挽起他的手,指着沙发上的小妹说,这里每个都比小亚强。

王蜚再问她,小亚呢?

胖胸脯女人犹豫一下,说已经走了。

王蜚说,多久了?

胖胸脯女人想了想,说上上星期吧。她看到他有些失望的神情,又贴上身体很做作地让他在沙发上挑一个上楼。王蜚甩开她一身软绵绵的肉,走出了那粉腻腻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没见到小亚有些失望,王蜚走了几步又踅回去。他担心胖胸脯女人存心骗他,她可能认出他怕他找小亚的碴,或者是小亚去别的按摩店干活去了。这条街上有多少家按摩店,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年轻的小亚吗?

胖胸脯女人见王蜚打道回来,摆出很高兴的样子,扯着一个沙发上神情懒散的小妹往他怀里送,他推开小妹,问道,你知道小亚上哪了?

胖胸脯女人有些生气了,爱理不理的样子。

坐沙发上,有个照镜子浓眉毛的小妹忍不住插嘴说,回老家了,她老公回来了。

胖胸脯女人对这个不懂事的小妹狠狠地骂道,你知道个屁?哪是她老公,未婚夫,顶多算她男朋友,在巴基斯坦死了,大地震,楼坍下来,住地下室的劳工全压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清,她说不回来了。她租的房都没退,房东把东西搬过来了。

王蜚朝右边看了看,大包小包挤成一堆窝在潮湿的角落里,像群可怜巴巴的乞讨者。

王蜚把小亚的事跟彭越在电话里说了,彭越嗯嗯地应了几声,说回来吧,这儿装修师傅来了,看怎么摆弄来拿个主意吧。

王蜚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又去了离得不远的那栋楼,从304的门缝里看到四个青年男子在赌牌,房里烟雾缭绕。他扒着门缝看到墙上,钟全不见了。墙上有五个长方形的暗影,四个很白,一个很模糊。箍袖章的老太婆从楼上迈着小步子走下来,从背后用尖细的声音问他找谁?王蜚慌慌张张地跑下楼走了。

跑出很远,王蜚才停下来,喘着气靠在树下休息,马路边有几个小摊贩正兜售着零七八碎的小商品。一面圆镜折射的光倏然之间闪过眼睛。王蜚蹲到了地摊前,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一面橙灰色的石英钟。

这面钟后来一直没有挂上墙,王蜚连把它遗落到哪里也不知道了。当他赶回正在装修中的饭馆时,一辆警车停靠在门口,周围挤了许多瞅热闹的人。两个警察推推搡搡地把铐住的彭越往车里塞,彭越在弯身钻进车子时又退回来,抬眼往四周望了望,像在搜寻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个无助的苦笑。警笛鸣了两声,然后闪着红光从人群中开走了。

彭越是被一个销赃的家伙供出来的,在审讯中他对偷窃的事实供认不讳。现在被关在看守所的彭越等待的只是时间上的一个数字。当担心的一切真实地发生时,那么突然,那么无路可退,王蜚让从没有过的恐惧感占领,巨大的晕眩一浪一浪地袭击过来。

彭越所设想的未来在眨眼之间就被敲得支离破碎。把自己困在租居屋的王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等待着什么,是警察带着彭越来逮捕他,还是撤离这个中途岛似的城市。在各式各样的困惑中王蜚迷迷糊糊地入睡,又被或有或无的异样之声惊醒。

合上眼睛的王蜚突然心疼得眼泪都要挤出来了。眼睛里的疼痛像狂风一般地刮过来刮过去,这就是“麦粒肿”带给人的感觉吗?伤疼在眼皮里执拗地拱着,像一群你推我搡的人拼命地挤向一张窄窄的门。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仿佛是要埋进以前开过的那些门里。那些被他琢磨过的门里边的人和事,他常常想起那挂着五面钟的空房间,没有了钟而显得孤零零的墙壁,那张小树林里的合影,像一团云影飘忽的按摩店女孩小亚,那个传闻中死在异国他乡的男人。当这些模糊的影像交叉奔跑或者奋力飞旋时,王蜚非常清晰地听到,从钟面里发出的嘀嘀嗒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那个被三岔口和小路分解的小村庄。

这时,他手里不再拨弄那块不锈钢片,而是那枚以为遗失却又神秘出现的发卡,被汗涔涔的手攥住的,银色的发卡。

沈念,男,1979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从2000年开始创作,曾在《十月》、《天涯》、《大家》、《钟山》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

责任编辑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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