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丁伯刚小记

2009-04-10 03:50
百花洲 2009年2期
关键词:异乡人小说

甲 乙

今年四月,我和同事魏振强专程去九江拜访安庆怀宁籍作家丁伯刚先生。在和伯刚相处的两天中,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乍见丁伯刚,发现他很像皖省怀宁小镇上的中学教师,身上有着小镇的质朴。一口怀宁乡音,头上白发乍现。他话语很少,面容平静,不显山不露水的,似乎总是生活在自我之中——但你很快会发现他是一个奇特得甚至有些古怪的人。

丁伯刚这么形容自己:“我什么也不会,不会跳舞唱歌,不会讲笑话,更不会喝酒打牌什么的,整个一木呆呆的人,一点生活情趣也没有。有时满心里都是话,但偏偏表达不出来。”

丁伯刚从一个贫困家庭的背景中走出,在江西修水读完高中后考入九江师专。据他说,在师专三年,他看了三年的心理小说。这些小说大多是翻译之作。他对这样的小说无疑有一种痴迷。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从社会和个人处境中,感受到的是深重的压抑,以及灵魂的苦痛。这些都联系起他在少年时代的苦难心结。他外表沉静,内心却激荡不息。

大约在这一时期,他总是感觉到死亡的逼近——死的念头如影随形地奴役着他。他得了肺结核,总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由此感受到死的恐惧和纠缠。其后又发生尿血,查了许多医院,却查不出病因,一次他偶然到医生那里偷偷翻看医书,发现上面说的肾癌的症状和他的情况一模一样,于是他在精神上又一次遭受巨大的折磨和压迫。他想象着死亡的到来,在绝望中无法解脱。后来的一次,是头上长了疮疖,刚结痂,他即将其揭开,一点点地揭,直到流血为止,从中得到自虐般的快感。此后周而复始,一俟创口结痂,他即将其揭开,看它流血。他由此模糊死亡对自我的迫胁,在一种日常表象的痛楚中淡化和转移更深重的精神苦难。大约受这一经历的影响,其后他投入宗教研究——主要是佛教和基督教,并拜见过不少和尚及牧师。这些对他后来的人生和写作都产生了影响。

在九江师专读书时,他已经尝试写作。不过形式大于内容。例如并无烟瘾的他,先为自己准备一包香烟,每晚开始写作前,总要先抽根烟。这样几天下来,他发现成了习惯,不先抽一根烟就无法动笔和思考。他觉得自己被某种外在的东西所左右和局限,失去了自由,于是坚决不再吸烟。现在我们见到的伯刚,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喝茶。他说他和当地的文人很少交往,和单位的同事也很少来往,只生存在个人的写作和读书空间中。记得以前我从一篇写丁伯刚的文章中看到:有个朋友饭局,打了五遍电话,他依然拒绝出席。他似乎不关心写作及家庭之外的任何事。有很多事,在我看来,和个人境遇是息息相关的,但他却一律不清楚或不知道。例如问他的单位有多少职工,供职的报社广告费每年多少,城市的一些大事小情,他大多不知。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过问这些事,也不关心这些事。他不用手机,出门时,就把妻子手机临时带上。让我尤为惊讶的是,他竟然不会开关手机。他陪我们到东林寺游历时,午间吃斋饭,庙方要求食客一律关上手机,止语念佛。他向我请教怎么样才能关上手机。他每周编一个版的副刊,只须上很少的班。别人的奖金每月二三千,他只有最低的七百元。他愿意这样全身心地做自己的事。有人出高稿酬让他写一些应时的文字,他也坚拒。他说,我快到五十岁了,生命中可支配的时间已很紧,不能再浪费在别的上面。

关于写作,他很自谦:“我对自己其实认识得非常清楚,我觉得从写小说的角度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缺少天分,没有起码的才气,年纪越大这一点感受就越加强烈。天分不够,仅靠努力是不行的,这已经不叫创作,而变成纯粹的苦役了……我实际上是一个容易入迷的人,自喜欢上小说以后,可以说一心一意弄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过二心。有这样的工夫就是一块石头也让水滴穿了,可我弄了几十年,根本就没写出过几篇东西。现在基本上已把自己写成一个白发老翁了,不过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没有丝毫后悔的意思,我觉得这样很好。”

依我看来,这些话不完全准确。不过这也表现出伯刚特有的内敛和谦逊。实际上,小说写作既是伯刚人生的一部分,也是他借以表达精神与灵魂的通道。丁氏小说跟同时代的中国小说家作品有着极大差异,他的小说具备独特风格和意象,别人很难复制和摹仿。他的中篇小说发表在全国许多刊物上,例如《收获》、《中国作家》、《当代》、《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收获》是文学界公认的纯文学刊物,一年中曾发出他两部中篇小说。评论界对他的作品也非常关注。

丁伯刚的写作很慢,他从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作家。每天最多能写上一千多字,他就很满足。常常是一年才写成一部中篇。有一部长篇写了很多年,近期完成,好像仍不满意。

他的写作和人生紧连在一起。他的“异乡人”情结,如藤缠绕。他1961年出生在江西修水山区。那时,他的父亲在当地做弹花匠。1964年,父母带他和弟妹们又回到老家怀宁。他在怀宁一直长到十七岁,主要是在怀宁枫林的一个村庄生活。他们的村庄以丁姓为主,一宗传脉,是明代初年从江西瓦屑坝移民来的丁姓后人。但他们之间又分成两个势不两立的派系,相互使招算计,其狠毒狡诈,甚至超出和外姓之间的争斗。一次,他的父亲和族人纠纷,被人打了,告到生产队、大队,都没人理睬,还要挨训。伯刚觉得受到很大羞辱。这事一直镌刻在他的往事记忆中。从1977年他随父母重到江西修水定居,此后没有再回过枫林老家。他说,他母亲和弟弟都回来过,而且据说全村丁姓人家轮流请他们吃饭,很热情。他也常想回老家看看,但他仍然没有回去过。不知是不是那次父亲被族人殴打给他留下了长久的精神创伤?在我的感觉中,他思念故乡,但又害怕故乡。而异乡人情结就在这二者中间更加难分难解地蔓生着。

伯刚对乡村生活非常熟悉。儿时,他最远到过怀宁邻县桐城的青草塥,他的大姑家在那里。后来他以此写出散文《去水底的村庄》,在文字的深层表述中,有这样一些情景:即一个被五条河流阻隔的村庄,低畈的大姑,常要逃水荒的人们,给人一种这个村庄随时会在水底消失的紧迫感。文章的妙处在于,生存的低沉中不乏丘陵式的昂扬,也不乏灰色调的幽默。

少年的伯刚瘦弱、敏感、多思、畏怯。记忆中留下的,大多是十分屈辱的事情。父亲是他的一个心结,或者说是一道“心城”。他时时想挣脱出来,但又无奈地老是停留在那座城里。父亲曾是一个以四海为家,有几分浪荡气息的弹花匠,他年年出外做手艺,却很少有钱带回。他对父亲一直有所不满。已逝的父亲给他留下了他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精神遗产。因此,父亲让他对往事的回忆更加复杂。伯刚一向试图和父亲的行为相区别,但我认为他在总体上可能并未绕过“父亲”这座城堡——他所遵循的“写作如做手艺”说,以及他在家中的一些做派——即传统怀宁男人(群体)的一些特征,我还是一下子就能分辨得出的。

我从伯刚作品以及和他的交谈中了解到这些:异乡的感觉是化入灵魂和血肉的。异乡人总是充满危机感和紧迫感。思念中的总是遥不可及的甚至可能有些虚幻的故土,而与现实层面的生存又总是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因为从上辈起,从到达异乡土地的那一时间起,思维就已经走在回乡的路上。这路漫长,可能永远无法走到。但在思维或梦境中,可能在某一个早晨或黄昏,就已经回到故园的屋顶下了。一个是灵魂和血脉中越来越近却终于不能皈依的家园,另一处是身在其中的异乡的土地——也是家园,但无论如何也只能看作他人的归属。

他在《路那头》创作谈中所说的“……自此以后我发现我的整个人基本上已给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老家,另一半在异乡;一半是灵,一半是肉。每天都在挣扎,每天都在撕裂,每天都在用这一半去寻找另一半。”同样身在异乡的我,对此好像有一种特别的理解和共鸣。

伯刚在给我的信中说:“而每次当我意识到我们从今以后再不能回老家,世世代代只能做个异乡人,我常常会从深睡中猛然惊醒,就像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平时看书读报,每次看到讲什么迁徙等内容,我心有时都在发颤。我还时时这样觉得,以后一定要告诉儿子,一个人如果没有特殊原因,绝对不要轻易迁徙,否则所带来的心灵痛苦往往得要几代人经受。”

一个孤单得像风中叶子一样飘摇的人,在现实和怀想相互撕裂的状况下,他只有进入另一种家园,以置换眼前无法进入或拒绝进入的两种“家园”。这个家园,就是读书和写作。读书让他在一种飘移的思想中思索,让血气复活,让他意识到一个孤独自我的核心;写作则是思维末端的“说”,以一种话语形式表达出来,与此同时得到宣泄后的畅快。

在九江期间,伯刚曾陪我们出游。我们行走在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一带。入寺观佛僧观庙中文物,出寺又到石门涧观山。在游历东林寺时,大风,阵雨,天色阴晦不定。我们在通往远公塔的半山小亭中休息,又谈起写作。伯刚的身后,树上隔年的老叶在掠过山林的大风中,纷纷扬扬,使他的讲述带上很强的动感。丁伯刚关注的是苦难和拯救的主题。他说,一个作家如果不关心这些,那他的作品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必须关注这个民族的苦难、吁求、呼喊。他说宗教最初并非像后来这样注重仪式,以至于让人淡忘了宗教最早的意旨。实际上,宗教的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吁求或祈求,向上天或造物主呼喊,以减轻人类自身精神或肉体上的苦难。所以他的小说总是在表现人类的苦难,至于来自外界或自我的拯救,则常是不确定的。他说:“实际上我写作是有一个总主题的,这就是写人的无救与无助,及对拯救的向往与吁求。但具体展开的时候又有两个方向,即硬的方面,如恐惧如暴力如危机之类,另一种是软的方向,直接写人的孤单无助及对救助的向往,如这篇《宝莲这盏灯》、《唱安魂》等。我也有几个长篇构思,基本都是这个方向的……我的整个经历都是这种异乡人的东西,我不写这个写什么呢……我觉得人类本身就是被彻底放逐的一群。这也是人的最本质的感受。我在内心甚至还有一从未跟人说过的狂妄的想法,就是以自己的写作来重述宗教的基本主题。”

正因为这些博大的语境,使得伯刚近乎漠视当下的生活。从世俗角度讲,伯刚也确是一个“好没意思”的人。你想想,客人在喝酒,他作为主人滴酒不沾,在旁边清心寡欲地坐着;在茶馆,我们喝茶,他却只喝一杯白水。这样的主与客能有多大意思?但伯刚是一个大诚之人,我理解,丁伯刚的所有“意思”都输入到他的小说中去了。他绝不随波逐流。从这点说,伯刚是一个了不起的也是罕见的中国当代文人。

回安庆以后,我多次想起或提起丁伯刚,我对妻子说,我敬佩丁伯刚,我却永远做不到他那样——他太高了。妻子说,这很正常,人不可能和他人一样。这样一说,就让我有了“知难而退”的理由。也罢,我做我自己。当然,我至少还知道仰视丁伯刚。

在九江时,和我同行的振强曾对伯刚这样说:昨天发现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奇人,今天发现你为什么是地地道道的奇人。这话有意思,谨记于此。

组稿编辑姚雪雪

责任编辑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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