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新华
美国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病理学家正尝试与一些生理学家合作,企图通过外科手术切除嗜血成性的杀人犯的部分大脑,以让这些残忍无情的家伙放下屠刀重新做人。对此,我的牧师颇有异议。这个曾在台湾传教20多年的金发碧眼的美国老人根本不相信手术能改变一个人的品行。他认为每一个父母或教师都有责任确保一个人从儿童时代就具有善良的心灵。长大后他才不会伤天害理。这个牧师相信慈爱和宽厚能净化孩子的心灵从而让他们的心灵生出向上的翅膀成为天使。虽然他经常到旧货店买1.75美元的西装或0.5美元的衬衣来穿,却每年都按中国人的习俗在圣诞节和中国的农历新年之时到中国人的教堂给小朋友发红包,从婴儿到高中生每人20美元。这个对自己苛刻却对跟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孩子慷慨的美国老头的话让我沉思,也正是他的这番话让我这个初学教育的门外汉对教育有了基本的理解。
被警察带走的墨西哥小男孩
当我在德克萨斯大学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时,由于所有的课程都安排在傍晚,我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有时间去邻近的一所小学做志愿者,协助55岁的古兹曼女士管理三年级的一个班。其时,古兹曼女士刚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无论是身体上还是财政上抑或精神上都非常虚弱,常常不能到岗上课,她的班因此就有些放任自流。全班20个孩子大多数都是墨西哥裔的,虽说有些吵,但基本还算可爱,当他们好奇地拉着我这个中国人的手叽叽喳喳时,我的确不认为这些皮肤说黑不黑的孩子很捣蛋,反而觉得他们很可爱。当古兹曼女士把我从孩子的包围中解放出来之后,她警告我说这些小混帐会把我搞疯的,特别是那个名叫费尔南德的小男孩根本就是一个罪犯。费尔南德的个子不高,但却非常霸道,经常欺负女生,甚至比他个子高的男生。有一次只因为另一个班的男生在午餐时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就挥拳相向,结果那个孩子的鼻子出血,费尔南德自己的衣服也破了。虽然古兹曼女士谈到费尔南德时语气充满气愤和无奈,我却不以为然。
然而,这个父母双双从不出门工作、完全靠美国的社会福利过日子的墨西哥孩子第二天就干出了一件令整个学区震惊的大事。午饭后我从家里一回到教室,孩子们就涌向我七嘴八舌地说费尔南德被警察抓走了。古兹曼女士解释说,她在组织孩子们排队领取午餐的时候发现了费尔南德设计的一个抛尸地图及其背后的一个谋杀3个人的计划。当孩子们在餐厅吃午饭的时候,校长报了警。而警察在费尔南德吃完午餐之后就立刻把他带走了。
这的确是个惊人的案子。虽然近年来美国的每个学区开始配有一个警察,但通常这名警察只在学区内的几所中学和高中巡逻。可是今天这个十岁的小学生竟然惊动了警察,而且被警察带去了警察局!我不由得开始关注这个孩子。他的档案里记录着二年级老师去家访时他父母的回答:“反正不工作也有饭吃,读不读书都饿不死费尔南德。”家长的放纵和老师的疏于管理让这个孩子变得无法无天。在学校,他经常欺负同学、捣乱课堂纪律,却从不完成作业,结果三天两头都被送往校长室惩戒。在这所一共250名学生的小学,费尔南德是出了名的差生。
两天后,费尔南德被校长领回了学校。看着他大摇大摆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真的怀疑是这个孩子干出了让我们这些成年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由于费尔南德的回归让课堂乱了起来,古兹曼女士决定我们两人各带十个学生分组做数学练习。不用说,费尔南德分在我这边,因为虚弱的古兹曼女士实在无力再为这个淘气的孩子费神了。为了不让费尔南德影响其他同学,我安排他坐在我的旁边。当他搬来椅子到我身边时,我突然发现他的手在流血。我心疼地拉过他的手问他怎么弄伤的,还帮他用餐巾纸包扎了流血的手指。这个混小子竟然非常恭敬地对我连说几句谢谢。其间,虽然他有两次跑离座位,但基本上没太捣蛋,所有的练习题都做完、也做对了。我把他揽在怀里,然后抚摸着他的头郑重其事地表扬了这个从来都是挨批评的小家伙。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云南白药和创可贴去找费尔南德。平时说话粗声粗气的他略带惊愕,小声地告诉我已经止血了。我还是不由分说地给他上了药,然后摸着他的头表扬他勇敢。以前对老师桀骜不驯的费尔南德开始对我表现出出奇的亲近,每天我一走进教室,他都跑到门口拉着我的手去他的座位。有时我给其他同学解答疑问太久了,他还会可怜兮兮地来求我去他的座位坐。每天下午的分组练习他也习惯性地坐在我的身边。尽管从不会安静的他仍时不时吵闹一下,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有一天,在他完成我布置的练习之后,我安排他去帮助一个女生做五道数学题。当那个女生向我表示不愿跟费尔南德一起做练习时,我拉着他们两人的手说,“费尔南德以前的确爱欺负女同学,但他已经改正了。他的数学非常棒。也愿意帮助你,你就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能不能当好一个数学老师吧。”最后我问费尔南德“你觉得我能信任你吗?”他庄重地点了点头。那天下午,他的确非常尽力去帮助那个平时受够自己欺负的女生,所有的题目都做对了。放学之前,我写了一个便条让他带给父母,感谢他的父母养了一个好孩子。在那封没有信封的信里,我还对费尔南德的乐于助人、数学能力出众能够教他的伙伴学好数学等进行了表扬。
从那以后,费尔南德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在教室里撒野的小霸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绅士,全班的课堂纪律也明显改进。最令人称奇的是,费尔南德的学习成绩显著进步,特别是数学成绩非常突出,经常受到新老师的表扬。昔日经常抓费尔南德去办公室惩戒的校长认为我改变了这个曾经的小混蛋,但我却更认为是费尔南德的不再被尘埃所覆盖的心灵给了他自己向上的动力。批评和惩戒都不是教育的目的,学生的积极变化才是我们为人父母或为人师者希望看到的。真诚地爱孩子,在他的心灵积聚向上的能量,顽石也能变绅士。
桂北山村的小胖子
三年后,我回到桂林北部某县的一个山区小学支教。在那里,我跟50名三年级的学生做了好朋友。这些学生都是附近山村的农民的孩子,家庭人均年收入不足500元,勉强交得起学费和住宿费,伙食费却成了问题。孩子们通常每周六上午回家,周日下午从家里背米回到学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这些纯朴的山里孩子因为营养不良而身材瘦弱,但他们都非常善良、懂事,唯有一个小胖子是个例外。
胖子的爸爸是乡里唯一的一个屠户,每天在乡里杀两头猪卖,生意红火,而他的妈妈经营一间百货商店,家里的月收入比该乡农民的年收入还要多。正因为家境比较好,才使小胖子的优越感膨胀。他仗着家里有钱经常欺负同学,甚至自己的班主任。杨老师是个瘦小的年轻妇女,据班上的女生讲,杨老师经常被小胖子气哭。由于胖子家里伙食好,他年龄虽小但长得壮。跟同龄孩子相比,
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一旦出手打人,挨打的同学总是鼻青脸肿。每天午餐是他炫耀自己富有的好时光,他从家里带来的饭堆满肉,而其他同学只能是白米饭就咸菜。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吃午饭时,曾经问他为什么不给其他同学分一点肉。这个胖子眼睛一瞪,“他们不爱吃!”幼稚但却蛮横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同情。这个小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二天课间操结束后的,学生们排队跟我打乒乓球。当胖子插队抢上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齐声叫了起来,“不要跟他玩,老师!他刚才又打了两个女生!”当我问他怎么回事时,胖子玩世不恭地丢下球拍跑了。回到课堂里的时候,两个挨了打的女生脸上还挂着泪珠。我安慰了他们之后,就转向胖子说,“你长得高大魁武,一幅大侠的模样。刚才课间其他同学说你欺负女生,我真的没想到。好人不会欺负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保护女生,而不是欺负她们。”然后,对全班同学说,坐在一个教室里就是一家人,大家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以后不能再发生打人事件了。如果哪个同学被其他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了,都来找胖子主持正义,因为他比你们长得高,长得壮。胖子本以为我会像其他老师那样大骂他一顿,却没想到我给他布置了这样一个任务,脸上的表情非常尴尬。
那天上午放学之后,当我准备到山下的镇上吃饭时,我特意在路边等着也要回到镇上的家里吃饭的胖子一起下山,可他却偏偏要躲着我。无奈之下,我去他妈妈的商店等。一刻钟后,小胖子终于无可奈何地回来了。他妈妈问是否胖子在学校干了什么坏事,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搂着胖子的肩膀告诉她,胖子从今天开始要帮助老师管理课堂纪律了。胖子的妈妈惊喜地问他是真的吗,他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晚自习之后,我拉小胖子下山陪我回旅店。他好奇地摆弄我的手机和手提电脑。我用手机给他照了相,告诉他我喜欢他这样的小朋友,只要他不欺负其他同学。我还通过电脑给他看了很多中国和外国的漂亮城市,告诉他世界很大,而人很渺小,所以我们需要团结其他人去迎接困难和挑战。胖子似懂非懂,但还是礼貌地点头了。
从那以后,胖子开始有了一些转变。虽然在其他老师的课上他还时不时有点捣蛋,但没有在我的课上捣乱过。我没有更多地批评他,因为我有耐心和信心等待他的进步。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我都搂着他的肩膀一起从学校回到山下吃饭,用日渐加深的友谊来感化他。一天课问操,一个学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胖子从学校后面的一棵栗子树上掉下来了。等我赶到那棵树下时,胖子还躺在那里无法动弹,他的手和脸上都在流血。在我吃力地抱着他飞奔到山下的卫生院去救治的路上,胖子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从前都是霸道的胖子迫使其他同学爬树给他摘果子,而今天竟然是他自己上树为女生服务。虽说爬树摘果子违反了班主任杨老师的规定,但毕竟胖子开始有心帮助他人了。当胖子听着我对杨老师说这番话时,他羞隗地低着头。
两年后,等我回美国前再回去看我的小朋友时,他们已经是五年级的大孩子了。杨老师激动地向我讲述了他们的进步,特别提到了小胖子的喜人变化——这个从不善待自己同学的小胖子有两次在山洪暴发时背受伤的女生和虚弱的同学向安全处转移。当这个曾经蛮横,现在却腼腆得像个女孩的胖子挤到我身边问我何时再回来时,我分明从他脸上看到了成熟。
争论人之初性本善或性本恶是无益的,因为每一个孩子的心灵都可能有一时的迷茫,或沾蒙尘埃。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没有人见过长着翅膀的天使。但是,如果我们每一个父母或者教师善待身边的孩子,用我们自己的一颗善心去温暖他们的不小心迷失的心灵,用我们的关爱拂去他们心头不经意沾染的尘埃,那么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是天使,因为他们的心灵长有向上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