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林
随着“四人帮”的垮台,1976年,中国文学迎来了新时期。1976-1989年,整个中国文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二是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三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文坛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为主流,相比之下,同时期的广西文学基本不在这个主流之中。原因何在?重新审视当时的文学创作,可以发现,主要原因在于当时的广西文学审美主流主要表现为回到“十七年”,而不像当时的中国文学主流,已经出现了反思“十七年”的倾向。广西文学这种回到“十七年”的审美特质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当时广西作家的创作思维主要还是围绕着“革命历史”题材做文章,而当时中国文坛的主流题材已经转向了建国后社会生活题材。“文革”前“十七年”,“革命历史”是影响最大的文学题材之一,成就了一批文学经典,如《红岩》、《青春之歌》等。相比之下,广西作家虽然拥有丰富的“革命历史”素材,但挖掘与提升不够,“文革”前只出现了《山村复仇记》一部“革命历史”长篇小说,其他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主要是诗歌和短篇作品。因此,创作革命历史文学特别是长篇革命历史小说成为新时期广西作家的一个共同诉求。1976年12月,刚从噩梦里醒来的陆地立刻修改他“文革”前已经写了七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瀑布》,这部逾百万字的革命历史小说讲述了广西壮族青年韦步平如何从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成长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故事。1978年,曾有过军人经历的武剑青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也是广西新时期第一部长篇小说《云飞嶂》,这部长篇小说1958年就写出了初稿,1976年重新修改,讲述的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广西的剿匪斗争。1981年武剑青又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失去权力的将军》,讲述第三次国内战争中共地下党秘密策反国民党将领的故事。1979年,徐君慧的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澎湃的赤水河》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1978年,专门写革命历史题材的李英敏也先后在《广西文艺》发表了短篇小说《夜走红泥岭》、《红小鬼与黑少佐》。此外,由于审美思维的惯性,新进入文坛的蓝怀昌,最初在《广西文艺》发表作品,也是以革命历史为题材,如发表在《广西文艺》1978年第3期的诗歌《红军锅》。
二是当时广西现实生活题材文学作品的主旋律多是“颂歌”风格,延续了“文革”前“十七年”少数民族颂歌的基调,而当时中国文坛的主旋律倾向于对当代社会政治生活进行反思。查阅1977--1984年的《广西文艺》(从1980年第7期起改刊名为《广西文学》),可以发现,钟杨莆、黄飞卿、莫之棪等“文革”前“十七年”成长起来,“文革”期间活跃广西文坛的工农兵作家仍扮演了广西文坛的重要角色。工农兵作家的作品特点是生活气息浓郁,缺点是思想深度不足。而同时期中国文坛正值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初期,文学主流更强调思想的深度和力度。相比之下,当时的广西作家在思想的探索方面有所欠缺。
三是当时广西作家大多还延续现实主义的文学思维,诗歌的抒情通俗直白,小说的叙述追求情节的波澜起伏、传奇生动,散文受杨朔模式的影响较深。而当时的中国文学在艺术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现代主义审美探索,朦胧诗的影响越来越大,小说界的意识流尝试此伏彼起,情节模式让位于心灵模式,散文开始注重个人的情感,中国文学整体有“向内转”的趋势。显然,当时的广西文学在艺术上缺乏引起全国文坛注意的因素。
70年代末80年代初广西文学主流与中国文学主流未能达成一致,并不等于当时的广西文学毫无价值。三十年以后的今天,重新审视这个时期的广西文学,反而能看出广西文学的一些独特性。李栋、王云高合作的短篇小说《彩云归》在《邕江》1979年第2期发表后,不久即在《人民文学》1979年第5期转载,并获得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当时正是反思小说方兴未艾之际,中国作家的目光大多关注内地五六十年代的社会政治生活。《彩云归》却另辟蹊径,将目光投注于海峡对岸,写一位国民党少将军医黄雄芝对祖国大陆的怀念之情,表现“祖国统一”的主题。同样,陆地的长篇小说《瀑布》虽然延续的是“文革”前“十七年”的主流题材“革命历史”,但小说主人公作为广西壮族人的这一文化身份,以及作者对民族风情和地方风味的高度重视,都表现了广西作家对审美独创性的追求。虽然这个长篇小说未能如作者之愿获得茅盾文学奖,但其价值还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也必须承认,由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广西文学主流与当时整个中国文学主流的脱节,确实造成了那个时期广西文学边缘化的状态,导致广西文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较少引起主流文坛的重视。
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广西文坛完成了更新换代。韦一凡、蓝怀昌、黄继树、陈肖人、彭匈、王云高、柯天国、敏歧、王一桃、凌渡、徐治平、谢逸、陈敦德、何培嵩这一代主要在“文革”前接受教育的作家成为广西文坛主流。这一代作家的创作,以广西本土题材与中国现代社会历史进程的结合为其特色。其中,韦一凡、蓝怀昌、凌渡等作家主要关注广西少数民族生活题材;黄继树、陈敦德等作家主要关注广西20世纪社会政治历史,尤其关注广西与中国现代历史关系密切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
广西作为壮族自治区,长期以来,壮族人文历史,已经成为广西当代文学一个重要资源。在陆地、韦其麟之后,韦一凡成为20世纪80年代最重要的壮族作家。“文革”结束以后,韦一凡创作了《她的故事》、《姆姥韦黄氏》、《被出卖的活观音》、《歌王别传》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还出版了《风起云涌的时候》、《劫波》两部长篇小说。韦一凡拥有丰富的壮族人文资源的积累,他可以自然随意地调动各种壮族风情风俗的库藏。长篇小说《劫波》描写了桂西壮乡白鹤村从民国到新时期数十年的社会历史变革。作者用这个小说所叙述的壮族当代生活表达了他对中国封建主义的反思,显示出韦一凡对壮族当代社会生活史的熟谙。从这些作品,我们也可以看出韦一凡深受“文革”前“十七年”文学审美模式的影响,创作有明显的时代政治与民族生活相结合的特征,形成了政治政策与民间文化的巧妙融合。韦一凡也力图超越“十七年”文学模式对他的影响,《酸荔枝甜荔枝》和《碰撞》就表现了韦一凡对其习惯性思维的自我否定,显示了这一代广西作家所开始的艰难的审美转型。
瑶族作家蓝怀昌在创作了不多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之后,很快开始了民族审美转向,开始从事瑶族题材的文学创作。自1981年至1982年,他连续在《广西文学》发表了三个瑶族题材的小说《双喜临门》、《画眉笼里的格鲁花》和《钓蜂人》,1987年,他在漓江出版社出版了瑶族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波努河》。这部作品对改革开放以后的瑶族生活进行了富有时代精神的描写。在构思上,作者有机地融入了瑶族神话史诗的内容和海外瑶
族同胞对国内现实生活的参与,使小说获得了历史的深度和时代的广度。因为一系列瑶族题材的短篇、中篇、长篇小说的发表,也因为鲜明的瑶族民族意识,蓝怀昌成为迄今为止最有影响的瑶族作家。
广西本土文化资源并不局限于少数民族文化资源,晚清以来,许多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大事件都与广西有关,广西也出现了一批在中国卓有影响的历史人物。黄继树是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积累深厚的小说家。他承接中国文学的历史演义传统,熔历史与文学一炉。他与赵元龄、苏理立合作的《第一个总统》是广西第一部具有全国影响的长篇历史小说,对孙中山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对清末民初中国政治历史的宏观描述,填补了中国当代文学相关题材的空白。1988年,长篇历史小说《桂系演义》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小说以民国重要政治军事集团新旧桂系为叙述对象,从1920年的粤桂战争写到1949年底白崇禧飞往台湾,时间跨度三十年,叙述了粤桂战争、联沈倒陆、统一广西、兴师北伐、出兵抗日直到决战大陆的中国现代历史,中间穿插了桂系倒蒋、国大选举、国共议和等中国现代重大政治事件,北伐中的贺胜桥攻坚、德安克敌,抗战中的血战台儿庄、勇夺昆仑关以及桂林保卫战,第三次内战中的青树坪之战、衡宝战役无不写得精彩纷呈,全景性地展示了民国年间中国最重要的地方政治军事集团新桂系的兴亡历史,改写了中国长达二十多年的“革命历史小说”思维模式,为人们思考中国现代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文学视角。小说写蒋与桂的分分合合,明争暗斗,或战场角逐,或政坛用智,既反复无常又充满情理,险象环生又柳暗花明,显示了作者对中国现代复杂政治情势的深刻体察,被誉为“当代的《三国演义》”和“三分之一部中国现代史”。
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中国文坛的观念更新、艺术创新如火如荼。观念方面,既有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国民性的全面反思,也有对西方存在主义、荒诞哲学、尼采思想的整体引进;艺术方面,既有对意识流表现方式和象征主义表现手法的接受,也有小说叙述的革命和中国传统审美精神的复活。由于韦一凡、蓝怀昌、黄继树一代作家主要偏重于开发本土文化资源,因此,这一代作家大都置身于同时期中国文坛的主流之外,他们的创作虽然有深厚的生活体验和丰富的人文积累,但在那样一个高度中心化、高度一体化的时代,确实受到了主流文坛的轻慢和忽视。
1985年广西民族出版社为一批势头正劲的广西青年诗人出了一套《广西青年诗丛——含羞草》,诗丛收录了杨克的《太阳鸟》、黄琼柳的《望月》、黄堃的《远方》、张丽萍的《南方,女人们》、林白薇的《三月真年轻》、李逊的《黑土地印象》、孙步康的《苦楝树》、刘桂阳的《爱之歌》等十二位诗人的12本诗集。这是“广西80年代最有影响的青年诗人的处女作”。它的出版,意味着一代青年作家开始成为广西文坛的主力,除上述诗人外,还有聂震宁、黄德昌、梅帅元、张仁胜、张宗栻、潘大林、邱灼明等人。
如果说韦一凡一代作家通过努力开发广西本土人文资源展示了广西文学的民族文化、地域文化魅力,他们的作品显示了广西文学深厚的人文积淀,表明了广西作为一块文学沃土的存在;那么,聂震宁一代作家则努力在文学观念上与当时中国文坛的前沿意识接轨,他们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探险意识和艺术探索精神,显示出这一代广西作家主动迎接文学创新大潮,努力将广西文学纳入中国文坛前沿的内心冲动。可以说,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跻身中国文坛前沿,与中国文学主流话语对话,实现广西文学现代主义转型的任务,历史地落在了聂震宁、梅帅元、杨克这一代广西作家身上。
1984年12月,《上海文学》杂志社和浙江文艺出版社在杭州召开了“新时期文学:回顾与预测”座谈会,“文化”成为这次会议的一个重要话题。1985年,韩少功的《文学的“根”》、郑万隆的《我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约着人类》、郑义的《跨越文化断裂带》、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相继发表,“文化寻根”成为中国文学最有影响的潮流。
“文化寻根”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艺术界最有价值的行动。因为,第一,“文化寻根”首先来自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主流文学格局占一席之地的内心诉求,是中国文学向世界文学开放、接受世界文化先进理念的一个标志,它直接受到了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以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赢得世界声誉的启发;第二,“文化寻根”也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次觉悟,即文学需要有民族、国家或者地域的文化的根,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的文学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根本和审美内涵,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对话的结果;第三,“文化寻根”使中国当代文学从原来单一的政治思维拓展为多元的文化思维,使中国当代文学获得了走向丰富多彩的基础。
有趣的是,当时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格局的位置,正与广西文学在中国文学格局的位置有相似之处,都处于边缘化的状态。当中国作家涌起进入世界文学格局的内心冲动之时,广西作家同样有着进入中国文学格局的愿望。从陆地、韦其麟到韦一凡、蓝怀昌,两代作家都有着鲜明的广西少数民族文化的标志。不过,这种文化标志更多属于题材性质,大多是用少数民族的故事表达主流意识形态,而非独立自觉的民族意识和地域文化意识。
客观地说,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界最早的寻根行动发生在广西。1980年,被称为“壮族古代文化之元”的原始神秘的宁明花山壁画抓住了一对壮族画家兄弟的眼睛,他们为此画了数十本速写,这应该是新时期中国艺术家最早的寻根行动。1982年,默默无名的兄弟俩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花山壁画艺术展览”,展出了一百八十幅作品,得到刘海粟、吴作人、李苦禅、李可染、张汀等老画家的高度肯定,从此,国际画坛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周氏兄弟,兄名山作,弟名大荒。
周氏兄弟的成功对广西的作家肯定有所启发。1985年,杨克在《广西文学》第1期发表组诗《走向花山》。这是广西作家最早的寻根行动。不久,梅帅元、杨克的“寻根宣言”《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以下简称《百越境界》)在《广西文学》1985年第3期发表,这篇文章成为中国寻根文学思潮的先声,比韩少功《文学的“根”》早发表了整整一个月。
将《百越境界》一文与后来韩少功等人的文章相对比,可以发现,1985年,当“文化寻根”思潮在中国文坛汹涌澎湃之时,广西作家确实是领了时代风骚的。在此之后,中国文坛说得沸沸扬扬的楚文化、屈原传统以及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这篇文章中都得到了明确的讨论。这篇文章还使我们看到,这一代广西作家的“寻根”意识,并不是简单地表现民族生活或者民族文化,而是一种地域传统文化与世界前卫文化融通的方式,是以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观照原始文化,创造一个反理性的、变形的、感觉的、魔幻的、现实与幻想、传说与现实浑然一体的形象世界。显而易见,这一代广西作家与他们的广西前辈作家在文学观念上已经有了明显的
深刻的不同。如果说前代广西作家的文学经典范式是“十七年”文学经典,他们的文学形态是现实主义的;那么,这一代广西作家的文学观念已经走向世界,他们的文学形态是现代主义的。
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型。过去的广西作家主要接受国内主流作家的影响,这一代广西作家,有了明确的世界意识,他们开始直接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他们也重视广西本土文化资源,但这种重视已经不是题材意义上的重视,他们是用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去激活古老的广西文化传统,进而发现传统的价值,而不是用广西文化资源作为素材,去证明某种主流文学观。他们的文学转型,不仅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转型,而且是观念意义上的转型。
《百越境界》发表之后,在广西产生了广泛的影响。1985年4月22日,《广西文学》在南宁召开了“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座谈会。来自广西各地的青年作家对百越境界作了热烈的探讨。会议安排画家周氏兄弟介绍了花山组画的创作情况,历史学者蒋廷瑜从考古学角度讲述了百越民族的历史,民俗学者蓝鸿恩介绍了壮族文化源流及花山崖壁画成因及年代的推断。这种组织化的文学创作主动向艺术、考古、民俗等学科汲取营养的行为,在当时的中国文坛还是很少见的。会议代表专门到宁明参观了花山壁画。《广西文学》连续发表了多篇文章对梅帅元、杨克的文章进行回应。
1986年夏天,梅帅元、张仁胜、李逊三人接受了广西作家协会拟定的“红水河全景报告文学”采访任务。三位小说家带着报告文学的任务对红水河进行了全面考察。显而易见,红水河的采访任务对于这群当时年轻的广西作家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使花山壁画启动的广西文学的文化意识得到了拓展、深入,使广西的历史与现实得到了一个文学的交汇。
与此同时,聂震宁的小说《长乐》、杨克的诗歌《红河的图腾》、梅帅元的小说《黑水河》、《红水河》、林白薇的诗歌《山之阿·水之湄》、《从河边到岸上》、张仁胜的小说《热带》、李逊的小说《沼地里的蛇》、张宗拭的小说《塔摩》、《魔日》等百越境界作品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广西文化开始以一种更多元、更复杂的方式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的文学思维开始大面积地在广西作家的作品中出现,大约比同时代的中国文坛主流作家晚了五六年,广西作家终于实现了文学现代主义的转型。
聂震宁以中短篇小说《岩画与河》、《长乐》、《暗河》启动了广西文学从传统向现代、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转型。聂震宁可能是第一个在全国产生影响的广西汉族作家。其作品中人物类似暗河一样的意识流动以及对人性单一社会属性的超越,表明他已经充分注意运用文学的现代主义技巧,拥有了文学的现代主义思维。《长乐》最初是一个发表在《人民文学》1986年第6期的短篇小说,作者写某山城“长乐县”市民“知足常乐”的心理状态。小说发表的时候正好赶上中国兴起文化反思热,批判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理成为当时的时髦。《长乐》所表达的思想与当时的主流社会心理得以沟通。该作构思独特,用拟人化手法写长乐城,长乐城与长乐人成为一个复合的整体,深层次上长乐人成为中国人的化身。小说笔调幽默反讽,没有愤世嫉俗的大声疾呼,以娓娓道来的方式叙事状物,寓严肃的思想于轻松闲适的叙述中,有评论家称之为“杂文式小说”。《长乐》是20世纪80年代广西影响最大的短篇小说。此后,聂震宁还以《长乐》续篇的形式推出过《从善》、《有朋》、《男婚》、《女嫁》、《酒话》和《梦话》等短篇,构成了“长乐”系列小说。
杨克是最早意识到花山文化资源对广西文学的重要意义的广西诗人。在《百越境界》一文发表之前,他已经发表了组诗《走向花山》。1985年以后的一段时间,“花山已经成为杨克诗的图腾,红水河则成为贯注这巨大图腾的血液。”同样重视本土文化资源,杨克与他的广西前辈的不同在于,他关注的不是广西山歌这种民间文学形式以及广西某些生动直观的少数民族风情,而是广西远古的历史以及久远的人文历史所积淀的集体无意识。杨克没有将广西的集体无意识汇入某种主流叙事,他更倾向于从这种集体无意识提炼他的个人感悟。因此,他的诗歌题材虽然具有集体无意识的诸多元素,但他诗歌的内涵却是个人意识的。
张宗栻是深得桂林山水灵性滋润的小说家,也是迄今为止对桂林山水最具表现力的小说家。他的《流金的河》、《山鬼》、《漓水谣》、《魔日》、《人雕》等中短篇小说意境空灵玄远、语言淳美而富有画意,对山水自然的描绘与感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写出了桂林山水的神韵,以及人物与土地、山水的深刻联系,人物和景物达到了内在的融合,人生感悟与现实情怀相互渗透,是真正的诗性小说。他的小说受西方浪漫主义传统影响甚深,对大自然和人物心理都别有慧心;自觉接受了中国南方神巫文化思维的影响,作品的思想内涵更有深度和厚度。其小说多次被《人民文学》、《当代》等当时全国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刊物发表,显示了那一时期广西作家力图走出岭南,在中国文坛产生影响的努力。
李逊主要接受的是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其中,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对他的影响特别突出。受杨克、梅帅元的启发,他对广西少数民族文化资源也自觉地利用。西方现代哲学与文学的影响使他的小说具有天然的魔幻色彩,百越文化资源为他的小说增添了神秘氛围。1986年前后,他连续发表了《沼地里的蛇》、《河妖》、《蓝蚂蚁》、《坐在门槛上的巫女》等一批被称为意象小说的短篇小说,这批小说所表现出来的故事叙述的扑朔迷离与意象营造的神秘玄妙在当时的中国文坛是很醒目的,这使李逊成为当时中国文坛写作魔幻小说最为得心应手的小说家之一。
虽然广西作家在1985年的寻根文学运动中发出了最早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并没有引起中国主流文坛的充分注意。迄今为止,所有有影响的关于寻根文学的研究文章,都以韩少功、郑万隆、阿城、郑义、李杭育等人在《作家》、《上海文学》、《文艺报》等报纸杂志发表的文章作为寻根文学理论最初出现的标志。对寻根文学标志性作品的研究,则集中于1984年阿城发表于《上海文学》的《棋王》、1985年韩少功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爸爸爸》以及王安忆发表于《中国作家》的《小鲍庄》。
当时广西文学没有引起主流文坛重视,没有根本改变广西文学边缘地位的原因,主要有这样几个因素:一是因为当时的广西作家与主流文坛的联系不够密切,受到长期边缘化惯性的影响;二是百越境界作家群的创作有较强的广西本土色彩,不像阿城《棋王》关涉道文化、王安忆《小鲍庄》关涉儒家文化、韩少功《爸爸爸》关涉中国文化整体及国民性问题,这些作品因为超越了地域因素讲述宏大的“中国命题”而被主流文坛高度推崇,广西作家则因为其创作中明显的“广西元素”而被作为区域性作家对待;三是当时的百越境界作家群并没有形成整体意识,中国文坛当时还处于宏大叙事的阶段,地域性作家群还缺乏引起广泛关注的环境氛围。
然而,百越境界作家群虽然没有引起中国文坛的广泛重视,但却为广西文学后来的崛起埋下了伏笔。在很快来临的90年代,林白以《一个人的战争》等一批中长篇小说成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东西在百越境界作家群成为广西文学主流的文学语境中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与前辈作家不同的是,东西最初进入文坛,其心目中的文学经典就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不像韦一凡那一代作家,他们所受的现实主义文学教育根深蒂固;也不像百越境界一代作家,他们通过“文革”后的大学教育和文坛经历完成了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的转型。百越境界作家群将广西本土文化资源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结合的努力为90年代文学桂军的崛起做了有力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