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莲
从少年诗人成长起来的黄咏梅,因为后来创作小说并生长在广西,而被列入广西“70后”女性小说家的行列,近年在广州工作,也被列入广东女作家行列。
黄咏梅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的性别立场与审美情感迥异于女权主义作家的女性解放的意旨。她走的是与著名女作家王安忆相似的道路:她们坚守的是一种既非男权也非女权、既尊重女性也理解男性的全新话语方式。
一、非性别对立的角色设置
黄咏梅小说跟王安忆小说相似在于:多以女性为叙事重心,男性角色退隐。小说确立了女性的尊严与地位,张扬了女性生命的涌动和主体精神的成长。黄咏梅的小说《把梦想喂肥》,小说的主角是“我妈”,一个残疾女性,她靠自己的能力,努力去改善自己的生活状况,从一个小城市开电动车的“大家姐”到一个大都市的成功的保健品推销员,她把自己的梦想一点点喂肥。而“我爸”这个男性角色是退隐的。“我妈”对平庸、无能的“我爸”没有半点的怨言。这是因为“我妈”的意识里,把自己放在与男性平等的位置上,把自己当做是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因此,她没有传统女性的依附心理,她认为自食其力,自立自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以行骗来获利的马千秋,是作者鄙视的一个女性形象。《负一层》的阿甘,是酒店泊车位的管理员,三十多岁未嫁,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张国荣),她每天下班回家独自跟张国荣的照片对话,以此寻求情感归宿。现实生活中,她遇到的男性是平庸、委琐的摩的仔,矮胖的酒店经理,找不到理想的对象,她情愿独身。最后,她绝望了,选择与张国荣一样的死的方式。小说以两个平庸、委琐的男性角色反衬阿甘的爱情追求的圣洁。凸显女性在爱情、婚姻的主体性的诉求。黄咏梅的新作《契爷》中,男性角色契爷(卢本),也是一个线索人物和背景人物,小说中的主角是两个女性人物夏凌云和“我”,也颇具独立的精神。
由此可见,黄咏梅身为女性,女性的命运,女性的生存困境等,是她关注的中心,她悲悯女性的生存无奈,关注人的主体性状况的精神高度。女性为主体,男性为配角,这样一种小说人物设置,只是一种衬托、对比关系,两性之间并不构成矛盾冲突,跟女权主义者的把男性与女性放在针锋相对的位置上,是截然不同的。除了作者在性别取向上特别偏爱女性外,还有一种女性对男女两性平等关系的诉求。
二、颠覆传统的审美取向
在中国男性“阳刚之美”与女性“阴柔之美”的审美系统中,黄咏梅小说则颠覆传统,在她的大多数小说中,女性形象往往很阳刚,她们有主见,有理想,并且坚韧顽强地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男性形象则多数软弱无能,甚至有女性化的倾向,以男性的阴柔反衬女性的阳刚,凸显女性作为审美主体,所呈现的健康向上的精神品质,自立自强的主体人格和生命的价值提升。作者以女性的生命尊严质问,颠覆男性为中心的文化传统。在黄咏梅的近作《契爷》里,契爷卢本是一个阴柔、雌化的男性形象。这个四体不勤的旺族少爷,什么都不会干只靠老妹妹供着。卢本扭曲变形的心理,腐朽、无能的阴柔个性,恰好与小说中的两个女性形象夏凌云和赵想想形成鲜明的对比。夏凌云是一个女性主体意识觉醒较早的女性形象,外表柔弱的她,有着刚强的个性,为了实现走出闭塞落后小城的强烈梦想,开始以笔会友,却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后又受骗于一个广东的货车司机,最终生下了儿子,扎根在这座小城中。夏凌云的刚强个性是在两次交朋友的过程中去呈现的。第一次的以笔会友,不但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和阻挠,而且受到邻里的非议和嘲笑。父母想方设法地拦截她的信件,甚至把她关在屋子里,她就在自己的身体上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给杜大哥写信。当杜志远从广东来到小城探望她时,却被她爸和契爷当做流氓扭送到派出所,她当着众人的面,哭喊下跪,求他们放过杜大哥。这在一个封闭的小城里,是被看作伤风败俗的事,夏凌云却敢于承担,这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第二次的交友,是在小城修了国道,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转变之后。她在国道边上做生意认识了广东的货车司机黎变,谁知遇人不淑,怀上孩子却被黎变抛弃。她把对黎变的恨,埋藏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一切,并把孩子顽强地生下来。小说出现的三个男性,都与夏凌云有关,但他们的个性都与夏凌云构成反衬关系。契爷的腐朽无能、杜志远的退缩、黎变的不负责任反衬出夏凌云的不安于现状、勇敢承担和自强自立的倔强的个性。从作者对人物的态度,明显有宏扬女性的阳刚之美,贬抑男性的阴柔、雌化的审美取向。《把梦想喂肥》中的“我妈”的坚韧与“我爸”的退隐形成反差;《负一层》的阿甘追求圣洁爱情的执著与摩的仔、矮胖经理的平庸、委琐形成对比。由此可见,黄咏梅的审美标准,把两性放在具有平等关系的地位来看待,具有奋发向上、顽强、坚韧、勇于承担的阳刚品格的人,才有审美的意义和价值。在她的小说里,让女性扮演生活的主角,并赋予这些角色以阳刚之美的美学品格,除了作者本人是女性外,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与男性一样进取拼搏的具有阳刚品格的女性确实越来越多,因为要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立足,阳刚品格是男女两性都必备的基本素质。黄咏梅在小说中,以男性的阴柔来反衬女性的阳刚,是对中国传统的审美心理和审美标准的一种颠覆,也是代表女性对男权中心的社会提出男女两性平等的诉求。
三、追求男女平等的社会地位
性别身份的文化构成论,它始于西蒙·波伏娃所说的“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并进而以“sex”(生理性别)和“gender”(社会性别)来阐释女性性别身份的文化构成论,以打破长期以来的性别本质主义观点。这些成为九十年代阐释和评价女性主义文学的重要理论,也成了一些女作家的基本写作立场。
女性作为人,与男性一样,具有自然欲望和社会欲望。社会性的身份的确认,包括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的确认。黄咏梅的作品涉及男女情感以及女性的私人情感的题材较少,她淡化或者说回避了女性的本能、欲望等自然性方面的书写,这是她与八九十年代以来的很多女性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她的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数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她们有梦想,想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这些女性对经济权利、话语权利等诉求都非常强烈。然而她们大多都是奋斗、挣扎,最后在无奈中失败。小说最后以悲剧而告终。如《把梦想喂肥》中的“我妈”,虽然瘸腿,却身残志坚,她想靠自己的能力,改变自己生活状况。从一个小城市的开电动车的“大家姐”,到一个大都市的成功的推销员。她孜孜不倦、坚韧顽强地追梦,梦想在广州一个新开发区买一套新房子,当赚够了买房子的钱时,却被她的上线马千秋骗去。她又不甘心失败,想方设法找马千秋,有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最后掉到臭水沟死了。“我妈”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获得“大家姐”和都市成功的推销员的社会性身份。在
获得社会意义上的地位的同时,也获得经济意义上的生存独立。对于“我妈”来说,后者更重要。《负一层》的阿甘,一个酒店停车场的管理员,因对酒店经理的要求不顺从,被解雇。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的双重被剥夺,令她万念俱灰,最后跳楼自杀。黄咏梅小说的女性形象,因为大多数都是底层人物,地位卑微,对社会性的身份确认,往往只是要求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或者一条赖以生存的道路。女性要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地位,首先就是要获得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这是女性解放的重要前提条件。发人深思的是,作者总是安排她们一个悲剧性的结局,“我妈”、阿甘、夏凌云,无不以失败而告终,说明了社会给予女性发展的空间还非常狭小,相对而言,男性会比女性更容易找到谋生之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女性对性别平等的诉求。
四、凸显女性主体意识
“女性意识”是女性文学创作主体的重要思想内涵,是衡量女性文学是否具有独特思想和艺术个性的主要精神支柱。从女性主体的角度来说,女性意识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以女性为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角度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女性主义文学往往通过对女性意识的展现,来破坏男权中心的意识,从本质上讲,是对男性中心论的一种反抗和颠覆。
在黄咏梅的小说里,女性不仅追求社会意义上的地位和经济意义上的生存独立,而且颠覆传统文化中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心理,追求健全的人格意识和自觉的生命意识,她们的生命意义和存在的价值就是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奋斗,以自立自强、不屈不挠的精神来维护自己的生命尊严和人格尊严。因为妇女解放的程度与标志,不能只看到社会意义上的地位改变或经济意义上的生存自立,而是要深入女性的心理深层,关注她们的人格意识是否真正确立和健全;她们的精神追求是否获得了应有的自由和满足;她们的生命原欲是否不再受到压抑并得到美满的实现。黄咏梅更关注的是女性心理层面的精神诉求,张扬女性意识,让女性的心灵空间充分自由地抒发,书写她们的梦想,以及在追梦过程中的喜怒哀乐。像王安忆小说那样,黄咏梅小说同样展示了男性人格上的弱点和缺陷,却给自我追求中的女性以很高的境界和优越感,成功地颠覆了男尊女卑的神话,她使女性自我上升到整个精神和心灵世界的境界。她叙述故事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展示生活与情感,也不是为了炫耀写作技巧,而是关注当代都市中的底层人物的生存境况以及挖掘他们身上潜在的精神力量,困苦的现实压不住内心的梦想,梦想是她们顽强地生活下去的理由和精神支柱。《把梦想喂肥》的“我妈”,在追梦的过程中的坚韧和顽强,表现出女性的独立的人格意识和自觉的生命意识。《负一层》的阿甘,她要在现实中寻找像死去的张国荣一样的爱人,每天到酒店三十层高的地方挂问号,不切实际的行为有点可笑,但她的内心展示了无限大的心灵空间,内在精神是有力量的,是令读者震撼的。《契爷》里的夏凌云为走出小城的坚持不懈的努力,两次与外省男性的交往,都是想改变自身的命运,可见她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但由于小城的封闭环境的局限,令她两次都想通过婚姻去实现走出去的梦想,这本身就有一种依附男性的传统心理。而小说中的另一个女性形象赵想想,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了小城。赵想想是夏凌云这个形象的补充和延续,充分展现女性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她们的独立自主的精神诉求的艰难历程。
五、性别平等的诉求及其当代意义
第一,从妇女解放的层面看,女性性别平等的诉求具有现实意义。女人作为人的一种欲望,包含了女性自我对生存、安全、爱、自我实现等的一种本能与文化的需要。和男性一样,女性既需要有社会性的确认,也要求有作为人的自然性方面的实现。然而,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欲望总是被压抑无以表达,同时在女性欲望的诉求过程中,女性自身经历了一段艰难的过程。有学者认为,女性的自我意识经历三个阶段:一是女子气阶段一即通过模仿把传统艺术的标准及关于社会作用的观点内在化;二是女权主义阶段一反对上述的标准价值,开始强调自主权,提倡少数派的权利和价值;三是女性化阶段——也就是从反对派的依赖中挣脱出来,自我发现、寻求自身价值的内在转变阶段。第一阶段是模仿阶段,以男性标准作为评价自身的标准;第二阶段是争夺权利阶段,女性与男性构成性别冲突;第三阶段是自主阶段,抛弃对男性依附,并且对男性有相当的理解和宽容,有性别平等的诉求。所谓的女性意识,就是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是认识到女人和男人一样是人,是人类的另一半的意识。正如斯帕克斯所言:“女性意识就是女性对于自身作为与男性平等的主体存在的地位和价值的自觉意识。”总之,对“女性意识”的强调和重视,对妇女解放运动的发展具有重大的价值。就妇女解放而言,女性意识的张扬有助于妇女争取做“人”的权利,进而自觉地发现自我、实现自我;从现实人生的角度看,它也向女性提供了一种妇女对人生价值的认识与选择的理性依据。
第二,从女性写作的层面看,性别平等的诉求是女作家们的理智选择的结果,它对于女性话语建构具有特殊的当代意义。如果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和“五四”女性写作都是对社会重大问题的关注,那么九十年代中国的女性写作则要求对独立的女性世界进行表达,强调“书写自身”,这是反意识形态话语的一种策略,因为在以往男性主体虚拟的整套意识形态话语中,没有女性主体的位置,所以反抗过去的意识形态话语,说出自己的声音;呈现真实的女性欲望,完成女性文学对“妇女特殊存在”的自觉反映;反映女性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真实处境及生存真相;以书写女性的真实欲望来颠覆男性中心历史对女性的遮蔽与扭曲,达成人类双性文化建构的理想,这是女性文学中的女性欲望书写,于女性话语建构的当代意义所在。
“70后”的女作家也是融人我国女性写作潮流中的浪花,黄咏梅、杨映川、蒋锦璐等的小说,都有各自的女性欲望表达的选择与追求,黄咏梅选择的是与王安忆相似的女性欲望表达的方式:用理性的表达来书写底层女性的社会性女性欲望,特别关注这一群体的生存状况和诉求。因为底层女性具有双重边缘的身份,她们对自身的解放以及欲望的表达更加强烈。对性别差异造成的不平等感受更深,所以对性别平等的要求也更强烈。《把梦想喂肥》的“我妈”、《负一层》的阿甘,都是其中的典型。另外,她的小说《多宝路的风》中的陈乐宜与情人耿锵、丈夫海员的关系,以及妈子与豆子的夫妻关系,都是放在性别平等的关系上,书写性别的差异以及女性的自主性与独立性。陈乐宜恬淡的个性,来自她自身的那份自信;对男性的宽容和理解,是因为她本来对男性就没有依赖的心理。《勾肩搭背》里的樊花与刘嘉诚既是生意的搭档关系,又是情人关系,他们之间是互助互利的平等关系。《草暖》里的陈草暖与王明白,是平等、互爱的夫妻关系。可见,黄咏梅在她的小说里,用女性的视角和女性特有的话语方式。在努力构建一个性别平等的理想世界。她清醒地认识到:当女性欲望化写作策略为女性争得一份话语权后,应该用更完美的形式来书写自我;女性欲望写作是一把双刃剑,女作家想走得更远,应在欲望这把双刃剑的夹击中,守护好灵与肉的和谐统一,在书写女性的天然、合理的欲望的同时,力求获得理性与诗意的完美烘托,使女性文学最终跳出“性别”的拘囿,抵达“双性和谐”的理想写作之境。
综上所述,黄咏梅小说无论是在人物设置、审美取向,还是性别视角、性别身份上,都是凸显女性的主体意识,宏扬女性的独立自主、奋发向上的坚韧精神和个体生命的舒展,捍卫生命的尊严。黄咏梅小说对女性意识的张扬,是代表女性特别是代表都市底层女性,向男权社会发出男女平等的诉求。它的当代意义在于:作家运用自己的女性话语方式来表达性别平等的诉求,不但在妇女解放的层面上,有助于妇女争取做“人”的权利和提供了一种妇女对人生价值的认识与选择的理性依据;而且在女性写作层面努力尝试跳出“性别”的拘囿,抵达“双性和谐”的理想写作之境。这充分表明了女作家在建构女性话语系统时逐渐走向理性。
[注释]
①李复威,贺桂梅:《90年代女性文学面面观》,载《新华文摘》1998年第9期。
②康正果:《女权主义与文学》,19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
③王春荣:《新女性文学论纲》,117页,辽宁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