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的来源与成就

2009-04-07 06:14西
南方文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海子文明

西 川

海子的诗歌使我们获得了一种描述中国、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

今天这么大的场面,这么隆重的纪念活动,我是没有想到的,海子本人恐怕更不会想到。我想在中国,恐怕没有第二个诗人会获得海子这样的待遇。

虽然我是第一次踏上怀宁这方土地,但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异常亲切,因为我早就从海子的诗歌里接触到了怀宁。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海子的诗歌是从哪里来的?怀宁怎么会诞生了这样一位诗人?这是值得研究的,但在中国,关于海子的诗学研究还没开始,目前虽有很多纪念海子的文章,但多数停留在“情感”的表达上,对海子诗歌成就的真正探讨还未展开。我认为,海子的诗歌灵感应该说有两个来源:

第一是怀宁这片土地。

海子曾对我说过,他在怀宁生活了十五年,所以关于乡村的诗他也可以写上十五年。海子的诗歌就是在直接面对这片土地,怀宁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在诗歌里多次运用农村的意象,描写农村的生活。他的灵感来自他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和热爱。中国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很多,每个作家的出发点都不一样;海子在写到农业文明的时候,他是直面一切,没有任何的条条框框、陈词套话。他对这片土地的描述,也可以看做是对中国乡村、中国农业文明的描述。尽管现在改革开放很多年了,经济、社会各项事业都得到了很快的发展,但是中国人口80%还是农业人口,因此对农业文明怎么描述都不过分。找到一种表述农业文明的方式其实很难。一般的作家,尤其是诗人,其意象多采用的是马车、田野、父老乡亲……但是海子却有非常独到的观察。海子曾对我说,你们这些在城里生活的人想象农村时,总是想到“麦浪滚滚”,但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庄稼收割完之后的田野上的那种感觉,尤其是黄昏时分站在庄稼收割完之后的田野上的那种感觉。他说实际上要真正感受农村,必须在麦子割完以后,满地的麦茬,那个时候你站在大地上,天快黑的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一片荒凉。

他的这些话,不仅仅对我,而且对所有写作农村题材的诗人,都能够带来很多很大的启发。有关农业文明的写作,我们的灵感大多来自古典诗词,也有一些来自俄罗斯以及其他国家作家的描写。但是海子的描述却不一样。由于他的描述,后辈人在想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业文明的时候,便有了新的体验,这是海子了不起的成就。

当下在中国,我们如何来想象“中国”,这是一个重大的课题。更多的时候,我们的想象总是遵循西方的模式,比如要把中国快速建成现代化的国家,要把中国的城市建成高楼大厦,并且建筑的外墙外立面还得全是金属的或者玻璃的。曾经有人讥笑过这种现代化的西方模式。西方也有一些诗人对这种现代化的模式进行过大胆的想象、反抗,——但是这在目前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在面向西方文化时,有一种自卑感,总是迎合西方。我们知道国家文化部门曾经组织一些人员去西方参加一些文化活动,宣扬中国文化。按说他们组织的队伍应该是代表“中国文化”的,但其展示的往往是中国的京剧、杂技、武术等等,因此给西方人的印象,还是那个他们想象的中国形象,一个“古老”的中国,换个说法,一个“旧”中国。其实我们有能很好地表现文明的当代中国的东西。

因此,我们中国人由想象中国到想象世界,需要我们当代作家、艺术家以及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中国人如何找到一条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途径,这方面海子已经走在了前面。海子的诗歌使我们在想象中国时获得了一种新的模式。实际上中国既不是西方人想象的中国,也不是一个到处已经城市化的中国。

第二,海子的生活经历和海子的诗歌,常常使我们连带着回忆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是个思想空前解放的特殊时期,年仅十五岁的海子去了北京,还是个小孩。我曾经看到过他在天安门前的一张照片,非常稚气。在那样的大背景下,海子当然也会成为八十年代思想启蒙运动的一部分。他接触知识,努力写作,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在这个过程中,海子与别人相比很不一样,他没有跟随当时时髦的现代主义。我们知道,八十年代,大家读的主要是尼采、萨特、弗洛伊德,还有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学说。然而海子却把自己引导到一种广阔的诗歌阅读中,警惕着那个时代的时髦阅读。他在文章里说过,他对某些现代主义诗人看不上——除了个别的,比如法国伟大的象征主义诗人韩波(也有人翻译成兰波),他曾在一张纸上写过:“要和韩波赛一赛。”

当然,现代主义诗歌只是海子阅读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他已经把阅读扩展到浪漫主义、超越了现代主义的限度。我们对浪漫主义的接受,主要源自高尔基,高尔基说浪漫主义有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之分,不过在英、法、德等西方国家是没有这种说法的,它是被中国的文艺家翻译之后由《文艺概论》之类的教科书引过来的。海子在阅读时,已经越过了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的限制;不仅如此,他也读印度的、波斯的作品。那个时期很少有人读这些国家的作品,今天上午我在参观海子的书房时还看到了他书架上的那些书,像多卷本的《罗摩衍那》等印度史诗著作。他的这种阅读在中国诗人中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同时,海子还读印度的法律著作,比如《摩奴法典》,因为他是学法律的;他曾经也建议我读,说这本书是诗歌与法律的最高结合。后来我也的确读了,觉得它既不同于西方的法典《罗马法》,也不同于西方的文学,当然和中国的更不一样。

通过阅读,海子作出了自己的探索,得到了自己的发现,这是他非常与众不同的一个地方。中国人在接受古典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时,往往是沉浸在老、庄、孔、孟之中,很少有自己的创造,而海子则在这方面呈现出很大的能力、独特性。海子的诗歌具有强大的文化转换力。我记得他有一首诗里写到这么一句话,“这就是独眼巨人的桃花时节”。“独眼巨人”是希腊神话中的形象,但在这里,你感觉到“独眼巨人”似乎是昌平的一个怪人。他一下子使“希腊的”变成“中国的”;即使是写到希腊的东西,他也能把希腊元素改写成中国元素。海子靠着这种转换力,从西方文化,从中国古代的精英文化和民间文化,吸收了很多营养。我记得海子诗歌中还有这样一些诗句,像“你在渔市上,寻找下弦月。我在月光下,经过小河流”之类,海子甚至从一些民间的文化,像浑曲、谣曲等形式当中,都吸收了很多营养。最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创造了一种中国现代的诗歌,这不是西方的现代,而是中国本土成长起来的现代。

海子的诗歌使我们获得了一种描述中国、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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