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性与新世纪诗歌

2009-04-07 06:14李少君
南方文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草根新诗诗人

李少君

新诗是外来之物,作家李锐称五四新文学是从天上“盗来的火”,诚哉斯言。新诗是从上而下的,始终难接地气,无法深入普通中国人心灵深处,与古典诗歌不是一个级别。但几代诗人不懈努力,为其中国化探索各种路径,包括向民歌民谣学习等等。后因战争及灾难被打断。

当代诗歌三十年,朦胧诗继承延续五四新文学传统,重新接轨,仍然是“自上而下”的产物。朦胧诗本身是文化垄断的产物,其源头是“灰皮书”,在文化专制时代,只有高干高知才能看西方现代主义作品,受其启发,一部分具有天赋的青年开始文学探索,加上占据北京的中心位置便于传播,先在小圈子,然后通过公开刊物辐射。第三代虽然显得丰富多样化一些,但大部分还是向西方现代主义学习的延伸,按当时的说法,是“补课”。1989年后这一历程被打断。表面上只剩下精英化的诗歌写作。但其实,随着教育的普及,诗歌悄悄深入乡村城镇,悄悄深入普通中国年青的一代的生活和心灵。

活跃在台面上的精英内部产生分裂。1990年代中后期“盘峰论战”就是一个标志,撕开了诗歌垄断的口子。是知识分子精英内部的分裂,一部分继续寻求新诗现代化,侧重于向西方学习,但他们寻求西方诗歌技巧与自身个人生活的联系,探索“叙事性”;另一部分主张要与中国普通民众相联系,吸纳中国本土资源,他们主张“口语化”,自称“民间”,其实他们并非民间,他们只是想代言民间。相当于一部分强调诗歌写作的专业性,另一部分强调诗歌写作的公共性。但总体而言,仍然是精英化的知识分子,仍然主要注重对西方资源的吸取借重,但已由中西碰撞转向内部碰撞,是具有关键性的转折点。从这一意义上,“盘峰论战”值得肯定,撕开了诗歌垄断的一个口子,这个垄断以前是被学院、公开刊物和西方邀请的诗歌节等构成的。这是对旧的诗歌体制与机制的突破。

诗歌界内部碰撞,激发了一个空前活跃的局面,也刺激彼此互相关注吸取对方长处。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收拾不住,再加上网络、手机等新技术应用和作用,新世纪以后,诗歌进入我称之为“草根性”的时代。进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相互竞争的阶段。现阶段,诗歌追求及主张很多,呈现多种诗歌路径,风格日趋多样化,但互不买账。在这一阶段之后,经过一种自由创造与自由竞争,在大混乱之后,也许就会出现融合性很强的被广泛接受的大诗人和诗歌。

我所说的“草根性”,是基于个人的经验感受,针对新诗完全从国外移植引进过来,因而水土不服,无法深入普通中国人心灵的状况,当代诗歌应该完成其草根化、本土化的进程。因此,我强调一种立基于本土传统,从个人切身经验感受出发的诗歌创作,也就是“草根性”。所谓“草根性”,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指一种自由、自发、自然的源于个人切身经验感受的原创性写作。但其实,“草根性”并非是诗歌的最高标准,只不过是对新诗的一种基本要求而已。就像当年惠特曼等人为摆脱英国诗歌而强调美国诗歌一样。“草根性”是诗歌的本体艺术自觉的必然产物,就像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发展历程,就是每当文学从高潮走向低潮,面临僵化、模式化、八股化时,文学的本体自觉就会使之重回起点,再度“草根化”,向下吸取地气,再度走向新的创造与辉煌。

“草根性”的几重含义:一、由于教育的普及,为文化民主化创造契机。这一次的诗歌浪潮是从下而上的,具有更扎实的基础,大量底层诗人甚至农民诗人、打工诗人出现可说明这一点。新诗历经九十年,终于深入中国最底层;二、网络及手机的出现,为诗歌的自由创造和传播奠定技术条件和提供了一个更大的平台。在理论上,一个深处边缘乡村的诗人和北京、上海、纽约的诗人可以接收同样多的信息和观念,进行同样多的诗歌交流,并且,优秀的诗歌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全世界,这一条件为诗歌的新的高潮提供契机;三、新诗九十年,也是一个不断积累发展的过程,思想上技术上都有明显变革,再加上开放与全球化背景,当代汉语诗歌在短短三十年中大量吸取消化了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前九十年新诗传统,到了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阶段。

关于“草根性”,用一位诗人最形象也最恰如其分的一句话描述,就是:如果说朦胧诗是当代诗歌的第一声春雷,那么,现在大地才真正觉醒,万物萌发,竞相争艳,生机勃勃。

一、网络催生“草根性”

在我看来,诗歌“草根性”的出现与网络有极大关系。其实,每一次文学革命的背后都有技术因素。每一次技术革命也必然带来文学的变化,释放文化创造力,创造文化新潮流。

甲骨文时代,文学的读者必然非常之少,作者也不多,因为,能阅读或用甲骨写作,非贵族不能为。因其成本过高。文化成为垄断之物。到了竹简时代,情况有所好转,故出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的文化高潮,诸子百家争鸣,但竹简仍是士大夫私有财产,平民百姓难以接触。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使得图书制造成本更为低廉,携带也方便,中小地主得以获得教育机会,其创作也方便传播,大大释放了文化创造力,故积累一段时间之后出现盛唐,林庚先生称唐文学是“寒士文学”,有“布衣感”,颇有道理。李白、孟浩然这样出自偏僻之地的诗人,借助新技术的创造,读到流传至穷乡僻壤的文学经典,又能通过个人天才的创造获得认可,迅速进入中心。这些寒士布衣的创造,成就了最伟大的文学高潮。再往后,活字印刷术的出现,使长篇小说创作成为可能,在明清小说广泛流行的基础上,最终出现《金瓶梅》、《红楼梦》……可见,在每一次大的文学创造的背后,都有技术的影子。技术产生两个有益效果:一是教育得以更加普及,培养了创作者,进而释放文化创造力,同时也培养了读者,没有优秀的读者也就无法激发创造性;二是创作得以方便流传,使创作者获得动力与信心,创造更优秀作品。总之,文学借助技术的翅膀,迅速飞翔。

网络时代的到来,同样带来文学的繁荣与活跃。网络文学已成为不可忽视的现象。网络,还包括手机,使教育及传播更加便捷。在理论上,全球一体化时代,一个身处乡村的孩子,通过视频,可以接受和哈佛大学学生同样的教育,同样,他的创作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全球。当然,“诗有别材”,文学有其神秘的一面,绝非仅仅技术就能成就,新的文学高潮的出现,还依赖长期的积累及天才人物的出现,与时代的风气和氛围等诸多要素有关。但是,网络、手机,以及由此带来的全球化、文化民主、文学大众化,是其必要条件和基础,是伟大创造的催化剂。

作为最自由的文体,诗歌尤其受网络影响。网络解构了文化的垄断,使得诗歌更加普及,蔓延至每一个偏僻角落,同时也改变了诗歌的流通发表形式,原来以公开刊物为主渠道的诗歌流通发表体制被无形中瓦解了。只要你的诗歌特点突出,就会在网络上迅速传播。网络诗歌还打破了诗歌的地域限制,呈现更加自由开放的趋势,非常适合诗歌天然地自发自由生长的特点。网络诗

歌发展尤其迅猛,据不完全统计,当代诗歌网站近万家。很多诗歌新锐力量借此迅速冒出,并引人注目。这些年“底层文学”乃至打工诗人引起关注,充分说明“草根性”浮出水面,然后借助这一基础,再往上走,提高升华。

网络诗歌的低门槛,过于放纵随意,也经常遭到诟病。但总体而言,网络释放了自由的创造的力量,随着诗歌自身的发展,秩序和标准自会逐渐出现,创造出文学新的高潮。

二、重新认识中西诗歌之分野

在这里,也许需要先对新诗的历程作一简单回顾。新诗可以说是五四时期一些知识分子完全为了功利的目的引进模仿来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遭遇现代性危机,五四知识分子觉得必须从根本上把中国传统文化铲掉,而这个传统文化的基础就是诗歌,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必须从新诗革命开始。而新诗革命是一帮根本不懂也不会写诗的人进行的,比如胡适,他写诗的目的也完全是功利的。胡适对于新诗革命的目的说得很明确:我们要进行思想革命,而进行思想革命就要从文学革命开始,就要从诗歌革命开始,因为古典诗歌在当时是最普及、最广泛、最基础的,不把这个中国文化之根铲掉,怎么可能进行革命呢?所以,连根都拔了,完全采取一种新办法来写新诗,所以新诗的起点是非常低的,基本上是从零开始的。新诗和古典诗歌基本没有关系,基本是模仿来的。新诗的情况最能代表中国现代性变迁过程,基本是在“全盘西化”的思路下发展的。因此,它也热衷于追逐西方诗歌思潮,从所谓浪漫主义到象征主义、再到现代主义,再到诸如垮掉的一代等等,我们经常说朦胧诗、第三代接上了五四传统,其实也可以说是重新与西方诗歌潮流接轨。也因此,新诗发展九十年来,社会评价非常低。甚至有人认为新诗完全可以取消。如此激进的观点,我不能苟同。同样,持此论者显然也没看到诗歌不现代化就会走进死胡同。五四前夕,古体诗歌也已走人穷途末路,完全不能适应时代。僵化、模式化、空洞化,是那时诗歌的普遍特点。汉语诗歌的现代化势在必行,需要讨论的其实只是,怎么样来完成新诗的转型。是彻底抛弃过去全盘西化还是有所继承融化中西?在这一点上,五四前辈急功近利,显然缺乏深入考虑,觉得只要革命就成功了,看不到革命之后也许带来更多问题。所以直到现在,新诗的草根化、本土化也还未完成,甚至还只是刚刚开始。

创新有时要从“复古”开始,或者说,新诗需要从传统中吸取创新的资源和力量。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在根本上就有分野。在西方,西方诗学尤其是现代主义强调“对抗”、“个体”观念,此一观点对中国诗歌界影响甚大,尤其是朦胧诗,几乎都是这一思路,最终,一些诗人成为斗士,另一些则走向崩溃,这与他们西方师傅们比如萨特、凡·高之类的结局是一样的。近几年更出现诗人自杀潮,后果堪忧。而中国传统诗学观念,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强调“超越”、“和谐”,中国古代就有“诗教”传统。重实用讲世俗的儒家文明怎样获得生存的超越性意义,其实就是通过诗歌。中国古代依靠诗歌建立意义。因为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儒家文明中,唯有诗歌提供超越性的意义解释与渠道。诗歌教导了中国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时间、爱与美、他人与永恒这样一些宏大叙事,诗歌使中国人生出种种高远奇妙的情怀,缓解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诗歌使他们得以寻找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平衡,并最终到达自我调节内心和谐。所以,几乎每一个中国古代文化人都写诗,每一个古代中国人都读诗。把诗歌学习作为人生成长的基本课程,孔子更要求小孩子就要学诗。诗歌抚慰了所有中国人的心灵。诗歌在中国,既是教育,教养,又是宗教。因此,可以说:西方有《圣经》,中国有《诗经》。西方“对抗”、“个体”的观念,是产生于西方特定的历史与社会背景的,西方有一个外在于人高于人之上的上帝,诗人是直接听从上帝的,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与角度的,诗人就是人间的上帝,所以他要随时随地批判、纠正不完美的现实与人,诗人与社会的关系永远是紧张的,这样就产生了“对抗”、“个体”,这是西方诗歌永恒的主题——上帝与魔鬼之争,天堂与世俗社会之争,精神与物欲之争。所以西方的诗人们总是处于焦虑、孤独、不安、绝望、虚无与抗争之中,总是激烈的、暴力的。但其实就社会和生活的真实情况而言,“对抗”、“个体”从来就不是人类社会或个人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常态。中国传统诗学对“超越”、“和谐”的追求,则是基于中国文化的基本理念——“阴阳互补”,阴与阳是有差别的,但不是对立的,是相互补充并最终构成和谐圆满的。所以,中国诗人们向来相对是心平气和的,如苏东坡般,即使经常身处逆境,也总是微笑着悲悯地对待一切,对待身边的事物和人,将一切融化在诗歌中,在诗歌中化解一切。所以中国文化人一说到苏东坡,总是会会心一笑,苏东坡这个名字就缓解了很多人的精神紧张,他的诗歌更是治疗了很多人的心理疾病。也正因为人生不完美圆满,所以需要诗歌提供升华超越的价值精神。

因此,中西诗歌颇多不同之处,西方诗人讲自我、个性,中国诗人则讲境界、人格。前者是保持差异对抗、强调“个体”的产物,因自从上帝死后,人成了孤独的个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冷漠的、自私的,个人要在荒漠般的尘世获得立足之地,就要有“超人”般的强力意志,就要与他人、世界决裂,所以,“他人就是地狱”,人皆崇拜“强者”、“自我”,讲个性,求独特。而中国诗人没有这么激烈,没这么愤世嫉俗,中国是群体性社会,人和人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所以中国诗人更强调境界、修养与人格,与世界、社会及他人的和谐共处。即使是个人修炼,中国诗人遵循大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这种超然的态度,可以说就是中国人的世界观,是“道法自然”的必然心得。投身大道,安居人群之间,并不矛盾,并从中获得自由。这样的价值取向,强调先从个人修身养性做起,从一点一滴开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能达到大境界,获得人格力量。这是自我修身养性、内在超越的结果,是不断自我升华的产物。诗歌就是最好的内功修养之路,可从中通向大道、大境界。

新诗包括当代诗歌始终未能如古典诗歌深入人心,也许正是过于西化的原因,与传统及社会彻底断裂的原因,如今,是重新认识和反省的时候了。

三、地方性诗歌的兴盛

诗歌的地方化其实很早就有历史渊源。在历史上,中国地方文化之多样性,就成为奇特的景象。这首先与中国地形地貌之复杂性有关。世界上最具有多样性的国家,仅从地形地貌上来说,只有两个国家,就是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家同时拥有沙漠、森林、大海、高山、冰川、雪地,几乎所有的地形地貌都有,其他的国家地形比较单一。而我们都知道,文化与地形地貌是有很紧密的关系的。我们历史上也从来没有中国文化这样一个概念,中国文化的概念实际上是在遭遇现代性危机,和西方文化发生碰撞后产生的。我们以前说文化,我们习惯性地

说有所谓江南文化、岭南文化、楚文化、巴蜀文化、齐鲁文化乃至西域文化、藏文化等等,为什么?其实是因为中国历史上文化中心始终在不断移动之中,从未固定在一个地方,这就造成了多元化的各种文化相互竞争、相互融合促进的状况。

我个人认为这种文化的多样化及其自由竞争,恰恰是中国文化几千年来能够不断自我更新升华的原因,其原由是常常在一种主导主流文化衰落后,又有新的地方性文化注入新鲜因子,激发其内在活力。所以孔子说:“礼失,求诸野”,可以理解为其实说的是“礼”在当时的中心地区衰败后,可去偏僻边缘地区寻找,那些地方也许保存有,并反过来反哺中心地区;近代最典型的例子是清朝的所谓“中兴”,其实是湘楚文化拯救的,因为中心地区早已衰败。当代诗歌正在恢复这一古老的传统,地方性诗歌及其团体极其活跃……这样的局面与情况,与1980年代确有不同。那时候朦胧诗一枝独秀,集中在北京,至第三代,情况稍有好转,但也还是只有四川、华东两三个中心,四川诗人更是靠游走、诗歌串联来自创传播流通渠道。如今,尤其是互联网诞生后,却是处处皆中心,反过来也可以说处处无中心,诗歌在各地顽强茁壮成长,地方性诗歌团体如雨后春笋,向上争夺生存发展空间,充满生气活力。

地方性诗歌团体由于其人员涉及各行各业,可以动用的资源较多,如在公开报刊组织诗歌专版,发起诗会,甚至对外交流,其能量辐射相当强大,力量和影响也逐渐壮大。同时,地方政府也对此种文化发展持支持态度,可以预计在相当长时间内,地方性诗歌及其团体会有大发展。

这一情形类似初唐和盛唐中间,就出现过一个地方化过程。地方性诗人结成地方诗歌团体,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互相切磋,对外交流,充分地享受生活并表达着、创造着。盛唐初期的第一个大诗人孟浩然就是一个地方诗人,然后由他开始,地方诗歌团体之间通过竞争,逐渐出现一些得到公认的大诗人。这与当代诗歌的现状何其相似,现在已经出现不少地方诗歌团体和地方性的著名诗人,但还缺少得到广泛公认的大诗人,还需要经过一个淘汰与挑选,才会出现为所有地方团体承认与社会广泛承认的诗人。当然,这需要时间。

地方性诗歌团体的兴盛,以前就曾有过,但未像现在这样多而持久,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和平发展时间延续较长,地方经济文化逐渐增长,导致社会相对稳定,诗人也能够潜心诗艺的摸索和雕琢。事实上,现在中国各地就已经开始出现这一趋向。在一个相对稳定、和平、发展尤其是上升的时代,人们不需要什么核心、中心的引导。人们以各自的智慧和力量来建设各自的城市家园、完善各自的生活、创造各自的世界。这种时候,地方性资源和文化就会得到弘扬。现在在很多地方,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每个地方的人都对自己的家乡都充满了骄傲感,这跟1980年代是完全不一样的。1980年代的风气,对自己的家乡是很鄙弃的,所以大家都往外跑。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了。每个地方的人总能找出一些自己家乡的优点。比如云南贵州的人觉得自己环境好,广东人觉得自己有钱,陕西河南的人觉得自己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总之,每个地方的人都自我感觉很好。这种地方性不断得到加强,就会产生很有创造性的文化。比如我们现在一说舞蹈,就会说云南的杨丽萍,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与创造。比如我们一说民歌,就会说到广西,这也成为了独特性。

诗歌界这些年来地方化尤其明显。江南是中国诗歌传统最丰富深厚的地方,这些年来,苏州的“三月三诗会”,采取纯民间形式,恢复古代的文人雅集形式,成为江南和全国诗人的盛会。目前已历五届。是国内最自由随意的开放性诗会,融踏春、饮酒、吟诵、创作于一体。苏州“三月三诗会”的发起词里是这样写的:“江南山水平远,历属诗之胜境。三月三,大地回春,根据汉代以来的民间风俗,每年农历的这一天,人们纷纷到水边饮宴,去郊外春游、踏青。漫长的冬季过去,温暖的阳光拂面,诗人从纽扣眼里取出明媚的春风。‘忽听儿童欢拍手,花梢吹落美人筝(杨蕴华诗:《春日》)。1633年(癸西春)‘三月三·虎丘诗会首次在中国苏州的乡间亮相,且以纯民间诗人雅集形式,历久弥新,在中国南北各地造成深远广泛的影响,诗人和百姓同乐,和自然、节令同庆。今天,我们力主恢复这一传统,尝试这样一份古老悠久的诗歌精神,在新诗即将抵达百年诞辰之际,通过汉语诗的不断更新,面向新诗的力量之源——民间;于每年的三月初三(农历),不避年龄,不讳风格,定期在苏州的虎丘(诗会发源地)或江南周边地区,举行一年一度的‘三月三诗会。”确实,这是对传统的继承,又是新的诗歌的开始。江南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地方,又是传统和古典保护最好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守护了传统最基本最核心的价值,反而能获得创新的力量。

此外,湖北、安徽、山东、广东、甘肃、海南等地的诗歌群体和诗人们也非常活跃,各地诗歌团体互相应和、竞争,正形成一个良好的既互相激发又互相融汇的诗歌氛围,可以说是新诗九十年以来最好的时期。并最终推动当代汉语诗歌走向一个新的创造高潮。

四、诗歌自由创造与竞争时代的到来

温家宝总理在英国有过一个讲话,他说中国近三十年取得的一切,是出于中国人民的自由的创造。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当代汉语诗歌所取得的一切成就,是出于中国诗人们的自由的创造。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自由创造的时代,诗歌也是如此。也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现在诗歌不能被广泛接受,我觉得这需要时间,《红楼梦》在清代的时候也没有被广泛接受,起码没有被主流文坛接受,只是民间流传。杜甫在他所处的时代也备受冷落。所以,我们无需悲观,中国的诗歌现在非常活跃,但现在的主流文坛没有关注这个事实,我想没有关系,时间会说明一切。我们不必急于总结。我们只要创造就行,把总结和研究工作留给后人。中国本来就是一个诗的国家,诗是中国文化和文明中最基本和最核心的。我相信,诗歌还会成为我们文化和文明的基础,诗歌的复兴和繁荣必然会到来。因为,诗歌是最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没有这个基础,中国文化和文明就会缺乏原创性,难以从“中国制造”转化为“中国创造”,难以从一个大国迈向强国,难以最终实现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而诗歌的地方化浪潮,是这一过程必经之路,就像经济学界认为中国改革是“自主制度创新”,但其路径是先由地方试验探索,取得成功后广泛推广,自农业责任承包制开始就是如此,先是安徽试验,效果突出后全国实行。

当代汉语诗歌也正经历这样的过程,地方性诗人和诗歌团体的创造,由于其“草根性”的浓厚基础,注定具有更顽强的生命力,一些地方性诗人和团体正在脱颖而出。

我认为,这一轮的“诗歌热”具有自下而上的特点,比起八十年代“诗歌热”,这一次的基础更为扎实。八十年代的“诗歌热”是虚热,有很大的泡沫和追逐时髦成分,所以市场商业大潮一冲击,就风流云散。连诗人自己都不能坚持,大量诗人停止和中断创作。而这一次的诗歌热是人们的真实有效需要,上至国家领导人、亿万富翁,下至农民、底层工人,都发自内心地需要诗歌,自发地创造诗歌,虽然诗歌可能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功利名声。他们很多人也不需要这些功利名声,比如大量匿名或化名的网络诗人,因为这是他们真正的内心需要,没有诗歌,他们就觉得活得不完美,或者,生活没有意义,这就是诗歌作为中国人“宗教”的价值体现。

所以说,这一轮“诗歌热”是在解决温饱之后,建立在人们真实的心理需要和精神需求上和时代急需确立价值与信仰的基础上的,而诗歌这一古老然而深入人心的类似“宗教”的精神元素,正好适得其所。我相信,在这样的体验和基础上发展并创造出来的诗歌,在相互竞争和严酷的过滤淘汰之后,那些能被广泛接受和传播的诗歌,将成为真正深入中国人心灵深处与内在精神需要的诗歌,而无疑,那将是伟大的诗歌。

前面还说到过“诗教”对于中国人的意义,对于中国文化的意义。可以说,没有诗歌的复兴,就不太可能有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因为,诗歌乃是中华文化与文明的核心和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诗歌正在迈向其通向伟大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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