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20世纪90年代是一个重要时期。在多元化的文学格局中,城市小说以其独具的风采占据了文坛珍贵的一席之地。并成为当代文学现实成就的新的增长点。关涉中产阶层知识分子的内容又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20世纪90年代初,厚厚四大卷《王朔文集》的出版似乎标志着当代知识分子进入了一个无名时期,但这种特殊的历史症候也为知识分子提供了另一种契机。即知识分子将自己的身份转化为商业品牌。无声地融入商业化的浪潮中。特别是《儒商》第一次使人们清醒地意识到了中国当代文人与商人之间存在的某些关系。
擅长描绘当下生活的邱华栋,是当代中国城市小说写作的作家里真正具有城市感觉的为数极少的人之一。他20世纪90年代初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从武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北京,以一个小城人的眼光仰望着威仪的紫禁城。在充满神圣敬畏之后,很快便开始了对城市的拥抱、追问、质疑甚至逃离。在他十余年来发表的中、长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待城市的自相矛盾的态度:他既狂热地书写自己对大都市的很有限的经验与记忆,又热衷描述城市对人的挤压、异化和人性在城市中的挣扎,对当下的文化符号和现代城市中频频出现的新信息,以及正处于商业潮涌中的中国年轻人表现出的焦虑、迷惑、急躁、痛楚和希望,他都强烈地痴迷关注,关心当代社会、关心历史走向、关心个人在社会历史进程的命运,成为邱华栋城市小说的重要特点。必须注意的是,相比同期的城市小说,邱华栋的作品注重的已不再是有关城市的外观描写,没有在遍地华表的钢筋水泥方块中驻足,而是力图呈现现代都市意识在世纪之交中国城市生活中的渗透,以及由此带来的都市人特别是中产阶层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评判的改变,以殷切的文学努力为都市文化人这一角色添上自己的注脚。这些作品完全就是一幅都市文化风俗画,它们把各种各样的都市文化景观非常精致地写下来,留下一个现成的档案。同时,他的创作具有历史家的眼光和胸襟。有着相当宏大的历史包容力与叙事力,改变着城市的传统意味和知识分子的识别符码。他对中国社会转型期的都市的叙事和想像事实上承接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都市小说的余绪,又以其叙事的宏阔与深刻填补了当代都市文学的想像空白。他自己对此意识很清楚:“我要写的是具有想像力的小说。”和王朔一样,邱华栋的创作是真正具有中国本土经验的都市场景的写作,同时在当代全球化的语境下,其作品又具有了世界性品格。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具有的独特美学意义和文学史价值是不可替代的。
很难说是现代都市成全了邱华栋,还是邱华栋的出现成全了现代都市,这两者的气质如此珠联璧合,以至于邱华栋自己已经成为当代城市迷梦的一部分,成就为一个令人心动的作家。说起现代都市。人们几乎立刻会想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类堆砌、丰腴而暧昧的语词,很多作家写出了一系列题材稳定、风格鲜明、令人过目不忘的作品,这些作家的生活背景不尽相同,性格千差万别,写作目的或者说对写作本身的看法绝不统一,写作才华也不在同一层面上,但在他们的作品里。却又有一些相同甚至相通的东西,这种东西难以言表,却又真实存在。邱华栋无疑是其中的翘楚。他曾经颇为自信而自豪地说:“在我周围没有一个作家像我这样把城市化符号描绘得如此丰富而且到位。”的确。他凭借外来者和城市人的双重身份和敏感。跨入城市中心地带,为读者奉献了数量可观(有一点必须说明,邱华栋不仅是当代城市小说作家中作品数量惹眼的人,而且也是废品最少的人)的城市小说,以其明确的城市意识和独具魅力的私人性深度写作,成为当代中国城市小说的代言人。邱华栋城市小说一个显著特征是塑造了众多知识分子形象,这与很多写城市的作家(而非城市小说作家)在作品中以后现代话语鼓舌的脂粉美人、声色犬马绝然不同,这些作品浮华的摹写缺乏甚至根本没有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我们在邱华栋的《影子教授》(《十月》长篇小说2008年第1期)中就可以读到这种轻松背后的深刻,它让我们再次在文学中看到了中层知识精英与辉煌城市之间的关系。我完全可以想像城市小说的作家,他们在看了这部小说后对邱华栋的惊喜,他们多年来就毫不掩饰对市民情趣物质快乐的描写和追求,对于人大限来临的恐惧和及时行乐的欢娱,个人至上的世纪末情绪,爱情破碎和家庭伦理价值没落,这些他们自己就很沉醉并不敢一下子道破的东西,尽管他们偶尔也会心生疑窦,却也依然恋恋不舍。凡此种种。都被邱华栋加以重塑,他同样执著于表述城市化对知识个体的改造与异化,并对深沉的严肃哲理和形而上意味的主题保持兴趣。
城市是一个舞台,经年不息地提供物质的、暧昧的、情欲的、荒凉的、糜烂的等等背景,每位城市作家都难免在写自己对于城市的梦。这种梦是现实的影子。与当年略显跳跃的叙述方式有所区别,《影子教授》的节奏显然平和均匀了许多。张弛有度的行文显示了作家对于一种生活和书写方式的理解与认同。在努力融入一个庞大城市的生活圈的同时,他也为自己的文字相应地开发出另一种更为稳妥的存在方式。这些似乎都在表明,作者已然适应了曾令他不安的城市的种种桎梏。当年那个一股劲向前冲、碰到壁垒就叫骂喊疼的邱华栋。已愿意用更加沉静的心态。将字里行间的激情与张力,转移到人物故事背景的矛盾和冲突中。但这些决不意味邱华栋城市题材敏锐锋芒的缺失。只是它被细腻忧伤情怀的叙述所遮掩。这是别样的深刻。
23万字的《影子教授》讲述了著名经济学家、教授赵亮的故事——商场、官场、情场直至身败名裂的悲喜交错的故事。赵亮利用自己的知识资本。与市长为友,与商人为盟,其中高官众多,巨商云集。他拥有太多令人眩目的光环。他灵巧地利用这些光环为政府官员的升迁摇旗呐喊,提供经济学依据,开着自己的宝马去揽回所谋的巨额利益。学者、官员、商人(特别是地产商)之间形成了一条彼此心照不宣的肮脏的黑色利益链。赵亮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各大媒体,他甚至还是京城几个著名楼市的形象代言。他以学术的名义参加各种有偿研讨会和与商业有关的活动,是京城众多声色场所的VIP,像众多“成功人士”一样包有“二奶”,赵亮教授成为不折不扣的“野兽”。作为国内研究经济学最年轻的教授,他在自己的生活圈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知道他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还是时代本身使他具有这么有趣和复杂的特征。他是五个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数十家企业的经济顾问。多个城市的经济顾问,人脉关系丰富,不长的时间里聚拥价值3千余万元的6处房产。存款、债券、股票更不在少数,两部高档轿车与大量品位极高的收藏品,总价值过亿。他整天穿梭于各大五星级酒店和大城市、度假村之间,媒体宠他,政府折他,好处占尽,风光无限。小说中的“我”——段刚与赵亮乃大学同学,是一个有良知的文学教授。不像赵亮背叛文学乃至鄙夷文学。“我”担忧房地产会变成经济泡沫,同情底层人们
的生存状态。赵亮这个认识快二十年的人。他似乎越来越不熟悉了。赵亮身上似乎也越来越具有一种奇怪的幽默的可怕的和有些反讽的力量。南澳市市长张良基带着自己的侄女参加赵亮的家宴。并要侄女张雅丽“给自己的导师弹弹钢琴”。很显然,他是带着侄女拜师来了,张雅丽准备报考赵亮的研究生,因此要提早准备,未雨绸缪。赵亮则是南澳市的经济发展顾问。他们配合得非常好,政府官员需要经济学家。经济学家也需要政府官员,互为平台和润滑剂,于公于私,彼此都有非常多的契合之处。作为张良基的座上宾,赵亮可以很轻松很堂皇地一次性拿走在南澳为当地知名企业家“洗脑”的50万元讲课费以及更多的顾问费,为杜飞龙、庞天书之类的地产商谋划。他甚至还是“嫖娼扶贫”的倡议人。赵亮缺失了经济学家甚至是普通人的基本道德底线,沦为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和物质利益的攫取者,成为腐蚀时代道德和人文理念的帮凶。
小说既深刻触及社会公平、资源分配、教育扩招土地配置、房地产开发、劳动力输出等重要问题,又把人文与经济、道德与沉沦、婚姻与情感等民生百相尽收笔底,各种矛盾纷至沓来。这使《影子教授》的叙事具有现实直接性,作品所表现的生活,那些故事,都是世纪之交赤裸裸的现实。这种现实,不再是主流意识形态预先给定本质的现实,而是作家经验直接面对的日常生活,只是,任何作家的个体经验都有相对性和局限性而已。邱华栋笔下的赵亮具有典型的商业知识分子身份,他选取这类人为表现对象,当然与其生活文化圈有关,同时也从中获取了双重效用:这些可以享用的当今城市所有的消费场所——这正是当今中国城市的显著标志;同时,这些人虽然敛取巨额财富,但其文化基础也使他们不能完全放弃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思考。这又使邱华栋的叙事一举两得:既表现城市狰狞的面目与令人愤恨的外表,又表现出他作为叙事人对城市自下而上状态的深入浅出的思考。他作品中人物的困惑,似乎是一种无法调解或者逃避不了的失落。中国城市经济步伐加快,青年们挣钱买房、个人情感失意等都强烈刺激邱华栋的头脑神经。也是他非常关心的问题。
孔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古训曾在中国绝大多数读书人心目中根深蒂固。受中国千百年儒家传统的熏染,文人耻于言利的心理长期沿袭。但是,20世纪以来的都市生活状态和市场经济体制下,伴随商品经济特征的日益显现。都市中的文化人面临一种新的生活规则和传统思维模式之间的巨大矛盾,是适应改变,被商业浪潮所虏:还是排斥抗拒,独立其外冷眼旁观,作家们在思考,在判断,也在创作中通过人物体现着自己的观念。赵亮是大学教授,人物的这种从灵魂(工程师)到物质(财富聚敛)的转变实际上表达了作家对市场经济冲击下都市文化人生存状态的一种理解:在当今中国社会里,一部分文化人丢失了原有的对生活的理性认识,把追求物质享受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并且一旦他们熟悉了城市的游戏规则,他们将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地位。比其他市民阶层的人更能熟稔地利用规则甚至主动制造潜规则。从而获得更加丰厚的物质回报。“我”是邱华栋安排的另一类人物,对物质财富的浮沉表现出传统文人固有的清高和自洁,以批判的眼光剖析都市文人在追求物质享受的过程中精神家园的失落。作家面临考验,面对商品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学价值观所信守的东西带来的冲击,作家的审美理想、载道观念、写作立场等都将面临重新考察的严峻形势。可以说,在邱华栋笔下,赵亮是一个都市反叛者的形象,他是都市中最矛盾的群体代表。既厌恶都市叉必须依赖于都市,既体现了在都市物欲挤压下人们生活角色的荒诞,又在对自身的嘲讽中蕴含了悲悯之情。除了荣誉和财富的短暂获得,赵亮的人生事实上充满悲剧。他从小父母感情不好,父亲在他很小即病逝。全靠母亲做小买卖和亲戚接济,一点点把他供养上大学,从小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大学期间,母亲去世,靠女友家资助读完本科和硕士,然后出国留学。婚后不育,请人代孕失败,他与妻子对彼此的背叛。张良基被“双规”后他的恐怖处境,直到最后他被校方开除,流落海外。特别是妻子曾莉的疯狂报复,使赵亮遭受灭顶之灾,人生境况迅速逆转。她拿着赵亮长期包养妓女做“三奶”的铁证给了他的学校领导和学术上的劲敌,以京城女界律师的英豪使其遭致惨败,“我要让他不得翻身。要他万劫不复”,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试想,赵亮这样一个现代社会的巫师,一个要给大家信心和意义的、以经济和发财为宗教的现代大宗师,不当经济学家了,所有的风光也荡然无存。他不再在全球乱跑,一切都烟消云散,苍狗白云。那是那么的惨烈与悲壮。曾莉像一个稳健的杀手。在确定自己的目标已经不能反抗,不再有任何翻牌的机会的时候,她依然凶悍地出击,直到赵亮彻底完蛋。就像第二十一章标题所写“传来的都是坏消息”,赵亮已是四面楚歌。他最后拷问自己的灵魂,托付给“我”一笔数额不少的谁都不知道的钱,告诉“我”,万一他被抓,让“我”用其资助100位贫困大学生。虽然最终他没有受到法律追究,但依然如同一艘无帆的船漂走了,漂到了世界的边缘。
如果说悲剧主要由社会原因和个人因素形成的话,那么,赵亮的悲剧就是个性的悲剧。他对完美的追求,骨子里的傲气,对自己才能和智慧的自信和自负等,都是其中致命的元素。童年生活与现实人生的巨大反差,使得这种悲凉不可避免的发生。他一改旧式文人对金钱和欲望的回避态度,公开地肯定甚至恶意夸大金钱的巨大价值和欲望的合理性,无法在二者面前保有一个相对稳定状态的心情,总是周旋于欲、利之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影子教授》具有不容置疑的文化反拨价值,不仅赵亮眼中的官场病、学术病是当今社会肌体上的顽疾,就是作品中对他的人际交往、亲情关系、钱权对等的交换原则的否定,也是深刻的。他对经济生活某些领域近乎病态的偏激与尖刻,是其生活主体致命的弱点;他的许多言行,心理都有一种恶谑的性质,既恶谑他人(如对待曾莉婚外情),也恶谑自己(他自己的婚外情)。作者借“我”之口表明了这种态度:“他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很容易就把你吸进一个黑洞当中去,他还像一团迷雾,你走进去,肯定会迷失方向,包括迷失了你自己……我的这个老同学,是我面对的一个任何影像都将在他面前扭曲变形的奇特镜子,这镜子由迷宫和迷雾构成……他的确有一种魅力,这魅力让你感到恶有时候也是一种美。是一种恶之花,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他的人性的复杂和灿烂辉煌之花在那些城市金属、钢筋和水泥建筑里游动的人群中猛烈地绽放。”这是一个典型的人才,但又是一个典型的废品天才。这其实也是作者给赵亮的文化人格定性。这种人文知识分子的尴尬处境在当今社会里是很普遍的。所以赵亮的意义就跳出了作品,给人们的思考是多方面的。
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这股无形的力量已悄无声息地影响了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当代都市知识分子与传统思维的对抗已形成了自己的迷惘,更多地表现为对自身价值评判的迷失,表现为一种自我的放逐,一种由于生活目标的虚幻性而导致的荒诞感。在物质财富面前。赵亮其实就是一个智能型的打工者。换句话说,他与其是都市物质生活中的浪子,不如说是精神上的漂泊者。这方面,邱华栋在当代作家中是极具代表性的,“拉斯蒂涅式”的赵亮实际上时刻都感受着一种自我放逐的清醒疼痛,对他而言,比物质欢愉更令其着迷的是那些精神游戏,那是属于非市民阶层的快乐,这是邱华栋为中层阶级知识分子赵亮量身定做的快乐,然而,这些华光背后却是一种珠光宝气的没落和苍凉。
邱华栋曾以对20世纪90年代转型期都市生活所作的个性书写赢得盛誉,但他对都市欲望的书写却具有双重意味,一方面表现都市的欲望生活。另一方面又有刻意迎合文坛期待视野而追逐个人成功的功利化目的。因此有人称其写作姿态是一种在“影响的焦虑”、“实现的焦虑”作用下的世俗化、欲望化、功利化写作。他自己也诚实地予以承认:“我本人也非常想拥有这些东西,当然什么时候才得到就不好说了。我表达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中很大一群的共同想法:既然机会这么多,那么赶紧捞上几把吧,否则,在利益分化期结束以后,社会重新稳固,社会分层时期结束,下层人就很难跃入上层阶层了。”赵亮集束了作家的生活考察与生存体认,也可以说是由他们整个一代人身上充分发挥了的缺点构成的形象。他表现了他们的超凡与高贵,同时也表现了他们病态而漏洞百出、相互矛盾的思想和行为方式。这是源于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自我否定,也是生存个体生气和想像力失落的过程。无法不令人扼腕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