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之死与作者之死

2009-04-07 03:24杜吉刚

杜吉刚

摘要:消解先验理论、消解作者的中心地位及文本意义的恒定性,一句话即消解先验领域,是佩特与王尔德唯美主义批评中的一个主要诗学话题。以西方诗学的发展进程作为参照,分析考察了佩特与王尔德在批评当中消解先验领域的逻辑基础与逻辑线路,并在此基础之上,分析论证了佩特与王尔德在处理超验领域的消解这一现代性诗学问题上。在整个西方现代诗学的发展进程中所处的地位。所起的作用以及其所存在的问题。

关键词:唯美主义;理论之死;作者之死;现世原则;个人自由原则

中图分类号:I109文献标识码: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09.01.025

消解先验理论、消解作者的中心地位及文本意义的恒定性是佩特与王尔德唯美主义批评中的一个主要诗学话题。佩特与王尔德对于先验领域的消解主要依据的是现世原则和个人自由原则。所谓现世原则,也就是把人类的生活作一种世俗化、非宗教化的界定,亦即将人类的生活作仅此今生现世的界定。所谓个人自由原则,也就是将人类个体作一种单子化、孤岛化的界定,进而强调人类个体的差异性和不可沟通性。

佩特与王尔德是在宗教已逝的世俗化的思维框架中来展开其批评实践的。在《文艺复兴》一书的结语部分,佩特借用了雨果《死囚末日》中的名句阐发自己的人生见解。他说“我们都是被判死刑的人,只不过有一个不确定的缓刑期。我们有一段短暂的停留,过后便物是人非了”。王尔德对于现世人生也作了与佩特极为相近的评述。他说我们“不能接受某一个生活领域,以取代生活本身,……不存在从尘世束缚中逃脱的问题,甚至连逃脱的愿望也不存在”。对于佩特与王尔德来说,上帝已经死亡,彼岸世界也不复存在,人们的生活只存在这样一个唯一的今生现世,只存在这样一个由出生到死亡的过程。“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我们的惟一机会在于延长生命,在既定的期限内尽可能增加脉搏的跳动”。“在你的生命中,什么也不要放过。要不断地探索新的感觉。什么也不要害怕……世界只有一小段时间属于你”。佩特与王尔德对于今生现世的这种感觉自然构成了他们理论思索的出发点。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价值视角,佩特批评了养成习惯及默然同意轻易得来的正统观念的做法,认为这无疑意味着人生的失败。王尔德声言想吃遍世界这个园子里每一棵树上的果子,认为“抵制自己的经验就是遏制自己的发展。抵制自己的经验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拒斥灵魂”。佩特和王尔德对于超验理论的消解正依此而展开。

佩特认为在这样一个仅此一朝的人生历程中,即或“生活丰富多彩、富有戏剧性”,而真正归于个人所拥有的也仅仅是一个大体确定的时间段。在这样一个时间段中,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增加体验的强度,增加体验的数目。从人生的这一目的出发。佩特从价值与功能的角度表达了自己对于理论的看法:

既然感觉到了人生经验的华彩与短暂,我们就要拼尽全力进行观察和接触,根本没有时间去为我们所观察和接触的事物制定出套套理论。我们必须做的,是永远好奇地检验新的意见,博取新的印象,而绝不是轻易接受康德、黑格尔或我们自己的泛泛的正统学说。

既然经验和过程本身构成了个人生命的本质所在和意义所在,那么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也就自然应该以此而加以调整。依据传统的诗学观念,文学批评的目的在于发掘作者的原意、在于归结普遍的文学规则。所以,欣赏经历对于批评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批评而得出结论;同样,依据这种逻辑,不同的文学作品,或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自然会有水准高低不同的区别与分野。佩特不赞同该种批评观念和批评套路。对佩特来说,文学批评的中心应当是批评者自己的阅读经验。在《文艺复兴》一书的序言中,佩特援引了阿诺德的名言“照其本来面目看待事物”,并认为“在审美批评中,照本来面目看待事物的第一步,就是认识自己印象的本来面目,对之加以辨析、并明确地把握它”。批评者自己的感觉经验成了批评的出发点和批评关注的中心,那么在批评中自然也就没有了理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佩特据此再一次从意义和功用的角度否定了理论存在的必要性:

那些对这些印象有强烈感受并直接致力于区分和分析它们的人,根本不必费心费力地去考虑美本身是什么、美与真理或经验有什么精确联系这一类抽象的问题,同在其他领域一样,形而上学的问题在这儿是毫无意义的,他可以将这些能够回答或不能回答的问题统统当作他不感兴趣的问题置之不理。

美国学者雷纳·韦勒克认为“佩特的批评理论所强调的不仅是个人印象,还有批评家把捉个性即一部艺术作品的特质的职则”。韦勒克的观点有其道理,但他认为佩特把批评的目的定向为客观就有失妥帖了。佩特对于“公式”、“优点”、“动因”、“有效原则”的追索其实立足的依然还是其现世原则。正因为经验本位、过程本位,正因为经验即目的、所有的经验皆有其价值、所有的经验都一概平等,所以才有文学批评第二步对于各批评对象各自性质的分析,才有对作家、诗人各自“公式”、“优点”、“动因”、“有效原则”的考索,并最终将这些作为文学批评过程的终结。而佩特的文学多元观和平等观便由此而生。既然“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那么,为批评家乃至全部文学消费者提供审美经验的各种文学作品也就不存在什么艺术性高低、优劣的分野了:

美,如同作用于人类经验的其他品质一样,是相对的;其定义越抽象就越无意义,越无用处。尽可能用最具体而不是最抽象的术语来界定美,不是发现羡的普遍公式,而是寻找最充分地表现的这种或那种特殊的显现公式,这是美学研究者的真正的目的。……美以多种形式存在。……所有时期、所有类型、所有流派的鉴赏趣味自身都是等同的……

而既然文学批评的主要关注点集中于批评者自己的感觉印象,那么,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他最为需要、必不可少的个人条件也就不再是从学校学来的那些什么文学规则和文学原理,而是自身需要拥有敏锐的文学感觉能力,用佩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批评家要有某种气质、具有被美的客体的出现而深深感动的能力”。这样,佩特从逻辑上又一次否定了理论存在的可能性。

和佩特相比,王尔德对于超验理论的消解在现世原则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增加了个人意志自由的因素。在王尔德的文学批评当中,从总体上来讲,贯穿着这样一个基本的价值原则和逻辑思路:那就是个性就是一切,变化与发展就是一切。

王尔德在个体自由这一个问题上是缺乏论证的,他只是将其作为一种自然之理而加以运用。自《英国的文艺复兴》的演讲开始,中经《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谎言的衰朽》、《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一直到《肺腑之言》,王尔德都是将个人的自由作为其思维与言论的基本出发点的。在王尔德看来,人生天地之间“应当”绝对的自由,“应

当”绝对地保持自己的本性,或者用王尔德自己的说法,“应当”绝对地“他就是他自己”。在王尔德的观念当中,个人自由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人类最高的价值标准和追求目标。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基点,王尔德鼓吹人与人之间差别的价值,反对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模仿和一致。王尔德的价值多元观因之而生。在王尔德看来,人与人之间就如同佩特所说的那样存在着一堵厚墙不相沟通,每一个人都是个性、价值的单子和孤岛。“人没有特定的模式。有多少完美的人就有多少种完美”。由这一视角出发王尔德进而得出了如下这条常被人视为狂言的偏至之论:“真理完全属于个人,同一真理决不可能为两个人所理解”。真理完全成了一种个人行为,那么,共通的真理也就不复存在了。

具体到文学艺术领域,王尔德对于超验理论的消解同样也遵循着这一逻辑。在王尔德看来,文学艺术活动乃是人类个体自由得以实现的最佳途径和方式。无论是在创作还是在批评当中,个性都是绝对的核心。而文学艺术的意义一旦扎根在了作家与批评家的自由与个性之中,那么,文学艺术领域也就失却了共通规则与原理存在的必要性与可能性。“艺术家都有自己性情所注定的审美标准,除此之外,决不承认任何其他标准”。

艺术所依赖的规则可以制定下来,但是,要真正逐一实现它们、把它们变成美,还需要通过想象力,以致每一条都成了例外。技巧其实就是个性。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不能传授,学生无法学习的原因所在,也是美学批评家能够理解的原因所在。对于伟大的诗人来说,只有一种表现音乐的方法——自己的方法;对于伟大的画家来说,只有一种绘画的方式——自己的方式。

所以,王尔德一直反对文学活动领域模仿行为和所谓文学经典存在的必要,而主张“我们的艺术不再关注典型,我们要的是例外。……艺术只在模仿的终止之处起步”。认为在艺术方面,老祖宗总是不对的,而所有的重复都具有反精神的性质。

王尔德对于超验理论的消解并没有止于个体自由这一角度,而是进一步结合融汇了现世原则。如果王尔德仅仅达至个人自由这一层面,那么,从逻辑上来讲,文学艺术领域尽管不再存在什么共通的理论,但并不妨碍以个人的方式长时间乃至终生拥有一个理论。王尔德并没有这样去做,而是又接过了佩特的现世视角,从而在共时性向度之外又引进了时间性向度。在王尔德的许多批评文献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发现许多从佩特文章中移植过来的言论:“新享乐主义的目的就是体验本身而不是体验的结果,不管它们是甜是苦。……它教导人们把自己集中于生命的片断,而生命本身也无非是一瞬间而已”;“任何体验都有价值”;“抵制自己的经验就是遏制自己的发展。抵制自己的经验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拒斥灵魂”。如此等等。王尔德遵循这一逻辑,在个性就是一切这一价值立足点之外,同时又引入了发展、变化就是一切这一价值向度。依据此一向度,人的个性不得不以变化与发展作为其最具价值的存在形式:

现实状况必须改变,人性也必须改变。关于人性,人们真正确知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它总在改变。变化是我们唯一可以断言的人性的性质。那些失败的体制都是建立在对永久人性信仰基础上的体制,而不是建立在对人性是发展的和变化的信念基础上的体制。

正因如此,所以,王尔德才写下了大量的对于变化加以礼赞而对于停滞加以贬斥的文字。什么“下定义就是定框框”;“永远!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作为一个词它毫无意义。反复无常和终生不渝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后者更为持久一些”;“谁要始终如一?是笨蛋和教条主义者,是那些将其原则贯彻到行动的极限,实践了归谬法的令人乏味的人,而不是我”等等。

变化既然成了人的个性存在的基本形式,而个性又是文学活动的价值生成之源;那么,对于一个人来讲,其文学艺术活动也就失却了连续的可能性,而只能以单子、孤岛的方式间断地存在于一个人的人生历程之中。这样。王尔德就又从时间的角度,否定了哪怕是对于一个人来讲,超时间性美学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人的个性需要丰富,需要变化,美学观点因而也需要多元,需要不断地调整和变动。对于王尔德来说,“在美学批评里观点就是一切,因为在艺术里没有所谓普遍的真理。艺术的真理便是其反论也是真的”。正因为如此,王尔德才会得出如下的这种结论:

真正的批评家确实总是信守美的原则,但他会在每一个时代和每一个学派中寻找美,并且他决不会允许自己受缚于任何已定的思想习俗。或者固定的看待事物的方式。他将运用多种形式和上千种途径来实现自己,并且永远对新的感觉和新鲜的观点充满好奇。通过不断的变化,并且也只有通过不断的变化,他才发现真正的统一性。他决不会允许自己成为自己观点的奴隶。因为在智力的范围内,思维不是一种运动又会是什么呢?思想的实质与生命的实质一样,都是发展的。……人们称之为不真诚的东西,仅仅是我们可以运用来增加我们个性的方法而已。

在西方批评史上,人们对于超验理论、超验美学的消解始于前浪漫主义及浪漫主义时期。但是,前浪漫主义与浪漫主义批评并没有彻底消解掉超验理论存在的可能性。前浪漫主义与浪漫主义批评强调文学创作源自于天才,不需要遵循外在的、从学校里学来的理论与原则,进而对超验理论的存在进行质疑。但是,为前浪漫主义及浪漫主义批评所尊奉的天才毕竟是一种天生的自然才能,这就为作家作品之间共通性的存在留下了可能。康德美学被认为是西方美学史上一次哥白尼式的变革,原因在于康德完成了审美标准由外向内的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把原本被视为事物客观属性的美转而被视为审美者自身内在的一种特殊的心理功能,从而把认识论逐出了美学领域,为美学领域消解超验理论作了一个很好的铺垫。但是,康德在对美进行定量分析时,却又强调了审美判断的普遍可传达性,这事实上又为审美领域超验理论的存在留下了可能的空间。佩特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批评,彻底消解掉了超验理论存在的可能性。他们不仅把审美活动的价值之源转向了审美者的内在世界,而且还进一步将人类个体界定为了与其他个体不相沟通的单子,从而否定掉了人类整体拥有共通美的基础。另外,佩特与王尔德还把人的个性描述界定为一种具有多元性、流动性、破碎性的存在,从而,从根本上否定掉了那怕对于一个人来讲固定理论存在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依据西方传统批评理论,人们对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是阅读还是批评,都应以发掘作者的本意为目的。所以,在西方传统的诗学观念中,作者一直居于文学活动的中心地位,而读者和批评家却并没有获得太大的活动空间。与这种局面相一致,文学作品的内涵、意义也一直被置于一种恒定的状态而居于时间之外。

西方学术界对于作者中心地位的解构,对于文学作品意义恒定性的质疑,始于前浪漫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赫尔德、施莱格尔兄弟等人的批

评中已经开始表现出了立足于批评者主观,力求以传达印象唤起印象为目的的倾向。在此以后,法国的戈蒂耶、法朗士等人继承了该种批评模式,至英国的瓦尔特·佩特开始形成批评流派——印象批评。瓦尔特·佩特的批评代表作是《文艺复兴》,在这部著作当中,佩特主张应当将文艺批评的目标圈定在对于文艺作品留给批评者印象的分析、把握上,并以自己对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分析、评述作了示范,从而一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样一来,文学接受者的主观印象得到了强调,而文学作品所谓的原意受到了挑战。作者的中心地位开始不再像以往那样天经地义,居于时间之外的文学作品也开始踏入了凡俗的人间。但是,从总体上来讲,佩特及该派的批评实践,在解构作者中心地位及作品意义恒定性这一问题上,是具体的批评实践多于理论的深层探讨,尚缺乏体系性的理论建构。

王尔德在该问题上的贡献在于,他在理论上对于该种批评倾向的全面推进。王尔德并没有一般性地否定作者在文学活动中的主体性地位,而是认为作品的质量恰恰在于作者的个性得以彻底实现这一事实。王尔德是在文学接受的向度上否定作者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在王尔德看来,在文学接受过程中,文学接受者的地位如同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地位一样,其自身的个性乃是作品意义的生成之源。具体到文学批评,无论是较低层次的“解释性批评”还是最高层次的“印象批评”,批评者自身的个性都是绝对的核心,不可缺失。在王尔德看来,批评应当成为一门艺术,应当被“称为创作中的创作”。它应该既具有创造性。又具有独立性。“它仅仅把艺术作品看作新的创造的起点”,或者新作的一种提示。“批评与诗人或雕刻家的作品一样,也不服从模仿或形似等低级标准的评判。批评家与其所批评的作品之间的关系,如同艺术家与可视世界的形状与色彩、或者不可视世界的感情和思想之间的关系一样”。作家需要说谎,那么,批评家则需要“看出对象本身实际上并不具有的含意”。因为批评既然是创造性的,而不必拘泥于揭示艺术家的真正意图,那么批评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自己希望的东西添加进去,随意地从中看到自己想看的内容。批评家在批评的过程当中,“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记下自己的印象。绘画是为他而画的,书是为他而写的,大理石雕像是为他而雕刻成形的”。这样一来,在王尔德的理论体系当中,作者和文学的接受者事实上都成为了文学活动意义的生成之源,一个居于文学创作这一端,另一个则居于文学接受的那一端,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文学接受,而只存在文学创作(接受事实上成为了创作);也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文学接受者,而只存在作者(接受者事实上成为了作者)。作者与接受者两厢无涉,各自在文学活动的不同阶段上拥有一种主体性的地位。

与对文学接受者地位的全面提升相对应,王尔德进而也彻底否定掉了文学作品意义的恒定性。如上文所述,在文学接受领域,王尔德否定了作者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将作品意义的生成之源完全置放在了接受者的个性之中。与此同时,王尔德还否定了人的个性的恒定性,认为人的个性也存在于时间之流中,具有多元性、变动性、乃至破碎性的特征。这样王尔德也就将文学作品的意义完全置放在了时间之流中以及呈孤岛状分布的人类个体中。文学作品一旦脱离开了创作阶段,它便具有了自身的独立生命,它的意义不仅会因不同的人类个体而不同,也会因时代的不同而相异。这样,文学作品的意义就会在空间和时间两个向度上处于一种永远的生成状态。所以,对于王尔德来说,以下的结论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如说是观赏者赋予了美丽的事物以丰富的含义,从而使我们感到它非常奇妙;不如说观赏者制定了它与时代的新联系,使它变成我们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我们的祈祷的象征,或者可能是我们祈祷后可能会得到的事物象征。……因为当作品一旦制定完成,它就往往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它传达出的信息可能会远远超过人们放在它的嘴里,让它说出来的那些。……人们有多少种情绪,美就有多少种意义。美是众多象征的象征;美显示一切,因为它无所表达。

这样,文学作品的意义就绝不再像传统的批评观念中那样,永远与时间及语境无涉,而是永远处在与当下的情境相互关联之中了。语境可以千差万别,可以时时处处相异,那么,文学作品的意义也就必定会如同不竭之泉奔涌不已,处于一种不断的生成之中。王尔德的这一批评观念实际上已经和西方后来的接受理论相去不远了。

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曾经指出,人类文化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与实证阶段。传统文学批评可以说与孔德所说的文化发展的前两个阶段基本重合,而现代批评则基本上与后一个阶段相重合。传统文化认同神化了的恒定性的存在、共通性的存在,与传统文化的这种基本价值观念相一致,传统批评大都乐于构建具有恒定性、共通性的理论,大都认同作者文学活动中的中心地位,维护文学文本意义的恒定性。现代文化宣扬世俗化的时间观念,强调个人经验的价值与意义,与现代文化的该种价值双念相一致,现代各种批评大都越来越强调理论的事件性质,越来越强调文学文本意义的时间性、多元性存在,越来越强调接受者在文学文本意义生成中的地位与作用。所以,消解先验性理论、消解作者的中心地位及文本意义的恒定性。一句话即消解先验领域,就成为了现代文学批评的一个核心诗学话题。英国唯美主义批评家瓦尔特·佩特与奥斯卡·王尔德作为现代批评理论初创阶段的开拓者,在此一问题上可以说展开了相当有意义的工作。和前浪漫主义及浪漫主义批评相比,佩特与王尔德的文学批评不仅彻底解决了它们所遗留下来的问题,而且还进一步走向了体系化与理论化。尤其是,佩特与王尔德对于人的个性多元性、变动性乃至破碎性这一基本存在方式的分析与描述,更是继上帝之死及形而上之死后,西方文化领域现代性进程的又一重大事件,它的直接后果即是先验领域的彻底消失与时间性单一世界的最终形成。但是,从西方现代批评发展史的整体走向来看,佩特与王尔德对于先验领域的消解,尽管已具有了相当的体系性,但基本上还是处于仅仅提出主张的阶段,尚缺乏一种微观的、对于内在机制的考察、分析和论证。佩特强调批评家在批评中重要的是要有某种气质,具有被一个美的客体的出现深深感动的能力,并由此强调批评家自我艺术感觉地位的首要性;但是批评家所要具备的“气质”其具体内涵是什么?批评家在阅读当中所获得的艺术感觉又有着怎样的构成?所有这些基本上还没有进入到佩特文学批评的主要关注视野。王尔德强调人的个性,强调人的个性的差异、隔绝与变动,并由此来解构超验美学及作者与作品的中心地位;但人的个性有着怎样的具体构成?人的个性又如何能得以变动?这样一些问题同样也没有进入到他批评的主要关注视野。所以,在超验领域的消解这一问题上,佩特与王尔德

的文学批评感性的或者说经验性的特征是相当明显的。他们仅仅是限于提出问题,或者至多可以说是提出了方案,但是却缺乏微观的、实证性的分析论证。美国学者卫姆塞特与布鲁克斯认为“为艺术而艺术,应视为美学加科学的一种客观运动,一种反对浪漫主义,纵任个人情感与言行的理性运动”。佩特在批评中确实强调了分析的重要性,王尔德也主张在创作中要保持作者主体对于客体材料的超越性态度,表现了一定的理性、客观的精神。但是,佩特与王尔德从根本上来讲其实并不赞同科学精神。他们主张批评与创作的结合,反对对批评主体及客体进行纯客观的分析考证。结果使自己的批评成为了一种孔德意义上的缺乏实证的话语建构。

王尔德曾言悖论之道乃真理之道。佩特与王尔德的批评实践可以说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箴言。先验理论、作者的中心地位及时间之外的文学文本,一句话即先验领域,需要解构。这是现代文化的一个核心命题,也是现代文化的一种核心价值观念。时间之外无物存在,人的个体生命之外无物存在。在现代社会,时间可以说已经成为万事万物基本的存在形态,而人类个体也可以说已经成为了社会文化的价值之源。置身现代社会,一切事件,一切行为,人的一切观念都具有历史的性质,而每一个人类个体也都具有自身的价值与意义,也都理应受到必要的尊重。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之中,佩特与王尔德对超验性领域展开解构,其合理性与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真理上哪怕是稍微向前跨越半步即可形成谬误。而佩特与王尔德的批评实践可以说即属此类。人类个体之间存在差异,每一个人类个体也会不断地发生变化,这些都是人类社会的事实,没有人能够否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曾把自由界定为人类的类本质,并认为人的各种感觉也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但是,人类毕竟是文化的动物。人类无论是从事物质生产还是从事精神产品的生产,都不可能完全脱离开自己原有的物质条件与文化条件。马克思曾经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已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人们的一切创造都不可能从零开始,总是要在前人创造的基础上,从一个既定的条件出发。人类社会每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开始,不可避免地要从过去的历史阶段中继承下来许多既定的成份,生活于现实社会的一代人只能在历史留给他们的既定条件所允许的范围内重新塑造社会的形象和书写他们的历史。对于文化生产说来,这一道理尤其适用。对于一个新生的人类个体来讲,既有的文化不仅构成了他的生存环境,同时也构成了他发展的前提与基础。前代人的文化成果——宗教、哲学、经济、文学等等,都会有形无形地塑造着他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观物角度与行为习惯,从而使其进一步的文化创造成为可能,同时,也深刻地影响着其进一步的创造。人类个体只要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文化当中,那么,他就不会完全与其他人类个体(同种文化或同一时代的)隔绝,当然,自身作为一个历史过程其各个阶段也不会完全隔绝。所以,人类的文化行为尽管是一种历史事件,实际上,它又是一种公共性的、具有一定历史连续性的事件。另外,现代性文化尽管强调实证,强调经验,强调个体本位。但是另一方面,也强调规划,强调社会的和谐。如果,我们完全将历史语境化、社会多元化,那么,一切不负责任的行为,一切有害于人类灵魂的思想观念都将会走向合法。而现代人的生命本质也并不完全局限于感性经验的开拓与丰富,同时还存在于理性的思考与灵魂的升华。

所以,现代文化的发展也要求人们在历史与历史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对话交流的关系,在强调感性,强调当下的同时,也应该对理性与未来投以必要的关注。如若以此来反观佩特与王尔德的文学批评,我们可以看到,其偏至与悖谬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对于人类现代存在状态的描述不仅与事实不符,在某种程度上也与现代文化的发展要求不符。人与人之间难道真的是不可沟通的价值单元?人类个体的人性难道真的不具有历史的承续性?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人类社会的图景将会是一幅多么令人沮丧的图画啊!人类个体之间必须建立起一种对话交往的关系,人与人之间事实上也存在着许多共同的需要以及其他的一些共同之处,人类文化以及人类个体也不可能与传统及自身的历史完全断绝,这已经是被许多哲学家、社会学家、人文学者所共同论证了的一个道理。所以,文学理论建构尽管具有一定的事件性质,但是它又必定是一种公共性的、具有一定历史连续性的事件。文学文本的意义也并非完全与作者无关,而事实上则一直存在于作者与读者的对话之中。佩特与王尔德的文学批评,因为它体现了现代文化及现代批评的基本价值取向,所以,常常为人们所征引、所标举。同时,也因为它存在着以上这些偏至与悖谬,所以也常常受到学术界的批评和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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