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议对
(澳门大学中文系,澳门)
文学的位置
施议对
(澳门大学中文系,澳门)
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至今不知道可以留下多少东西来。心结过剩,主义亦过剩。就是无有主意。或者说,并非无有主意,而乃无有文学自己的主意。
文学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历史。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不一样,不一定都要那么周到。但是,思考与把握,文学家与历史学家,可能还有某些共通之处。
某年新正,开工大吉。A君与B君于电话“煲粥”(广东话指以电话聊天为“煲电话粥”),涉及文学并文风问题,颇有兴致,因辑录於下。
读书阅人,学无止境
A:年前听说,你突然间感到空虚。以为跟人家相比,有着很大距离。现在不觉得了吗?
B:不一定。不过,我感到:想缩小距离,就得读书。将人家所写的书都看了,就什么都知道。
A:这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B:十数年前在京师,与友人论学。曾以矿石与火花比对钱钟书《管锥编》与时下著述。以为:前者尽管多属半成品,只是偶而迸发出几朵火花来,但一车卡(车皮)一车卡(车皮)矿石,却有永久存在的价值;后者玲珑满目,光芒四射,虽博得连番喝彩,却犹如天安门前放烟火,很快就消失了。友人不言语,似略有所思。
十数年后,在一次研讨会上。友人登场,演说学术十字架。人间、天上,关怀、叩问,将古与今以及东与西之气脉打通;“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令人眼界大开,赞叹不已。
A:或曰,“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何况已经十年。只是有个问题必须弄清楚,那就是心结问题。
何谓心结以及心结之如何形成,似乎不太要紧,暂且不必深究。主要看看自己有无心结。例如:以为没什么了不起,不读;以为有什么不良动机,不读。或者什么都不以为,就是不读。这一些,应当就是一种心结。
B:那是比十数年前更前的一些日子,大约开放、改革之初。日本某文学访华团到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做了一场报告。当时研究生院寄居北京师范大学,报告厅就在某一大课室。先到先得,济济一堂。言归正传之前,先来个“外传”。比较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不同之处。讲者指出:中国人对外国人,态度是——你好,我比你优越。结果,自己发明了火药,不会造枪炮,总是挨打。而日本人则不同,态度是——你好,我比你更好。不会种水稻,想办法“偷师”;不会造枪炮,派人去学。不知哪一代天皇,将十几岁爱女远嫁国外,而后将造枪炮技术偷回国。
正传所说,连题目都想不起来;“外传”非文学,至今仍记忆犹新。这可能与自己的感受有关。记得尼克松访华,在中南海获会见。说及美国多小汽车与中国多自行车问题。当时以为:自行车比小汽车好。既无需汽油,不至于出现能源危机,又可以锻炼身体。这就是一种优越感。你好,我比你优越。此外,早些时候,市面上有一种人物公仔(小玩具)出售。大沙发旁,安置一个小痰盂罐。可能同一用心。
有合适主意,无往而不胜
A:解除心结,有容乃大,看来并非易事。文学活动亦如此。20世纪中国文学,闹嚷嚷,一百年过去,至今不知道可以留下多少东西来。心结过剩,主义亦过剩,就是无有主意。或者说,并非无有主意,乃无有文学自己的主意。例如:有关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之界定及划分,即将1840年以来文学称为近代文学,将1919年以来文学称为现代文学,而将1949年以来文学称为当代文学,其依据乃历史上所出现之三大政治事件——鸦片战争、五四运动、大陆解放,这就是政治的主意,而非文学自己的主意。
三段划分,四地通行。课堂上不知道如何向学生交代。尤其是当代文学。1949年,香港、澳门并未回归,台湾也没解放,不知何谓“当代”?
世纪之未,知道出了问题,统统来个“20世纪”。帽子一戴,万事大吉。岂知这顶帽子仍然并非文学所专有。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也来一顶。
B:不过,并非个个都无有主意。胡适当时,藉助文字形式(表现工具)——白话或文言,将汉以后中国文学,一刀劈成二段:一位生动的活文学,一位僵化的死文学。这就并非政治上的考虑,而乃着眼于文学自身。只可惜,胡适之后,并未让文学作主。
胡适说:“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学形式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二段判断,干净利落。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政治先行。活文学变为新文学,死文学变为旧文学。用以判断之依据,亦由表现工具变为意识形态。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一部新文学史,不知如何落笔。若干笔墨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前阵子,王朔对金庸,热闹一番。实际上,亦难分辨清楚。
1998年5月,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举办的“金庸小说与20世纪中国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刘再复曾指出,20世纪初中国文学逐步分裂为两种不同流向:“一种是占据舞台中心位置由‘五四’文学革命催生的‘新文学’;一种是保留中国文学传统形式但富有新质的本土文学。”以为:两种文学,“一起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大实在”。这是又一种二分法。与胡适二段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二分法,以价值观念及文体创造为依据,虽然尚未真正消除意识形态统制,却己努力增加文学上的考虑。值得注视。
A:这就需要有个idea,或者观念。否则,往往白费劲。许多事情须要重新来过。尤其是,有关文学史的思考,很可能走回头路,再次由胡适开始。
当然,所谓idea,或者观念,亦有新与旧之分。例如,新桥段与旧桥段。但是,不一定可以新与旧,断定好与坏。趋时、趋新,也可能弄巧反拙。时髦观念,未必产生好主意,出现好结果。“一九八五”,所谓“方法年”,新观念、新方法、新学科,新到不能再新,到头来,自己也会被取代。返回古典,就是这种“新”的一种反动。
B:小说观念,亦有二种。或以为:以独特叙事方式,具体地描写人物在一定环境中的相互关系、行动和事件,以及相应的心理状态和意识流动,从不同角度反映社会生活。或以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以为,凡是丛杂的著作,都称为小说。不一定要有故事情节。现行《辞海》与旧版《辞海》以及《辞源》各有不同表述。高行健谈《灵山》创作,建议使用旧《辞海》。
思考与把握
A:20世纪,许多事情似乎都乱了套。究其原因,可能是不会思想。尤其在中国,40年前不必思想,40年后,经过那场革命,有了思想,亦仍然是不愿自己思想。大家说好就都好,大家说不好就都不好。什么事情都喜欢极端化,一窝蜂。
世纪末,讲究反思,应是一种进步,而原有思维模式却不见得有何变化。花间、樽前,如有人敢于反潮流,仍然受到围攻。文化大革命十年过后,翻案、平反。除了高、饶及林彪,几乎都翻了个够。全世界一起否定文化大革命。可是将来,不知道是否需要重新来过?
你说,自己是一名书呆子,而读书,难道就不用思想了吗?
B:并非不用思想,而是将思想集中于自己的位置之上。这是一种着眼点,或者立足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离开这一点。
A:其实,这只是个时间与空间问题。
B:不错,时间与空间。人类宇宙观念正由此所构成。所谓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一切思维及表现形式,都跳不出这两个范畴。把握好位置,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A:季羡林说:“我从前只知道,有一些哲学家喜欢探讨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问题,与此有牵连的是人在社会中的地位问题。我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如何。解放以后,情况变了。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在运动中的地位问题。”文化大革命结束,等候16年,方才写作《牛棚杂忆》。书稿写成,再等候6年,方才将书稿从抽屉里面找出印行。两次等候,期待有人包括折磨人的人以及被折磨的人,其中有人肯秉笔直书,将事实记录下来。考虑的就是位置问题。以为:折磨人的人,如果也写点东西,拿来与被折磨的人所写东西对照一读,对人民以及后世子孙的教育意义,会是极大极大的。这位老先生倒考虑得十分周到。
B:当然,文学不可能完全等同于类历史。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不一样,不一定都要那么周到。只是为着当下感觉,只是为着表达。理由非常充足。但是,思考与把握,文学家和历史学家,可能还有某些共通之处。
形而下与形而上
A:1976年,“四五”之前,上层有许多决策。作为小百姓,尤其是京城以外百姓,当很难了解到真情实况。那时,在某一法家著作注释小组。除大学教授、讲师以外,还有解放军与工人。有一天深夜,广播里传来消息。解放军、工人,加上几名积极分子,吆喝着,相将走出大门。应是张贴大标语。你未作声,假装已经睡着。第二天一看,六号楼整个墙壁都给贴满了。曰:“热烈拥护党中央英明决策,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每个字都有斗一般大,十分吓人。当时,几个人“百步走”。一个说:“先念不先”;一个说:“迟群不迟”。你想说:“小平不平”,而未敢说出。不过,你心里明白。此等事总翻来覆去。如果是反动标语,也只是二字之差。“撤销”与“恢复”。果然,不出半年,真的一切都恢复了。
这种思考与把握,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抽象或升华。
B:就我所理解,这种思考与把握,应当有个层次问题。例如:形而下与形而上,表层意义与深层意义,或者欲与灵,等等。各有各的观感与表达方式,各有各的乐趣,理由都非常充足。
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读作对着酒应当歌,以为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与读作对着酒当着歌,以为人生苦短,须及时努力,其层次显然不同。前者只是着眼于歌酒层面,后面则不限于歌酒,乃包括好歌好酒在内的一切人生享受以及所有美好事物。一个是有限对有限,一个是无限对有限。二者之时空容量有着明显差别。
王国维赞赏李煜,以为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对于“往事”之理解,相信并非仅仅着眼于“雕栏玉砌”,或者只是考虑个人地位变化,而乃无法追回之春花秋月,这是人世间最值得爱惜之美好事物。不像宋徽宗﹙赵佶﹚,只是思量着一去不复返之宫廷生活。所谓“自道个人身世之戚”,应当就是个层次问题。
A:报载:金庸自认只看过高行健的《灵山》,指出高行健文笔好,但不认同作品的意识,以为“中国女人不容易和男人上床!”(《澳门日报》2001-03-03)
不容易与障碍,应不完全相同。如曰:
你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那么孤单,有许多熟悉的和刚结识的朋友,你发现与他们沟通往往比你的一些华人同胞更容易,也更为直率,你同西方女人做爱也更少障碍。
这是《一个人的圣经》中的一段描述,金庸可能还没看过。这障碍与不容易,如果有了关系,那么,这“圣经”与“性经”,似乎也就难以分辨清楚。
B:这是个层次问题,也是个位置问题。唐开元中,宫中牡丹,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赏名花,对妃子,须要助兴。即宣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新词——《清平调》三章。其时,李白几乎仍在醉梦当中。开篇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究竟以花喻人,还是以人喻花,谁也弄不清楚。可是,就那么浮想联翩,却将名花、倾国以及君王之各方关系摆平。作为一位等候供奉的新进之士,其擦鞋(拍马屁)功夫,亦甚为了得。不过,李白毕竟是李白,与其他读书人相比,仍然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于沉香亭北倚栏杆时,由“两相欢”到“无限恨”的思考与把握。即由眼前之个别事物,联系到广泛之社会人生,联系到花无长开、月无长圆、人无长好这一最普通的道理。这应是一种抽象或升华,所谓位置者也,当在于此。
提示与判断
A:你所列举曹操《短歌行》、李白《清平调》以及李煜《虞美人》,三个例子像是已经将问题说出,但又不那么明确。是否有所顾忌?
B:可能也是一种顾忌。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各有所在,各自各精彩。不宜绝对化,将问题说死。否则,很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A:比如文学,是不是一种“螺丝钉”,或者一个组成部份,这倒说得非常明确。
B:作为一家之言,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以为,还是留点余地为好。而且,留得越多越好。
十几年前在京师,拜访周谷城,与说传统诗教。周曾称:“话未说清曰哲学,话已说清曰科学。”周提倡无差别境界,其中可能包含着这一意思。
因此,我所列举三例,只是一种提示而已。有关问题,仍需各自进行判断。
A:看起来,这种判断应有一定难度。不知有无踪迹可循?比如方法与途径。
B:简单地说,那就是抽象或升华。上文已提及这一话题。这是由一个层面(层次)到另一个层面(层次)的提高。几乎每个人都具有这一本事。例如:二人路上相遇。一个问:吃过饭了吗?一个答:吃过了。只是这么笼统,并未说吃过什么东西。有如玉米、番薯,干饭、稀饭;或者将整个菜单端出来。这就是抽象或升华。
A:几年前的复活节,武夷山举办“中国首届柳永学术研讨会”。一百多名代表当中,有两名特殊人物。一为毛泽东当年秘书、中共中央组织部原副部长——李锐,一为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反独促统将军大陆参观访问团团长——连行健。一个号称知识分子保护神,于开幕式演讲,以“平生文字未成狱,自我批评总过头”说自己,以“精神独立,思想自由”说柳永。另一个黄埔出身,亦不遑多让,讲题是:《以黄埔精神,统一中国》。这应当也是一种抽象。
B:这是十分必要的。不抽象就没有共同语言,就行之不远;“放之四海而皆准”,需要抽象。
A:就哲学意义上讲,这是从个别到一般的抽象。对于艺术创造,包括文学活动不知有无别的要求?
B:我看,不一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王国维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人间词话(本编)》)这也是一种抽象。二者相比,表达方式不同,实质并无不同。
上述三例,就是这么一种抽象。在通常情况下,所谓判断,似当由此入手。
过程与中介
A:说了老半天,看样子你还是不愿意将问题说明确。不过,依据所提示,文学究竟在哪里,即其位置问题,应当能够作出判断。那就是:在花间、樽前,在沉香亭北,在小楼一角。你以为如何?
B:就个别事例而言,大致如此。这就是我在前文所说一种着眼点,或者立足点,也可以当位置看待。
前文说《虞美人》,以为其中有层次问题,个人层次与全人类层次。试图以之作为判断之提示。在武夷山,曾与学术研讨会诸君进一步加以研讨。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我问诸君,其中“往事”,究竟指的是什么呢?“雕栏玉砌”。不错。而“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是“往事”还是“今事”呢?“今事”。好了,那“往事”呢?是“故国”,也不错。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也是“往事”吗?还是“今事”。那么,“往事”到哪里去了呢?
经此一问一答,有点不知所措。茫茫然,一大阵子。然而,台上台下,100多名代表,却无一不加以注视。
紧接着,我说:“往事”就是“春花秋月”。既有点出乎意料,又以为确实如此。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当然值得留恋。可是,诗人所留恋,是不是仅仅局限于花与月呢?非也!我再一次将答案推翻。指出:并非只是留恋花与月,乃留恋犹如春花秋月一般美好的事物。这就是“往事”。王国维赞赏李煜,相信乃着眼于此。这是因小楼一角之风(东风)与月(明月)所产生联想,应当已是一种超越。
A:所以,能不能说,文学就在于此,或者说,这就是文学。
B:笼统一点,这么说其实也未尝不可。而严格地说,此所谓着眼点,或者立足点,乃一种中介,观照事物之中介,并非事物自身。
这是具象与抽象间之中介,也是“多”融合于“一”的中介。有此中介,方才产生联想。而文学,则出现于这一过程当中。
李煜说“往事”,因小楼昨夜风与月之触动,联想到故国之雕栏玉砌,并由雕栏玉砌,联想到春花秋月,联想到犹如春花秋月一般美好的事物,从而创造出一个为自己以及所有人造成无穷无尽、犹如日夜向东奔流之一江春水般忧愁的境界来。其所有联想与创造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A:李煜所创造,应是打通人间、天上界限的一种境界。这靠的究竟是什么?
B:诗人之眼。王国维说:“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人间词话(删稿)》)这是合才、学、识三长所达致的一种眼力。不仅是古与今,而且东与西,上与下,都应当通而观之。
我很喜欢李白《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读这首诗,不同的角度,体现不同的观点。如注重于“看”,谓李白看山,“胸中无事,眼中无人”(钟惺《唐诗归》),即我为主体,山客体;如着眼于“两”,谓“山亦有情”(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即李白看山、山亦看李白,我与山皆为主体。这就是主体性与(古典)主体间性的区别。不同的观点,乃不同才学、识见、胸襟的体现。
世运与世界
A:说位置问题,你注重中介,注重诗人之眼,注重天地人通而观之,以为文学就在这一过程当中。那么,这文学究竟应当如何界定呢?
B:文学之有关界定,多种多样。诸如模仿与表现(或再现),巫术与劳动(或游戏),等等,在探寻文学来源之时,这一些都是经常提及的话题,乃老话题。但是进入新世纪,希望更新话题,仍有一定困难。
我说位置,只是一种状态,一种对于状态的描述,与一般意义上的逻辑推断,应有所不同。
有朋友称,这是避重就轻。主要想,不让人觉得太闷。
A:不过,想把握这种状态,似乎也并不太容易。20世纪30年代,某杂志社以“我与文学”为题,向作家及评论家征文。朱光潜就曾说过:“早知道‘文学研究’原来要这样东奔西窜,悔不如学得一件手艺,备将来自食其力。”并说:我现在还时时存着学做小儿玩具或编籐器的念头。”以为:“研究文学”这个玩艺儿并不像原来所想像的那么简单(郑振铎、傅东华编《我与文学》)。
B:在硕士班上,我曾与诸生探讨过这一问题。
孟子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并称:“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两个办法,通行两千多年,至今仍然通行;而与此相类似之有关公式,诸如“文学是人学”(高尔基)、“文学艺术是社会生活的镜子”(普列汉诺夫)以及“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之统一”(茅盾)等,是不是可以作为区分文学与其他学科的惟一标准而永远不会过时呢?那就难以料想。
A:20世纪末,香港举办“香港传记文学学术研讨会”。作为资深记者——陆铿,曾以自身经历,论说文学与传记的区分或界定问题。他说:“我是一个从来不看小说的人。我认为,小说都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看小说是浪费时间。除了幼年还不懂事的时候,看过《三国》、《水浒》及《红楼梦》片段,其他中外小说从未涉猎。可以说,把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报刊上。当然报纸副刊也看,但连载小说从不看。”并说:“对于传记,我是看的。对于梁启超、胡适之先生倡导传记文学,我觉得很有道理。对于适之先生提出‘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这一高见,我是佩服的。像司马迁《史记》里《项羽本纪》读起来真是令人魂飞天外。后来,像这一类的作品,就很难见到了。”(陆铿《香港开新局,文学与传记》)
这是以真与假为标准所进行的区分或界定。主要取决于题材以及对于题材的处理,看看是不是编出来的。似乎很不喜欢一个“编”字。然而,又怎样担保,太史公为项羽立传,其中就无有“编”的成份。例如,乌江自刎那一段,死无对证,不知如何查考。
B:相比之下,可能还是清朝的一位文学家——吴泣,看得通透一些。如以为:“世字见于文有二义:从(纵)言之,曰世运,积是而成古;横言之,曰世界,积人而成天下。”(《六朝选诗定论缘起》)
经过这一阐发,孟夫子“论”与“逆”之视野,也就宽广得多了。
内容与形式
A:看起来,你并非不赞成对于文学与其他学科的区分以及对于文学自身的界定,你的疑问,主要是这种区分或界定所采用的标准问题。
在“香港传记文学学术研讨会”上,有学者提出:“传记的目的是求真,文学的目的是求美,两者互相配合,才正式是成功的传记文学。”(李崇威《传记文学的重要性》)你不太认同这一说法,而另外拈出二字——“近”与“远”,对其重新进行区分或界定,以为:“史学与文学或者传记与传记文学,二者不同之处乃在于,史学或传记,主要为着把时空拉近,而文学或传记文学,即为着将时空推远。”你还列举二例,加以印证,指出:“谓苏轼生于丙子年(1036年)十二月十九(农历)卯时,以磨蝎为命,这就是史学或传记:而陈子昂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这就是文学或传记文学。”这是不是意味着凡事未可太执著?
B:不仅仅是执著不执著问题,更重要的,乃看其:域于一人一事,或者通古今而观之。
A:那么,这种“近”与“远”的观点,是否更加偏重于文本,甚至形式,而且,如果进一步推论,是否说明,孟夫子的办法,已经并不十分重要。
B:在许多情形下,似当如此看待。例如,鲁迅有云:“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鲁迅书信集·致杨霁云》)这句话,如果着眼于“好”,一般总有两种诠释。一种以为:唐代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一个极其辉煌灿烂的时代,2000多诗人,其中有被誉为“双子星座”的李白和杜甫,唐诗作为“一代之胜”的伟大成就,确实是难以超越的,甚至是难以企及的(邓绍基《〈名家解读古典文学名著丛书〉序》)。一种以为:时代不同,长江后浪推前浪。今日诗坛,必定能够出现超越李杜之篇章(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某君豪言壮语)。这大概都是用孟夫子办法所推导出的结论。但是,如果着眼于“诗”,说法就不一样。因其所指乃形式,以为一部中国诗歌史,实际上是一部诗歌形式创造史;诗至于唐,众体具备,蔚为大观,自然已被做完。这是由诗之本体所作诠释。探寻文学殿堂,相信亦当由此导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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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2794(2009)03-0063-06
2008-12-19
施议对(1940—),男,台湾彰化人,澳门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词学、诗学及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