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诗

2009-04-02 08:31林希文择仁
党员文摘 2009年10期
关键词:老夫子战壕肺病

林希(原著) 文择仁(缩写)

1948年,我是南苑大学语言所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我们这个系,在校学生只有六人,可是每逢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整个教室座无虚席,连窗沿上都坐满了人。

孟老夫子何许人?国字号大师。

我们南苑大学,因包括孟老夫子在内的六大教授而得名,加上校长张先生,合起来人称“七大泰斗”。七大泰斗不仅代表了中国学术的最高水平,在政治上也是不可轻视的民间力量。南苑大学以思想激进闻名全国,更被国民党当局严密监控。

有一天在听孟老夫子课后,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旁听生向我靠近过来,暗中将一本书塞到我手里。回到宿舍,我将书拿出来细看,在“风萧萧”书眉的下面,版心换了内容,是《论联合政府》。

一夜时间,我把《论联合政府》读完了。第二天又读了一遍,越读越兴奋,越读越来劲,心想,这次中国有希望了,光明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渐渐地和这位旁听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马克,比马克思少一个字。我叫林希。

马克问我校内各种社团的成员情况,我向他介绍说,我们“老黑奴读书会”的成员都是激进青年,绝对值得相信;“六祖禅院”是进步组织,别看几位仙风道骨的神经病坐禅,学校里许多传单,据说都是他们散发的;再有“海伦城堡”,城堡主人是哲学系三年级学生,芳名任敏,学校第一丑女,同学们送她绰号“两条人命”——从背后看,爱死一个人,从前面看,吓死一个人。

10月的一天,马克带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走进楼内,我看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我的天,吓得我险些喊出声来,竟然是“两条人命”姐姐!

“两条人命”姐姐对我说,今天晚上有一条船,可以送我到河北省的一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南苑大学共产党地下组织决定将我第一个输送参加革命,是因为我惹了一场祸,晚走一天,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能惹什么祸呀?这要从孟老夫子的事说起。

1948年进入夏季之后,学校里形势愈发紧张,张校长年初去南方开会,被国民党当局扣下。不久,当局以张校长的名义发来一封信,动员全体教授立即南迁。指令信第一个寄给孟老夫子。

孟老夫子晚上和来找他谈禅的“六祖禅院”禅主许人呆商量后决定,坚决留下,不光要自己留下,还要联合全校教授一起回绝张校长的指令。

受孟老夫子委托,他的书记员孟露进城去征集另外五位教授的签名。孟露一个人进城,孟老夫子不放心。于是,就找到我护送……

不久社会局就接到密报:南苑大学共产党行动小组负责人林希,胁迫孟教授拒绝南迁,并草拟六教授联合声明稿,携带武器去六教授家逼迫签名,云云。

许人呆得到消息,让马克引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逃出这场大难。

马克原名齐富成,原籍河北昌黎。马克在昌黎第二师范学校读书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在自己床下发现一本书:《共产党宣言》!

齐富成读了《共产党宣言》,从此心中充满光明,相信“唯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将来”。坚定信仰之后,他毅然改掉原来的封建名字,更名为马克,三分之二的马克思。

就在改名字的第二天晚上,马克镇里的同乡、二年级同学孙惠兰找到马克,小声地对他说:“都怪你改了个惹是生非的名字,训育主任已经把你列上黑名单,递到日本宪兵队去了。明天天明前,头遍鸡叫,校门外有一个挑筐卖菜的农民等你,他引你出城。记住联络信号……”

马克心里一阵热血沸腾,孙惠兰一定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革命找自己来了!

第二天清晨,马克走出校门,果然一位卖菜的农民坐在扁担上。对上暗号,马克在农民后面紧紧地跟着,一步步向城门走去。好不容易在一群人中混出城门,那个领自己出城的农民在马克后面小声地喊了一声:“快走!”喊声未落,一声枪响,日本兵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克没敢回头,自顾自地快跑,幸好城外就是没膝的荒草。又是几声枪响,有人被日本兵抓住,重重的打人声,农民被日本兵带走了。

好长好长时间后,马克悄悄从荒草中走出来。他心里一片茫然,只得往前乱走。他走进一个村子,有一家私塾,里面有几个孩子“嗡嗡”地读书。马克小心地向私塾破房子走过去,脑袋越来越重,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私塾先生姓齐,谢天谢地,活该马克不死,遇见本家人了。

“孩子,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我给你几个钱,咱们齐姓人家有人在天津开刻字铺,你到那里学徒去吧。”

1945年,日本投降。一心投奔革命的马克在天津的刻字铺住了一年多,报上每天都有共产党活动的消息,只是看不到共产党的踪影。如今日本投降,回趟老家,至少可以找到当年救自己的孙惠兰,她一定会为自己引路的。

马克老家距离昌黎县城几十公里,才坐进汽车,立即就被同乡认了出来:“唉呀,你还不知道呀,说是从昌黎下来的宪兵队,去学校抓你,你跑了,宪兵队跑到乡间,把你老爹带走了,再没有回来。”

齐老先生惨遭日本特务杀害,尸骨未见。马克在自家茔园为老爹修筑了一座衣冠冢。本族的爷爷告诉马克说:“你老爹在世时置买下40亩良田,地契存在我这里,你也别走了,将40亩良田租出去,够你一辈子吃用。”

马克放弃老爹留给他的40亩良田,四处找孙惠兰,可是没有消息。

他又回到天津,刻字铺关门了,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定为逆产。

马克摸不着投奔革命的道路,只是一个人干着急。

有一天,马克走在南马路上,远远听见游行学生的口号声:反对内战!反对饥饿!反对迫害!

浩浩荡荡,学生游行队伍走过来了。马克心里一片热血沸腾,一步走进游行队伍。

可看看走在自己身边的一位学生,实在不够精神,萎靡不振,头发乱蓬蓬,戴着深度近视镜,看着像是三期肺病患者。

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当队伍走到市中心地区时,已经有上万人了。突然,那个“三期肺病”跑到马路中央,举起胳膊,将手中的一叠传单向空中抛去,市民们争着去抢。随即,“三期肺病”走回队伍,靠近马克若无其事地走着,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克心中一惊,果然真人不露相。马克正想和“三期肺病”说话,突然看见几个特务往队伍里挤,明明是抓人的样子。

不好!必须保护“三期肺病”。急中生智,马克一把将“三期肺病”从游行队伍里拉到边道上,恶狠狠地盯着他大喊“你踩我脚了!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当”地一拳打向“三期肺病”。

“你可还手呀!”马克小声对“三期肺病”说。“我打你个小王八蛋!”“三期肺病”喊了一声,扬起胳膊照着马克打了一拳。两个人纠缠在一起,马克拉着“三期肺病”想往胡同里钻。

“站住!”

两人一起被特务带走了。

带到警察署,马克和“三期肺病”被关进一间小屋。

马克凑过去,小声在“三期肺病”耳际说道:“刚才对不起,拳头打重了,不是我欺负你,特务看见你撒传单,向你围了过来。”

“什么传单?”

“唉呀,我救了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马克还想向“三期肺病”解释,谁料“三期肺病”突然哈哈大笑,盯着马克的眼睛说道:“这位同学,既是本校同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本校‘六祖禅院的主持居士许人呆吗?人呆一心研习禅宗,而禅宗自创立以来,不立文字,以心相传,见性成佛。”

第二天,许人呆又在警察署讲了一大套禅宗道理,最后把审问的法官弄得五迷三道。滚蛋!

许人呆不光自己回到学校,还把马克带回了学校。

在警察署,许人呆得知马克没有职业,就建议他可以到大学来,大学里有的是杂活,至少能混上饭吃,还有时间听课。如此,马克就成了业余大学生了。趁着学校里的自由空气,马克很是读了些革命书,连《资本论》都读了,还有《斯大林传》等等。读过革命书籍,马克更加坚定了追求革命的理想。

最让马克激动的事情是,他参加了“三期肺病”许人呆主持的“六祖禅院”。因为马克坚信“六祖禅院”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只是,事实并不像马克想的那么浪漫。参加“六祖禅院”活动时,“三期肺病”也不向成员们介绍马克,马克也不知道这些居士们姓甚名谁,大家一起嘟囔一阵,作鸟兽散,一点革命气氛也没有。马克开始失望了。

一个黄昏,马克在大院里看见“三期肺病”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一身泥巴,累得几乎走不动路。

“人呆,你怎么了?”

“我挖战壕去了。”

“挖战壕?”

早从去年,东北解放,传言解放军已经进关,天津警备司令就放言,要在天津打一场反击战,扭转战局进入反攻。为了建筑固若金汤的防线,天津在护城河外修起了连绵十几里的碉堡群。

马克迷糊了。学校里虽有人去挖战壕,那都是些家里断了消息,为了挣工钱才去挖战壕的。“三期肺病”为什么要去挖战壕呢?

第二天黄昏,“三期肺病”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了。马克恍然大悟:“三期肺病”一定负有什么使命。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马克要求。

“你别跟我一起去。招工的地方,每招够40人往阵地拉一批。你在旁边看着,等第一批拉走了,你再过去。”

“三期肺病”告诉马克和他分开去挖战壕,明明是想了解阵地的情况。马克心里突然一亮。

第二天,马克来到招工地点,随着民夫登上大汽车。下车,马克看看周围环境,呆了。光知道天津警备司令部在护城河外筑了碉堡,没想到,就在修筑护城河外碉堡的同时,他们还悄悄在护城河内一侧筑起了一道碉堡线。难怪“三期肺病”要来挖战壕呢,解放军一定不知道这道隐蔽的防线。

挖战壕的活干完了,马克回到学校。第三天,“三期肺病”将马克找来,对他说:“我要走了,你的情况,我已经向组织上汇报,组织对于你坚信真理、投身革命的热情非常了解,希望你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更大贡献。”他给马克交代的眼前的革命任务,是保护好学校,保护好几位教授。

马克“嘤嘤”地哭了。多少年等待见到革命时想尽情述说的一肚子话,此时此刻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马克在学校很快组织起了护校队,都是原来的工友,胳膊上佩着白布带,上面写着红色“护校”二字,白天夜里不间断巡逻。马克是总监督,学校里每一个旮旯他都得查看,实验室大门上的锁有没有人动过,图书馆里有没有动静,防火设备齐全不齐全,几位还住在学校里的老教授生活上有什么问题。

1948年进入冬季,远方传来了炮声。学校里早就没了人影儿。有天夜里,马克正睡着,听见外面大喊大叫。

“就是这儿了,各团长拉着自己的弟兄找屋子睡觉!”喊话的人操东北口音,听得出来官还不小,“这学校有管事的吗?”

马克挺身而出:“校长不住在校里,我是个做杂工的小工,有事你对我说吧。”

这是从锦州战役退下来的国民党六十九军,军长姓黄,就因为手下拉着上万土匪,蒋介石才收他进了正规军,封了军长。到了天津只剩下一个团的“兵”力,天津警备区想把他派上前线,顶两天炮灰。黄军长强调弟兄们一路转移辛苦,要先休整休整,如此才被安置进学校,不发饷,不发枪,等候命令。

为了防止土匪败兵对学校造成太大的破坏,马克想跟黄军长搞好关系。一天,马克外出,给黄军长带回来一只烧鸡。黄军长感动得热泪盈眶。

啃光了烧鸡,黄军长才要睡下,突然一辆军用吉普开进学校,似是传达了什么命令,紧急集合,拉着队伍出发了。

后半夜,校园里一片喊叫,土匪们又回来了。看着黄军长一脸的兴奋神色,马克走过去和他搭讪。

“有行动?”

“嘿,这群王八蛋,到底听了我的主意。和解放军作战,你就得先将他们放进来……”

黄军长无心地骂着,马克有心地听着,突然心中一惊,可能天津守军在防务上有了变化。

第二天,马克又买了一只烧鸡,还带上一瓶老白干。

“兄弟,这些日子你关照我,我也没法报答,明天夜里你去跟我运一次炮弹,发你两个工钱。”黄军长感激涕零。

送一夜炮弹,马克看清楚了,天津几十座桥,每座桥的东侧,埋伏下了四门六〇大炮,每座炮位旁边,有一个炮弹库,已经堆放了百多枚炮弹,还继续往炮位上送炮弹。

一定要千方百计将情报送出去,解放军总攻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国民党垂死挣扎,布下了陷阱,不能让解放军受到意外伤亡。

可是,如何送呢?

人都走了,关系断了。城市已经被包围,鸟儿也休想飞出去。

晚上,马克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他想如何混过封锁线,过了护城河,到了前沿阵地,扮成做生意的市民,下到战壕,卖香烟……

多少年后,昔日同窗重新聚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希;第二个是马克。

1952年,马克已经是领导干部了,一天办公室通知说,昌黎老家来人外调。一份红头文件展开在马克面前——《关于马克同志立即回乡参加土改运动的通知》。唯一令人感动的是,“两条人命”姐姐出国前,通过特殊关系,将马克从昌黎老家要出来,安置在天津第二商业局属下的副食品公司食堂当上了一名帮厨。与此同时,林希刚刚改造好,摘了右派帽,才安置进天津第一机械工业局下属的一家工厂做勤杂工。

别的人呢?当年学校正牌共产党地下党员“三期肺病”同志,解放后南下,带着人进山开展工作,从此再没有出来,整整一个工作组,全光荣了。

和“三期肺病”保持单线联系的上级组织——“两条人命”姐姐情况最好,派到国外当大使去了。

马克告诉林希,他最后是如何找到解放军,把情报送出去的。

“干什么的?”最近一道封锁线,在护城河内一公里的地方,要过岗哨。盘查的大兵刺刀逼着马克的胸膛。

“做生意,挣点小钱。”马克打开包袱,盘查的大兵将一条香烟塞进自己的衣服。

走过第一道封锁线,距离护城河有二里地。河堤上蹲着两个人,也是去做生意的市民,等着马克走过来一起搭伴儿向前沿阵地走。

“站住!”

突然一声大喊,几个人停住脚步。一把刺刀探过来,一个大兵恶狠狠地向路上的三个人喊着:“把东西留下,算你们劳军!”

三个人不情愿地放下背上的包袱,往回走。

一切计划全落空了,马克懊恼地走在后面。

“呼啦”一下,马克觉得身边的那两个小贩突然跑开了,马克正犹豫,突然一条小绳儿飞过来将他套住了。再抬头,不远处一个人正用力拉着绳子,将马克往那边拉。

前面,一个大帐篷顶上画着红色十字。战地医院。

战地医院拉人做什么?

“前边吃紧,抓人去前沿战壕抬担架。”

天意呀!全天津老百姓可能只有马克一个人想着下战壕,偏偏就被抓来了。

…………

“轰—轰”,一阵剧烈的震动,马克一下挺直了身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战壕里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烟雾久久不散,战壕里的大兵们还睡着,一个个迷迷糊糊抱着枪。

马克突然跃起身子,跳上了战壕。

“站住,站住。”督战队看出不是辨错方向的民夫,是一个逃兵。

马克使足力气,向前跑。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声,马克身子向前扑过去,跌倒在地面上,失去了知觉……

“老乡,欢迎你投奔光明,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温暖的呼唤声中,马克微微地苏醒过来。

“解放军?我,我有重要情报!”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要跳上战壕,“一分钟也不能耽误,紧急,紧急!”

一群人围到马克身边:“老乡,你有什么情报?”

“马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过来。

“‘三期肺病?”

“不严肃。许人呆。”许人呆走过来,紧紧地握住马克的手……

第二天早晨,随军进城。

天津解放,学校丝毫无损,孟老夫子带领全校师生欢迎解放军进城,同学们重新聚首,自是一片喜庆气氛。战争远没有结束,很快,大家各奔前程。

如诗的岁月告一段落了,大家面对的是粮食、运输、疾病、城市改造、剿匪、清查暗藏特务,开始建设、安排就业、思想改造、土地改革、发展生产……

“文革”结束之初有一段时间,因为同在一个城市里,林希每逢农场放假,就进城找老朋友马克聊天。

林希一肚子怨气,革命多少年,右派了。他娘的,不服。

马克尽管当了多少年的“逃亡地主”,却很达观,他对我说:“林希老弟,咱们当年搞学运,为的是什么?”

唉呀,这一下,把林希问瘪了。

“对吧,小老弟,咱们当年搞学运,从来没有想过革命胜利后给我们安排什么工作,什么级别,享受什么待遇,工资多少,坐什么车,住什么房,吸什么烟,喝什么酒……”

“得了得了,你别说了,若是想过那些,你早回家当你那40亩良田的地主去了。”

“这不就对了吗?当年我们热血沸腾地追随共产党、追求光明,难道不是自觉自愿无怨无悔的吗?共产党推翻了一个统治中国长达几千年的黑暗旧社会,建立了新中国,我们亲身参与了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我们的青春因此而拥有了如此美丽如诗的岁月,难道不值得吗?”

我被他的话震动了。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泪花闪闪,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原载《中国作家》2009第4期 原小说约4.66万字图:安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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