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熹
中国新式教育是在风雨飘摇的艰难岁月里,随着民族自强、科学发展、追求民主等激情口号,一路走来,渐行渐晰的。在这个伟大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一大批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投身到“教育救国”的洪流中,开创现代教育本土化的艰难实验——承传统教育之精华,纳西式教育之新观念,践新式教育之新思路,创写了新式教育的辉煌篇章。“先生们”对内忧外患,积贫赢弱的国家有着最深切的焦灼,对教育有“源于内心深处”的火一般的激情,正是历史和内心的双重“挟持”,以及堪夸的学问和人格让他们挺立为国家的脊梁。“过去的教师”,这五个字已成为那个时代教育赤子们的现代称谓,或许如今正在各自岗位上默默耕耘、用心积淀的教师中,也有许多人将成为“明天的师表”,成为“过去的教师”。
“过去的教师”,这几个字在口中念叨过的时候,有一些古旧感,有种安贫乐道、明志修身、诲人不倦的意味。每每捧起《过去的教师》(商友敬主编),看到暗黄色的封面上那盏旧式煤油灯,就不由安静下来,在学子对老师们的感思文字里,回到过去。金克木在《化尘残影》中,回忆他小学的国文教员,“有一篇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从他讲课中,我第一次听到桐城派、阳湖派、‘不立宗派的名目。课背完了,老师说了一句:‘希望你们长大了不要做病梅。刚说完,钟声响了,他立即宣布下课。”此类例子在书里俯拾皆是,先生们讲解文段时不忘点拨,恰到好处,不拖泥带水,有时还是平地起惊雷,多年后,学生仍醒记。汪曾祺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写道:“我记得他曾给我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的空气!”读到这,禁不住感叹这正如汪曾祺所说的那样,沈是“水边的抒情诗人”。“水边”不同于“城市”,不同于一般的“乡村”。“抒情诗人”,更是点出了沈从文非同一般的生命纹理,他的学生会在他人格的感召下一块做梦么?“记一间屋子的空气”!这是怎样的诗意作文课。如果说循循善诱的教导,诗情妙曼的引领是日后学子津津有味的感怀,那么狷介如刘文典,他的众多课堂狂言,便是有关名士风采的最好谈资了。他公开在课堂上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拿四块钱。”当他做安徽大学校长的时候,甚至顶撞蒋介石说:“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结果,被蒋介石关了好几天。
书里记述的半个世纪以前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教师事迹,大部分是男教师的实例,读后都有快意之感,里面也有女教师的身影,同样让人思之不已。陈从周的《童年的教师》描述女教师,动用了最温美的词藻——“她的音容,和女子独赋的那种温柔、慈爱,施之于我们这群天真无暇的小孩身上,这是宇宙间的伟大、人类的自豪,世界上再也不能磨灭的师生之爱,纯洁、高尚、晶莹得透明,看不出一点的尘埃。”许多年后,他还记得她们“年龄在20岁左右,淡蓝色的圆角上衣,下面衬着一条黑色裙子,冬装时围一块长围巾”。当我在阅读“她外美与内美织成了如一朵白莲……感化了每一个小小的心灵”时,心也变得无比柔软,在打列强除军阀的国民革命时代里,这股清纯之气是如何保存久远,并在学生身上不断得到延展的?
书中精彩的课堂快照更是让人拍案惊呼!张思之的老师傅肖岩讲解李易安的《声声慢》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这样给予析辩——
良人远行矣……但似有不信,依稀犹在,于是“寻寻”;寻之未见,疑果已离去,或匿诸室内,于是“觅觅”。觅者,寻之不得而细察也。屏后、塌下,遍觅终未得,是真的去了。此时、今后,闺中处处,能不“冷冷”?冷感既生,必觉“清清”。冷冷,肌肤之感,外感也;清清,已入于心,内也。由外而内,冷清凝积,于是“凄凄”。凄清凝之于心儿不堪承受,故继之以“惨惨”。凄凄惨惨,肝裂肠断,终至“戚戚”:伏枕而泣了。
如此生动传神,阐发精微,真是令人神往!此篇追忆战时中学生生活片段的回忆文章名为《绵绵师魂谁继?》,题目可见伤怀之情,编者谓之“这不是一句‘自有后来人的空话能搪塞过去的”,不禁让人深思。正是这些或和风细雨或精彩绝伦的课堂片段,或笃实深厚或嬉笑怒骂的人物风貌描述,让这个教师群体慢慢清晰饱满起来。他们之间又互相补充,互为印证,你便渐渐读出他们不争名利、泽披后人、润物无声的形象。你会为某些言论击节称好,也会被那些诚挚的生命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勇将这些前辈的行为解释为“内心深处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要通过教书来释放它”,在他的新著《大师的教书生活》中,他用教师职业生活路径来梳理钱穆、朱自清、鲁迅、顾颉刚、陈寅恪、沈从文等六位大师的教书人生。复杂繁琐的文献通过“谋生”“治学”“教学”三个维度来进行分析,行文显得从容不迫,读之亦有同路人之感,不觉陌生隔离。他将大师视为和那些在学校教书谋生,养活家人的人们一样,都有着生活庸常的焦虑,杂事干扰的无奈,但是,普通教书者与大师又有明显的不同,除了所生的时代迥异(那时正是国难当头)外,他们的教师体会可能不是我们能体会到的那种美好体验——“虚怀若谷”与“百感交集”。那么,“此生由于各种原因注定只能教书的人,在其或长或短的教书生涯中,究竟会经历多少事情,其中又有多少在自己看来是‘有意义的,‘意义何在?”周勇把走进大师看成一门“为己之学”,建议通过感受大师的教书生活,来滋润随时可能枯萎的职业心灵,来拷问职业的真正意义。在这个层面上,这本书就不只是简单的历史记述,而是有目的的特别体验;不只是对大师们高山仰止,而是以积极的姿态消除自身的苍白和困惑,继而找到心灵的指引。
如何在丰富的教师生活经验文献中,提炼出今日可守望的精神财富;如何在不能复制的课堂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课堂节律,也许这本书可以给你—定的启发。“做学问”是大师们教师生活的关键词,与今之“搞科研”有所不同,展卷方知其三味;“寻同好”是另一重要字眼,与今逢人便开口的“切磋切磋”也有所差别,书里的同事学友间潜心向学、相互勉励、惺惺相惜的真挚情谊会让我们汗颜,如钱穆和蒙文通的“俯仰湖天,畅谈古今。在途数日,痛快难言”,确实让人迷醉;“办名校”,如文中提及的苏州中学,学术氛围之侬,学术实力之强,实乃可以颠覆今天人们对中学的想象——许多大学也不一定能与它相比。凡此种种,皆是对今天的警奋。
书中,钱穆成名路非常漫长,却又是步步沉实,常遇志同道合者,如校长与之谓“君肯为我分读架上书,将书中大意告我,我可省再读之力。续加讨论,使我进步加速,君其允之否?”;朱自清“佩弦以自急”,又在新文化运动里,写下“生命给你的欢乐,谁也不会从我们手里夺掉”的诗句;鲁迅在教育界18年寂寞无聊,索性离开做一个真正自由的“战士”;无论际遇如何,大学教授顾颉刚学术心灵始终坚定;陈寅恪的课,学生说其“以十二种语言繁变字,证《金刚经》文之正否,令人舌咋不能下”;还有传奇人物沈从文。六位大师有着不同的经历,却又非常相似,似在何处?“灵通”“渴智”“爱人”可概括之。首先,他们都有恢弘的心灵视野,上下求索,不胜辛劳;第二,读书种子,都有着“体大思精”的学术底蕴;第三,仁者爱人,体怀众徒。智效民的《六位教育家》描述了另外六位教育家——傅斯年、潘光旦、陶行知、叶圣陶、陈鹤琴和舒新城,同样印证着这个观点——大师们都是赤诚和充满智慧的。
这本《六位教育家》却不是柔情的缅怀,而是刚烈的出击,作者在自序中就指出“我们生活的时代,几乎是没有教育家和哲学家的年代”。行文中,也切切地提出了当下很多教育问题,如“今天的读经争论”“如今的孩子为什么让人放心不下”“教授变明星”等等。当作者对教育家的思想有了清晰的解读后,他找到了人格的标杆,便有了足够的信心去分析时下的教育症结。这分析不是我们惯常见到的干涸解析,而是如有源之水,因势利导,痛下针砭,清晰有力。
《过去的教师》《大师的教书生活》《六位教育家》,三本书可独立品阅,也可循着“缅怀”“梳理”“求解”的大致线索一路读去,互相补充,获得阅读效能的最大化。在阅读历史的时候,隔河远望不是理性的表征,体贴式阅读才能真正有所领悟,“体会”者,需“体至”方可“领会”;在品读大师的情景中,仰望不是最好的姿态,积极观照、回馈自身才是,“学习”者,“学”而兼“习”方可有所得。也许今天很多教育困惑,可以在这样的“体会”与“学习”中找到答案。往往“过去的教师”的一些吉光片羽,可以为我们某些混沌的教育认知凿开一扇天窗。
责任编辑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