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国学”专栏,2008年12月15号刊发了马智强先生的《语文课的出路:回归传统》。我看了颇受启发,但是更多的是困惑不解,更多的则是担忧“回归”!作者对当前语文课的不满与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尊敬。语文课的现状正如马先生所指出的那样,确实存在着语文课教学效果差,学生对语文课没有兴趣的问题。但是,文章对几十年来语文课“重病缠身”原因的诊断却不一定正确,而开出的药方更是令人担心。恐怕按照马先生的药方吃,语文课会更加病入膏肓。主要是他对语文课病因的诊断多有误断。
马文以古视今,肯定我国传统教育的理念。认为我国古代传统教育“注重人的道德品行、人格操守培养”;而“现代语文教育注重的是学好语言文字,能够自如地运用这个工具来学习各种人文科目和自然科目”,“简单地说,传统教育重在传道,而现代语文教育重在传器”。文章对现代语文教育与传统教育的主要功能作用的区别是看得较为准确的。然而,为什么我们的语文教育会形成这样一个重在“传器”的新传统呢?(我们这里暂时不讨论语文课究竟是应该传器,还是应该传道。)首先是教育的体制不同。我国古代的教育基本上是私塾制教育,现代教育是学校制社会教育。古代教育内容主要是大人文教育,现代教育是分科教育,是人文课的分科与自然科学课的分科教育。传统的私塾教育,主要是包含了经史子集、诗词文章的大人文教育,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语文教育(严格来说,用传统大人文教育来对比现代语文教育是不对应的)。现代语文教育从上个世纪之交开始,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现代学校制度与理念,是学校系列学科教育中分列出来的一门课程。现代学校教育不仅把传统的大人文教育做了分门别类的学科划分,还增加了传统教育中没有的自然科学系列课程。这样就有了语文课不同于传统教育性质与功能的区分。“传道”的性质不一定完全由语文课来体现或实施,现代学校教育中的历史、政治、地理,甚至音乐、美术等都可以来体现。语文课在现代学校中的工具作用的特征就明显的凸显出来。特别是自然科学课程对语文知识能力有了直接的要求。传统教育中文学只讲诗词歌赋知识,到了现代社会,语文知识就必须传授现代小说、戏剧,电影电视知识;传统教育讲经史子集、婚丧嫁娶的知识,现代语文还要涉猎太空行走、深海探秘,广告科技文的常识。现代语文是包括了现代人生活、现代人思想、现代人类文明的语文,单讲中国几千年来的主流文化知识与思想道德恐怕是不行的。马文认为“传统教育有一套沿袭了两千多年的主干教材,这套教材代表了中国的主流文化”。我们不讨论古代传统教育是不是有一套几千年不变的统编教材(作者其实是指涉传统不变的教材是儒家文化),只是想说明,现代社会早已经是中西思想文化交融、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时代,我们今天的语文教育,不可能固步自封,拒绝人类世界现代文明、西方世界的文化遗产,也不可能只在自己主流文化的圣人教诲或古老经典中“化民成俗”、“止于至善”。传统的儒家经典是人类文化的遗产,德国的古典哲学,马克思主义学说,古希腊的悲剧,英国的莎士比亚戏剧,俄罗斯的托尔斯泰的小说等,不同样是人类文化的遗产吗?
作者认为现在学生对传统文化非常生疏、冷漠,弱化了他们的国家意识,成了语文教育的受害者;传统文化的缺位,现代语文教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传统文化的习得自然与语文基础教育有联系,但是,对传统文化的生疏,与国家意识的弱化有何必然联系呢?可以说我们国家各级领导人与社会各行业的骨干,大都是接受新中国现代教育出身的,他们在50、60、70年代接受的语文课教育与今天的语文课教育并没有多大的本质区别。他们比起传统教育中成才的老一辈知识分子,自然对传统文化要生疏一些,我们能够说这一些年代的知识分子的国家意识都变得弱化了吗?比较起来,与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相比,现代学校语文教育出身的人,可能少了一些传统思想与古代文化知识,但是他们更多了一些现代人的思想与现代人类文明的知识,这是人类社会演进与发展的必然性要求。我们能够要求我们现代学生像颜回、子路那样去朝拜孔子,像张轼、朱熹那样去信仰圣贤吗?就是像鲁迅、郭沫若一代人那样去熟悉“四书五经”也已经不可能,像马先生一样去注解孔孟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们还要学习外语,去鸟瞰中国外的世界,他们还要考计算机等级,他们要去接触现代人类科技文明,他们喜爱外国圣人,信奉西方经典,学习现代科技,这些都是当今时代无可非议的选择,是人类文明与发展,也是中国传统文明更新与发展的必然选择。当我们把语文教育的眼光放得更为开阔与远大一些时,把教育的理念转向前看,不是向后看时,我们就不会对现代语文教育生出那么多的抱怨与责难。世纪之初的“五四”一代伟人,他们早已看清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他们为传统浸染,比我们更熟悉传统,了解传统,但是,他们深知我们必须打破传统,走出传统,用现代文明改造传统、发展传统,这样我们才能不失“固有之血脉”,又能“别立新宗”。抱残守缺,故步自封,我们的传统文明就会失去造血的功能与再生的生机。
马文把现代语文教育的缺失与问题的根子,又挖到了我们语文教育对文言文的怠慢上。马文认为传统文化的书籍都是用的文言文,学校教的又是白话文(应该说古文分量不够),这是继承传统的最大障碍。一百年前废弃文言文是缺乏理性的盲目行为。现在国学热中,不少人持这样一种观点。我们这里要问,如果没有现代白话文代替古代文言文,会有今天的文化普及吗?没有文化的普及,会有广大国民智慧的开启吗?没有广大国民智慧的开启,会有今天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吗?五四文学革命不是一个孤立的语言变革与文学革命的问题,它是开启明智,引导中国人走向现代文明的划时代新文化运动。没有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我们还会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摸索。中国现代文化革命是这样,西方的文化革命也是这样。意大利的国语运动的胜利就是用方言土语取代了几千年的拉丁文的统治地位,从语言囚禁中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迎来了文艺复兴的新时代。今天流行于世界的英语,在400多年前,是伦敦南部郊区的方言土语,通过英国作家的文学创作与《圣经》的英语翻译与传播,在英国逐步形成了广泛影响,最终代替了拉丁文,成了英国人的普通话。英语的流行,解放了英国人的心智,带动了英国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中国人近百年的现代化历史进程,是直接与五四新文化启蒙运动分不开的,五四文学革命、语言革命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重要的内容。中国现代化的变革主要源于面向世界现代文明对传统改造的结果,包括马克思主义思想与西方社会主义制度的学习。因为我们的传统在一百年以前,是依然存在的,可是传统并没有带来我们一百年以前的社会进步。今天传统没变,我们社会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借鉴西方进步文化与人类文明,改造了我们的传统,发展了我们的传统,形成了我们现代的中国文明。而这样一个现代文明自然是建立在现代白话语言基础之上的,与现代白话语言不可分割的。这样我们现代语文教育是顺应了这个中国现代历史发展的总要求的,它对现代中国文明的发展意义重大。我们生活在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现在语文教育与白话文教育中成长起来的,现代文明与现代白话文已经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已经在不断地化入文言的有用成分,是对传统文化的新发展,我们不可以妄自菲薄,不可以厚古薄今。
我们的现代语文教育与语文课的确存在着较多的问题,需要我们去思考、去改革,但是我们不能片面或武断的否定我们现代语文教育过去的成就与根本方向。传统的教育观念与方法,有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但是我们是不可能回到传统,回归“子曰诗云”的“传道”教育中去的,更不能只强调读儒家文章,重走文言道路。
王泽龙,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编校:晓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