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华
摘要史铁生是一位极富哲学意味的残疾人作家。双腿因病致残疾的史铁生在遭遇私人生存困境的重创后,并未屈就苦难,沉溺于精神自毁,而是通过其文学创作,为困境寻找精神自适,进而对普遍人本困境的深刻思辨,从而窥测了人性的本质与生命的本相,他通过对生命困境的追问最终达到对生命困境的超越,通过对个体的思考从而实现对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
关键词史铁生;生命困境;超越
史铁生是一位极富哲学意味的残疾人作家。双腿因病致残疾的史铁生在遭遇私人生存困境的重创后,并未屈就苦难,沉溺于精神自毁,而是通过其文学创作,为困境寻找精神自适,进而拓及对普遍人本困境的深刻思辨,从而窥测了人性的本质与生命的本相,将私人的困境体念升华为对人本困境的犀敏点拨,在人本的高度洞悉了人道的力度,以自塑性的宗教精神赋予困境尊严感与价值感,由此实现了生存心态的自救与生存信仰的新生。他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脍炙人口的作品。他敢于以真实的个性生命为路标,展示他对生命的独特见解,实现对死亡的超越,并且突破一己的局限去观照人生命的困境,从中发现人生过程的重要性,从而完成对生命困境的超越和对生命意义的追寻,由此形成了一套系统的他个人对生命的思考和认识,给人以深深的震撼和启迪。
一、对生命困境的追问
许多哲学家都会自觉地思考生命困境问题,叔本华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他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终将毁灭,生命本无意义的事实,他的解决方式是灭绝生存意志,因为在他看来,终将毁灭的生命因其本无意义的事实说明了它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随时即可消失的幻象,一种完全不真实也不值得肯定的存在形式,那么何必为这样并不真实的存在的消失而苦恼呢。由此可见,叔本华将生命意义的缺失扩散为对整个生命的否定,这种解决方式实际上是将结论(生命无意义)作为了条件,却并没有解决如何肯定人生命意义的问题。同样的对生命的困惑也存在于哲学意蕴极为浓郁的史铁生的作品里。
面对自己的生存困境,史铁生在《自言自语》中总结了人生的三种根本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就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的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假如世界上只有我,假如我没有欲望,假如这样我还永远不死,我岂不是要成为一堆无可改变的麻木与无尽无休的沉闷了?这样一想。我情愿还是要那三种困境。这三种困境是永恒的,无法摆脱的。它们构成了虚无感的人生背景。没一种困境都意味着生命的残缺,相对于个体身体的残缺来说,这显然是更宽泛意义上的苦难,可称之为人本困境。
在史铁生看来,命运是不可知的,每个人的生命都伴随着一系列的偶然性,每个偶然性都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在作品《第一人称》中两个陌生的男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偶然相遇,两年后竟结为夫妻,作品《来到人间》中写的是一对漂亮的夫妻,却偏偏生下了一个患侏儒症的小孩,这种关于命运的偶然性在《宿命》中表现得最为深切:生气勃勃的前途无量的小伙子莫非,在一秒钟里被汽车将腰脊髓骨撞断——全部原因竟只是因为一个狗屁。一个狗屁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偶然是不可推知的,偶然性就决定了它的不可知性。《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猜法》便是这种不可知性的经典诠释: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每个人都是一个命运之谜,人生在世,只能面对命运的安排,却不能预言命运,认识命运和选择命运。
同样的困惑还表现在史铁生对死亡困境的追问。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亡,这意味着恐惧——这是史铁生笔下经常讨论的困境。对“死的默想”其实质是对“生的沉思”,因为,对死的恐惧必然导向对生之意义的追问,提出为什么而活的问题,这正是史铁生的思路,他在所有提到死的地方必然紧接着提出“生之意义”。
在面对生命困境时史铁生并不是直接地解决困惑,而是在此之前深刻地探究了困惑产生的根源。在他看来,欲望是痛苦之源,是困境之本。人试图在必将毁灭的生命面前肯定其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种朝向永恒意义的欲望。这样一来,对人生意义的追问转化成了对欲望与现实之间矛盾的解决。史铁生以昂扬的姿态抛弃了叔本华宣扬的灭绝生存欲望(意志)以消灭生命痛苦的观念,肯定并高扬欲望的价值:生命要求的是实现。实现是什么?当然是实现生的欲望。他非常深刻地看出了灭欲的本质:“企图以灭欲来逃避痛苦,只好一步步退写去直至虽生犹死,结果找到的不是和谐而是毁灭。”
二、对生命困境的超越
20岁那年,用史铁生自己的话说是“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青春的大门突如其来地关上了。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与梦想,却无端地被打入地狱,这个世界似乎已将他抛弃。身陷绝境的史铁生眼里的未来的天空变得灰暗而低沉,这种并非普遍的事件落到了个体的头上,使他的生命顿时与他人判然有别。史铁生来到了荒芜冷落的地坛,“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他“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然而地坛似乎也是在等待这个失魂落魄的人的到来。地坛所特有的看似沉寂、荒凉、萧瑟、幽深之中蕴含的那种醇厚沉重、超然博大的历史沧桑感和喧嚣不已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令史铁生深深地感动。他从这一双重境界中感受到在这岁月的无情中却是生命的有情,花木鸟虫,各自向作者展现出缤纷的生命世界,无言地诉说着生活的蕴藉和爱意。“地坛之于作者,馈赠是如此的丰厚,以只可意会的独具意蕴的形象为一个濒临绝望的人开蒙揭翳,使他从自己的不幸中走了出来,曾经焦躁不安的作者变得平和而宁静。”地坛处处时时都洋溢着生命的律动,正是这种难以言说的包孕着永恒与瞬间,古老与新鲜,沉静与涌动,博大与纤细的双重境界给了作家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史铁生用自己的心与地坛对话、交流,领悟到地坛的精髓,地坛的魂。而这古园也仿佛通晓人情,伴随史铁生度过他截瘫后最艰难的岁月。伴随他在生与死之间进行彻底的思考和痛苦的选择。这样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最后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样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史铁生得出了一个人出生是偶然的,而死亡是必然的这样的一个结论,对于一个活着比死更严酷的残疾人来说,他把死由绝望变成一种希望。面对生存的困境,以如此超然的态度看待死亡,曾经强烈地渴望死,祈求死的史铁生,、在地坛中实现了对死亡的超越。
世人要好运、快乐,却总有坏运、痛苦的局限,实现快乐的欲望之前总有痛苦的阻隔,欲望似乎永不可及。然
而,把好运与坏运,欢乐和痛苦作为事物的不可分割的两个对立面,把坏看成好的必然组合,连同局限一起包容,作为共同的追求。从而,欲望通过主体观念的转换形态后,就变成了可实现的欲望了。《好运设计》透彻地表达了这一思想。接下来,他真正着手开始寻求解决方法,经过漫长的深入思考,史铁生终于发现了具有终极意义的精神寄托:将欲望引向创造,引向过程,通过过程的创造肯定生命的意义。在史铁生那里,有限生命中的精彩一瞬赋予了必然毁灭的短暂生命以永恒的意义。人生只有一个实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惟有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才是意义之所在。让这种有限却精彩的瞬间跨越生命的整个过程,以此使人在最深刻的层次上体验到一种终极的东西——永恒的价值。也就是说,生命的短暂的精彩的一瞬与那个绝对永恒的本体相通了。史铁生曾打过一个比方:生命如同一场足球比赛,踢到最后或许还是零比零,其实比赛的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比赛的过程,是拼搏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智慧,以及来自挑战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力与美。因此“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史铁生眼中的生命是一个流程,其中始终伴随着局限和痛苦,对于局限的突破和超越同样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进程,这就意味着人类的抗争与超越是永无止境,正是在这个进程中个体赢得了全部尊严、价值和光荣。“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和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通过以上叙述我们可以发现史铁生对待生命困境的基本态度是承认困境的存在,认识困境的严峻,然后与之相周旋相斗争,从精神上超越它。然而,所谓超越困境(史铁生称之为“突围”),只是人的意志,人的愿望,人的努力,是行动的过程而不是终极的结果。但是史铁生并不悲观,他从生命困境出发看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看到了人的尊严和骄傲,为人的精神人的意志唱了一曲不朽的赞歌。这是一种极富现代精神又充满生命激情的人生观价值观。史铁生对生命困境的沉思,其实质是现代人在为精神寻找出路,为灵魂寻找归宿,为生存寻找精神上的理由。史铁生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在自己生命承负苦难的艰难跋涉中,摆脱一己之局限,站在人类终极关怀的至高点上,俯视在自然之网中的整个人类。他从个体人生困境出发去进行对生命的整体思考,以一种全新的观念和视角去审视生命之价值,形成了他独特的生命哲学,从中实现了对生命价值的超越。这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极为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