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新释

2009-04-01 07:42
文史杂志 2009年2期
关键词:司命彗星猎人

汤 洪

人类社会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从来就没有绝对封闭过。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总是通过种种途径进行着主动或被动的文化交流与融合。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走的也是既有古老源头,又引入新鲜活水的文化强盛之路。

纵观整个中国文化史,凡是思想处于异常活跃,社会处于继承与创新的转型时期,必定呈现出取长补短、兼收并畜的开放特征。先秦诸子百家、横议争鸣的时代,是否亦具备上述特征呢?处于这个时代大背景之中的屈原是否亦受此影响?他的作品是否也带有某些相关表征?现择取“九天”一语予以阐述。

《离骚》云:“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对此,王逸注曰:“九天,谓中央八方也。”五臣曰:“九,阳数,谓天也。”洪兴祖曰:“《淮南子·天文训》九天,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昊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又《广雅》九天,东方皞天,南方赤天,西方成天,余同。”(均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三者俱从横向空间出发,以四方及自己所在地中央来理解“九天”,实际是固有之“八方”观念外加中央而成。

朱熹《楚辞集注》曰:“九天,天有九重也。”证之《天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与“九天之际,安放安属”,朱氏释“九天”为九重之天当更接近屈骚原意。奚禄诒云:“九天,天有九重也,按天文图:第一重天无星带八重转动,第二重二十八宿天,第三重土星天,第四重木星天,第五重火星天,第六重日轮天,第七重金星天,第八重水星天,第九重月轮天。”朱骏声云:“九天,九重天也。第一宗动天,二恒星天,三填星天,四岁星天,五荧惑天,六日轮天,七太白天,八辰星天,九月轮天也。”(以上均见崔富章、李大明《楚辞集校集释》)

奚禄诒和朱骏声承朱熹之说而发扬光大,俱以为九天乃天有九重之义,且一一详举之。明清西方传教士带进西方科学技术和天文学知识,对士阶层当有较深影响。奚、朱两氏应受此影响,故注骚涉及天文地理多异于前说。

“九重天”观念似与上古西亚“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有关。该文明言天仅七重,即金、木、水、火、土、太阳和月亮。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相当于今伊拉克及叙利亚东部)的人常建七星坛以象征七重天,其后又变为九重,乃以蚀为第八重天,彗星为第九重天。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认为天体次序共分九重,依次为:月亮、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和恒星天,在恒星天之外还有一层“宗动天”,宗动天由神来推动。宗动天则把运动逐次传递到恒星、太阳、月亮和行星上去。古希腊天文学来源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

玩索“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之文意,此处屈原是想找个能说公道话,执事不偏不倚之人来为自己对怀王的满腔忠诚作证。这里“九天”当是某人的指代。那么,此“九天”之人为谁呢?《九歌·少司命》有“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此言少司命能秉持公正,无所私阿,故宜为下界万民之平正,极似当今社会公证机关之公证人。两相印证,屈原《离骚》“九大”当指“少司命”无疑。中国民间“灶神”,也有称之为“九天司命”的,“灶神”功能之一为督察人间善恶。以此推测,前论当无大过。

但是,“九天”之神怎么又和“少司命”扯上关系?是屈原信笔所致,抑或是神话中固有意象的流露呢?

《春秋》记载,鲁文公十四年(公元前613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现代天文学家判断此星孛即哈雷彗星。哈雷彗星每76年绕太阳一周,散布在彗星轨道上的碎片,会形成著名的猎户座流星雨。彗星俗称扫把星、灾星,民间往往把它的出现和战争、灾害相联系。考索“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文意,此处少司命当有登越九天、斩除彗星之意。又古西亚人认为第九重天即乃彗星天,少司命登上九天正为斩除彗星而来。在茫茫星空中,少司命会以什么身份出现来担当射杀彗星的独特功能呢?

公元前3000年前,迦勒底人从东部扎格罗斯山岳地带来到两河流域,在那里建立了国家,创造出“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迦勒底人把星星称为“天上的羊”,天上的“羊群”随季节而变化。他们把天上显著的亮星,用想象的虚线连结起来,描绘出各种动物和人的形象,并且用一定的名称称呼它们,这就是白羊、金牛、双子、巨蟹、狮子、处女、天秤、天蝎、射手、摩羯、宝瓶、双鱼等12个星座。据段渝《古蜀丝绸与南方丝绸之路》介绍,早在距今3000多年前的商周时期,古蜀就通过“南方丝绸之路”与中国以西的印度、阿富汗以及中亚、西亚地区发生了文化接触和交流。可知在公元前20世纪甚至更早时间,中西交流已呈活跃状态,那么,“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的星象观就极有可能通过这种交流传入中土。

猎户(射手)星座主体由4颗亮星组成一个大四边形,构成猎人身躯。在四边形中央有3颗排成一条直线的亮星,正像系在猎人腰上的腰带。另外在这3颗亮星下面,又有3颗小星;它们是挂在腰带上的佩刀。整个形象就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站立的猎人,一直为世间生灵所注目。在希腊神话中,关于猎户星座尚有动人情节。海神波塞冬(Poseidon)之子名奥赖温(0rionis)。奥赖温生来魁梧强壮。他不喜欢生活在海里,总是到山野间捕猎,整日陪伴他的是一条名叫西立乌斯的猎犬。奥赖温打猎时碰到月神也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两人很快就被对方的人才和猎技深深吸引。这一切,却使太阳神阿波罗懊恼。在他的精心诱导下,阿尔忒弥斯误射了正欲出海的奥赖温。最心爱的人竟然死在自己的箭下,阿尔忒弥斯悲痛欲绝,猎犬西立乌斯在伤痛中亦随奥赖温而去。宙斯收殓奥赖温的尸首,把他升到天庭化作猎户座。生前不能常相厮守,死后,奥赖温总算能和心上人阿尔忒弥斯夜夜相伴。西立乌斯也以自己的忠诚赢得了宙斯的同情,被提升到天界,继续陪伴在主人身旁,这就是大犬座。为了不使西立乌斯寂寞,宙斯还特意给它找了个伙伴——小犬座。宙斯知道奥赖温生前最喜欢打猎,就在他身边放了一只小小的猎物——天兔座。

猎户星座在我国二十八宿中属于参宿。从冬季到次年的初夏,参宿都是夜空中最璀璨的一个星座。参宿一、二、三组成了猎人的腰带。参宿四是猎人的右肩,参宿五是左肩,参宿六是右足,参宿七是左足。《诗·召南·小星》:“嘒彼小星,维参与昴。”整首诗写一个为公家劳碌奔波,不舍昼夜的人。当他在星空下“肃肃宵征”之时,抬头仰望苍穹,看到的是熠熠生辉的参星横亘夜空。主人公是否有指参星为证,表白自己勤劳辛苦的一片公心?《晋书·天文志》:“参十星,一曰参伐,一曰大辰,一曰天市,一曰鈇铖,主斩刈。又为天狱,主杀伐。又主权衡。所以平理也。”参为天狱,主权衡以平理,正与屈原《离骚》“指九天以为正”合。屈原要找的“九天”,只能是脱离楚国社会环境,不为现实所囿的神人。他就是少司命,是参星之主神,也就是猎户星座之主神。

梅文鼎《中西经星同异考》卷下于参星下列《古歌》曰:“总有七星觜相侵,两肩双足三为心。”《西歌》曰:“参宿七星明烛宵,两肩两足三为腰”。《古歌》与《西歌》大致相同,即是说,在中国古代,人们即把参星形象比作了人形。《史记·天官书》云:“参为白虎三星,直者是其横石,其外四星,是左右肩股也。”但是,这种比附并没有反映在二十八宿的命名上,却恰恰与十二星座之射手(猎户)暗合。这实际透露出早在先秦时代,中西间的天文学知识可能已经有了某种交流。《大戴礼记·夏小正》曰:“参者牧星也。”“牧”当有放牧之意。联系西亚古迦勒底人把星星看作天上的羊群,似乎正可看出这种文化交流的潜影。可以说,在屈原的时代,古希腊甚至西亚古迦勒底人关于天空星座的认识当已流传到中土,其把星座比附成人或动物的想象亦应流布甚广。把猎户星座腰间三亮星下方的三颗小星比作猎人的佩刀,流布到中土可能就演化成佩剑。这恐怕亦是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竦长剑”的来源。此种想象及其恰切,非常切合猎户座比附后的猎人形象。

当中西文化进行交流之时,流布于中土的这些神话传说经过融合改造,已深深根植于人们的记忆与思维中。屈原的一些作品正反映出这种因文化交流而凝固成某种语词的穿越时空性的深层意识,故而留给后世诸多神秘意蕴,以供世人探寻觅求。

作者: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博士生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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