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雁
关于余茅同的死,外面传说纷纭,有人说他得花柳病死的,有人说他让一个肥胖的女人扼死的,有人说是一个弱智女人趁他熟睡时用电钻钻穿他的喉管死的。其实这都是一种猜测。他的死我和林峰多少知道一些。
1
余茅同成为我的顾客,是有原因的。
有一天顾客在柜台前说着小城里的新闻,他们说到一个叫余茅同的人,说这人整天穿一件破烂的衬衫在菜市里游荡。这件破烂的衬衫本来是白色的,不知哪年月穿上去,一直不见换过,也不知还要穿到几时,衬衫已经布满病灶似的斑点,变成灰色的。他很喜欢和上年纪的女人说话,但她们都不爱和他说话。他很想干什么让她们刮目相看,但一直干不出什么让她们刮目相看的事情来。他穷臭了。现在他却发了一大笔财。他发财的手段很毒,居然狗一样蹲在马路边等车来撞。一辆倒霉的东风车开了过来,没想到让余茅同冲上去撞了。余茅同像一堆垃圾倒在车轮下,一条腿被轧得稀烂,一摊污浊的血染红了半个车轮和几尺阔的马路。余茅同很久才爬起来,抱着烂腿狗一样哭着。他是真的伤心。倒霉的司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最后将他运送到医院去。余茅同在医院里,虽然有些痛,但好吃好住,还得了二十万元赔偿费。医院里得绝症的人穿着柳纹病服,动着瘦骨嶙峋的四肢在病房门口,在药房窗口,在检验科窗口走来走去,拼命想用金钱买回性命,余茅同却用性命去换钱。余茅同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在小城的街头巷尾让原先并不知道余茅同的人一遍一遍地述说。我们的领导和我们一样知道得这么快,并马上命令我们去吸储余茅同这笔款。
为了赶在他人之前将他的钱吸储进来,我和林峰连夜提上十斤香油一袋苹果去找他。银行规定不能以不正当手段吸储,但没明文说明什么才是不正当手段,也没明文说明不准买水果香油上门探望群众。现在银行多过药材铺,除了农村信用社,还有城市信用社,农行,工行,建行,发展银行,还有基金会。各行又分很多个储蓄点,在巴掌大的小城里密密麻麻地分布着,都希望将全城所有存款都拉到自己的储蓄所来。我们的领导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不断叫我们去开会,不断将任务分下来,还一旬一旬地分,不完成任务月底就得扣六百元工资,扣六百元后我们就只得四百元了,在这个大把大把地耍票子的年代,这四百元工资扣了水电费电话费后,就得吃西北风。谁都不想在这个百花齐放的经济社会里做乌龟王八。我们在黑乎乎的村子里摸了半个小时才摸到余茅同的家。
余茅同的家烂臭了。一个大厅两个黑暗的耳房,是生产队时的旧房子,墙壁的灰泥一层一层地脱落,板舂的篱墙裂缝太大,冷风丝丝地窜进来,和他抢房子似的。大厅神公墙上贴着一幅毛主席像。乡村人家神公墙上都贴着毛主席像,说毛主席是神,能辟邪。墙下塞着烂凳子破麻袋烂谷箩,还有薯刨镰刀锄头铁,还有可以用来装豆种的龟苓膏盒。一边耳房放着挂满蜘蛛网的旧床架,地上撒着几只干枯的烂薯;另一边耳房是余茅同的睡房,一只尿桶放在床脚,有一种古怪的臭味从里面冒出来,让人不敢呼吸。这就是没有女人的余茅同的家。像一个狗窝。
余茅同抱着腿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抱着的那条腿很细,很滑,是肉色的。是假腿。
虽然是假腿,但现在的余茅同比抱着真腿的余茅同神气多了。抱着真腿的余茅同是卑微的,我们不认识的,抱着假腿的余茅同虽然是个残疾人,但坐得端正,坐得胸有成竹,是我们储蓄所同志低声下气地寻找着尊敬着的重要人物。
余茅同将两只凳子让给我们坐。凳子还有余温,说明刚才有人来过了。我们的心一下子不踏实起来,怕余茅同已经答应将钱存进别人的所。我们下定决心,即使余茅同答应了别人,我们也要拉这笔款,即使已经存进了别的所,我们仍要拉住这笔款,我们的办法是用比别人更多的礼品,甚至直接用打红包的形式,让他将存款提出来存进我们所。反正我们所的顾客也经常这样让别人挖走,我们当然也要这样挖走别人的顾客。只要能吸到这笔款,给他倒马桶也行。
我们将礼品放在一张烂台子上,说是领导吩咐我们买来看你老人家的。余茅同就亲切地等着我们说话。我们不敢直接向他宣传储蓄政策。有的顾客不喜欢我们说储蓄政策,只关心存钱给我们有多少好处,方便不,若有人来冒领,保不保证不让领走。总结以往经验,我们第一步工作是问候他:身体好吗?需要帮助不?余茅同和蔼地告诉我们,他很好,能吃能睡,只是有时骨头有些痛。
我说,茅同叔,现在社会复杂,经常有贼入屋偷钱,你一个人,又身体不好,钱最好存进银行,让我们给你保管。
余茅同说:“一旦银行像工厂一样倒闭了咋办?我的钱不就没了吗?”
我说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银行不会倒闭,只有资本主义国家银行才会倒闭,即使有哪家银行撤了,国家也会将存款兑现给群众,要相信银行。
余茅同说:“信不信由我,现在说得好听是想我存钱,你们有好处。”
我只好老实说,如果没有好处,我们能摸黑来吗?可存进银行你就没有好处吗?
余茅同就沉吟着,拿主意的样子。最后他向我们阐明这笔款的重要性:
“同志,我七十岁了,家里穷得连一只加责(蟑螂)都养不起,我没老婆,没后代,没人捧香炉,活着没用,我弄这笔钱是要娶回一个女人替我生仔,我的钱不能存,你们把东西拿回去吧。”
余茅同是本分人,不想存钱就不敢要我们的礼品,要是有的人,先收下礼品,再说改日将钱拿来存,但是过了很多天也不见人来存钱,街头见了我们就说真不巧,有一件事拿钱急用去了。那些人不讲道义,余茅同就是不同。
我们告诉他,将钱存进银行同样可以娶老婆,而且会更加安全,到时你想要多少钱就来取多少钱,我们不但像守财奴一样守着你的钱,钱放在储蓄所里还可以生利息。我们给他计算,如果将二十万元存进银行,按活期利率月息千分之二点六二五计算,一年就可以得到六千三百元利息,按定期一年利率月息千分之九点一五计算,一年就可以得到两万一千九百六十元利息,而放在家里一分利息也得不到,说不定这笔钱已经有人打主意了,就像东头村的呆来,春节摸奖中了十万元,第二天夜里就让人捅了一刀抢了钱。现在很多贼都是要钱不要命。
这句话并不是冲着余茅同撞车的事说的,却说中了余茅同的心事,他拿不准哪天有亡命之徒闯进来杀了他将钱抢走,就像他用命换钱一样,于是就同意将钱存进我们所。
2
我们开始了和余茅同打交道的日子。
余茅同一出名,他以前什么事都让人翻了出来。我们的顾客在柜台前一点一滴地说着余茅同的过去。说余茅同不但不是没有老婆,而且还不止一个老婆。他一共有三个老婆。但不是同时拥有,而是先拥有一个,再拥有一个,然后再拥有一个。他之所以现在连一个老婆都没有,是因为娶第一个老婆时,有人教唆他,说要想娶回的女人乖乖听话,洞房那夜就要痛打她一顿。余茅同当然想女人听话。洞房那夜,他将羞答答的新娘子提了起来,先扇几巴掌,又扔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问你怕不怕。新娘子既不说怕,也不说不怕,只是死活不肯和他圆房,第二天一早就跑了。余茅同只得娶第二个女人。娶第二个女人时仍然听别人教唆,洞房那夜又将新娘打了一顿,新娘又跑了。娶第三个女人时,那些心眼不好的人不想坏事做尽,不再教唆他,但是这个女人一进门就听人说了余茅同以前的事,还没圆房就连夜跑了。之后余茅同不但娶不到女人,还让大家叫做呆同。
余茅同发财后,就要用钱来买老婆。他一要买老婆,大家就全知道了。媒人快将他的门槛踏烂了。
余茅同第一次来取钱是在一个太阳很毒的中午。这个中午余茅同戴着一顶烂草帽,像一只胆小的老鼠在玻璃门外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我打手势让他进来。他轻轻推一下门,见门不开,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看这门到底是怎样开。我们正在为一位顾客办理存款手续。这位顾客是个幽默人,他向余茅同打手势说:“用力向左边推!”余茅同就用力向左边推,门没开。顾客又说:“用力向右边推!”余茅同又用力向右边推,门依然没开。顾客又说:“用力向两边推!”于是张开两臂的余茅同就像一个大字贴在玻璃门上,一身黑色旧衣服像一团晒皱的咸菜在玻璃门上压出很多乱七八糟的条纹来。他拼命地推着。这位幽默的顾客办完手续后,大笑着拉门出去。余茅同一下子跌了进来。那条假腿咯吱一声像要断了。
余茅同爬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乡下人傻,不懂得开这种门。”
我告诉他,只要用力往里推就开了。
林峰说:“茅同叔,取钱买老婆么?”
余茅同不回答他,打量着储蓄所说:“这里凉阴阴,同志,我每天得来这儿坐坐,愿短活十年命。”说着坐在外面那张沙发上,除下头上那顶烂帽,舒舒服服地叹起空调来。他身上那股臭味就慢慢地在空调室里扩散、漂游,弄得人很难受。
余茅同坐了很久才想起要办的事情,就戴上烂帽子,手伸进口袋里一边掏一边来到柜台前。他低着头很久没抬起来。我除了看到那只烂帽头,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不会将一只炸弹扔进来吧。现在抢银行的事情经常发生,抢的手段也很绝,先在柜台外面用枪将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打死,再堂而皇之地撬门进去搬钱,或干脆扔一只炸弹进去将人和门一起炸飞。内部文件经常报道这种事情,很多储蓄所纷纷安装了电视监控和防弹玻璃,保护存款和工作人员的安全,我们还专门学了一套应对的办法。我们储蓄所还没安装防弹玻璃,只要余茅同有胆量,完全能将一只炸弹从不锈钢栏杆的空隙里扔进来,但我相信余茅同不是那种人。我很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仰头望着天花板,余茅同就像碎片一样清晰地映照在一块块平面镜上。只见他先用瘦瘦的手指从一团东西上绕着圈子解下一条很长的红头绳。这条红头绳可以弄成一段一段让一个女人扎半辈子头发。他又慢慢扣下六条橡皮筋,再小心地揭开一层破旧的黑布,又揭开一层破烂的红布,又揭开一层报纸,又揭开一层肮脏的胶纸,终于见到那本五天前我们为他办理的、折叠得像铜钱那么大的红色存折。
余茅同将那些杂物小心地放进裤袋里,抬起头,尖着嘴巴,凝定眼珠。大概是东西放好了,才咧嘴一笑,露出荒漠般的牙床,只有一颗硕大的门牙丰碑一样威风凛凛地悬着。他说:“同志,取三千元。”
城郊的孤寡老头买一个女人就是这个数。
我记账后,将存折和传票递给林峰。林峰接过盖了印章,从抽屉里拿出三沓百元大钞,左手压着,右手提起一端,食指和中指夹着沙沙沙钩了九下就点完。他将钱和存折传票递给我,我也压着沙沙沙钩了九下就复核完。
有几张钞票很脏,有股恶臭,是卖咸鱼的人存的钱。有几张写着名字。流通的钱经过无数人的手后,不但留下很多污渍或损痕,甚至还有一些文字。我收集到过几张写着字的钱。一张写着:“×××和×××是贼!”这两人都是小城里的官员。我觉得在银纸上骂人很好笑,就印象很深刻。一张写着:“张爱莲,我爱你,我在鸭行边的桥仔头等你,不见不散”。在银纸上谈恋爱也很有意思,我也印象深刻。一张写着一组手机号码13017267891,没多大意思;一张列式计算了一道数学题,但没得出结果,让人心里有一种悬念。现在这名字估计是收学费时教师叫学生写上去的,目的是拿到银行时一发现有假就按名字退回给学生。
我将钱递上去。余茅同并不马上将钱拿走,而是伸出舌头来,用食指醮着舌头里的口水一张张地点。他乌黑的手指将口水带出来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这条线变成弧形慢慢垂到地板上面。我想叫他不要用口水点钱,不要用点钱的手摸自己的舌头,钱比人拉出来的粪便还脏,这样点钱不但会感染疾病,还将自己的疾病带给别人,但我不敢说。因为有个顾客用手摸着舌头点钱时我说了,他很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说我做同志就看不起农民了,假正经。从此我再不敢叫顾客不要摸着舌头点钱,包括余茅同。我高兴钱是他要拿走的,如果是存进来的,我就不得不一张张摸着他湿漉漉的口水。
他点完后,就像孔乙己一样将钱工工整整地在大理石柜台上排了三行,用手指一张张点着“一、二、三……”钞票里的人头像让余茅同的手指一一戳着。见每行都有十张了,就一张张拿起来对着光看一会,背着光看一会,看过后又用手指在上面来回地摩擦几下,又抖几抖,又用两手各揣一端扯几下,听到有塞塞的响声之后,又要我们放在验钞机里正面过一下,背面过一下。他怕我们给他假钞。他一点也不掩饰对我们的不信任。
他说:“是买老婆的钱,不能假啵。”
我说:“看清楚再拿走,走出门口我们就不负责了。”
于是他更加细心地看着。但我知道他不懂得分辨真假钞。凡是像余茅同这样看钱的人都不懂得分辨真假钞。真钞里的内容假钞里都有,你对着光看有,背着光看同样有。假钱当然有假的特点,但假法各异,假得很真,你不懂,迷信暗号就很容易上当。我们只看水印,看纸质,到手看一眼就知真假,甚至不用看,几张钱从指缝里经过,手感异样就抽出来,一看,假的。我们储蓄员就有这种本事。像余茅同这样看钱太好笑了。我们不理会,任他看。
余茅同出去后我就和林峰看报纸。报纸上又登出了调整利率的消息。不知为什么,利率年年调整,一年居然调整几次。每笔定期利息我们不得不分时段计,利率从哪年哪月哪日起到哪年哪月哪日止,要一节一节,一段一段,一天一天,一分一厘地计清、计准,稍有偏差,稽核下来查着,要罚款的。其他行早已经通存通兑,全部用电脑操作,而我们的定期存款还要手工计息,这比我们的储蓄柜台没有防弹玻璃、没有电视监控更让人心烦。我们就是这个档次。好在我们社最先是由农民合股办起来的,我们面向农村,靠的是农民的阶级感情。
我和林峰看着报纸上的消息,余茅同却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他一进来手就像锄头一样砰砰地掘着柜台。手上的青筋一条条老树根一样拱起来,手指也一条条老树根一样痉挛起来,一副要和我们拼命的架势。我和林峰吓得心别别跳。他激动得眼红鼻赤。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们给我假钞……”
我们吓了一跳。他喘了几口气,控诉就像炸弹一样向我们炸过来:
“你们不上门求我,我会将钱存进你们所吗?你们知道有多少银行同志上门求我吗?我的钱没地方存了吗?我好心将钱存给你们你们却给我假钱,你们还有良心吗?我都要入土了,你们年纪轻轻,连我买老婆的钱都骗,还是人吗?你们不怕雷公劈吗?你们骗了我的钱能安心吗?你们这样昧良心不怕子孙后代折坠(报应)吗?”他的手将钱压在柜面上,气咻咻地抹着眼泪。
我看着林峰,林峰也看着我。我不否认我们有时也收到假钞。这年头制假钞的比制验钞机的还高明,假钞有时过机,真钞反而不过,如果依赖验钞机,就很容易收到假钞。我们都不敢相信验钞机,都用肉眼一张张看过,有时来人实在太多,就没法排除看漏眼。但余茅同这三十张钱我看得很真切,全是真钞。
我拿过他压在手下的钱,抽一张看,再抽一张看,全是假的。是全新的台湾版,水印很浮,手感很滑,纸质还有些厚。这三十张钱绝对不是刚才放出去的三千元钱。已经是下半年,新钱没出来,库存里都是半新旧的钱,刚才放出去的全是半新旧的钱,有几张还写着名字。
我说这钱不是刚才拿出去的钱。
余茅同觉得我在抵赖,就愤怒地将一只只口袋反出来,他身上一下子像长出了一只只没有手指的手掌。他说他全身上下包括内裤在内都没藏一分钱,就这三十张钱。我问钱拿出去后经过别人的手了吗。他说给一个在门口买水果的青年人看过。年轻人接过钱一看,说全是假的。为了让余茅同相信,他还拿出他的真钱来用荧光灯照给余茅同看,说真钱照出的暗号比假钱光,周围的人全围过来看,都说钱是假的。
余茅同激动地述说着。
我说,给出的钱是过机的,你一张张看过,是半新旧的,有几张还用铅笔写着名字,这钱是全新的,没一点污痕。
余茅同一下子晕倒似地踉跄一下。我将钱放在验钞机里,过不去,有刺耳的报警声。
我说真钞让青年人换去了。
余茅同急忙拖着假腿奔出去,又拖着假腿奔回来,脸色灰灰的,说不见人了。
林峰见他刚才骂得毒,拿过作废印,说统统盖了作废印再和你说。余茅同突然掩着脸嚎啕一声:“冤枉呀——”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嚎哭起来,那条假腿咯吱一声像要脱离他的躯体,吓得林峰的手在空中颤了颤。
文件规定发现假币一律没收,盖上作废印,做记录上缴,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因为一没收假钞,顾客就生气地将钱提走。按照余茅同的话,就是我的钱没地方存了吗?所以有时我们不能按规章制度办事。各银行你抢来我抢去,倒贴业务费用不说,还助长了顾客的不正之风。有的顾客提着一笔钱一个银行一个银行地轮着存,做起专吃银行业务费用的生意来。在这种环境下,我们宁愿吃亏也要偷偷将假钞退回给顾客。余茅同的二十万元存款在我们这儿举足轻重。林峰的作态只想吓吓他,让他知道厉害。
林峰将假钞退回给余茅同。余茅同即刻停止嚎哭。他骂道:“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吃完我三千元就去赶死吧!”
余茅同见错骂了我们,而且骂得那么毒,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很不好意思。他叫我们重新给他取三千元。
他取了钱,向我们要了一张过期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将钱包好,塞在一条长长的女人丝袜里,绑在腰间。丝袜估计是他买的女人给的,又教他这么做的。
余茅同拿走三千元假钞,很明显,他会想法子去骗人,补回损失。
对于余茅同是怎样花掉那三千元假钞,都骗了些什么人,我们不知道。有一次余茅同来取钱,我问那三千元假币的去向呢,他不肯说。我说东圩市场一个卖纸宝蜡烛的老太婆让人给了两张假钞,一时看不开,躺在路上要自杀,是你干的吗?他说他不会做这种伤阴恻的事。他说:“买冥纸给假钞鬼要索命的。”
3
余茅同买了多少个女人,买的都是什么样的女人,顾客们都了如指掌。他们来办理业务时,就坐在监视我们点钞的高凳子上和我们一点一滴地说。
他们说余茅同买回的都是一些昧良心的骗子。她们有的只和余茅同过了一夜,有的过了三夜,有的过了两夜。总之都是骗了钱就跑。有个女人是熟人阿三带来的。见是熟人阿三,余茅同放心了,但要听一听这个女人的来历。阿三说,女人今年才三十岁,本来像母猪一样能生一大堆的,老公却死了,埋葬老公后又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只得嫁人还债。余茅同说:“跟着我,会有好日子过的。”
在小城里,有二十万元存款的人就是有钱人,有钱人日子当然好过。
女人留了下来,三千元给熟人阿三拿走。
女人就这样做了余茅同的老婆。农村里很多年轻人结婚不领结婚证,余茅同老了,就更不领了。年轻人不领结婚证,但要摆酒席,余茅同老了,就不摆酒席了,有女人同吃同睡就是两公婆了。虽然不摆酒席,但还要按风俗行事。
按照风俗,女人三朝后要回娘家。女人说回娘家时想顺便将债还了。余茅同就给她一万元。但心里不踏实,就紧跟着。
女人说你要买一件新衣穿着见丈母娘。余茅同就和女人去中心市场买衣服。女人拿几件衣服在余茅同身上比来比去,说穿这件太年轻,穿那件太老,没合适的。女人顺便给自己看了几套衣服,穿着挺漂亮的,就买了。余茅同想为自己买一件衣服时,一摸口袋,钱用光了,同时发现,女人不见了。
余茅同像破案的警察在中心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眼光搜索着蚂蚁一样的人群,嘴里还不断地骂着:“×他妈!×他妈!×死他妈!”
他转到天黑也不见女人时,只得回家等。等了很多天仍不见女人回来,就去找熟人阿三。他不是那种凶狠要打架的人,只是问:“阿三,我×你妈,那个女人娘家在哪儿!”
阿三说,女人是别人带给他的,他也不知女人娘家在哪儿。
余茅同说:“我×死你妈,又跑了!”他流下两滴老泪。
余茅同一次次被骗后,学精了。媒人一来,就先取一小部分钱。这天他直接带女人来取钱。他说取一千元,女人说两千元。他又说一千元,女人又说两千元。余茅同不知怎么办才好,就退到女人的背后瞪大眼睛望着我们,用力伸出他的食指。其实他用不着偷偷摸摸伸出那只手指,我们都会取一千元,因为钱是他的,不是那个女人的。余茅同却不懂这个。他见我们听他的,就愉快地笑了。
我看了余茅同存折的余额和流水记录。他长长短短来取了三万多元,都是买老婆用的。每次来都特别叮嘱我和林峰,如果信用社一不行就赶快告诉他,因为他的钱统统是老婆本。我们再三解释信用社是国家合法的农村金融机构,和其他银行利率一样,安全性都一样。但他对我们咬文嚼字的解释没一点兴趣,只是特别强调说,他已经到神前誓过,他一定要讨个女人回来生孩子,让他死时有人捧香炉,否则死不瞑目。
他说:“这笔钱就是我的命根,如果这笔钱没了,也等于我死了!”
我和林峰即刻呸了一下,叫他别说不吉利的话,他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余茅同告诉我们,他以前的老婆跑了是因为他穷得没法过。别人说他老婆是让他打跑的。我们宁愿相信余茅同,因为余茅同的事只有余茅同知道,别人说的都是瞎说。
4
有人说余茅同是让一个肥胖的女人扼死的,其实不是。不过我们的确见过他和一个肥胖的女人在一起。
那是发生在一个中午的事情。那天中午他和一个肥胖的女人来取钱。这个女人像母夜叉一样站在瘦小的余茅同身边。我想如果余茅同和这个女人过日子,她一生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余茅同提在半空,再往下将余茅同摔死。但我觉得她不像余茅同买回的女人,又想不出哪儿不像,总之有些不妥。余茅同要取三万元,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就更不妥了。我疑惑地望着他们。他们平静地望着我。我说茅同叔,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等我处理完一些账再给你办理。
我这样做是出于好心。这段时间经常传说用迷幻药迷幻人的事情。迷幻的方法是拍拍你的肩膀,或和你说话,只要你被拍了肩膀或接了话就马上被迷幻了,一被迷幻别人叫干什么就乖乖干什么了,但只是一时失去心志,药效一过就清醒过来。听东门储蓄所的同事说,有位顾客让人迷幻了,来储蓄所要将所有存款支走,警惕的储蓄员叫他先坐一会。这位顾客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会过后他就清醒过来,一下子不知自己为什么坐在储蓄所里,于是莫名其妙地回去。当然这只是传闻,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还是多了一个心眼,觉得这女人很可疑,觉得她是专骗余茅同的钱来的,甚至觉得余茅同让这个女人迷幻了。我想拖延时间观察,但余茅同觉得我们欺负他,就跳起来骂道:“同志,你是什么态度?”他口水喷到我们的脸上。林峰抹着脸上的唾沫,不经意骂了一声×他妈,余茅同即刻又跳起来喊:“哎呀呀同志,你不支给我钱还敢×我妈?我妈坟头的草都枯几十年了你还×她,你还是人吗?”
余茅同暴跳如雷,但思维清晰,我们就排除他被人迷幻的可能,而且见他恶狠狠的,就给他取了钱。
他出门前拿着存折左看一会,右看一会,我问有问题吗?他不吭声就和那女人出去了。
不到三分钟余茅同又急急跑回来要取十万元,我们大吃一惊,问取这么多钱干吗。余茅同心急火燎地说:“快,别误我的事,以后再告诉你们!”
余茅同神志清醒,逻辑思维很清晰,但是我说,机坏了,下午才能取到钱。这样做可能真会误余茅同的大事,但余茅同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大事呢?他和那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将全部存款倾出去,总觉得不是好事。
后来他十分惋惜地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后来余茅同又来到储蓄所。他不是来取钱的。他一见我们就恶狠狠地说:“同志,你们明知我是让人迷幻了,为什么还支钱给我?我要你们银行赔钱给我!”
我们大吃一惊,银行的钱能随便赔出去的吗?
我们说茅同叔,钱是你自己支走的,没得说了。
“你们不是说钱存在你们所很安全吗?你知道那个骗子吗?她说和我做一笔大生意,会赚十倍的钱,可是将钱交给她后,她就不再回来了,我要你们去报案将她捉回来。”他眼圈红红地想哭。
关于报不报案,我们费了一番思量。这种骗子经常出没,被骗的人很多,都是以做生意赚钱为由,有报纸透露实情,说其实被迷幻是假,贪心无知是真,但被骗的人不好意思说出真相,就说是被人迷幻了。显然余茅同就属于这类情况。
由于余茅同目不识丁,我们还是向派出所打了电话,但对方说:“这种事太多了,叫他以后警惕点吧。”
余茅同知道没希望了,眼泪流了下来。我们安慰说,你有二十万元存款,不,是十七万元(三万买了女人),她只要你取三万,有的人一次就被骗得倾家荡产,看不开要自杀呢,你赶快到菩萨面前跪拜谢恩吧。
余茅同一下子又觉得有道理,脸色由阴转晴。他说:“同志,以后如果有人和我来取大笔钱,你们就不要取给我,我就是骂你们也不要取。”
其实他不知道,他应该感谢我们不支给他十万元。
为了表示歉意,他到对面摊档买两个木叶饼来叫我们吃。
他放下木叶饼就走了。
林峰说他不可能吃余茅同那双积满污垢的手拿过的东西。一想起他用手指摸着舌头点钱就想呕。我和林峰有同感。这两个木叶饼放在那儿,几天后就长霉变质,扔掉了。
5
关于余茅同的死,我还得慢慢说,现在先说一个秋风扫落叶的夜晚。这个夜晚我们社开紧急会议。主席台上坐着一排人物。有本社的正副主任,有联社主任,有联社派下来蹲点的负责人。会议的内容是怎样将存款搞上去,怎样面对存款不断下降的严峻考验。副主任点完名后,领导们就一个个等着发言,他们有满肚子高见,非得全部说出来才心安。会议一直从八点钟开到十一点半,他们还在轮流着说,补充着说。他们说,现在全民都面临下岗,很多大学生正梦想着挤进我们社,而我们社绝大部员工都是洗脚上田的农民,很多员工除了勉强认得几个阿拉伯数字外,文字是不认得几个的。领导叫我们回去睡觉时好好想想,我们应该怎样选择自己的出路。如果我们不能完成任务,不积极去拉存款,就要就地下岗,让别人进来干。你想想,连大学生都要来和我们抢饭碗了,有比这种事情更可怕的吗?我们便人人自危了。
我们除了上班守住柜台,下班后要设法将顾客存在其他行的存款拉过来。这段时间却邪得很,不但不见余茅同来,连平日喜欢和我们闲聊的顾客也不来。即使来,也是来提款。他们的理由各种各样。有的说要建楼房,有的说借钱给亲戚救命,有的说原先欠人家钱,现在要还,或者正在做一笔大生意。他们尽量不伤我们的感情,因为他们大都吃了我们暗中给的好处。他们却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社的存款急剧下降。我们的领导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不断接到紧急会议通知,不断恭恭敬敬地坐着听领导们轮流教诲,不断接受领导为了充分调动员工积极性而分下来的任务。完成存款任务百分之五十以下的所全体员工要就地下岗,完成百分之五十以上不到百分百的所只发两百元生活费,完成百分百也只能发六百元,扣除的工资到季度末看全社总体情况才能发一部分回来。我和林峰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我们提着水果上门找,但以前的客户一见我们就像老鼠见猫一样躲起来。我们没法将他们提走的钱拉回来。我们想做虚数,但领导精得很,早防着这手,库存限额只给八万。如果欠十几万,就是将八万限额全部做了假数仍不能完成任务,非得拉存款不可。拉谁的存款?拉以前在这儿存过钱的大生意人的款?你买礼品上门也没用,他们说人家工行农行通存通兑,一卡在手天涯海角随存随取,你们信用社搞一笔电汇要好几天,有时还不知什么原因在半路卡来卡去资金没法到位,水果在仓库里迟一天就全烂了,不是不给人情,而是经济社会时间就是金钱。没有什么比金钱更重要的。
我们正在苦恼,基金会的车辆已在门前的街上慢慢地驶了十一个来回。 车上扛着红彤彤的牌子,车上的人用喇叭大声向群众宣传:
“基金会是国家批准设立的,是稳定可靠的,我们的利率是两分五,我们顾客至上,信誉第一,欢迎乡亲们来基金会存钱。”
两分五钱利率你知道是多少吗?让从这儿提走钱的顾客给你算算吧,他们会告诉你,两分五利率即是你存一千元,一年就可得到两百五十元利息,存一万元,一年就可以得到两千五百元利息,存十万元,一年就可以得到两万五千元利息。如果你有上百万元,那就不得了了。你点着手指再计算计算,如果你有十万元存进去,你这年就可以坐着吃利息了,你一年里去哪儿挣这个数?所以基金会一吸储,我们的存款就像流水一样往外流,要挡也挡不住,什么阶级感情,见鬼去吧。你的阶级感情能给群众两分五钱利率吗?往日和我们成为朋友的顾客现在都不是朋友了。
我们看着驶来驶去的基金会宣传车,心里不是滋味。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余茅同。他戴着那顶烂帽跟在宣传车后面走。宣传车开得特别慢,像有意等他,于是他干巴巴的身子就很容易跟了上去。他向车里指手划脚说着什么,车里人伸出脑袋来,十分热情地和他说着什么,余茅同的神情就越加热切了。他尖着嘴巴盘算着什么。我和林峰看着这情景,无可奈何地低头来看报纸。
我们社的日子一难过,纪律就更加严明了。上班时间一律不准看报,顾客一进门要马上起立向顾客问好,要热情地问顾客是取钱还是存钱。如果不说这句话,一让抓住就要就地下岗。上次顾客一进门我们就马上起立,问顾客取钱还是存钱,这位顾客可能心情不好,他恶狠狠地说,问什么问,写了传票就知道。我们就卑微地低下了头。但是领导却认定这是礼貌用语,印在书上要我们背诵,作为领导下来检查时的考题,到时如果背不出来,就要就地下岗。领导天天来巡,看报纸让抓住了也要就地下岗。自从中国有第一批人员下岗,领导动不动就拿下岗来恐吓我们。但是林峰就是看。他说领导不可能时时来巡,第二个理由是既然不能看报纸,为什么单位要订报纸,第三是社都危机四伏了,领导为什么还天天用公款上酒楼去按摩室?领导比我们更不守规矩,所以林峰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的报纸。
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跟着是一股怪异的臭味飘进我的鼻孔。余茅同将邋遢的身子从门缝里挤进来。他谦和地叫我们一声同志。现在的人就是叫狗叫猫也不叫同志,只有余茅同叫我们同志。
我们即刻起立向他问好,问他是存款还是取款。余茅同却斜着眼睛不说话了。他尖着嘴巴将手伸进裤袋里掏。余茅同不理我们我们也不敢吱声,怕他一不高兴就打电话给我们的领导。投诉电话就挂在柜台的不锈钢架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上面还挂着一块红彤彤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如果您满意请告诉您的亲友,如果您不满意请告诉我的领导。”别以为这是我们储蓄员的意思。这句话是领导写出来叫人镶在牌子上挂上去的。这块牌子代表领导监视着我们。虽然余茅同不识字,来存取款是按手指印的,但他早就从我们的热情中摸出了门道,知道储蓄所同志表面上干手净脚地坐在空调室里,其实像泥捏的一样软。他存折里的钱才是硬家伙。
我们等他说话,不想他面无表情地说:“同志,将钱统统取出来给我。”
虽然事情早就料到,但我们仍然惊慌失措。
我说:“茅同叔,你是提钱到基金会去存的吧。”
余茅同斜着眼睛说钱是他的他要提就提,理不得他提到哪儿去。
余茅同一变心就冷酷无情,一点也不找理由,一点也不怕伤我们的心。
根据上头的意思,遇上这种情况,我们就要做一通基金会的反宣传。我们说,基金会是国家批准设立的,但法律规定基金会不能搞储蓄业务。基金会搞储蓄是违法的。据基金会内部员工透露,他们的头头挥金如土,第一年就将顾客的存款乱贷乱吃乱分了,基金会不受人民银行管,贷出去的钱收不回来,还要支付庞大的利息数额和到期的存款,他们现在是出更高的利率和出更多的业务费用上门游说群众拿钱来支撑门面,基金会这样乱来很快就支撑不住了。我们是为你好,不想你受到不应有的损失。
余茅同不耐烦地斜视着我们,仿佛我们都是骗子。他说:
“你们是农村信用社,人家是农村基金会,都是农村的,人家的牌子红彤彤地挂着,一样是政府批准的,你行人家怎么不行?人家利息高你眼热?你们不想我提走钱就给我两分五利率吧。”
我们一下子没话说了。我们当然不能给他两分五钱利率。林峰即刻表示:“茅同叔,利率是国家银行规定的,我们没权利提高,不过我们可以在业务费用上给你三百元,怎样?”
余茅同当即笑了起来:“三百元?你知道人家基金会一年给我多少利息吗?你三百元算×用!”
我和林峰就没话可说了。为了笼住顾客,我们的定期存款加息百分之二十已经高过贷款利率了。我们已做到了极限。
这么大笔钱我们一下子没法拿出来,因为所里库存限额极少,各所每天向总库大量提钱,总库已经空了,到上头大量拆借资金仍然杯水车薪,主任在大会上发狠说,各所不得再向总库要钱,要自己找钱办理业务。我觉得荒唐,但时势就是这样。这笔钱将我和林峰难倒了。
我们硬着头皮向领导请示提十四万,领导说总库空了,要我们无论如何得留住顾客,否则就地下岗。于是我和林峰说:“茅同叔,过两天来取好吗?”余茅同即刻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他砰砰地敲击柜面,大声喊叫:“我叫你们银行一不行就马上告诉我,你们却不告诉我,现在没钱了,一定是败了,你们不支给我钱我就到外面大叫你们没钱了,让大家来要你们的命!”
这种时刻余茅同露出了他撞车的狠毒,我和林峰都吓了一跳。弄不好他会给全社带来一场灭绝性的灾难。我们即刻将这件严峻的事情报告领导。
林峰接电话,说:“什么?要我们?我们到哪去弄这笔钱来支付?现在顾客要到外面散布谣言啦,你让我下岗好了,后果看谁来负责!”
林峰抓着电话不出声了,之后放下电话,说押钞人员已到各所提钱去了。
林峰气没消,骂道:“妈的,他们大权在握,只顾花大笔业务费用去吃去喝去拉关系,一遇紧急情况就挖空心思想着怎样挤压和恐吓我们,妈的,要我们就地下岗,要下该他们先下。”
余茅同终于提走了十四万元,领导开恩,没让我们下岗,只发两百元生活费,连买米的钱都不够。想想也难怪余茅同,我们只是柜台储蓄员,他和我们非亲非故,有什么理由管我们的死活。
6
在月底一个太阳很毒的夏日的正午,林峰盘算着怎样完成突击任务。虽然余茅同提走十四万元的白色恐怖日子已经过去,但每月工资照扣五百元和任务挂钩。月初下达任务,说如果完成任务就退回所扣工资。为了完成任务领回所扣的几百元,大家就拼命干,好不容易完成任务,月底最后一天领导又马上给我们追加了五十万元,说是为了充分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如果不完成任务,不但不发回挂钩工资,还要倒扣三百元,说月初下达的任务不算数。方案白纸黑字发下来,总之你休想完成任务。如果有哪个所胆敢在月底最后这天存款大增完成任务,领导就马上派人一早守在储蓄所门口,等押钞车一到,在你办理业务之前即刻查库,原来是做假数,不但撤了负责人的职务,全所每位员工罚款五百元。也就是,这个月不但领不到工资,还要倒贴罚款。谁都知道领导存心要扣我们的工资去花天酒地,就做这种猫玩死老鼠的把戏,玩得人心惊肉跳。我们这些洗脚上田的农民都怕下岗,一有风吹草动就诚惶诚恐,即使不发工资也不敢吱声,领导不给我们双休日,不给工龄假,不给加班费,要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拼命干。林峰在这个太阳很毒的正午就很苦恼地想了一番,希望完成任务。我看着玻璃门外的阳光,希望这种时候没人来,让我偷空瞌睡一会。
余茅同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他将玻璃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挤进来。他鼻子上贴了一块白色胶布,像白鼻头,很好笑。他一屁股坐在柜台外面的沙发上,慢吞吞地摸下头上那顶烂草帽,用十个乌黑的手指插进那头粘满泥粉和汗渍的白发里慢慢地抓。这顶帽烂了无数个细小的洞,像让无数白蚁啃过,又沤了不少岁月,一捏就碎的。余茅同现在有十万元存款在我们所里。虽然只有十万元,但也算是有钱人。他仍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我认为余茅同的思想永远走不出人民公社的同志年代,所以在别人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时他仍然穿打补丁的衣服。这就是他总叫我们同志的原因。
我估计余茅同又是来取钱买老婆的。听顾客说,余茅同一天黄昏赶牛回牛栏时不小心让一块小小的石子绊倒了,这一跤将他的鼻子跌歪了,好在没跌断腿骨,如果跌断腿骨,看来他下半辈子得在床上过了。余茅同认为这块小小的石子能绊倒他,不但因为他的假腿,最主要是因为他老了,很多老人一跌倒就再也起不来了,余茅同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要急着找女人。
现在我们就等着他来取钱,他却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一脸回忆的样子。他开始和我们聊天,他说,以前三个老婆中有一个他最疼爱,天一黑就端着煤油灯看她冲凉,帮她将全身每个部位一点点洗净。他的啰嗦让我很痛苦,因为他身上的气味不断向我们飘过来。如果柜台外面没有那张沙发,他就会直接来取钱又直接回去,但是这张沙发我们不能搬走,因为这张沙发是单位领导怕顾客站着等不舒服,就买来专供顾客坐的。余茅同不但坐在沙发上和我们聊天,还躺在上面睡大觉。
余茅同见我们不接他的话,就沉默着。一会又说,他上次买的女人比他小整整四十岁,可惜是弱智。
我们见过那女子。估计就是后不大家传说用电钻钻死他的女子。她跟余茅同来过储蓄所,乖孩子一样拉着余茅同的衣襟,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看余茅同搬弄着存折,一边用衫袖抹着流到嘴唇边的鼻涕。我和林峰都认定这个女子不会骗余茅同的钱,是一心一意跟余茅同过日子的,而且认定只要余茅同还有生育能力,她就能给他生出一个孩子来。有一天不见那女子跟余茅同来了。林峰问,茅同叔,你的小老婆呢?余茅同就告诉我们,他被人骗多了,始终不敢相信有好事让他捡着,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他坐立不安很多天后,就偷偷观察,可是一直观察不出什么来。有一次女子蹲下去大便时,他低下头去望。这一望他大吃一惊,只见女子便出来的居然不是粪便,而是血。于是他马上去打听,才知道这女子长期得这种病,老治不好,嫁了很多次没人要,最后塞给他。余茅同觉得又被人骗了,就将这个唯一能跟他过日子的女人送了回去。
他忘记了和我们说过这事,现在又说。我们懒得接他的话。那次他提走了十四万元,我们当月只领两百元工资,不过比起余茅同的损失又算不了什么。余茅同将钱存进基金会的第三天,基金会就挤提了。听说基金会的头头都跑了。我们看到基金会的门被吃人命的群众砸得稀烂。余茅同拿着三天前才喜滋滋地拿到手的存单坐在我们储蓄所的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他一边哭一边埋怨我们:“同志如果你们拉住我,我会将存款提走吗?如果你们不肯支给我钱,我会不见这笔钱吗?”
这种时刻余茅同完全懵了。他像被人迷幻时一样,随便说个理由便坚决要将钱提走,过后就来骂我们为什么支给他钱。我们的上帝有时很不讲理。
那时余茅同哭着哭着忽然收住眼泪发狠地说:“如果钱要不回,我就到乡政府去上吊!”
他的话不像随便说说的。你们想想,他连被车撞死都不怕,还怕上吊吗?
我和林峰却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任他老泪横流。
我和林峰并非幸灾乐祸。余茅同和我们非亲非故,他只是我们的顾客。就是有亲有故我们也帮不了他。我们只能表示同情。但同情有什么用呢?
后来听说有人收购存单存折,余茅同就匆匆拿着十四万元的存单去换成十万元现金重新拿回我们所存。余茅同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唏嘘不已。
余茅同坐了一会就要躺在沙发上睡觉。
林峰怕他睡着,就说:“茅同叔,又来取三千元买老婆?”
余茅同不吱声。林峰又说,你的老婆怎么总是一买到手就跑了?人家一生一世就一个老婆,你的老婆却算也算不清,你是不是皇帝命?
余茅同不理林峰,好一会才煞有介事地说:“下个圩日有人介绍一个给我,这次一定得生一个儿子。”
林峰“嘻”地笑了。他说,茅同叔,这次买回来就别傻着让她去逛市场买衣服了,你要将她锁在屋子里将她的肚子弄大了再放出来,看她还跑不跑。
他不接林峰的话,忽然起来对我说:“同志你算出一元钱的利息来给我看看。”
我一听差点没噎死。我问他要算定期的还是活期的,哪种期限?
余茅同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内容,而且种类期限这大堆字眼他根本不懂,我要他选择他认为我欺负他,就一下子收了笑容,那颗门牙高高悬挂着,混浊的老眼俯视着我,然后用那只枯瘦的手很有力地敲着柜台嚷道:“你不管我要哪一种,你就得算出一元钱的利息给我,否则我将钱提到其它行去!”
他这一着的确切中了要害。我看着他的蠢相压着怒火说:“你不说出哪一种我怎么算?”
“哎呀呀,同志你是什么态度?我要告诉你们领导。”他翻起老眼斜视着我,要枪毙我的架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砰砰敲击柜台,和县太爷拍惊堂木一样。
我将一元钱一年期限的利息写给他。余茅同拿着一元钱一年的利息对着光眯着眼睛远看一会,近看一会,也不知看懂了没有,只摇头说太少了,然后无可奈何地将一团让汗渍弄湿的钱递进来。这里所有顾客都不存几元钱,更不存几角钱,只有余茅同才几元钱几角钱地存,而且没谁的钱有他的钱那么臭。他告诉我和林峰,虽然他还有十万元钱,但不能坐食山空,他每天一早就去菜市卖菜,他要为将来的儿子攒够一幢楼的钱。
办理完,林峰将存折扔给他。他举着存折对着光看了好一会,说:“你给我做对了吗?别骗我,我眼花。”见有人进来,又请那位顾客帮他看了一遍才放心。
离去前他又向我要橡皮筋。他每次来存取款都要几条橡皮筋。给多了我有点不耐烦。我说:“你要那么多橡皮筋干吗,你又不是女人。”
他说:“同志你太悭吝了,我买回老婆让她扎头发呢。”
他接过我给他的橡皮筋,将存折折成铜钱大,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一点点将存折包起来,用橡皮筋一层层捆实,那只枯瘦的手又在柜面上搜索一会,确信没什么遗留下来了,才转身离去。他推开玻璃门时还患得患失地回头望几眼。我刚想舒一口气,不想他又折回来对林峰说:“同志你结婚了吗?未结婚就说说条件,我给你做媒,农村妹你要吗?农村妹喜欢嫁同志。”
7
余茅同根本没想到他会死得那么快,当然我们也没想到。他根本没想到他用生命换来了钱,最终却死在这笔钱上。
事情先由一场挤提风暴引起。这场风暴是一下子刮起来的。虽是突然,其实必然。
那是一九九九年二月的一个凌晨,各条马路鬼影般蹿来一群人,将储蓄所门口严严围住。我和林峰上班时,队伍已排到马路上面。人群里绝大部分是附近农村的群众。余茅同戴一顶烂帽夹在队伍里贼着眼睛,一副吃人命的架势。我惊讶万分。我们知道挤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挤提。我们不敢开正门,从后门溜进去。电话急急响着。领导急速地说,通知全所人到齐,看来其他所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气氛十分紧张,就像即将血流成河的恐怖。
“他妈的都食了癫狗肉啦!”林峰看着铁门外面无数只饿狼扑食般的眼睛,恼骂。电话机又疯狂地响着。上头不断地询问情况,而且要我们告诉所有顾客这是一小撮人想整垮信用社而有意造谣。要我们辟谣。面对愤怒的人群,我们声嘶力竭的解释都成了不可饶恕的谎言。基金会这种挤提风暴刮到信用社来,就像瘟疫传染一样,不是凭我们三言两语就可以治好的。如果我们的话顶用,群众当初根本就不会将钱提到基金会去存。
九点钟的时候押钞车停在后门,押钞人员抬进一个个装了死猪般的大麻袋,将一袋袋百元大钞抖出来,有意堆在储户都看得见的墙边,看钱已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我们才敢开门。门一开人群就潮水般涌进来。
“有钱,有很多钱,莫挤死人咧!”余茅同在人群里被夹得杀猪般尖叫起来。
铁门被挤得悚悚发抖,治安人员用尽吃奶的力气,最终还是把持不住,村民洪流般涌进来。余茅同尖叫一声,霎时不见了。柜台里立时伸进无数条长长短短猪肝色的手臂。虽然天不热,但汗水沿着他们的胳膊注进柜台。余茅同居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像被放在开水里烫过一样不成样子。他头顶上的烂帽不见了,一头卷满泥粉和油脂的杂毛凌乱不堪。他的手伸向我,汗水从他手臂的汗毛流经他黑乎乎的指甲,浸润着黑色的污垢慢慢滴下来,我伸手拿传票时就滴在我的手上。
余茅同见了我,死鱼翻生般直着脖子叫着:“同志我昨夜一夜没睡,凌晨三点十分到这儿,早餐没吃,同志你就帮帮忙,把我这笔做了吧,同志我就求求你了。”在同样声嘶力竭的人群里他生怕我听不见,另一只手就在柜面上砰砰敲击。这一次的敲击不再像县太爷的惊堂木了,而像一个垂死的人在作着求生的挣扎。
存折排成长龙,我无暇顾及他,急急擦净手说得排队。
“排队?”余茅同尖叫起来,“妈的我过不去啦!”他的确过不去了,疯狂的人群快要将他挤成肉饼。我向他保证绝对有钱,叫他明天来。
“妈的你说话算数吗?我信得过你吗?这笔钱是我的命根啊……”余茅同拖着哭腔。接着他将铜钱般大的存折递在我面前。柜台上无数手臂就像从地狱血河里伸出来似地乱抓乱挥,无数嗡嗡声就如血河里群鬼发出的呼喊,根本没法听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向人群吼道:“你们想尽快取到钱就要安静排队!”可是我的声音在激烈的嗡嗡声中比蚊子叫还小。治安人员已从第一道门退守到最后一道门。
人行行长赶来向汹涌的人群大声喊:“乡亲们,信用社是由人民银行批准设立的……”
有人即刻大声地喊起来:“妈的,我们要的是钱,别说废话!”
这句话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很多拳头伸出了人群的头顶。我记得很多年前开批斗会时出现过这种情景。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也跟着人群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我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情景。现在仿佛轮到我们犯错误了,是我们被群众批斗了。
这场挤提风暴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半才勉强停止。至于余茅同那笔款我是怎样做的已经记不清楚。天阴下来,刮了一阵凉风,就下起暴雨来,白茫茫地下了整整一夜。这场雨下得委实悲壮。
8
暴雨过后的天空十分清澈,天边陈列着成丝成缕的灰色的云,像沙漠里燃烧过的灰烬。
第三天上头下了死任务,要将群众提走的存款统统拉回来,任务不完成百分之五十的所全体人员要就地下岗。我和林峰一行人前往余茅同的村庄挨家挨户地做思想工作。
余茅同的村庄表面上是没跟上时代的村庄,仍保留着人民公社的模样,猪栏旧屋竹林子,一副穷样。这些村民平时也喜欢哭穷,一分钱一分钱的计算,但挤提时都十几二十万地提,这下都放在家里藏着。我们一行人一进村,他们就像见鬼子扫荡似地躲了起来。狗见了我们也“空空空”地叫,一副随时要撕咬我们的模样。除了几个不谙世事的老人和孩子,储户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余茅同提走他的十万元。我们到了他家门口时,他正慌慌张张地要关上门制造不在家的假象。我远远就和他打了招呼:“茅同叔,我们看你来了!”
我的招呼让他大惊失色,仿佛我是地说:“狼来了!”
他不得不停止关门的动作,不得不让我们进他的屋子里。我们进去时他目光惊惶地往四处看看,说:“这是咋哩,莫叫人知道我有钱。”然后说:“同志莫费心了,我的钱都借给亲戚了。”说完拿过一张黑乎乎的凳子垫住屁股坐下来,一边偷偷斜视我们,一边拨弄三脚灶里的火。瓦罐里几块苦瓜咕噜噜地滚着,不舍得买一小块肉放下去。他尖着嘴巴,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
“茅同叔,现在贼多,吸毒的多,到处有抢钱的,挤提那天你知道发生多少事吗……”
“当然知道!”余茅同不耐烦地打断我们,“头铺村一个女人提钱回到半路让两个骑摩托的男子跟在后面打破头抢了钱,人拖去医院半路就死了,光头村一个老太婆的钱也让抢了,一时看不开喝农药死了,沙坡村那天整个村庄全让偷了,有几个看不开要上吊。这个我们全村人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将钱放在家里?要相信国家。”
“妈的我就是太相信国家才将钱存进基金会,妈的我的四万元见鬼去啦!”
“那是你自己贪利率高,我们对你们作过宣传,是你不相信,现在你更加不应该将钱放在家里,很多人的钱都让贼偷了,你就保证你的钱不会让人偷去?”
“同志你放心,我每天都在家里守着,地里的活我不干啦,我就守在家里,夜里我睁着眼睛睡觉,看谁能偷我的钱。”
余茅同板着脸孔。我们这次吸储工作宣告失败。
9
上头不断发下文件,报道一桩桩吸储的感人事迹。说有的同志为了吸储,急群众之所急,帮群众通厕所,担猪屎,收割,扛犁耙,给群众的孩子擦屁股。过程都是深入群众,上门服务,苦口婆心地游说,终于让群众感动,将钱存回银行等等。又说握着钱的群众就是一个个堡垒,要大家以战无不胜的精神去攻克堡垒,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事实证明很多群众堡垒都被攻克了,我们准备再去攻克余茅同这个堡垒。但是后来我和林峰一直找不到余茅同,我们每次去都扑空。我们就是想帮余茅同擦屁股通厕所也没机会。也不见余茅同主动来。大约半年后的一天,那天离月尽还有三天,我们所还欠十三万才能完成任务。我们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应该到哪儿去弄这十三万元,我们最后想到余茅同。我们决定再次去找余茅同。
我们进村时,那些已经将钱存进银行的群众不再躲起来,他们都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我觉得这次余茅同或许会听我们劝说,将钱存进银行。
余茅同的屋子锁着,静悄悄的不见人。我想余茅同去哪儿了呢,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问一个在树下乘凉的老太婆,她说已经几天没见过余茅同。我们又去问一个准备挑猪粪到地里的女人,她也说好几天没见过余茅同。再问几个人时,村人就像发生了大事情一样围过来,都说的确有几天没见过余茅同。有人回忆说,几天前见余茅同在田垌里给牛洗身子;有人说几天前见余茅同又在坟地里捡了一顶烂草帽;有人说几天前见余茅同站在一片林子边撒尿;有人说几天前见余茅同在圩场上和一个女人一边相睇一边谈价钱,好像已经谈好了,说要回来取钱,却一直没再见他。说的都是几天前的事,可知余茅同已经失踪几天了。
有个孩子一直看着我们,他很想说话,但大人说话时他一直插不上嘴。见大家停下来了,他就说,五天前,也就是余茅同赶圩回来的那天下午,他爬在余茅同屋边的杨桃树上摘杨桃时,见余茅同在天井里找什么,他想看他最终找到什么,就一直看着他。他见他最后走到柴房的门角边拿出一把小锄头,之后鬼鬼祟祟地四处望了望,见没人,就进屋去关上门,屋里传来了小锄头掘地的响声,过了一会又听到余茅同似哭又似笑的咦咦声。他很奇怪。有一次他在余茅同的屋背后掘一条蚯蚓时,余茅同骂他,说怕掘崩屋子,余茅同却在屋里掘,他不怕掘崩屋子么?他想等余茅同一出来就溜进去看个究竟,但余茅同一直没出来。他摘了杨桃,又在余茅同屋门前的树下打了一下午玻璃珠,还没见余茅同出来,他觉得余茅同是睡觉了,也就回去了。后来他一直没见过余茅同。
于是,我们就朝余茅同的家走去。我们拿不准他在不在家,就站在门外叫:“茅同叔!”不见他应。我们再叫:“茅同叔!”仍然不见他应。我们就走去开他的门往里看。屋里所有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虽然外面阳光灿烂,但余茅同的屋里却像夜一样黑,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看了一会,才发现余茅同躺在西边耳房的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乌黑的房顶,尖着嘴巴像死老鼠一样肃静。我看着林峰,林峰也看着我,心想目不识丁的余茅同居然躲在家里诗人一样躺在地板上想生活,害我们好找。他大概又想以前的老婆了吧。
这时很多人都跟了进来,和我们一起叫着茅同叔。余茅同聋子似的没有反应,我们就走到他身边。我们惊讶地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把灰,这把灰抖抖索索一直铺到床底下,最后消失在墙角边一个洞的边缘。那把小锄头也掉在洞的边缘。洞边有一堆泥,是新挖出来的,底下潮湿,表面已经风干。我们看着他手里握着的灰,研究了好一会,从一些极细的边边角角来看,我们一致认为余茅同抓在手里的是一把让潮湿的土地沤成灰的钱。再看余茅同一动不动的眼珠,有经验的人说,他死了,是死不闭眼。我们也看得出,余茅同虽然张着眼睛,但他的确死了,那股死老鼠的气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他和我们说过,如果这笔钱没了,也等于他死了。他说到做到,果然死了!
余茅同死后没人捧香炉,没后人为他哭着送葬。村人给他裹了一张旧席子,左邻右舍出一些钱,让殡改队的车拉到火葬场火化了。
这就是余茅同死的全部经过,但是不知为什么,关于余茅同的死却有那么多传闻,这是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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