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狱
——萨特
鬼子们决定在这里驻扎下来,我们都捏了把汗。要不是这里有条河,有座还算险峻的山,兴许鬼子们还不会选择此地为驻扎地。鬼子们未来之前,算命的乔二先生怀抱一把二胡时常坐在桥亭上拉上一曲,过路人歇下担子:乔二,替我算一卦。乔二说:我瞎子一个,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还算什么呢?
但是他每回都算。算完便能得到一个红薯。
乔二最后一卦是替鬼子算的。鬼子在中国待久了,竟然也精通汉语。鬼子走到桥亭上的乔二身边:你替我算一卦。
乔二眯着眼睛,好半天都没睁开。早上拉二胡的时候,琴弦断了。鬼子似乎很有耐心,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一脸冷峻,眼睛却是祥和的,并不见得是个以杀生为业的鬼子。
乔二算了半天,身子微微在发抖,仰起头来,暗红色的眼眶倒像只驳船,望着鬼子,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饶了我吧。
鬼子说:哟系!
鬼子缓缓抽出腰间佩挂的军刀,军刀在四月的阳光照耀下,弹出一丝幽暗的蓝光。鬼子朝军刀吹了口气,气流顺着刀身缓缓而上,蓝光便从刀身转移到了刀尖上,刀尖上似乎镶了朵绚烂的梅花。鬼子将刀架在乔二先生的脖子上,乔二身体内像塞满了黄豆,他整个人如只筛子在抖动。鬼子将白色的手套拉了拉,双手握紧了刀把,刀光劈起一道弧度,如闪电,乔二先生脖颈上的脑壳便像西瓜一样溜到了桥亭的台阶下,然后顺势一骨碌滚入了清江。鬼子用刀从正在喷血的尸身上割下块布,将军刀擦拭干净,刀锋在阳光下映现出朵朵寒冷的金花。鬼子将刀插入刀鞘,动作既干净又利索,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鬼子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摇了摇头,小腿肚子一直在跳,尽管我肩上挑了担秧,正准备去对岸的水田里。
鬼子朝我笑了笑,笑容干净明朗。他说,你走吧,我不杀你,你们支那人都是怕死鬼。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那担秧刚挑到河边的草地上,整个人便散架了。我看到了一朵寒冷绚丽的金花在乔二先生的头上不停地散落。夜里我的背脊一阵阵发寒,冒虚汗,媳妇夜里起来替我拔火罐。我听到娘在隔壁屋朝里问,双生你怎么啦?我媳妇赶紧应声道:娘你睡吧,没事哩!
我娘是个瞎子,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听觉好得出奇,针屁股大的事情也别想瞒过她的耳朵。
接下来的几天,鬼子们没有动静了。不下雨的时候,他们经常在河滩边的空地上操练,刺刀在阳光下发出一朵朵幽蓝的鲜花。我的眼睛从此落下了毛病,见不得花。春天一来,鲜花漫野,我的眼睛便发痛,痛得我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
族长捐了具薄皮棺材,将乔二先生的尸身埋了,葬在河边的白杨林里。乔二先生的头被水冲走了,我们沿着清江下游找了三十里都不见踪影。我一想起那具白色的薄皮棺材里躺着的是乔二先生的无头尸身心里便害怕。
娘问我:乔二被鬼子劈了?
我赶紧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了,有种东西在拼命掐住我的喉咙,使我发不出声音来。
我娘是瞎子,她肯定没有看见我点头。几只雏鸡在晒谷坪上偷偷啄筛子里的玉米,我娘操起一只布鞋以迅雷般的速度扔过去,结果一只雏鸡便卧在那里不动了,其他小鸡尖叫一声作鸟兽散。我媳妇跑过去,对娘说,娘,你又砸死了我一只小鸡!娘说,你把鞋给我扔过来,我光着脚呢,死了只雏鸡有什么要紧!我感到一阵愤怒。娘穿好鞋,幽幽地说了句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
媳妇愤愤不平地低声说,老不死的你知道个球呀。
这群鬼子们,真他妈的不是人养的。初夏的时候,他们便耐不住寂寞了。那天太阳照样升起,可是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村子里的胖栓。
那是中午发生的事情。除了我娘眼瞎,村里其他人都亲眼看见了。大伙儿那会都觉得自己脖颈上顶着的那东西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鬼子们劈起的刀光像河面掠来的水漂,我远远地看到胖栓被鬼子用绳子绑住了双手,他们拉他来到了河滩上。一声凄厉的号叫在我耳边惊起,像受惊奋翅而逃的野鸭。我看到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的胖栓腆着一个肥大的肚子在跑,他跑起来的样子实在像一只水鸟扑打着翅膀在水面上挣扎。鬼子们在他背后狞笑着,他们高兴极了。我看到胖栓跑着跑着肠子便流出来了,他捂着肚子越跑越慢……
胖栓一边捂住肚子一边嚎叫,他终于跑不动了。他的哭声似乎埋在一堆瓦砾里。可是,肠子还是不断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脚下面的肠子流了一地,拖在河滩上的肠子,沾满了沙子。胖栓望了眼自己的肠子,凄厉地啊了一声,仰面躺在了河滩上,死了。
他原先肥大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心肝被河滩上的野狗叼走了,像座没摆家当的空房子。
三盛傍晚到我家,我媳妇正在烧火做饭,火光像六月的彩霞,映在她脸上红红的。三盛说起中午发生的事,我媳妇的手便软得拿不起火钳。她也在哭。
我娘从黑乎乎的睡房里冒出一个头来,一只手摸索着木板墙朝我们这边蹭,她尖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胖栓也死啦?
我娘脸上皱纹多,如水乡密集的渔网。一口牙早掉光了,松弛的嘴巴圆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里面黑乎乎的,高深莫测,让我感到害怕。
三盛说,死啦,死得真叫惨,幸好你瞎眼了。
我媳妇狠狠地剜了三盛一眼,示意他打住。可是三盛的嘴巴就像关不紧的闸门。
“胖栓先被用刀在光亮的肚皮上剖了一刀,一层薄薄的油膜裹着肠子,鬼子让他跑,油膜破了肠子便流出来了。”
我赶紧往他嘴巴里塞了个喇叭烟。我娘并没有作声。
我娘闻到了饭香,她揭开锅盖,我都快要饿死了!她颤巍巍地摸到一小竹椅,竹椅被她坐得吱嘎吱嘎响:三盛,你说鬼子敢不敢来杀我!
我说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娘瞪了我一眼,她那双瞎眼里面血肉模糊,像耕过了的水田。
三盛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们都没听清楚。我娘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三盛一阵高过一阵的咳嗽声。
“我保证他们不敢碰我一根毫毛。”我娘唠叨着说。
秋天收割的季节,鬼子们开始吃败仗。隆隆的炮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村子里的小孩们都知道了,那是咱国军的火炮声。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反感这些鬼子。要是他们不随便砍人脑壳,国军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些鬼子却越来越放肆了。每次路过他们身边,我的背脊骨都会发寒,我毕恭毕敬地叫皇军,他们嘻嘻哈哈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越过苦楝树,麻雀竞飞。我看到他们年轻的脸庞,好几个上唇才刚刚冒出淡黄色的胡须。就是这些年轻的鬼子,在六月的一天,把村里一个六七十的老妪按倒在一条板凳上,剥掉了老人家的裤子。村子里年轻点的女人都躲在家里,鬼子一来便躲在阴暗的地窖里,鬼子们气得哇哇叫也找不着一个人。
老妪开始迷茫着脸,她不知道鬼子们想干什么。鬼子们望着她,谁也不肯先脱裤子。老妪渐渐明白了鬼子们的企图,老脸上的皱纹霎时便像一张撒开的渔网,她拐着小脚一颠一颠地往屋里跑,鬼子伸手抓着她的衣领一把将她扔在了板凳上。老妪躺在板凳上,全身蜷曲得像只蜗牛,不停地颤抖着,既恐怖又愤怒。她剧烈地在板凳上挣扎着。
“我都可以做你们的奶奶了!”老妪喊道。
“奶奶……”鬼子们围着她,脱着裤子却满脸肃穆,似乎在憋屈着什么。
可是,这些小王八蛋们还是把她干了。我从桥边走来,刚好看到。我赶紧躲在柴堆里,要是他们看到我,我就没命啦。
他们轮流着干完这事,聚在一起抽烟,唧唧哇哇说着什么鸟语,我猜肯定是日本话。我以为他们很快就会走了,但是过了许久也没有走,我心里有些急。
这些鬼子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说着说着,表情便凝重起来,堆满了乌云。非常奇怪的事情。我第一次看到鬼子哭。
老妪从板凳上爬了起来,提着裤带,苍老的一张脸迷茫地望着他们。
这些年轻的鬼子盯着她,谁也不说话,站成一排,他们集体哈的一声齐刷刷向老妪鞠了一个躬。老妪被吓了一跳。我以为这回他们肯定要走了,但是,他们中的一个抽出刀来,刀光一闪,老妪便被捅死了。
那夜我做了很多噩梦。我看到许多张脸在朝我哭。神色充满了绝望与忧伤,像风中的旗帜,飘荡在脸上。
过不了几天,便有伤兵从前线被抬了下来。那些日子,四周都能听到受伤鬼子们的哀号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鬼子们似乎连连吃败仗,听传言,他们已经被国军包围了。村子里的鬼子如困兽般,开始不安地嗷嗷叫。那天我看到一个年轻的鬼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张照片。他看到我走来,神色慌张地望了我一眼。他说,有火么?我赶紧掏出洋火,替他将嘴上的纸烟点上。他又拿起照片,我看到这是一张合影,可能是他们家的全家合影,一家四口,他旁边站着的可能是他姐姐或者妹妹。他指着照片让我看。我看到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正在朝我微笑,面目和善。我看完赶紧讨好般地朝他哈腰微笑。他也微笑着看着我,问,你笑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搓着手,继续哈腰笑着。
支那猪,怪不得当亡国奴!
他扬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他年轻的手非常带劲,抽得我像风中的芦苇一样摇摆。
他冷冷地说道:他们上星期,全部被原子弹炸死啦!
我不知道啥是原子弹,一脸沮丧地望着他,心里除了害怕还是害怕。我担心他随时会抽出腰间的刀子刺入我的心脏。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眼光中有子弹一样的东西。我全身笼罩在一片冰冷的目光中,像腊月天洗了个冷水澡,直打哆嗦。他往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支那猪,快滚吧!
后来三盛对我说我才感到一阵后怕。三盛说胖栓当时就是我这样的情景。鬼子掏出照片,胖栓刚好经过。他就让胖栓看照片,胖栓看完一脸憨笑地望着鬼子。鬼子问他,为什么笑?
胖栓还是一脸憨笑地望着鬼子。鬼子于是抽出刀来将他解剖了。
三盛有天偷偷告诉我,鬼子也信神。他说有次看到几个鬼子在村东河边的那座破庙里上香,跪在庙前双手合十地咕噜着什么,神色黯然。
我说,这群鬼子还真花样多。
三盛说,对,他妈的就像群疯子,还骂我们是支那猪,我看呐,他们才是猪,东洋猪!
这句话倒是把我媳妇说乐了。
老妪被轮奸后,村里的女人更不敢出来了,她们都躲了起来。但是我娘拒绝躲,我和媳妇都快跪在地上求她了,可是我娘依旧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说,你们躲吧我不躲,我倒要看看鬼子们能把我这瞎子怎样!我差点被她气疯了,最后我媳妇只得一个人躲到了窖里。
我娘不躲也就罢了,可是她还偏要掇条小板凳到晒谷坪上晒太阳。我真的差点被她气疯掉了。
鬼子们来了。吃了败仗的鬼子们显得垂头丧气,神色萎靡。他们来了,但是我娘当他们不存在似的,她在择菜,尽管我娘眼瞎了,可是豆角上的任何一个虫眼也甭想瞒过她的手。
她一边择菜,一边挥舞着一竿竹子赶前来啄豆角的小鸡。小鸡被她赶得唧唧叫。
鬼子们对视了一眼,几个人围着娘,他们起先谁也没肯吱声。我娘和以前一样,神色悠闲地择菜,尽管她的眼睛是瞎的。我躲在屋里,额头上的汗珠像水泡一样冒了出来。
鬼子们个个像截树桩一样,他们的脸上堆满了浮云。
我娘开始朝我招呼,双生,快去搬几条板凳出来给各位客人坐。我以为听错了,一愣一愣地立在那里没动,鬼子们犀利的眼光便像针芒一样射了过来,我一慌,赶紧去掇板凳。
但是鬼子们很快制止了我:不用了,我们很快就走。
他们真的很快就走了。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眶像暗红色的河床。我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都很胆小,从小便如此,没少尿过裤子。
但是,远去的鬼子里面,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年轻鬼子又转身返回来了。他跑到我身前我才发觉,吓了我一大跳。他没有理我,径直走到我娘面前,哈地弯腰向我娘鞠了一个躬。我以为又要拔刀子了,可是,他没有。他的眼里堆满忧伤,几乎是要哭了。
我不敢妄自发出声音,怕惹怒他。他望了我眼,朝我咕噜比划着,原来他不知道说中国话。我摇摇头,一句话也听不懂。他显得很失望,掏出一张照片来,指着上面一个年迈的女人让我看。我心里很害怕,不敢细看,更不敢笑。鬼子指着我娘让我和照片上的女人比较,嘴里哇哇叫。我心里更是慌。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和服,一脸慈祥,年纪与我娘相仿。我猜想他肯定是想他娘了,于是朝他点了点头。他显得很高兴,望了望我娘,小心地收好照片,走了。
后来,这个小鬼子又来了,带了猪肉和罐头来,指着我娘,让我收下。我受宠若惊,怎么也不敢受。小鬼子脸便沉下来了,他阴郁地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谁知道沉默中隐含着什么!?于是我只得收下了。我娘问我,鬼子带来了啥呀?
我只好如实对她说。不想我娘脸一下便沉了下来,那双可怕的瞎眼里面阴云密布。她说,把东西还给他,我们不要鬼子的东西,那些人是强盗!
我站在那里,朝鬼子望了一眼。鬼子显然没有听懂我娘的话,要是他听懂了非得杀了我们娘俩不可。我尴尬地立在那里,手里捧着猪肉和罐头。鬼子兴许明白娘的话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里冒出寒冷的凶光。我朝娘说,不要他会杀了我们的!
娘说,谅他也不敢!杀了我也不怕!
我说,你眼瞎了肯定不怕,可是我怕!
娘便坐在那里不说话了。鬼子走到了她跟前,娘仰起脸来,与他对视着。我看到两双可怕的眼睛在那个下午对撞出让人胆战心惊的火花来。他们几乎要鼻子挨着鼻子了,彼此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彼此相互对视着,像两只相持不下的老鹰。鬼子最后走了,一脸沮丧,他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我不知道他是在擦汗还是擦泪。那天我娘也吃了肉。我们家半年没吃到肉了。
八月中旬,鬼子终于投降了。前些日子,鬼子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村子里乱撞,但是快要投降的那两天,他们反而平静了下来。八月的太阳光没头没脑地洒向河滩,河滩上的鬼子列队操着整齐的步伐,齐刷刷地朝东方敬礼、鞠躬。
那个鬼子又来了,带着刀,佩带整齐。他的脸色阴沉杀气腾腾,我一看便知道大事不妙。
果然,他走到晒太阳的娘面前便拔出了刀。闪着寒光的刀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出朵朵光芒,如沾满血的鲜花。他竟然能说中国话,居然很流利!这把我吓得半死,上次他竟然是装的。
我想这次完蛋啦!
鬼子缓缓地举起刀,朝着我娘的脖颈比划着,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要是这么一刀下去,我娘的脑袋就和乔二一样与身子分家啦!
我大声求饶道,别杀我娘,你杀我吧。鬼子斜着眼睛瞅了我一眼,目光冰冷。
我感到一阵昏厥,跪倒在地上。他转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要杀了你,支那猪你怕不怕?
我肯定怕。
我娘没说话,像哑了一样。我以为她被吓昏了,但不是那回事儿。鬼子又重复了一句,锋利的刀锋已经架在了我娘的脖子上。我娘依旧没说话,但是她仰起了脸,一双瞎眼怔怔地望着鬼子,那架势,似乎要将鬼子的魂摄入她的眼眶中去。
鬼子冷冷地朝我娘说:
“我要砍了你的头,你真的不怕?”
……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不杀求饶的人。”
……
我娘依旧不说话,鬼子开始捏紧刀把了,他的脸绷紧得像张弓,眼珠子充斥着愤怒的火花,这样子太恐怖阴森了。我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可我娘的脸上几无表情,一脸空白。鬼子鹰隼般尖锐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娘面前。他高举着刀,锋利的刀身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寒气,他一刀刺入自己的腹部,暗红色的鲜血像岩缝中的泉水开始汩汩地冒了出来。
快断气时他说:你长得有些像我娘,我从小有些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