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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制古玉的方法由来已久。宋朝时期,由于陈设古器之风盛行,古玉市场迅速扩大,仿制古玉就渐渐形成一种专业。到了民国,仿制古玉的方法日臻完善,使人极难辨认真伪。一件普通的新玉,经过玉匠处理,就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古玉”。因此那时北平城的街街巷巷深藏着无数制玉小作坊。玉匠仿制古玉的方法通常有几种:一、用火烧烤玉件,使其颜色发白,以冒充古代的“鸡骨白玉”;二、把活羊腿割开,将小玉件植入其内,用线缝合,数年后取出的玉件表层就出现了血色细纹,如同传世旧玉上的红丝沁;三、将狗杀掉,趁狗血热着将玉器放入狗肚中,缝好埋入地下,待数年后挖出,玉的表层便产生了土花、血斑,俗称“狗玉”;四、选质地松软的玉,用乌梅水煮,再用提油法上色,以冒充“水坑玉”;还有不入流的,将玉扔进茅坑,经过粪尿的浸泡,玉的表面产生了白雾,以此冒充“水沁色”。这样便出现了吃“玉饭”的行当,杜一眼便是此行里的佼佼者。
杜一眼是行里给他起的绰号。杜一眼的大名叫什么已没人记住了。谁家想收玉器、玉件,看不准时便请杜一眼。杜一眼上手先是摸玉,然后是端详玉。端详玉时杜一眼会闭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半睁半眯着。等闭着的眼睁开时,也就是决定玉的真伪时刻。知道杜一眼辨玉习惯的东家会置下一桌酒席,酒过三巡,杜一眼让人重新端出玉来,然后向东家一一解释为什么是古玉,为什么是仿玉。东家心悦诚服。吃完酒席,送杜一眼到院门,东家递上红纸封好的酬金说,别嫌少哇!杜一眼笑笑,看也不看,将酬金揣进怀里,接过下人推过的车子,说声再会,便飞腿上车。就听见清脆悦耳的车铃声一路响下去。
杜一眼喜欢读书,也喜欢泡酒馆。书读到点灯时分,杜一眼便要喝酒去。
吃好喝好,杜一眼准到长安大戏院听梅老板的京戏。
杜一眼一直过着无忧无虑、无争无求的日子。
这一年,张大帅手下一位师长告老退出了军界,隐居在北平城。师长是大胖子,眼睛瞪开了如铜铃般大。多年的征战使他难以平静下来做一介平民。跟随他多年的副官,现在已是深宅大院的管家,管家看出了这位东家的不安与浮躁。
管家便领着东家去古玩街散心。东家叉腰挺胸站在博古轩当央。橱架上塞满了宋砚、玉磐、铜香炉、古剑、西洋自鸣钟……东家的目光一落到古剑上,掌柜的便摘下古剑递过去。东家抚摩着古剑长叹一声。东家的眼又落到“C”字形的玉龙上。东家将玉龙抓在手里,羊脂玉温润的感觉让他浑身一爽。
东家觉得玉真是个好东西。
从此,东家大张旗鼓地开始收藏玉器了。东家收了只玉磐,杜一眼说,好玉!东家收了只玉如意,杜一眼说,好玉!东家的一面橱柜渐渐添满了各种玉鼻烟壶、碧玉茶碗、白玉带钩、玉蝉、玉润人。东家身上的武夫习气渐渐没有了。东家拿玉放玉手脚很轻。东家说话慢声细语。东家走路背上手了,步子迈得悠闲自在。
东家的部下来府上探望,东家板下脸说,以后来我这儿不许穿戎装。部下刚刚稍息的腿一并,又是一个立正。东家瞥了眼带马刺的靴子,不知道该对部下说什么。
一天,东家背着手在古玩街走,一位白胡子老头老远地迎上来。东家和蔼地说,老人家,你认识我?老头笑笑说,给你瞅一样稀罕物件!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棉布包,一层一层揭开。起初东家以为花了眼,揉揉眼,见是一只精美的玉凤。东家想起了家里的玉龙:龙凤配,吉祥。东家买下了。
东家高兴,揣着玉凤找杜一眼,杜一眼没在家。
博古轩掌柜的一手托着玉凤,一手摸着下巴说,龙凤呈祥,好呀!掌柜的眼神却是躲闪的。
东家心里不踏实。
杜一眼被请来了。紫檀托盘上放着玉凤,杜一眼没有上手,只是围着玉凤端详。
酒过三巡,杜一眼没有像往常那样说玉。东家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两眼逼视着杜一眼,说,说嘛!杜一眼还是不想说。东家喝下一盅酒,脸沉下了,眼里渐渐聚积了杀气,旋即从衣架上摘下护身的枪,褪下枪套,将一把锃明瓦亮的德国匣子拍在桌上。杜一眼说,这是块茅坑浸泡出的玉。东家的脸白了,抓起玉凤,看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又皱着眉头放下了。
东家气昂昂地走来走去,像过去下达战令前的模样。东家终于停下说,带回去,找人再看看!杜一眼摆动着两手说,十两黄金的价,我可担待不起!东家将玉凤塞入杜一眼的衣兜说,十两黄金算什么。杜一眼瞅一眼东家没敢往外掏玉凤。
东家将杜一眼送出院门,见杜一眼飞身上车,东家冷笑一声转身进屋取枪。眼见杜一眼骑车要出胡同,东家抬手放了一枪,杜一眼一头栽下了车,玉凤从他衣兜里摔到地上。东家吹吹冒烟的枪口,走过去,拾起玉凤。
第二天,《大公报》刊登了杜一眼偷玉被人打死的消息。
都这样了,谁还敢对东家的玉凤说三道四。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漓江出版社《第二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