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章
河北省文联原主席,《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解放之初,创作出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平原烈火》,随后进入丁玲主办的中央文学讲习所深造。在1955年底,徐光耀的老师丁玲、陈企霞被打成“反党小集团”,在陈企霞过不去冬时,徐光耀曾先后两次资助过这位老师共700块钱。1956年底,中国作协党组重新调查丁玲问题,并给徐光耀发来调查信。徐光耀按照党性要求,认真、如实、逐条地回答了作协党组的调查。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徐光耀以“为丁玲评功摆好”、“资助反党分子陈企霞”等罪名被反复批判。后被“闲挂”起来继续“反省问题”,在此一脚踏空的悬崖边上,徐光耀创作出小说《小兵张嘎》和电影剧本《小兵张嘎》。1958年9月25日,总政机关党委下来一个“决定”:“由于徐光耀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剥夺军衔,降职降薪(降为行政17级),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 遂由总政文化部发配保定。下面记录下来的两则故事,就是徐光耀来到保定之后发生的。
农场改造,“脱胎换骨”
1958年9月27日,徐光耀被告知,3日内必须离开北京,不得耽搁。徐光耀知道,3天后就是国庆节,他是作为另类被清除了。27日这天下午,天下着小雨,徐光耀披件雨衣,提只蓝色小箱,在一名大尉的监护下,坐上离京的火车。
此时徐光耀的心情不仅不沉重,反倒有几分轻松。虽说是戴罪之身,但毕竟离开了那政治漩涡。在政治面前,自己竟像个无知的孩子,不仅束手无策,而且狼狈不堪。公刘、吴占一、沈默君等人,已经下放到最艰苦最边远的地方劳动改造了,自己能够被贬到保定来,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说不定还是组织上的特别看顾。因为妻子刚刚分配到这个城市,岳母家也在此地,夫妻能够团圆,这比什么不好呢?何况今天还是中秋节!一想到此,便又生出几分感激。
然而,到保定市人委报到之后,值班员的一纸短笺让徐光耀的梦想破碎了:“到农场报到!”
想跟妻子见一面,把那小箱子给她,里头还有二斤蛋糕呢!然而不被允许。门房老头出主意:给剧团打个电话,让你妻子来取。电话打过去,妻子高兴万分,以为丈夫是回来过节的。当听说他已经被“戴上帽子”,到农场报到时,电话里好长时间没了声音。妻子懵了!妻子虽然大略知道丈夫挨整,但成为“敌人”还是超出想象。她告诉徐光耀,她也来不了,她正在演配合当前政治形势的活报剧《百丑图》,她饰演大右派吴茵,团里不让请假!
徐光耀无奈,只好把东西留给门房老头,让他转交。然后与大尉赶向保定西南15里外的农场。
此时雨后初霁,天上好大一轮明月!徐光耀在那位大尉的监护下,走在窄窄的荒郊路上,秋虫唧唧,月光如水。徐光耀一生行军无数,唯有今日不同。古诗读过无数,戏文唱过若干,没有哪一句能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过去的历史碎了,像一只不禁磕碰的瓦壶;未来的一切比月亮上的桂树还模糊。唯有眼下是真实的,却又比梦境还荒诞……
农场到了,大尉走了,把徐光耀丢在这荒野!荒野之中,有一排孤零零的房子。农场的秘书领着他来到房子里。这是一个三间不断山的大屋子,长长的通铺上,有人或坐或卧。秘书把尺半宽的一条地方指给他:“你就在这儿了!”
徐光耀还在打愣,突然一个声音问道:“老徐,你也来了?”
原来是艾炎!
徐光耀与艾炎同在总政文化部创作室,艾是美术组组长。艾炎比徐光耀年长11岁,有“四老”之称:老八路、老二野、老归侨、老画家。曾以《平型关大捷》、《娘子关大捷》、《在风沙中进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等木刻画饮誉画坛。在刘邓大军南下时,用木刻报道人推大炮通过黄泛区豪壮情景的,就是他;第一个顶风冒雪进入西藏的画家,也是他。特别是在抗战时期的晋东南,在十字岭战役中,在敌人刺刀面前纵身跳下悬崖的也是他。这样一个人,也成了右派!
“你在这儿?”徐光耀忘情地伸过手去,像当年大战过后,战友重逢那样,相互拥抱和捶打……可是,艾炎却呆若木桩,根本没有伸手的意思。这使徐光耀猛然醒悟,在这里,已不同往昔,身份变了。
徐光耀把手收回,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四五个月了。”
“都还好吧?劳动得怎样?”
“都好,劳动也好。”
所有的人都躺下了,十几个男人挤在一起。不一刻,鼾声四起。徐光耀铺着自己那件雨衣,盖着艾炎的一条线毯,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他思前想后,却又毫无头绪。突然想到艾炎,这样一条铁铸的汉子,革命历史比自己还长,不也在这里劳动?有艾炎垫底,自己竟放松了下来。不一刻,他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还没亮,尖锐的口哨响起。所有的人都到屋前集合,一人拄一把很重的大铁镐,副连长也把同样的一把大镐递给徐光耀。徐光耀伸手接过——却差点把自己坠倒——那把镐咚地掉在地上,惹起一片笑声,徐光耀也红了脸。这铁镐有七八斤重。
这农场好大,有好几百顷。农场前身据说是一个很小的种子培育基地,也就十几个人。1957年以来,为了右派改造,就圈了这片地。如今农场分3个大队,徐光耀所在大队,依着村名叫大祝泽农场,在村东。一个大队3个连,一连3个排,一排15至25个人不等,右派总数有400挂零,多是军队来的:总参、总政、总后,空军、海军,都有。另外还有一些保定市的右派。除此,还有少许参加劳动的地方干部。
徐光耀后来回忆这段经历,写道:
钎地种菠菜,钎两三寸深即可。可是那大铁镐,我实在举不动它,勉力刨三下,最多刨五下,手腕子酸软难耐,就得停下来拄着镐把喘口气。一看别人,可了不得,齐刷刷干得好带劲,二三百米长的地头,不歇不喘不直腰,一口气到头。以为他们会歇下来,没想到返身又钎了回来。就这样越落越远,别说追上,就是自己也顾不过来了——似乎要瘫在那儿,却又努着大力,不让自己倒下。
人家做了七沟八沟,我却连一沟也没有做完。第二天接着,我的痔疮就犯了,肛门处憋了个鸡蛋大的疙瘩。中间有一次歇息,累得我就想躺下来,可是屁股又不能着地,于是我就把自己横在垄沟上,用两个土埂把屁股悬起来。副连长看见了,以为我闹情绪,问:“老徐,你怎么了?”我说:“没事,痔疮犯了。”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一天劳动12个小时,早晨天不亮,哨子一吹,立即起床。哨子只响一声,就得集合起来。比部队还利索。早晨干两个小时,干完吃饭,上午四个小时,下午四个小时,晚上还要鏖战俩小时。干活回来,连炕也爬不上来。爬上来就不想动了。每天睡成一根棍儿,直的,挺的,不翻身。一是地方窄,翻不了身;二是躺下就死了,连梦都没有。睡了一宿觉,手指仍打不过弯来。不是一次疲劳,是连续疲劳。干着干着,说不定躺倒即死。我想我肯定熬不过这一关,用不了多久,定死无疑。
节后有一天假,因徐光耀来前毫无准备,连牙具都没带,更别说铺盖。他回到保定去拿。见了妻子申芸,二人四目相对,找不到一句话,申芸那里早已泪流满面。终于她说话了,她安慰徐光耀,事已至此,只可认命。相信党,相信我。徐光耀那泪也止不住淌了下来,可是他的一番话,却让申芸愣住了。徐光耀说:“申芸,你得放我一条活命。”徐光耀的神情让申芸害怕:他这是怎么啦?神经出问题了?还是……为什么要我来救他?她直愣愣地望着徐光耀说:“光耀,你说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别憋着。”徐光耀说:“咱俩离婚也行,或者别的怎么着都行。只要你同意。”申芸越发不明白:“你让我同意什么?”徐光耀说:“同意让我打个报告,放弃公职,我回家当老百姓去!”申芸问:“为什么?”徐光耀说:“劳动强度太大,我不可能熬过来,我必得累死!”妻子哭了,她想了想,说:“好吧,既然如此,打报告吧,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二天回农场。结果抽不出打报告的时间来。一天12小时的劳动,晚上回来,只想睡觉。每天还要评上、中、下游,我每次都是下游。那样的干活,堪称世界之最。排长也是右派,他为了表现自己,因此才故意弄得这样紧张。而且所有的人都想争上游,都想拼命表现自己,这就等于把自己拴在了一匹自己驱赶的疯狂的马上。在这样的情势下,轻松的活竟也能变成重活。比如给西红柿秧子搭架,西红柿长大些后,在秧子旁边插上三根竹竿,用马莲叶把西红柿秧子绑在竹竿上。这样的活应该较轻松。可是,不,更累。比赛着,跑着干,蹲下,绑扎,起来,跑;蹲下,绑扎,起来,跑。有点像电影上的快镜头。连手指甲缝里都充血了。拔草也是,那手快极了,手已经不是手,每个人的手指关节处都是血。
排长跟我谈话,说:你才来,跟不上,情有可原。若是老跟不上,后果不堪设想。我说:我知道。但我不敢把我想打报告的事说出来。我心想,等我打了报告,我就不在这干了。那时你也就说不着我了。可就是没时间打报告,这样拖来拖去,拖了半个月。因为两个星期休息一天,这样一拖就是半月。
当时离开北京时,走得非常急,北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没动:桌子、沙发,一箱子衣服,最重要的是那上万册图书。我跟场部请假:得回北京一次,把东西搬到保定来。场部还不错,给了几天假。我回京先找了一个专治痔疮的小诊所,把痔疮治好了。那书装了13只大木箱子。把家搬到保定,把东西放在岳母家。她有两间房,我的东西塞满了她一间。搬家期间,忽然觉得胳膊粗了,手有劲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忽然觉得在农场也许不至于累死。再试半月,或许能够摔打出来。一个月过去,我能够跟上趟了。手指上的老茧有半厘米厚,手指都是四方的了。那镐把、锨把上面的手指印老深。我真想把那镐拿回来做个纪念。
到了这年秋后,开始大炼钢铁。连长从市里开会回来,说:任务下来了,要修多少炉子,炼多少钢铁。他说:“干吧,小伙子们!”那口气,含意丰富。
自己盘土炉,每个连都有自己的土炉群。土炉用土坯垒成,直径两三米,有一房多高,只在炉门处垒上十几块耐火砖。土炉垒好后,在外面糊上厚厚一层泥。和泥的方法也特别,在地上泼上足够的水,用三齿镐使劲儿来回搂,泥就成了。然后用手使劲摔上去,摔得厚厚的,用手抹平。人都变成泥塑的。
不待土炉风干,就那么湿着,把大量的木头劈开,填进去,猛烧。直烧得炉壁干透,然后往里头倒入大砟煤块。着旺之后,再倒入铁矿石。一天24小时不停炉。浪费之大,难以数计。
估计大火烧到差不多,就爬到炉口朝炉膛里望,看到矿石化成红红的铁水,在里面旋转。大喊着,成了!有人就用铁钩把封住的炉门扒开,放出铁水。用沙子围一个槽,铁水流满了槽,凝固后,就成铁锭。当然非常粗糙,杂质很多,根本不能用。但是,毕竟炼出铁了。其他无论各地的小土炉炼出来的都是怪物,这大概也是右派不同于一般群众的地方。炼到高峰期,一天能出三炉铁。不过,这时炉壁已经很薄,随时可能裂开或崩坏,发现那儿薄弱,就赶紧在哪儿再垒上一层土坯。这样那个土炉是越垒越粗,越奇形怪状。我们排一共4座炉子,炼了40多天。
像那粗糙的铁锭,徐光耀也被炼得面目全非。没人知道他曾是少校,没人知道他曾是作家,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他不是人,是劳动工具,是比牛马还能干活的劳改犯人!徐光耀是本分人,连右派也当得本分。多干活,少说话,甚至只干活,不说话。牛马有时还会吼叫嘶鸣,他只有沉默。比牛马好的,是他还有掩在心底的理想。他相信,终有一天,党会理解他。可是,当有一天他知道彭德怀也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时,理想轰然而灭。他记得抗战时期,《火线报》社的同志,几经周折,穿过敌人的层层封锁,来到山西八路军总部,找到彭德怀,想请他题写报头。彭穿着臃肿的棉衣,油渍麻花,破破烂烂,像一位老农。正是他出生入死,与朱总司令一起,指挥着八路军的抗战。彭德怀好谦逊,说:“你们题报头不要找彭德怀,彭德怀的字写得不好。你们应该去找舒同,他的字写得好。我彭德怀是党放在门后头的一把笤帚,用着时就打扫几下,用不着时就放在门后头。”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人,竟然也被扫入垃圾堆。我们的党是怎么一回事呢?
1959年9月29日,农场开大会,给右派摘帽。400多人里头,只摘了3个,其中有徐光耀。被摘帽的原因,大概有三:一、13岁参加八路,历史上没有污点。二、劳动态度好。三、再没有“错误”言论。
下乡整风,命悬一线
徐光耀虽被摘了帽子,但仍是“摘帽右派”,摘了又似没摘。他被分配到保定市文联分管小说和散文。1958年大跃进,“人人都是郭沫若”,写稿子的人也发疯,文联经常收到一车车的稿子。徐光耀来时,稿子仍积压着一堆,大多是几寸厚的长篇。这些全成了徐光耀的活儿。 文联的人在市委食堂吃饭,上边号召自力更生,食堂的人也在一块空地上开田种菜。凡有劳动,也多是派徐光耀去。文联一年的经费才400元,人闲得难受,常凑在一起甩甩扑克。忽而又掀起积肥运动,各个单位的人都到大街上拾粪。由徐光耀拉着排子车,文联的人在车后头跟着,满大街转悠。见黑色的东西就扑过去,以为是牛屎猪屎,结果却不是。那时《文艺报》编辑唐因也被打成右派,发配北大荒,他的妻子姚莹澄也在保定文联。大街上无粪可拾,回来的路上,徐光耀拉着一车人在大街上猛跑。姚莹澄想到徐光耀曾是那样一个不苟言笑的庄严作家,如今却是这稀松样子,不由哈哈大笑。
1960年11月15日,市委组织200多人的工作组到徐水整风整社,干部差不多都抽净了,因此连徐光耀这“摘帽右派”也被抽了去。整风整社的任务,一是“反五风”,二是抓生活。“五风”是: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风和瞎指挥风。“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这是那时的口号。不过这“桥梁”老是七扭八歪,不好好走。棒子(玉米)长了半人高了,上级一个命令,齐刷刷全部砍掉,改种红薯。大食堂没柴烧了,想拆谁家房就拆谁家房。一家人正在屋里睡着,突然房顶被掀开,屋顶上的人说:赶紧躲,不然的话,砸死白砸。说着把檩条抽走了。干部特殊,可以在食堂里开小灶,多吃多占。谁有意见,谁闹情绪,谁嘴贫说了“反动”话,谁偷吃了生产队的一穗玉米,轻者卡饭,饿你一顿或两顿;再就是摇“煤球”:几个人扯起你的四肢,悬着空乱摇乱晃,只摇得头昏眼花,屎尿撒在裤子里。最可怕的是被送“县劳改”,到“县劳改”活着回来的不多。那里的人都是累死的。徐水县的万亩丰产方,地平如镜,埂直如线,不长一根草,那都是“县劳改”的人干的。中央和各地来参观都是到丰产方。徐光耀所在的村子就有好几个人是在“县劳改”累死的。整风整社,群众意见很大,工作组应接不暇。徐光耀不是党员,不能参加“反五风”,被派去抓生活。他们到食堂后,先抓秤杆子。把所有的粮食过秤,看还能吃多少日子。结果一算账,从眼下到明年麦熟,连种子算上,一人每天只能吃四大两。那时秤刚由16两改为10两,因此有大两小两之说。四大两的分配是,早晨一大两,中午二大两,晚上一大两。一两米只能做稀饭,那稀饭真稀,一个米粒追着一个米粒跑,一人一大瓢。家家拿着桶来,家有几口人,打几瓢似水的稀粥。村里每天往外抬死人。一天死十几个。
先要把死人的事止住。可是,没有粮食怎么办?只好吃瓜菜代。“低指标,瓜菜代”就是那时提出来的口号。可是在冬天,哪里有瓜菜?先是吃山芋蔓子、花生皮等等的,把这些东西吃完了,开始吃棒子(玉米)秸。棒子秸是烧柴,嫩梢才用来喂牲口,却要把这烧柴给人吃。先把棒子秸铡碎,放在大锅里浸泡。为了使其烂得快,还要放些石灰。泡烂之后,在石磨上磨成浆,用大布兜子控去水,再用土坯模子脱成坯,风干后码起来备用。吃时,用铁钎子冲碎,放在锅里煮成粥,把那每人二两的玉米面掺上做黏合剂,用这个做皮,里头兜上干菜、萝卜之类,做成大团子。中午每人吃这样两个菜团子。
工作组与群众同吃同住,丝毫不能特殊。也没办法特殊。你纵有钱和粮票也没东西可买。人人都吃四大两,个个无精打采,工作节奏非常缓慢。吃了晚饭,趁着稀粥还在肚里,赶紧睡觉,不然就会饿得睡不着。一天早上喝完稀粥,工作组的人抱着肚子蹲在炕上,食堂大师傅康大伯刷完锅也爬上炕来,眯缝着眼扫过工作组的人,突然问徐光耀:“老徐,撑得慌不?”这并非讥讽,肚子里都是水和草,都很撑,人人挺着好大的一个肚子。可是,这样的“撑”,却是饿的。一泡尿撒过之后,肚子就空了,空得没着没落。知道康大伯是在开玩笑,可是,徐光耀的身份不宜,只能跟着笑笑。“还想喝豆儿粥不?一插就戳住筷子的糨豆儿粥!”康大伯又问。这是饿人的一个梦想,那曾经的豆儿粥,稠得戳住筷子不倒。可是这撩人的话题,没能继续下去。徐光耀不宜答言,别人也没人敢接这个茬儿,但谁的脑子里都有了这碗豆儿粥。就这碗豆儿粥,顶得上共产主义的全部理论。
几乎所有的人都浮肿。徐光耀很快也浮肿起来,身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睡一夜觉,脸成大歪瓢,哪边挨着枕头,哪边是扁的。驻地的墙上钉着一个三角形的玻璃,当镜子用的,但徐光耀不敢去照,怕把自己吓着。徐光耀有件狐狸皮大衣,又柔又轻,可是披在身上却感到压得慌。那时还是铁轮大车,街上轧得有车辙,车辙也就两三寸宽。徐光耀过车辙时,两个脚必须比齐了,猛使一下劲儿才能迈过去。高高大大的徐光耀,似乎一阵不很大的风,就能吹倒。他相信,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
这样有40多天,就在死亡的边缘,因为死人太多,为救急,上边拨来些豆子,食堂里拿这些豆子开“营养灶”。村里的重病号,每天早晨每人一碗豆浆。这碗豆浆救了好多人的命,其中也包括徐光耀。慢慢地调了一些粮食来,春天也来了,地里长出野菜来。开始每人每天吃半斤,后来吃到六两,七两。慢慢地缓过劲儿来。
记得有一次工作组在群众会上传达文件,由组长念给大家。当念到“由于三年自然灾害,使我们遭到了……”便被一个白胡子老头截住:“同志,你慢点念!你先给人们说说,是什么自然灾害?这三年有什么自然灾害?”工作组长一下子愣在那儿。老头说:“我告诉你说吧,我活了这就70岁了,就没见过这么好的老天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还都是轻风细雨。不论是沟儿,是坎儿,是沙地,是高岗儿,种什么收什么,块块庄稼都跟一领席似的——你都从哪儿找来的自然灾害!”老头伸出他粗黑的手指,点打着工作组长的脸吼道:“说白了,全是叫你们闹的!到现在了还说虚话!饿死人?饿死你们才活该哩!”
徐光耀先是在南亭,后在迁民庄,再到高庄、仪村、留东营、南高桥,到6月底回到保定,共在徐水待了7个半月。
责任编辑 谢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