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咳哟

2009-03-19 01:59
作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伊万

劳 马

1

处于醉酒状态的吴超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亢奋。他在餐桌上从滔滔不绝到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胡言乱语了近两个钟头,把自己半辈子的喜怒哀乐和甜酸苦辣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他颠三倒四地讲述着往日旧事,说到激动处不仅拍了两次桌子碰翻了三回酒杯,还呜呜地哭了一阵子。

客人中有头脑稍显清醒者,不时地劝吴超然少喝点,却遭到他的嘲讽和痛斥:“不就是点辣水嘛,喝嘛,醉嘛!醉嘛,睡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比划划地拍拍胸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还清了清嗓子,试图高歌一曲,却始终找不着调,只发出了几声怪叫,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走!撤!”他一拍桌子,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吴超然好像意识到自己醉了。

客人们呼呼啦啦地站起身子,如释重负地把东倒西歪的吴超然搀扶到了酒店门口,他的司机赶忙把车门打开,让老板坐进豪华款的宝马车里。

“老板,往哪儿开?”司机扣上了保险带,扭过脸小声问道。

“前方!”斜躺在后座上的吴超然脑袋还是清醒的。

“前方?”司机摸不清头脑。

“对,前方,一直往前,一直开到共产主义!”吴超然挥了挥手,想摆出一个经典的指引方向的舞台造型。

他试图把身子挺起来,但酒劲儿太大,又把他按到了原先的姿势。头磕到了车门上。他哎哟了一声,没有发脾气,却扯着嗓子唱起了歌: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哎

叭叭地响哎

哎哎咳依哟

我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

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啊

翻过那道道梁哎

要问大车往哪里去哎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哎咳哟……

不知是疼还是爽,吴超然反复地唉咳哟着,弄得司机十分尴尬,他放慢车速,战战兢兢地问:“老板,您没事吧?”

“没事!别打断我!没听见我正在唱歌吗?”吴老板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不耐烦地训斥了一句。

“这是什么歌?”司机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脸。

“好听吧?这是电影《青松岭》的插曲,叫做《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吴超然得意地回答。

“没听过,说不上来的感觉。‘轻松顶?这个电影我没看过,听起来怪怪的,一点都不轻松。”司机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什么轻松顶,是青松岭!青山的青,松树的松,山岭的岭。嗨,你今年多大了?”吴超然皱着眉头。

“我是1987年出生的,今年二十岁了,老板。”

“怪不得呢,你也是‘80后,跟我儿子似的,啥也不懂,成天光知道追什么不男不女的超女超男的,唱歌就像故意捣乱,全是噪音。”提起儿子,吴超然气就不顺。

“还好,幸亏我不是您的儿子。”司机笑着说。

“那你看过电影《党的女儿》吗?”吴超然想继续聊下去。

“还好,幸亏我没看过!”司机来了句无厘头。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幸亏你没看过?”吴超然很不乐意。

“我还没有找女朋友的愚蠢想法,不管是您的女儿还是党的女儿我都没有兴趣,老板。”小伙子嬉皮笑脸地打哈哈。

“小子,你是赶上好时代了,要是搁在过去,像你这么胡说八道,非得把你满嘴的牙打掉,一个不剩,让你满地找牙!你刚才说对《党的女儿》不感兴趣,对不对?就凭这句话,你就够反动了!反动就是反党、反革命你懂不懂?那可是大罪过。你还想开汽车?连赶大车都配不上,得挨批斗,得关监狱,看你还敢耍贫嘴!”吴超然愤愤不平地激动着。

“老板,您是不是特想回到过去?”司机坏笑着。

“胡扯!我有那么愚蠢吗?”吴老板舒了口

“那您比我还反动!那可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啊!您说是吧!”

“你小子今天肯定吃错药了,我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成了反动分子了呢?你是故意跟我捣乱!”

“别生气,老板,我只是开开玩笑。”

2

三十多年前,吴超然满怀激情地挥舞着红缨长鞭,精神抖擞地颠着青春的屁股,在坑洼崎岖的山路上吆喝着三驾马车,汗毛孔里都透着骄傲。谁要是问他往哪里去,他的回答永远是固定的一句话:“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因此,村里有许多老人至今仍喊他“吴前方”。

吴超然的老家葫芦镇歪脖子村取名字比较重实惠,男人叫“有财”、“富贵”、“铁蛋”之类的多,极少能与浪漫缥缈的诗意沾上边。另一多半儿的女人名字叫“英”、“花”、“兰”、“翠”。若谁在当街尖着嗓子大喊一声“铁蛋”或“柱子”,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老老少少的男人出来应答。

吴家的三小子是个例外,他的名字古古怪怪的,让村上的人琢磨不透,“超然”是个啥东西?谁也说不明白,反正跟金钱财宝挂不上钩,与鸡鸭鹅狗搭不上界。这个名字很费解,困扰了乡亲们好多年。直到有一年开春时节,村干部们开会研究要选一个车把式,去驾驭新添置的一挂三套马车时,大伙儿又提起吴超然这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干部们一致认为这个小伙子从家庭出身到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如果把鞭子交到他手里,他一定能确保这挂马车沿着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一直跑到头,而不至于拐到资本主义的邪路上去。只是“超然”这两个字大伙儿拿不准,不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货色。最后还是村长有胆识,他一拍桌子嚷道:“别瞎猜疑了!老吴家祖上八辈都住咱歪脖子村,家里没出过一个咬文嚼字的,想给孩子取个沾墨水的体面名字也没有那水平,我敢打包票,超然就是扯淡的意思,别再点灯费电了,就这么定了,这挂新车就让超然去赶,明儿个就把鞭子交给他。散会!”会议精神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于是,吴家三小子就多了个绰号一吴扯淡。

其实,吴超然长到七岁时才取了大名,此前,家里家外的人都喊他吴三。孩子该上学了,总得有个学名。吴三的爷爷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褪了色的红纸片,他哆嗦着把红纸放在炕沿上展平,纸上露出了碗口大小的四个字“超然物外”。“外”字掉了小一半,老吴头儿说:“我头晌去后山捡粪,在凌水观不远的小树林里,捡了这张纸儿,像是半截子春联。春联上的词都是吉祥话,咱们就在这里面选两个字,我看错不了!”

“就听老爷子的,取头两个字叫超然!”吴三的爸爸吴宝田最怕动脑子,有现成的对付着用最省心了,他觉得取这个名字既顺从了父亲的意愿,又替自己卸下了思想包袱。

吴超然若干年后打趣说:“我爷爷有贪小便宜的爱好,我从小就看见过他老人家经常干一些顺手牵羊的把戏。替人家挑水能捎回个瓢来,帮人家劈柴能带把斧头回家,至于捡粪捡回来的东西可就多了,黄瓜、茄子、玉米棒子,包括我的名字。幸亏他老人家撕下的春联四个字意思完整,如果前头掉个字或者选了中间俩字,叫成了‘然物,那才叫费解,神仙也琢磨不透。”

不管超然是不是扯淡,反正村长给吴三赏了绰号的第二天,他就攥紧了那根令村里不少人羡慕不已的大鞭子。吴超然对这根鞭子爱不释手,恨不能夜里搂着它做梦,可惜那家伙太长了,炕上伸不开。

能在生产队里赶大车,是挺体面的活计。吴超然初中毕业后本想在村里谋个会计的差事

干干,但努力了一阵子却发现那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尽管他爹硬着头皮往村长家里送了两斤猪肉,那也未能奏效,因为公社干部的家属也盯上了这个位子。凭家势,老吴家完全没有能力。吴超然能赶上马车,一来是他还算个有文化的人,二来就是那两斤猪肉的作用。超然的爷爷说,当个车把式,有一斤猪肉足够了,可惜了!送出去的礼没法往回要,他老人家很心疼,冲着院墙根吐了口唾沫,愤愤地说:“那肉全当让狗给叼走了!”

3

与吴超然年龄相当的一代人,都有过口口声声“向毛主席保证”,以骗取他人信任的劣迹。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度成为孩子们撒谎干坏事的借口和幌子。装病啦,偷东西啦,欺负女生啦,都敢“向毛主席保证”没那么回事儿。吴超然也不例外,他认为只要谁说“向毛主席保证”,就等于告诉别人这事儿绝不是真的,这个人也绝不可靠。

当吴家三小子吴超然——个读过初中的小文化人手里攥住了象征着一定权力和资源的红缨长鞭,并向毛主席保证要与资产阶级法权彻底决裂,立志要赶着马车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时,心里的小算盘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拨弄上了。

吴超然那时人送外号吴前方,他整天晃着鞭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哼着“长鞭唉那个一呀甩唉,叭叭地响唉……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他唱着歌,三天两头地赶着大车跑镇里和县上,除了拉点农药、化肥、水泵、木材之外,有时还拉着村长去开会。从村里到镇上,半个钟头就到了,若是到县城,马车得跑三个多小时,包括途中歇息一刻多钟,让三匹马喘口气,消消汗,嚼几把细草料。不管去镇里还是到县上,吴前方总忘不了替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捎一些针头线脑、皮筋细布、雪花膏等杂七杂八的小零碎。

吴前方帮人捎货并不是完全尽义务,他会从中赚点辛苦费。这点小钱他不明要,而是根据货品的多少暗中加价,一毛钱一块的香皂,他要卖一毛一或一毛二,两毛钱的一包烟,他会收两毛二三,每样商品他总多收个几分钱。

若赶上谁家老人病了,买点罐头、糕点、炼乳、蜂蜜、麦乳精之类的补品,他赚得就会多一点儿,加个一毛两毛钱。这样跑一趟县城,吴前方就能多捞个块八毛钱。要是遇到谁家娶媳妇办喜事,他帮助置办的东西够规模了,有时一趟下来兜里就能多装个三五块钱。这相对于一个整劳力一天最多能得三五毛钱的收入来讲,无疑是发了一笔小财。吴前方一分一毛地把钱攒起来,凑足十元八元的,就自己备些日常生活用品,私下里偷偷摸摸地倒卖。乡亲们心里明白吴家三小子的所作所为,都睁一眼闭一眼地享受他提供的便利,没有人去干部那里告他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

吴前方当了两年的车把式,除了额外赚取了两百块钱外,还发现了村长的生活作风问题。

那年的夏末秋初,高梁已经扬花灌浆了,天快擦黑的时候,村长从村部的办公室里溜达到正在往农资库房里卸袋装尿素的吴前方跟前,吩咐道:“扯淡呀,明儿个一早我要进趟城,办点儿事,你等今儿卸完了尿素把车帮子好好打扫打扫,这味道真他妈的呛鼻子!再找几个没用的水稻草袋子,铺在车上,光放块破席子不行,硌腚。”

吴前方最讨厌别人喊他“扯淡”了,他没好气地回敬村长说:“你才扯淡呢!这时候上哪儿给你找草袋子?你的腚怎那么金贵,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铺张席子将就将就吧!”

“找不着草袋子就抱两捆稻草铺上。有出息了你,跟我还顶嘴,我看你是赶车赶出毛病了,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尥蹶子啦!哼!”

吴前方没敢回嘴,心里却憋着气,一声不吭地往仓库里搬尿素。

“哎,我告诉你啊,明早早点上路,鸡叫头遍就走,省得赶上晌午的毒日头,晒得人头晕,听见没?噢,我忘了,明儿个捎上村西老夏家的,她要搭车到县里的医院看看病,听见没?”

“谁是老夏家的?”吴前方追问了一句。

“老夏家的就是老夏家的,你小子装什么糊涂。村西头大柳树东边的老夏家。头两年修梯田炸山头叫石头砸死的夏罗锅的老婆夏寡妇,名叫黄、黄、黄凤兰,就是她。别忘了,带上她。”村长头也不回地边说边走。

吴前方卸完了车,把车帮子胡乱地扫了几下,抱了两捆稻草摊在车上,又把高梁席子铺在上面,赶忙回家扒拉了两碗饭,连衣裳裤子都没脱,囫囵个儿地躺在炕梢打起了呼噜。

天还不亮吴前方就爬了起来,村长昨天说好了,鸡叫头遍就往城里走。

等吴前方赶到村部,套好了车,村长和夏寡妇前后脚地到了。

村长用手按了按席子,嘟哝了一句:“行,挺软乎的,不硌腚,上去坐吧!”他让夏寡妇上车。马车出了村子,坐在车上的村长和寡妇慢慢躺下了,天还擦着黑,估计俩人都犯困,想补点回笼觉。

吴前方摇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得得”、“驾驾”地吆喝着,在山路上颠着屁股。

走了一阵子,吴前方耳朵里隐约地听见有女人的哎哟声。他猛地一回头,可把他惊呆了,车上的一男一女扭在了一起,村长正压在寡妇的身上,有节奏地上下运动,跟吴前方上初中时体育老师教的俯卧撑一样。他的嗓子眼儿发紧,脑袋发晕。他知道这他妈的不是什么好事,他一搬手闸,冲着牲口喊了声“吁”,车还没停稳,就撂下鞭子钻进路边的树丛子去了。他蹲下身来,假装拉屎,眼睛却透过树枝的缝隙,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上正在上演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村长和寡妇,完全疯了。两个人差不多一丝不挂地沉浸在剧烈的肉搏战中。车虽停了,车厢的两头仍在和着拍子上下翘动,驾辕的那匹白马,因为肚子底下的勒带一松一紧地刺激,不停地打着响鼻,并用蹄子狠狠地刨着地面。这一切似乎丝毫没有引起处于极度亢奋状态下的男女动物的注意,他俩肯定没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下来,而赶车的小伙子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躲在树丛中的吴三,从未见过男女之间真刀真枪地实战实干。他日不转晴地盯着前方,嗓眼儿发干,心里发慌,两腿哆嗦,双手冒汗,下身莫名其妙地变硬。

马车经过剧烈的震颤之后,村长抬头朝天,脖子僵硬向后挺着,喉咙里发出比马打响鼻更刺耳的一声长叫,像是大腿根儿被锥子扎了似的痛苦哀嚎。他趴下了,然后是一阵粗急的喘息声。接着,他看见村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套上花裤衩子。

吴超然突然觉得自己太丢人了,起了个大早,遇上了这桩丑事儿。他想冲过去,拿起赶车的鞭子痛痛快快地把这对狗男女抽上一顿,让他俩满地打滚。可他的两条腿不争气,一个劲儿地抖动。村长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使劲地拍打衣裤,一边东张西望。随后又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大声叫喊:“吴扯淡!吴扯淡!吴三!吴三!吴前方!吴前方!吴超然!吴超然!吴超然!”喊了一阵子,见无人应声,他便骂骂咧咧起来:“这个狗日的扯淡玩意儿,让野狗给叼走了!一眨巴眼的工夫,这小王八犊子就跑没影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扣你的工分!”他又拍打了一遍衣裤,然后跳起来一屁股坐上了车把式的位置,挥起鞭子,神清气爽地喊了声“驾”,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吴前方把腿蹲麻了,好不容易才从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龇牙咧嘴地敲了敲腿,冲着县城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两口:“呸!强奸犯!呸!大破鞋!”

吴前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晌才到家。一路上他是又气又急又害臊。他不仅替村长和夏寡妇害臊,更为自己以后怎么跟村长见面而苦恼。他甚至觉得自个儿没脸见人了,比干那种丑事的当事人还没面子。他虽然已满十八岁了,但男欢女爱之间的事情也仅限于道听途说,亲眼目睹还是头一次。赶大车的这两年,马和马、马和驴之间的交配,他倒是观察过好几回,那毕竟是牲口,跟人是两码事儿。村长和寡妇当着他的面在颠簸的马车上千那种事,跟畜生没啥两样。他往回走的路上就下了决心,从此以后不再赶车了,他不想再看到村长那副公狗相。

村长从县里回来,破天荒地给吴前方捎了瓶白酒,还亲自拎着酒去家里找他。村长说,这酒不能让你一个人白喝,你得让你妈炒两个鸡蛋,咱俩一块喝。吴前方说,我家没鸡蛋,就是有鸡蛋也不给牲口吃。村长说,我家有鸡蛋,咱把酒拎着,到我那儿喝。他三扯两拽地就把吴前方拖到了家里去,亲自动手炒了鸡蛋,还弄了两根黄瓜,一起喝上了酒。村长说,他老婆回娘家了,得住上几天。

几盅酒下肚,村长的黑脸泛起了红晕。他咂巴着嘴,向一直闷头喝酒的吴前方打开了话匣子。

“吴三,我知道你小子看不起我,看不惯这种事。你念过初中,大小算个文化人,我平常都高看你一眼。我今儿个涎着脸跟你说几句男爷们儿的话。我跟黄凤兰相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村里嚼舌头的老娘们儿多了,风言风语我估摸着你也听了不少。嗨,男人要说没出息,多半是在女人身上。”村长一仰脖,干了一盅。

“吴三,昨个的事,老哥对不住你。那工夫不知怎么了,那股邪劲儿上来了还真他娘的按不住,忘了边上还有旁人。这事儿你还得帮我遮掩着,别乱嚷嚷。我大小也是个干部,生活作风问题是个挺大的错误。老娘们儿背后嚼舌头是一回事儿,没凭没据地传瞎话算不了啥。你这回撞上了,算是抓了现。你就当啥也没有看见吧!来,再喝一个!”

“村长,我本来就啥也没看见,我昨天闹肚子憋坏了,我把车停了,跑到林子里拉屎去了,蹲了好半天。等我回来一看,吓了我一跳。妈的,大车没了。急得我又蹦又跳。村长,你也太能整治人了!把我撂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害得我走了大半响才回来,鞋都磨掉了底,你得赔我鞋钱。”

“臭小子,你可真能扯淡,想讹我?赔你个屌!你白喝我的酒啦?”

“村长,你要是不赔,我就去找夏寡妇要。我这就去!”吴前方说着就要下炕。

“我赔,我赔!给你,这是一块钱!”

“不行,再加五毛!”

“我就剩两毛了,全给你?买双鞋一块钱都用不了,说啥多要两毛?”

“再买个大花裤衩子穿穿!”

“滚!你再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村长心疼地把两毛钱扔给了吴前方。

4

吴超然回到市郊的“圣地雅阁”别墅区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他轻轻地用钥匙打开房门,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爬上二楼,溜进了自己的卧室。他生怕弄出点什么声响,惊醒了熟睡的老婆,惹得她一骨碌爬起来,兴致勃勃地跟他吵到天亮。

“哗”、“哗”、“哗”,楼上一阵疾速的冲水声把昏昏欲睡的吴超然再一次惊醒。水管子爆裂啦?不像!肯定是儿子在冲澡。他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儿子正从洗澡间出来,腰间围了块浴巾。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吴超然一直认为儿子不太正常。“这么早?你可真会挖苦人。我还没睡呢!”儿子一边用毛巾掸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伸手抓起茶几上的MP3。动作娴熟地把耳机塞到了耳朵里。

“你等等,整天净听那些破歌儿。把耳机摘了,我跟你说几句话。”吴超然眉头紧皱。

“什么?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儿子故意充傻。

“我让你把耳机摘了,听见没?”吴超然吼道。

“听见了,晚安!拜拜!”儿子转身往卧室走。

吴超然追了进去,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耳机。

“干吗你?谁让你进我的房间啦?”儿子也恼了。

“明年你要参加高考,你知道不?明年你要考大学,你知道不?就你现在这个状态考个屁!整天一点正经事儿不干,不是玩游戏,就是追超女,你觉得有劲吗?”

“考不考大学那是我的事儿,我都不急您老人家急什么?真是的,啥人有啥人的爱好,有的人专门爱好替别人着急。”儿子虽然嘴硬,但声调缓和了下来。

“瞧瞧你这副德性,头发染得红一绺绿一绺的,像只杂毛鸡,还有点学生模样吗?”

“老爸,您是不是觉得教训别人能有益于健康啊?这头发长在我脑袋上,我的头发我做主,染什么颜色我自己喜欢,不是给您看的。您把眼皮放下,我就不存在了。眼不见,心不烦。您要是闲着没事睡不着觉,干脆把憋了半辈子的难听话,一股脑地倒出来吧,我听着。我全当遇上缠访的了!”儿子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油腔滑调地说。

“儿子啊,不是你爸我闲得无聊来找你的茬。你这个年龄非常关键,这年头要是上不了大学,将来就是死路一条。大学一定得念,文凭一定得有。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你也体谅体谅父母吧,我们没日没夜地忙,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儿女吗!你现在的条件多好,不缺吃不缺穿,不像我小时候……”

“您等等,我先找块毛巾,擦擦眼泪。多语重心长啊,老爸,我知道您接下来要说啥,这话您讲了至少有二百五十遍了,这还是不完全统计。您最后还会叮嘱我要树立远大理想,是吧?您要是没啥新鲜的,还是让我听听周杰伦、李宇春的新专辑吧!拜托啦!”儿子站起来,夸张地给吴超然鞠了个躬。

“又是超男超女,我看是不男不女!我就搞不懂,这种乌七八糟倒胃口的噪音也算音乐?只有你这种傻瓜才喜欢!”吴超然被儿子的一番嘲弄给惹火了。

“这种傻瓜还不少呢,不光是我一个。‘超女投票有上千万张呢,都是自发的!你们‘50后的老一辈行吗?”

“选个破超女算啥?我们这代人比你们更敢干!‘文化大革命知道不?就是我们冲在最前面,别说捧个‘超女,我们敢踢开党委闹革命,敢砸烂公、检、法,你知道国家主席是谁打死的吗?就是我,就是我们这代人干的。小样儿,还瞧不起老子啦!”吴超然脸红脖子粗地提高了嗓门。

“妈,我爸是个杀人犯!他打死了国家主席!您赶快劝他投案自首吧!”儿子故作惊慌地冲着楼下喊妈妈。

5

国家主席肯定不是吴三打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齐宝昌的死,却与他的养女齐英子有直接关系。

革命爆发的时候,葫芦镇歪脖子村还处在糊里糊涂的半开化状态。等高音喇叭刺破乡村的宁静,把党中央的洪亮声音传送到农民的耳朵里时,他们仍在起早贪黑地想方设法把肚皮填饱。三年自然灾害在这里实际持续了五年,头三年的饥荒是整体性、全局性的,歪脖子村虽然在国家地图上找不到踪影,但是它的确是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有机组成部分,与全国人民共同忍受饥饿是歪脖子村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接下来的两年,人们从奄奄一息中慢慢苏醒,颤颤巍巍地挣扎着,终于过上了半饥半饱的美满生活。

《炮打司令部》的战斗檄文一传来,歪脖子村便立即行动了起来。毛主席都亲自开炮了,我们还等啥?但是那个司令部在哪里,大伙儿一时还摸不准。有人主动请战,要到村子外边打探打探。村里的十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经过分析,得出了结论:县里把县政府当成司令部,镇里把炮火集中到了公社干部的身上,那我们歪脖子村的革命炮口就应该瞄准村长及其一切走狗。年轻人们说干就干,撕几块红布条缠在胳膊上,冲到老村长家里先把他五花大绑地捆起来,然后又把他拖到了村西头的大柳树下,宣布要砍下他的狗头。老村长当年打过仗,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解放南京时,他丢了半条腿,后来复员回家务农,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他不顾小伙子们的政治热情,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为了挽回面子,杀杀“黑司令”的威风,有几个年轻人用石头砸掉了他的半口牙,又从牲口圈里铲来一锹新牛粪塞进了他的嘴里。

老村长后来死了,不是被砍了头,是他自己上了吊。

镇上中学的校长和两位老师也死了,都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批斗校长时,吴超然抽了他两耳光,可能是用力过猛,手肿了好几天。后来吴超然说,过了四十岁,那只手每年都要疼几回,特别是阴天下雨时。医生说,那叫风湿。吴超然说,那可能是报应!

说到报应,歪脖子村人经常在嘴边念叨的,还有一个人,她就是老齐家的小英子。

英子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是八岁那年随她妈逃荒从海上漂过来的,大概属于最后一批闯关东者,按现在的说法是非法移民。

葫芦镇位于辽东半岛伸进海里的顶尖处,一年四季除了享受黄海、渤海的波浪左右开弓两面夹击之外,当地的农民并未获得充足的食物供给。潮湿的海风,裹挟着苦腥的气味儿,吹过贫瘠的土地,刺激了人们的旺盛的食欲。闹灾荒的那几年,苞米秆子吃完了,榆树皮啃光了,连关帝庙里的观音土也都咽进了肚子里。最后剩下的,只有海滩上的沙子和岸边的礁石。吃下去的东西无法消化,不少人得了鼓胀病,一个一个瘦骨嶙峋的干柴棒子突然间变成了大腹便便的蝈蝈。浮肿的大腿无力支撑迅速隆起的肚子,他们一批批地倒下了,仰面朝天地躺着,被饥饿活活地给“撑”死了。“三年自然灾害”是官方的定义,当地人称那段日子叫“三两六”,这是当年的壮劳力和成年人政策上规定一天的粮食份额。但人们实际上吃到嘴里的,要远远低于这个数量。

渡过难关首先得靠政府和组织的力量,村子的干部们想尽了办法。生产队的大牲口饿死了病死了,大伙儿就多了一线生的希望。除了牛毛卡嗓子,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葫芦镇的绝大多数人按照上级的要求,凭着党性和意志以及幻想和仇恨,终于挺了过来。

这段历史一直铭心刻骨地存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以至于在此后开展的“忆苦思甜”运动中,许多人在愤怒清算旧社会的血泪账时仍搞不清时代的界限,竟把这段往事混淆于旧社会。有好几位出身贫农的积极分子因此而受到处理,因为这不是个简单的时间顺序倒错问题,而是根本的阶级立场和政治态度问题。小英子的养父老齐头最终被揪斗被打死也跟他私下里说那年差一点被活活饿死有一定的关系。

小英子就是那时从山东老家逃荒来到当地,三个月后落户葫芦镇的。六年后的一个晚上,她领着几个红卫兵打死了她的养父齐宝昌。

6

跟吴超然磨牙顶嘴的小儿子吴挺,是他第二位老婆,也就是现任夫人王小丽生的。十年前,七岁的儿子跟他的关系很融洽,总缠着爸爸讲故事。有一次,吴超然就以三年自然灾害为背景,给儿子讲了自己饥饿的童年。

儿子听得入了迷,每当爸爸讲完了一段,他都要问:“后来呢?”吴超然不得不又加一段。“后来呢?”儿子没完没了地追问。“后来就是现在!”吴超然没故事可讲了。

“爸爸,我觉得你真傻。”儿子很失望地从爸爸讲的故事中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臭小子,我怎么傻了?”吴超然也挺失望。

“你小时候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吗?”

“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

“你就那么饿着?”

“家里没吃的就只能饿着呗!”

“你干吗不去饭店里吃?五星级饭店里全是好吃的,你太傻了!”儿子不可思议地摇着小脑袋。

吴超然愣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让历史告诉未来”的说法,也学着儿子摇了摇脑袋,长叹了一口气,“唉,历史就是历史,未来就是未来。真是对牛弹琴啊!”

本想好好睡个懒觉的吴老板,让儿子一顿抢白,搅得一夜未合眼。天都亮了,他赶紧钻进自己的卧室里补点觉,中午还要出去应酬。

睡了三个钟头,手机的定时铃声响了。吴超然马马虎虎地冲了个澡,坐上奥迪,直奔新洲酒店。

“市长好!有些日子没见了,领导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吴超然虽然只睡了三个小时,一见到伊万市长,仍显得很兴奋。

“超然,只有你这个当大老板的,才潇洒自在,越来越精神。”伊市长迎上来握手。

“精神过头儿就成了精神病了。做企业压力大啊,幸亏有领导关怀,才有事业的发展。离开了领导支持,我们是寸步难行啊!”吴超然满脸笑容地奉承着。

“哪里哪里,支持也是相互的。咱们之间,再说这些客套话,就把距离拉远了,来,咱坐下边吃边聊。我今天是专门请你的,没喊别人。人一多,闹哄哄的,说话还得有所顾忌,挺累的。咱俩单独唠扯唠扯,少喝两口。本来我中午是滴酒不沾,今天破例,下午我辞掉了一个会见外宾的活动,没啥事儿。”伊万市长边说边示意服务员点菜。

“这可是特大新闻,堂堂省会城市的一市之长,竟然整个下午都没事儿,太出乎意料啦!”吴超然坐到了伊市长的对面。

“嗨,我发现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急,有些会议也并没有那么重要。我现在是除了开会,啥也不会。我老伴儿就常数落我,说当官时间长了,就变得生活不能自理了,连上厕所都得秘书提醒,,等将来退下来,没人管了,我看你怎么办,就等着尿裤子吧!哈哈……”

“你离退休还早着呢!等当上了省领导,就是不干了,也有工作人员照顾,还是在中国当官实惠啊!”

“省领导我看是够呛了。下届如果能照顾到政协任个副职,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不像超然你,企业是自己的,老板是终身的,想干就多干几年,不想干把企业交给年轻人打理,自己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让我这个市长好生羡慕啊!”

“您当了市委书记就进了省委常委,这不是明摆着的棋吗,干吗要去政协养老,您太谦虚了吧!”

“不是谦虚,到了我这个年龄,谦虚也不能使人进步,骄傲也不能使人落后了。超然,我不说你也明白,你是故作不懂。书记是没指望了,有人根子比我硬,咱比不了啊!我今天约你出来,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帮我参谋参谋。就我个人来讲,去政协当然是下策,人

大也比政协强。我最看好的,而且是自己有条件、能胜任的,是省委秘书长。这是个伺候人的差事,省委的大管家。这个位子是能人不想干,赖人又干不了,最近正在物色人选,我觉得我正适合,凑合着干几年,也算是进常委了。”

“好啊,这是好事啊!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咱这就行动呗。我这两天把手头儿的几个事儿办了,就跑趟北京,找找首长。省里这边你自己先运作着,只要您有啥想法,发指示就行了,其他的事我来办。”吴超然明白市长的意思。

“那就谢谢啦。没有老兄的鼎力相助,当年我这个市长也做不成啊!多谢多谢,来,咱们动筷子吧!”伊万市长动情地尊称吴超然为老兄,其实吴超然比他小两岁。

“应该的应该的,你当市长那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是全市人民的福气,只要领导有需要小弟的地方,小弟会效犬马之力。”吴超然赶紧以小弟自居,不敢顺着市长给的杆子往上爬。多年的商海官场历练,使他始终保持一种低调和警觉。

“东湖边上那块地的规划已经做完了,下个月准备挂牌竞拍了。现在土地管得很严,程序上卡得很死。目前只能走竞拍这一条路子了,你要有个准备。投标的公司我帮你推荐两家,你自己也物色几个。最后谁中了都一样,都由你来做。那块地品质好啊,全市再也难找到环境比那儿更好的地方了。建一处高档度假村,集旅游、休闲、娱乐为一体,还是有很大赚头的。”伊万趁机说了另外一件事。

“放心吧,市长大人。这个项目我一定能干好。竞拍的底价你还得帮助认真研究研究,土地价格现在占大头儿,土建造价也大幅上涨,盈利的空间小得可怜。房地产开发越来越难做,其实我这段时间挺泄气的。这类项目牵扯的精力太多,投入过大,我有时也发怵。”吴超然没有做出喜出望外的表示,他心里有数。

“别打退堂鼓啊!在咱们市除了你,别人也没那个实力和胆量敢揽这么大的项目。有些事情我替你再协调协调,不必太放在心上。来,咱先喝一口。怎么样,这个酒可以吧?”

“这酒不错,绵厚醇香。那就拜托了。对了,您儿子还在美国吗,怎么样,干得不错吧?”吴超然故意转移了话题。

“挺不错的。这也得感谢你老兄啊!当年幸亏你帮他联系到了国外。他要是在我眼前,还不知道给我惹出多少麻烦呢。来,再喝一个。噢,我差点忘了。昨天有一个叫净贤的尼姑来找我,原先是咱们葫芦镇的,就住你们歪脖子村。小名叫英子,姓齐。想起来了吧。对,就是她。她现在挺能折腾的,削发为尼了,还当上了临海市的政协委员。她昨天还提起你呢,说你们俩同学,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那儿有你的电话,说不定这两天还会与你联系呢!这世道啥奇怪的事都有,齐英子也把自己炒成名人了。”

“英子出家了?”吴超然愣愣地问。

7

收养英子那年,齐宝昌正好四十岁。他当时是铁路局站台上的装卸员,又称搬运工。齐宝昌年轻时曾在伪满铁路上当火车乘务员,干一些检票、查票、开车门等事情。解放了,铁路还是那条铁路,但归人民所有。他也仍留在铁路局工作。铁路虽然没有阶级性,可也有个为谁服务的问题。齐宝昌过去当过乘务员,身上穿的制服是日本人发的,这中间也有个政治问题。所以,他尽管被留用,但岗位工种做了调整,由客车乘务员变成了货车装卸工。他没啥意见,凭力气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反正自己光棍一人,了无牵挂,挣多少花多少,有一顿吃一顿。

英子跟着病重的妈妈,坐船从山东逃到了大连。她的亲爹在老家时因饥饿难耐而饱餐了一顿雨后冒出的一堆野蘑菇被毒死了。英子娘为了替女儿找一条能吃饱饭的活路,拖着多病之躯,领着英子漂洋过海,踏上了异乡的土地。

母女俩乞讨到齐宝昌的门口时,英子娘已经奄奄一息了。齐宝昌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屋里,又冲了碗糖水,往英子娘的嘴里喂了几口。她费力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再喝了。她的眼角淌着泪,两眼望着齐宝昌,目光里充满了凄苦、感激和内疚。齐宝昌送走了英子娘,抱着惊恐万状、大哭不止的英子犯起了愁,这可怎么是好,把这孩子往哪儿送呢?没爹没妈,无亲无故,身世也搞不大清楚,丢在街上又不忍心,这也是一条生命啊!老齐想来想去,只好先把她领回家,看看将来谁要孩子,再想法送给别人。

英子在齐宝昌家里住了半个月,情绪渐渐稳定了,蜡黄的小脸也有了红润。

老齐有固定的工作,粮食能按月定量供应。他又一个人过,没有孩子牵累,饭菜基本上能填饱肚子,所以,英子不再挨饿了。小丫头有了吃的,就像小菜苗浇足了水,眼睛水灵灵的,再洗洗脸,梳梳头,换上干净的衣裳,小姑娘蛮漂亮可爱。老齐一下班,她就身前身后地跟着转,帮着淘米、洗菜、刷碗,一半是帮忙,一半是捣乱,把老齐乐得合不上嘴,忘了愁了。他觉得这孩子活泼机灵,挺懂事的,自己孤身一人,要有这么个小女儿陪伴着也不是件坏事儿。英子人小鬼精的,像是猜透了老齐的心思,没等他把想法说出来,自个儿先开了口。一天,老齐愁眉苦脸推开门,英子活蹦乱跳地迎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喊了声:“爹,你回来啦?”

齐宝昌愣了愣神儿,弯腰抱起英子,使劲地亲了口她的小脸蛋,神情严肃地跟英子说:“不许叫爹,要叫爸,好闺女!”从此以后,英子的心里有个爹,也有个爸。爹死了,爸活着。

由于城市人口众多,粮食和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政府决定动员、号召和鼓励部分市内居民自愿到农村从事农业劳动,这样既能增加粮食生产,又可减轻城市的压力。此令一出,老齐所在单位的领导就开始有针对性地找人谈话,名义上是征求意见进行动员,实际上是通知遣送不得违命。齐宝昌的历史有“污”点,是日伪时期伪满铁路的老职工,下放农村是首批人选。老齐十二岁就开始在城里当学徒,对于农活很不熟悉。他心里明知乡下的饥荒要比城里严重得多,此时下放农村无疑是一种惩罚,但嘴上啥也不敢说。过了两天,单位就把遣送通知单及注销了的户口本交到了齐宝昌手里,他下放的农村是葫芦镇(公社)的歪脖子村。通知上还要求,限三天内搬家退房。

英子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一回家就愁眉叹气的齐宝昌,一声不敢吭。

“唉,英子啊,咱爷俩儿得搬家了。”老齐只能跟不懂事的孩子说。

英子眨巴眨巴眼睛,伸出小手抓住爸爸的大手,她想起了逃荒的情景。

老齐用手捋了捋英子的小辫子,说:“英子啊,这回咱爷俩儿一块儿到乡下过日子,再就不回来了。你现在要记住爸爸说的话,听见没?要是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姓齐。叫什么?叫齐英子。你爸姓啥?也姓齐,叫齐宝昌。你妈呢?得病死了。你老家在哪儿?在城里。今年几岁了?”

“八岁。”英子替爸爸回答了。

“虚岁还是实岁?”老齐问。

“不知道!”英子摇摇头。

“肯定是虚岁。”齐宝昌点点头。

三四月份的葫芦镇,终于从严寒的冬季挣脱出来,光秃秃的山和田野间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绿色。桃树率先绽放出几朵粉红色的花朵,在春风中娇羞地摇摆着,就像穿着红色缎

面小夹袄的“城市”小姑娘英子那样惹人注目。

在歪脖子村的乡下人眼里,英子是标准的城里客人。她身上穿的衣裤从颜色、式样到布料都与农村孩子有所不同,她的夹袄上竟然没打补丁,棉鞋的前头没张嘴。乡亲们用好奇、猜疑、羡慕、排斥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活泼、机灵、大方的小丫头,试探着刨根问底。

处在新环境里的英子,没有丝毫的怯生感。站在乡下人面前,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她还能表现出一丝难以描摩的优越感。她在说话时,刻意掩饰着山东老家的口音,夸张地模仿城里人的语气声调。

在吴超然童年时代的眼睛里,英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他偷偷地下定决心,等长大了,非要娶她做媳妇。

8

虽说伊万市长事先打过招呼,告诉吴超然说齐英子可能会去找他,但当昔日的英子——如今的净贤尼姑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净贤尼姑到了公司大楼的楼下才给吴超然打了电话,他赶紧让门卫放行,并亲自下楼迎接。他记忆中定格的英子还是扎着两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体态动人、眉目传情的十五六岁的早熟少女形象。而此刻迎上前来的是一位身着浅灰长袍,头发剃得精光,脸上爬满皱纹的出家老尼。她双手合十,先叨咕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就一把抓住吴超然伸过来的手,迫不及待地嚷了起来:“哎呀!你这个吴三,发了财就躲起来了,还记得我吗,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早就想找你来着,一直没个机会。这回到省城参观学习,是市政协组织的。我前天见到了伊老四,就是伊万市长,这才把你准确地址搞清楚。哎呀,你瞧瞧,你这大楼多气派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大的福分啊!肯定是老吴大爷前世修来的。阿弥陀佛!”

没等吴超然反应过来,她就又接着嚷上了:“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发的财?当年真没看出来,一个不起眼儿的鼻涕小子,一转眼变成了身价十几亿的大老板,真是佛法无边呢!阿弥陀佛!”趁着她喘口气的机会,吴超然赶紧说:“欢迎到贵宾室里就坐!”他发现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侧过脸来,打量着他俩。

坐进会客室,服务人员立即倒上了茶水,并端上了果盘。

“渴死我了,我先得喝口水。”净贤一点都不外道。

“英子,不,应该叫净贤大师,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吴超然试着寻找往日的回忆。

“可不是呗,这日子真不禁混,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就像昨天一样,咱们那茬子,就是葫芦镇方圆那几个村子,数来数去,除了你,就是老伊家那几个孩子有出息。你看伊万都当市长了,你也是全省闻名的大老板了,真是想不到。”她感慨着。

“英子,不,净贤啊,我还真觉得别扭,不知怎么称呼你合适。”吴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么叫都行,我听着都顺耳。”尼姑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听着顺耳,可我叫起来绕口,我还是喊你的俗名吧!”吴超然还是没转过向来。

“英子就英子吧!反正都是我。”英子笑呵呵地说。

“英子啊!一见到你,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你这是真出家当尼姑啦?”吴超然满脸诚恳地问。

“这还有假?尼姑就是尼姑,出家就是出家。你是不是看我这身穿戴不顺眼?阿弥陀佛!尼姑、和尚都是工作,都是职业,其实跟商人、教师、医生、警察没啥两样。你当你的老板,我当我的尼姑。小时候,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作不分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这是毛主席说的吧,反正就是这么个道理。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了活着。我觉得尼姑这份职业最适合我,我就把头发一剃,皈依佛门了。你看,我忘了介绍,这位小尼姑就是我的护法兼秘书,对,你等会儿给我和吴施主照张相,留个纪念。”英子表现得兴致勃勃。

“你出家几年了?”

“没几年,也就五六年吧!”

“你以前做什么?”

“以前?那说起来可就远了。这些年我做的事可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遭了不少罪,受了不少苦,折腾得死去活来。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等什么时候有空,我对你从头唠起,今天就不扯这些了,我今晚还得参加个化缘活动。”

“你不在省城多住几天?”

“后天就回去,我们是一起来的,政协委员二十多位呢!参观完了得一起走,不准单独活动。过几天我还会回来,到时候再跟你唠扯。”

“晌午一块儿吃个饭吧?”

“饭就不吃啦,我有事求你帮忙,你可不要推辞!”

“啥事?你说!”

“是这么回事儿:前天我找伊万了,想托他帮我跟省宗教局说说,我想把清灵庵包下来,那里的住持岁数太大了,庵里的管理一塌糊涂,谈不上经营,也没啥经济效益,我早就瞅上那个地方了,我要是能去那里当住持,准保香火不断。伊万答应帮我问问,过些天再给我回话。我找你不外乎两件事,一个是等清灵庵让我承包了,你帮我把那些破房子维修一下。我知道你下面有建筑公司,做这点事不难。二是给出点钱,我的道场得提高档次,想塑一个菩萨金身,你是大老板,财大气粗,施舍点香火钱,也算做了功德无量的事了。”

“净贤师傅,您太令我佩服了。您说的香火钱大概是多少?”

“这得随缘。百八十万不嫌少,千八百万不嫌多,就看你的佛缘深浅了。”

“百八十万只是个小钱?”

“凭你的实力那还算是大钱吗?”

“那倒也是。等您当上了住持再说吧!”

“行,咱一言为定,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是,那是。净贤师傅,您平时讲经吗?”

“不讲,只念佛。你也得多念佛。”

“怎么念佛?”

“阿弥陀佛!念这四个字就够了。”

“阿弥陀佛,不停地叨咕?”

“对,没空的时候心里默念也行,心诚则灵。”

“念佛有什么好处?”

“能保你发财,真的,绝对灵!对了,我送你一串念珠,你把它戴在手腕上,能消灾避邪,管保好使!”

“谢了!净贤师傅多保重!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再见!”

吴超然如释重负地把净贤英子送出了大门,转身让秘书跟门卫保安交代,以后若尼姑来访,就说老板不在。

9

净贤尼姑的突然造访,把吴超然搞得心绪烦乱,精神恍惚了好几天。回到家里,他连吃饭都心不在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盘子,筷子举在手上,半天放不下。这种异常表现,当然逃不过老婆王小丽那双敏感、多疑的眼睛。

“怎么啦,丢魂了吧?用不用我帮你找找?”王小丽已经警觉地观察他两天了,试图从他内衣的气味、外套上的头屑查找蛛丝马迹。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吴超然啊吴超然,你的技巧是越来越高明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你别忘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我王小丽这回非得把狡猾狐狸一网打尽,包括那只狐狸精!

“啊,没事儿。我没丢什么。”吴超然还没完全醒过味来。

“那你的魂又让哪个狐狸精勾走啦?人在家里,魂不守舍。我看你是心中有鬼!”老婆提高了音量,音色音质也朝着阴森恐怖的方面发展。

“又犯病了吧,你?真是的,没事找事!快

吃你的饭吧!”吴超然边说边往嘴里送菜。

“别吃了!小心噎死!你刚才丢了魂似的,走神了吧!想谁那么入迷啊?还装腔作势地跟我表演呢!”王小丽把气鼓得很足。

“是英子,大前天我见到英子了!”

“好嘛,又出了个英子!行啊你,去年让那个叫什么贝贝的差一点给折腾死,这又闹出来个英子。你今天可真够坦诫,不打自招,直截了当地报出大名啊。她到底是谁?”老婆站了起来,边说边比划。

“瞧瞧你,踩上电门啦?英子,就是那个老齐家的小英子,都快奔六十的人啦!我从前经常跟你提起这个人,我们歪脖子村的,小时候一块儿念过书。”吴超然不耐烦地解释说。

“就是那个初中时候就谈对象,后来跑到黑龙江去的小丫头?她还活着?”王小丽情绪变化很快,一提起齐英子,她的好奇心立即战胜了嫉妒心。

“活着,活得好好的。现在出家当了尼姑!”

“当尼姑啦?真够邪的!你是不是特遗憾,当初没追上,到老了也不给你机会,绝望吧?”王小丽嘻嘻地笑了两声。

“别恶心我了!女人哪,心里就装着这点事儿!”

“她来找你干啥?是不是凡心未灭,尼姑思春呢?”王小丽醋劲十足地逗吴超然。

“你说对了,还真是凡心未了,只不过不再思春了,而是思钱!”吴超然有感而发。

“思钱?”王小丽不解地瞪大眼睛。

于是,吴超然便从头说起,把齐英子以净贤尼姑的身份去公司找他化缘的前前后后绘声绘色地向老婆汇报了一遍。临了,吴超然感慨道:“真是世道变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英子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上初中那会儿,英子可是我们葫芦镇中学的校花,那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像根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萝卜。脸蛋白里透红,那小身段,挺拔玉立,穿什么衣服都漂亮。她学习成绩不错,又口齿伶俐,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学校里有个场面上的活动,出头露面的风光事儿,全让她包圆儿了……”

“得得得,瞧把你馋的!她这好那好怎么还做出那丢人现眼的事儿?”王小丽最容不得丈夫夸别的女人。

“是啊,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成熟得晚,哪知道你们女人的花花肠子?后来听说英子跟人有了孩子,全校、全镇子都炸了锅似的。开始我们都不信,搞不懂咋回事儿,还以为她自己鼓捣出来的呢!那阵子初中生怀孕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村子里传得可邪乎了。开始是说英子被人强奸了,还有人怀疑是她继父齐宝昌干的。最后英子不得不出来招认,这才水落石出,原来是我们学军时,英子看上驻军汽车连里的一个兵蛋子,俩人就这么好上了。齐宝昌狠狠揍了一顿英子,过去他可娇惯这丫头了,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老齐头儿觉得姑娘丢了大脸,大病了一场,一连几个月没出过家门。你想啊,那个年代,那种偏僻的乡下,谁能顶得住那种舆论的压力?”

“后来呢?”

“后来那个当兵的小伙子被遣送回了原籍,听说他是黑龙江人。”

“英子也跟着走了?”

“没有。英子是半年后跑的。老齐头死的第二天,英子突然不见了。村里人到处找也没找着,乡亲们推测,她可能跑到黑龙江了。”

“老齐头是怎么死的,病死的?”

“不是。有一天傍晚,英子带着几个红卫兵到家里揪斗他,说他原先在伪满铁路当过票务员和搬运工,替日本鬼子欺负中国人,属于历史反革命。加上三年自然灾害时,他说过‘饿死的人比旧社会还多之类的反动言论,被那几个混小子拽到院子里一阵暴打,结果一命呜呼了。英子没动手,但这事儿是她撺掇的。她可能因此闯下了大祸,就连夜跑了。”

“后来呢?”

“你怎么老是后来呢,后来呢,跟儿子小时候一个毛病。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就知道她现在是净贤尼姑,神神道道的。给你,这是她送的佛珠,说是能避邪,你戴在手脖子上吧!”

10

英子头一次回到葫芦镇,正好是十年后的一个冬天。春节虽过,寒冷依旧。

齐宝昌的旧宅已经垮塌了,十年不住人的乡下破房子经不起风吹雨打。英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抽泣了一阵,又跑到北山齐宝昌荒草丛生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她拉着长腔哭诉着:“爸爸呀,你死得惨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扔下你的女儿不管了呐!我的亲爸爸呀,你睁开眼晴看看吧,你的女儿英子回来啦!你要是地下有灵,就帮帮你可怜的女儿吧!”

英子在葫芦镇住了小半年,愣是把齐宝昌“平反”的事给办成了。她找村上,找县里,又跑到市铁路局上访。到了夏天,英子不仅穿上了铁路上发的崭新制服,还替齐宝昌领回了补发的工资六万元。更让葫芦镇人惊奇的是,这位自称从未成家的老姑娘,把远在北方的男人(有人说是黑龙江人,有人说是吉林的)和三个孩子全都接到了市里,还给丈夫找了份工作,也是政府帮助安排的。

曾经同情和帮助过英子的葫芦镇人,特别是歪脖子村的乡亲们,心里由此产生了不平衡。他们背后说了英子许多难听的话:“这个小丫头片子可不是个好玩意儿。当年带人打死了养父,现在又拿死去的后爸当账要。”“英子是个骚货,为了打官司天天陪别人睡觉!”“这种人不得好死,良心喂狗了!满嘴跑舌头,一句实话没有!她说的那些事,全是她瞎编的。”

英子第二次出现在葫芦镇,刚好又过了十年。这一次她是坐着小车来的,身边还陪了一位比她显得年轻许多的帅小伙。后来有人说,那个小伙子是她养的小白脸。她跟村镇上的干部说,她这次来是想为家乡做点好事,帮助镇里发展经济,说白了就是想投点资,看看有什么项目可干。英子的穿戴比以前更讲究了,脖子上、手腕上带着黄灿灿的首饰,让歪脖子村的父老乡亲很是羡慕。她在镇上待了五六天,还去歪脖子村转了转。她说话的口音也变了,有夸张的城市味儿并掺杂着广东腔儿。村镇两级干部全程陪同,热情款待这位名片上印着总经理头衔的贵妇人。

英子当时三十五六岁,依然风姿绰约,据说,她已与前夫离了婚,现在是一个人闯天下,事业如日中天,在市内外都很有名气,是女强人的典范。镇上把她投资考察所需的资料加上土特产品装满了一汽车,让她回去后慢慢研究,并表示家乡人民热切期盼他们引以为傲的女企业家早日荣归故里,共同建设美好家园。英子深情而诚恳地说:是家乡父老乡亲养育了我,这个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定会加倍回报!

英子当时还在镇上公开招收了几个小姑娘,让她们先到她的公司里实习,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不到两个月,那几个女孩子便跑了回来。人们私下里说,英子禽兽不如。她把那几个女孩子卖到了娱乐场所,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有家长偷偷地去市里找她,要给她点颜色看看。结果是白跑了几趟,连她的人影也没见到。她名片上印的那家公司压根儿就不存在。

11

净贤在省城学习参观结束时给吴超然打了电话,想约当天晚上见个面,再谈谈塑造菩萨金身的事情。吴超然告诉她,下午就要动身去北京,只能另约时间。净贤提醒他,平时别忘了多念佛,少喝酒。吴超然嗯嗯呀呀地表示知道了,心里却说,你那个佛我不念也罢。

吴超然没有撒谎,他当天下午确实要去北京城。他答应伊万市长要到上面为他谋取省委常委、秘书长一职去活动活动。

12

那一年,吴超然把鞭杆子交给了村长,说是要换成笔杆子,要报名考大学。村长开始不同意,考大学得经过村里政审批准。马车没人赶,误了生产怎么办?村长说,现在没人愿意赶车了,你走了,把车撂给谁?

吴三说,那是你村长的事儿,我管不着!

村长说,你小子就念三年初中,连小九九都背不顺溜还想考大学?大学那家伙可难哦,念的书比砖头厚,加减乘除一块儿算,就你这树根子脑袋也敢想?

吴三说,是我考不是你考,不用你操那份闲心啦,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从城里给你捎瓶酒。

村长一听乐了,好啊,这酒我得喝。

吴三又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在村长眼前晃了晃,说,等你把政审介绍信开了,上面盖上章,这两块钱就归你了!

村长说,你小子是腐蚀革命干部,我不吃你这一套。

吴三笑了,接了一句,村长啊,这钱是给你买花裤衩子的,顺便给夏寡妇捎一条。上次我看见她那花裤衩子也露腚了。

村长急了,骂起了脏话,你这个小王八犊子,还想讹我?我才不怕你呢,你有本事跟我老婆说去。

吴三边跑边笑,扭过脸来喊,那给你老婆也买条花裤衩子穿吧!

那一年,整个葫芦镇一共出了四个大学生。三个集中到了镇中心的老伊家,另一个出在歪脖子村,就是吴三吴超然。

吴超然知道老伊家。父亲伊怪物年轻时在镇里当了几天会计,好像算错了什么账,弄丢了几十块钱,因此犯了个经济错误,就撵回生产队里种地了。他的五个儿子名字取得有特色,一般人都能记住。老大是个傻子,叫伊十,接下来的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分别叫伊百、伊千、伊万、伊亿,排列得相当有序。

伊家的当家人伊怪物,在葫芦镇远近闻名,因为他犯过错误,记错过公家的账。犯过错误的人,比立过功的人容易出名,容易让人记住。那些年,表彰会少批斗会多,立功的少犯错的多。伊怪物当会计那短短的几天,还往头发上抹过菜籽油,整个脑袋梳理得油光发亮,这又与贫下中农的生活习惯和审美趣味大相径庭。油是往菜里放的,夸夸富也顶多抹在嘴唇上。往头发上抹,的确让贫下中农接受不了。于是人们喊他是“怪物”,他因此成了全镇三大反派人物之一,当了近二十年的反面教材。与他同样知名的,一位是每逢过年总要穿一双刺眼的红皮鞋挨门挨户拜年的队长王立正;另一位是解放前当邮差的牛制服,因为他曾经穿过钉着铜扣的绿色职业服装。他们穿着打扮外表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段历史,有一段跟当地农民不同的经历。这便是历史的不清白,因而要受到批判和批斗。

伊家的三个兄弟伊百、伊千、伊万同时考上了大学,这无疑是葫芦镇的一件爆炸性的事件。相比之下,同样考上大学的离镇中心四五公里远的歪脖子村的吴三吴超然,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但他自己兴奋得不得了,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浑身像被开水浇了油火烧了似的,学着毛驴子打滚的样子,躺在村部牲口圈的院子里,满地翻滚,然后爬起来,喘着粗气,绕着高山跑了两圈。他想把通知书给英子看,可惜英子十年前就无影无踪了。吴三原打算只是碰碰运气,如今他真考上了。五门课的成绩加起来正好一百分,跟伊百没法比,人家数学是满分,相当于他五门课的总和。可是那年的录取分数普遍偏低,吴三的分数达到了录取线,他考上啦!

吴超然读的是大专,伊百读的是本科。吴超然去了广州,伊百进了北京。吴超然上的是一所工学院,学的是铸造专业。伊百进入了一所著名的综合性大学,选择了哲学专业。许多年后,吴超然的母校升格为大学,聘请他担任客座教授。原先的铸造专业没有考生愿意报,因此改成了“金属成型学”。而伊百所钟情的哲学专业也无人问津,凡被录取到该专业的考生都哭着喊着寻死觅活地闹着,像是被赶进了毒气室。

13

吴超然在北京设了家分公司,平时没有什么正经业务,主要负责跑跑关系,送送礼,联络联络各方的感情。吴超然习惯于把这家公司称为驻京办,而驻京办的主任人很可靠,是他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当过三年班长,叫田一禾。老田原先是某化工厂的厂长,厂子多年不景气,后来破了产,他也提前两年退了休,在家闲着没事,找到了吴超然。吴超然说,你家在北京,我那儿正好有个分公司,既是联络处,又是情报站,你帮我打理打理。在国企干了这么多年了,你人际交往多,社会经验也丰富,北京方面就仰仗你啦!老田觉得吴超然说得在理,同学之间又很了解,所以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田一禾对吴超然给他的机会和信任表示感激,而吴超然对他的忠诚和辛劳也表示满意。所以,吴超然每次到北京,只要通知田一禾,他都会亲自驾车去机场接送。这一次吴超然事先没声张,田一禾并不知道老板到了北京。到机场接吴超然的,是于辰——吴超然的女友,或者说是情人。

于辰与吴超然并不经常见面,一年在一起的机会最多五六次。她住的房子是吴超然置办的,但王小丽至今仍不知道世上有于辰这个女人。

于辰绝非社会上流行的“二奶”,她有自己的工作,操办了一家国际交流的民间组织,在美国注册的,替中国的一些私营企业家到欧美等国进行商务考察提供咨询和服务。她年龄比吴超然的老婆大两岁,但保养得非常到位,虽说年近五十,打眼一看与三十几岁的少妇有一拼。她目前独身一人,女儿在美国读书,是个混血儿,父亲是黑人血统。于辰这十来年的最大爱好就是美容。除了工作,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捌饬自己这不足一百斤的躯体了。从头发丝到脚趾盖儿、汗毛孔,她不放过任何一处哪怕是最细微的、最隐蔽的部位。她大大小小的美容手术做过近百次,只要有空闲,她就泡在美容院里。她所做的这一切,一是为了照镜子,给自己一个完美的形象。二是为了见吴超然,给他一个持续不断的惊奇。

吴超然偶尔也劝导她,问她手术痛不痛。她说,与美丽相比,那点痛苦的感觉转瞬即逝,不足挂齿。

其实,吴超然每年来京的机会很多,每个月都要跑几趟,而每次他都想见见她,她同样渴望能与他多待几天。但,十次能有七八次被于辰婉言谢绝,因为她不方便,不间断的小手术使她的眼皮、脸颊或胸部在一段时间内红肿变形,她宁死也不愿给吴超然留下一丝一毫丑的印象。

吴超然认识于辰的时候,她才十七岁,刚走进大学校门。吴超然当时已经毕业了,因为不服从分配,暂时滞留在学校等候二次派遣。于辰入学报到晚了一天,在校门口碰到了灰头土脸的吴超然,她喊了一声师傅,向他打听英语系在何处。吴超然瞄了一眼白净高挑又显单薄的于辰,帮她扛上行李,一直把她送到女生宿舍,替她铺好了床。那时候上大学,没有家长去送。于辰的同学把吴超然误认为是她的父亲了,背后还耻笑了她一阵子。后来吴超然改派到了广州的另一家企业,在铸造车间上班。没事儿的时候常到学校看她,一个月的工资都

请她喝早茶了。时间长了,于辰对吴超然萌生了爱慕之情。她发了疯似的扑向了铸造技术员坚实而宽大的怀里,不肯离开他半步。她提出要退学和吴超然结婚,而且是立刻、马上,一天都不能等了。

熊熊燃烧的爱情烈焰迅速蔓延,烤得吴超然舌焦唇裂。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猛攻,让他晕头转向。她还小,大学尚未毕业,更难以克服的是,她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吴超然从对她负责的角度,劝她冷静理智一点,希望把结婚的时间推迟到她毕业之后。他的关心和开导,丝毫没能遏止于辰那洪水决堤般的感情冲动。相反,吴超然表现出的理性和沉稳,犹如火上浇油。他阐述的道理越多,她投入的感情越深。她认为这正是吴超然作为男人的魅力所在。

于辰给家里发了份电报,明确表示自己已提出退学申请,并准备和吴超然成家。父母火速赶到学校,先是娓娓开导,后是暴跳如雷。于辰软硬不吃,横下一条心,要一条路上走到黑。

恼羞成怒的父母做不了自己女儿的工作,便把怒气发泄到吴超然身上。

他们找到吴超然单位的领导,把他描绘成一个颓废潦倒、拈花惹草、威逼利诱在校女大学生,以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目的的流氓混混。

单位的领导找吴超然谈话,严厉批评他的所作所为。吴超然承受不了来自于辰父母和组织的双重压力,他答应绝不再与于辰来往。厂里仍不依不饶地以他为典型,在全厂青年中开展树立正确爱情观的大讨论,并准备给他个纪律处分。吴超然本来对又脏又累的铸造、翻砂工作就很厌烦,加上和于辰两人间的私情被公开扩大化,使他产生了逃跑的念头。这个念头一萌发,便立即付诸了行动。没过几天,谁也找不到吴超然了,包括于辰。

14

于辰把吴超然接到了自己的住处——距离机场车程仅二十分钟的一个高档住宅区。于辰住的是一栋小型独体别墅,体量很小,外观很精致。这幢房子是当初刚开发时吴超然订购的。他买这幢房子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使用目的,仅仅是有闲钱,图便宜,就先买下了。等房子装好后不久,于辰——这位与吴超然失去联系近二十年的初恋情人从天而降,让吴超然再一次陷入了悲喜交加的情感旋涡之中。

那种意外的相遇,吴超然只有在梦中才敢奢望。当她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时,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脑子和眼睛出了问题。

那天晚上吴超然正和几位朋友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店里闲聊,猛然一抬头,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闯入了他的视线。“还真有点像她。”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嘴里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

那怎么可能呢?他心里笑话自己了。大伙儿又闲扯了一阵子,一块儿起身准备离开。“你们先走吧,我就不送了。我今晚就住这家酒店了。”吴超然跟几位握了握手。“要不要找个美女陪陪啊?”朋友们逗他。“当然啦,我自己找,各位不必费心。”吴超然大声笑了笑。

一直背对着他的那位女士突然扭过脸来。吴超然的目光正好与她相对。他俩几乎同时一激灵,半天说不出话来。

“超然?吴超然?”她试着喃喃地问。

“于辰!你是于辰!”吴超然的声音都直了。

于辰的眼泪瞬间淌成了小河。俩人旁若无人地抱在了一起,于辰抽泣着,好半天才哽咽地说了句:“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吴超然沉默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我也是!”

于辰告诉吴超然,她刚从美国回来,到北京才一个星期,也住在这家酒店。她还说了不少其他的话,吴超然恍恍惚惚的没听进去,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一直在叫,像蝉鸣似的。他的两眼始终盯着于辰的脸看,有一种忽远忽近的错觉。

俩人坐在咖啡厅里语无伦次地聊了一会儿,便一同去了吴超然的房间。他们又一次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谁也不想开口。等俩人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后,这才把话题拉回了十八年前。

吴超然迫于于辰父母和组织的双重压力,一咬牙离开了广州,从此开始独闯天下。而于辰在绝望中比吴超然跑得更远。她在父母的安排下,一年后去了美国继续读书。她既恨吴超然的胆怯,又恨父母的无情,叛逆的性格一时让她变得难以理喻。大学未毕业,就与一个黑人青年同居了,并生下了一个咖啡肤色的女儿。她把照片寄回家,气得父亲大病了一场,并回信告诉她,从此不再承认父女关系。嫁给美国人不是错,关键是那男的是个黑人。在某些自以为是的中国人看来,黑人好像尚未完全开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黄种人比白种人更歧视黑人。

与黑得发亮的小伙子生活了三年,于辰便独立门户了。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美籍华人开办的小旅行社里打杂,兼做导游,主要接待来自台湾的中国游客。孩子取名叫贝蒂,长得非常漂亮。于辰回国前,她已经念高中了,读的是寄宿学校。每逢周末,父母轮流接送。于辰曾经动过念头要将贝蒂带回中国,但一想到孩子的肤色,总觉得是一个麻烦。她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消除亲戚朋友根深蒂固的偏见,更难办的是中西方教育制度的悬殊,会使女儿无所适从。她还征求了孩子的意见,女儿坦率地说:“我留在美国,妈妈还可以回来看我。如果我也去了中国,爸爸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我啦!”

吴超然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昔日的热恋情人,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她的诉说,心里悲喜交集。这些年来,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女人形象不止一个,但谁也没有像于辰那样让他心头颤动。他渴望于辰,又珍爱于辰。重逢之后,他倍感珍惜,他自责、内疚,无限放大了自己当年的错误抉择。他不想勉强于辰重新选择,自己也没有胆量面对妻子王小丽和儿子吴挺可能生发的激烈冲突。

于辰向吴超然介绍了自己回国后的打算,她将仍然从事在美国期间做的工作,为那些想去美国和欧洲交流考察的中国商人牵线搭桥,做一点咨询和服务方面的事情。公司是美国的一个基金会主办注册的。她目前暂时住酒店,等找到了房子就搬出去。吴超然立即告诉她,自己购置的一幢房子刚装修好,如果她不嫌弃就送给她住。于辰没有推辞,说自己可以付房租。吴超然笑了笑,说行。

于辰一看房子非常喜欢,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现在的工作不忙,所有的业余时间只有两件事:一是不停地打扫房间,一是不断地为自己美容。她十分愿意以情人的身份与吴超然相处,彼此之间平时并不相互打扰,隔三岔五地发发短信,偶尔幽会一次。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个晚上。俩人每次见面,仍能保持应有的激情状态,于辰总夸他很棒,而吴超然在于辰那里也能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异样快感。

15

吴超然在于辰那里只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便如约与高秘书见面。

他先给田一禾打了电话,请他帮助订一家有特色有品味的餐馆。没过半个钟头,田一禾就把地点落实了,他订了一间私家莱馆,说那儿环境既幽雅又安静,厨师的手艺也很精湛。

“好!噢,对了,你等会儿给伊百教授打个电话,看看他下午是否有空儿,我想见见他。”吴超然交代说。

高秘书比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半个钟头,一

见到吴超然便抱歉地解释说没办法,领导没走,我们当秘书的不好先撤,让吴老板久等了。

吴超然说:“理解,理解。我也是刚到,路上堵车。北京的交通实在不敢恭维,真成了世界三大赌(堵)城之一了。今天没找别人,就咱俩凑合吃两口,听说这里的私家莱做得还可以。”

“我知道,这儿我来过,味道确实不错,老板是扬州人。”高秘书附和道。

“高秘,最近特忙吧?我看您没个闲的时候,几次请您去我们那儿放松放松,您都没空儿。最近怎么样?抽个时间去我们省转转,周末飞去,周日返回,很方便。”吴超然边说边往高秘书的盘子里夹菜。

“谢谢,我自己来,别客气!忙啊,我是他妈的真忙!我家就住这附近,我一个多月没回去了。没办法,这工作太遭罪啦!”高秘书顺着吴超然的话说,突出一个“忙”字。

“多少人想遭您这份儿罪,就是没机会!再忙也得忙里偷闲锻炼锻炼。怎么样,您的高尔夫球还打吗?”

“打。每个礼拜都挤时间打两回,这个爱好要是丢了,那身体就彻底垮了。”

“这是个好习惯,得坚持。噢,差一点忘了,上次跟您提到的高尔夫会员卡,我替您办了一张,顺便带来了。”吴超然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个信封。

“好,好,谢谢。”高秘书没伸手接,点了点下巴,示意吴超然把它放在桌子上。

吴超然把这张价值50万元的贵宾卡放在高秘书的餐碟边。

“吴老板,生意还好吧,最近又有什么大动作?”高秘书把话题从球卡上扯开了。

“不错!有像您这样的朋友罩着,生意肯定错不了。我最近要再拿块地,省城东湖边上,那地方环境可棒了,称得上人间仙境啊!等我把手续办完了,好好规划设计一下,搞一个高品位的小型休闲度假村。我准备建几栋别墅,给您留一幢,没事的时候去住住,那地方既养心又养人,绝对天下难找!”

“哦,那是好事。我倒不一定要了,不过您先给我留着,我可以给您推荐个重要人物,对您的事业肯定有帮助。”

“好啊,那太好啦!没关系,您的就是您的,我再留一套给您的朋友就行了嘛!别墅是我盖的,属于自家的土特产品。这几幢楼,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卖,全准备送送好朋友。”

“还是吴老板懂国情有气魄啊!佩服佩服。唉,你找我要说的是什么事,咱别把正事耽误了。”高秘书不动声色地主导了谈话。

“噢,有个事儿想跟您汇报汇报……”吴超然趁机把伊万市长想进省委常委并兼任秘书长的事情从头到尾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高秘书一边听着,一边低头吃盘子里的红烧河豚。等吴超然把事情的原委介绍完了,高秘书稍微寻思了一下,讲了他的看法。

从高秘书简短的谈话中,吴超然感觉他对省里的人事情况很熟悉,并判断出伊万的想法并不实际,很难实现。高秘书答应会找机会在条件成熟时帮助伊万运作一下,但进常委的可能性几乎趋于零。他还给吴超然提了几条建议,让他和伊万通通气,配合着做些工作,争取在省人大或政协找个合适的位子。

吴超然觉得高秘书说得十分有道理,就没有再磨烦这个话题,而是心领神会地开始了东拉西扯。

他还给高秘书讲了个真实的故事:“我们省有一个县长,不久前被双规了。经济问题、生活问题都有。其中他交代说,有一笔钱送给了中央某部了,那个部专管干部,他还说出了收钱的人叫啥叫啥。专案组的人一看线索清晰,有名有姓,就跑到北京进一步核实。最终还真找到了那个人。这位老兄是县长的老乡,春节回家过年跟县长吹,他是专门替部长开门的,每天只要部长一进办公大楼,那就是他给开大门儿,接触的机会比一般司局级干部还多。而且还说,部长对他很客气,很关心,逢年过节还顺手给他送条烟、拎瓶酒什么的。春节前部长听说他要回老家,还特意让秘书给他备了份年货,这关系可非同一般。县长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想当官想疯了,竟信以为真,愣是塞给了他几十万块钱,闹出了这么大笑话!”

“嗨,这种跑官要官的荒唐事多了!”高秘书笑了笑,“就这么个风气,谁也没办法!”

吴超然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讲的笑话不大得体,试图往回收收,却一时找不出个好法子,只好草草收场,说了几句生硬的客套话:“高秘,今天您百忙之中能接见我,让我十分感动。下午您还有会,我就不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了,欢迎您抽空儿到我那儿视察,也顺便放松一下。车在门口,我送您回去!”

“老吴,你太客气了。咱们这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的事情我会关注的。有事儿就说话,即使我办不了,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高秘书也很客气。

高秘书刚走,田一禾来了,说伊百教授联系上了,他说下午没事,欢迎吴老板到他的陋室访贫问苦。

吴超然一听乐了,好,咱们这就直奔大学,去哲学家那里访贫问苦去!

16

伊百当年在葫芦镇相当有名。学生时代他一直是尖子生,只要是考试,他就没让别人拿过第一。因此,他戴过红花,也得过奖状,还被扣上过只专不红的修正主义苗子的帽子,成为“拔白旗”批判的典型。

高考时他考了四百多分,比吴超然高出三百多分。吴超然曾当面调侃过他:“那么多分真是可惜了,白费了,匀乎一下够四个人上大学了。我一百分就录取了,你考那么多应该让你读四所大学,真是浪费啦!”

在填报志愿时伊百犯了愁,因为热衷于给他提建议的人很多。归纳起来,有三方面意见让伊百左右为难:一是中学校长建议报“政治经济学”,他认为“政治”有权,“经济”有钱,政治经济捆在一起,那当然是既有权又有钱了;二是父亲伊怪物,他希望儿子学会计,这是他一生的追求,“算盘一响,黄金万两”,这个职业远离农活,接近财富;三是叶老师,他对哲学异常偏好,他与伊百彻夜长谈,诱导他走上思辨之路。他语重心长地反复强调“哲学是科学之科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是人类解放的思想武器,是使人聪明的学问,是‘明白学”等等,讲得伊百哈欠连天。叶老师还从另一个角度启发伊百,你考了四百多分,不能只学一门专业,得多学,哲学包括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又在它们之上。你好好想想,同样的价钱,你是买粒瓜子儿,还是买个西瓜呢?当然要买西瓜啦!西瓜不仅比瓜子大,里面还装着瓜子呢。伊百大义凛然地在志愿表上填上了哲学专业,他受不了叶老师喋喋不休的折磨。

上大学的头一年,伊百基本上处于精神恍惚之中。上课犯困,下课兴奋。一听哲学原理就头疼,他以为自己患上了某种绝症,经与其他同学交流,发现大伙儿都差不多,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哲学的思辨勾起了大家的思乡情绪,不少人出奇地想家,萌生了退学的念头。后来老师引用了一句名言,说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寻找失去的家园”,他们颇有同感,都认为那位哲学家太善解人意了。

硬着头皮往哲学的墙上撞,多数人的头被撞破了,碰硬了,只有少数人把墙撞出了洞,奇迹般地钻了进去,伊百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眼前突然一亮,看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思想殿

堂。读到大三的时候,伊百已经对自己所学的哲学专业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境界。他完全沉湎于概念的世界之中,对于世俗的一切几乎视而不见。一个人躲进图书馆里,在康德、黑格尔、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等的晦涩空虚的体系里自得其乐。

对于女人他缺乏一个男人应有的最基本的兴趣。在他眼里,人已经抽象化了,而不再有男女之别。他凝视着校园里一对对恋人的亲昵举止,不解地摇摇脑袋,并把热吻说成是光脚从烂泥里走过时发出的噪音。至于谈到婚姻,他引用了他所崇拜的一位哲学家的名言:“婚姻不过是生殖器官的相互利用而已。”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

他不仅对康德的哲学思想情有独钟,而且对康德的日常生活更推崇备至。他渴望过一种纯粹的不受世俗干扰的抽象生活。他恨不能买一把黑色的油纸伞在教室里举着,以宣誓自己与众不同的独特追求。

本科毕业时,全班只有三人考上了研究生,伊百名列其中,他选择了西方古典哲学。取得硕士学位后,他又接着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方向调整为现代西方哲学。他说,如果博士学位之后,还有壮士、勇士、斗士之类的学位,他会毫不犹豫地读下去,不惜成为哲学烈士。

17

田一禾亲自驾车拉着吴超然去大学的教工住宅区拜访伊百教授。

三年前吴超然到过伊百的宿舍,一幢上个世纪70年代建成的家属楼。伊百住的是一个小两居,50平方米左右。屋子的所有墙面都被书籍占满了。书是紧贴着墙面摆上去的,没有书架。三四排一起往上摆,一直顶到棚顶,书墙远比砖砌的墙壁厚。厕所、厨房也堆了不少书,连床上的空间也被书刊占去了一大半。

那次吴超然只在伊百家里站了十来分钟。他不是不想坐下,而是满屋子找不到一块能放得下屁股大小的合适地方。除非两个大男人并排挤坐在床边上,那种感觉让双方都难以忍受。据伊百介绍说,对于从事哲学思考的人来讲,这个空间已经足够用了。只是委屈了自己的两条腿和养的那只猫。他的两条腿已有好久没放在床上伸直过,每天早晨他最大的麻烦是穿裤子,要想顺利地把腿伸进裤管里,必须先把窗户打开,而要打开窗户又得先把窗台堆放的书挪开,能打开窗户也仅仅是一扇,另一扇早被书堆死死地封住了。至于伊百养的那只猫,由于屋子过于狭窄,猫尾巴只能上下摆动,不像它的同类那样左右晃悠。

吴超然听了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泪。他把伊百拉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茶社里聊天,劝他买一套宽敞一点的房子,购房款由吴超然来付。伊百摆了摆手,说:“老吴,你说晚了!学校最近又购置了一片新的住宅区,采取国家、学校和个人三方共同负担的原则,个人只拿小头儿,我分了套140多平米的三室一厅,楼都快封顶了,再过半年我就能搬过去住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不必再可怜我了!”

车在新住宅区的大门前停下,吴超然拨通了伊百的电话:“喂,伊大教授。我已经到了,你住哪儿啊?”

伊百答:“我住楼里!”

吴总问:“我怎么进去啊?”

伊百答:“从门进来!”

吴超然想,这不是废话嘛,谁不知道你住楼里,住在墙缝里的是耗子。谁不知道从门进去,从洞里钻进去的是狗!他接着说:“你真是个哲学家,能不能说具体点。你住的是哪幢楼,几单元,多少号啊?”

“我忘了!这么复杂的事情我哪能记得住,我才搬进来两年啊!”伊百在电话里振振有词地辩解说,“老吴,你稍等片刻,我查查,电话马上回过去。”

吴超然放下电话跟田一禾说:“真是个书呆子,还是我们自己跟物业问问吧。”

站在伊百的门前,吴超然按了按门铃。

门终于打开了。“哈哈,吴老板,你怎么能找到?我正在查电话号码呢!”伊百伸手拉着吴超然的胳膊说。

“查电话号码?你不是说要查一查你的门牌号吗?”吴超然不解地问。

“是啊,我得先查到系办公室的号码,问过他们我才能知道我住在几单元几号。这逻辑上有问题吗?”伊百挺有理。

“嗨,哲学家就是哲学家,就是跟我们俗人不一样。简单的事情非得搞得复杂了,那才叫科学。你平时数人肯定是不数头,而是先数腿,然后除以二。”吴超然哭笑不得地挖苦道。

“你这个方法不可靠,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两条腿,你没把残疾人的因素考虑进来。还是数头科学!”伊百认真地纠正着。

“这回宽敞了,这房子不错!”吴超然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向伊百发出感慨。

“宽敞得有点空荡荡的,人显得渺小了!”伊百补充道。

“哈哈,哲学家看问题的角度真是与众不同。我看再大一点就好了,你的工作间还是有些局促,像个笼子似的。”吴超然看了看他的小书房,觉得人坐进去就没什么活动空间了。

“那就让思想冲破牢笼嘛!况且,我一个人住这么大面积的房子,在当今中国已经够奢侈啦!在大厅里跑步都够了,连操场都不用去了。”伊百真诚地表示了自己的满足。

“你说的也是,这房子本来不小,主要是你的书太多了,客厅成了书库了。哎,这棵发财树怎么死了呢?”吴超然发现客厅墙角处一棵盆栽的发财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了。

“那棵树没死,我判断它是装死!”伊百随口说了句。

话音未落,坐在树边喝茶的老田“噗”的一声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他没听说过树还会装死的说法。

“喷茶水也不好使,我都试过了,没用。你就别替我喷了!”伊百幽默地解释道。

吴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伊百说起话来能把人乐死。

“发财树属于富人家,落户到穷光蛋家里就水土不服,主要是营养跟不上,不信你现在把它搬到吴老板那里,给它弄点海鲜虫草鲍鱼之类的喂喂,保证枝叶繁茂,生机勃勃。所以,我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是装死!”伊百进一步阐发他的议论。

“伊大教授,别瞎扯了,你最近忙吗?”吴超然不想让他就发财树问题继续发挥。

“怎么说呢,对于思想家而言闲着发呆就是工作。手忙脚乱时没法思考,没有思考也就没有哲学,所以,闲就是忙,忙就是闲,这二者是辩证统一的。”

18

伊百取得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这对于他来讲是最称心的选择。

读书的那几年使伊百度过了一生中最舒展、最惬意、最温暖、最超脱的一段时光。他潜心探究的西方哲学令他神痴情迷,尽管一度有人用“精神污染”一词警告过他,但紧张的气氛未能持续多久。毕业留校时,他曾经极度亢奋地规划了自己未来十年宏大的研究蓝图,废寝忘食地搜集各种资料。就在他正踌躇满志地准备动手写作时,春夏之交突然爆发的一场莫名其妙的动乱强行中止了他自以为是的学术计划。

大学里的青年教师们全住在筒子楼里,都在走廊里用煤气罐或煤油炉炒莱做饭,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同人们的心情一样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筒子楼里这些百无聊赖的青年教工被烟熏火燎了三年后,突然被南方刮来的一股清风吹得心潮澎湃。他们摩拳撩掌地纷纷冲出校园,奋不顾身地跳进商海中体验一把“海阔凭鱼

跃”的潇洒。

学校里的年轻人差不多跑光了,他们的口号是“出生入死”。出了校门就能逃生,进了大学就是找死。脑体倒挂让知识分子们囊中羞涩,他们要为争取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放弃学术追求。他们实在无法忍受两对夫妇挤在同一间屋子里,中间靠一条帘子自欺欺人地隔开彼此的隐私。微薄的收入和严肃的政治让他们对心中原来就不大牢固的信念发生了动摇,他们说宁可在商海里淹死,也不在校园里憋死。

伊百没有走,他自知自己不会游泳,不愿意愣充市场经济大潮的弄潮儿。他很无奈地在原地踏步,自我沉溺在梦幻般的哲学世界里。他还是整日地读书,却少了许多兴奋。

该评职称了,那得凑够一定的字数。用字数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学术水平高低,与用体重来判断一个人的道德修养无异,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伊百赌了两年的气,不参与这种逼良为娼式的职称评聘。但,住房、工资等等均与职称挂钩,不参评就意味着放弃生存权。伊百的清高禁不起现实的严酷考验,他不得不乖乖地做一些他曾经不齿的事情。

伊百很快就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和著作,字数迅速飙升,终于把损失夺了回来。他在评上副教授后的第三年又破格晋升为教授。他把那些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书籍,在评上了职称之后,一股脑地装进了一个破麻袋里,卖给了收垃圾的。

有一阵子,伊百认为自己陶醉在堕落的快感之中。通过编写一些粗劣的教材,他赚了不少稿费,并荣升为教研室主任。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地乐,发出的笑声让自己听了发疹。

当初从学界跳入商海的那拨人的命运由此而改变。发财者偶尔耀武扬威地开着小车回校叙旧,大谈自己惊心动魄的成功史。多数人都有一些收获,捕不到大鱼也能捞点虾蟹。也有两手空空者,他们当着伊百的面慨叹命运之不公。更有个别人被淹死了或者说被淹得半死,爬上岸后已经奄奄一息了。有几个伊百熟悉的同事,试图重返校园,但校方拒绝接收叛逃者,他们只好另谋生路。

大学单薄的围墙经不起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刷,海水漫进了校园。用不着下海捕捞,教师们坐在教室里就可以钓鱼。他们亢奋、骚动起来,眼前闪动着金子的光芒。他们说,温饱靠集体,小康靠自己。培养别人成才,不如自己发财。开公司的,当顾问的,做咨询的,办培训的……几乎在一夜之间,学校变为市场,文人成为商人。

伊百悲哀地注视着自己周围的奇异变化,他不想引用莎士比亚的名言来证明金钱的罪恶。但他知道,只要学术的殿堂里充满了刺鼻的铜臭,再富丽豪华的装修也无法让人忍受。

作为教授的伊百,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完成着规定的工作。他有时觉得自己落伍了,与时代格格不入。有时又感到很充实,在喧嚣的闹市中尽量保持难得的一份宁静。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但有些东西又是必然的。他不羡幕那些暴发户,甚至在他们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时,他也用同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19

围绕着忙与闲之间的辩证关系,伊百和吴超然在客厅里喝着茶,小题大做地讨论了大半个下午。

“老吴,你说中国式的休闲累不累,忙不忙?我虽然见识少,但是最近这几年也参加一些所谓的社会活动。我见过一些当官的,包括经商的,动不动就忙着去休闲,去放松,跑到一些穷奢极欲、不干不净的娱乐休闲场所,先喝一阵,唱一阵,然后是泡,接着蒸,蒸完了要搓,搓完了还得按,五花八门,按到本能处,又得解决额外的生理需要,得找小姐爽一爽,最后累得精疲力竭。还有那些一天不打球、不打牌就像活不下去的人,白天文明,晚上精神,都是休闲惹的祸。所以说,如今世上没有比放松更让人紧张的啦!你说对不对?”

“还是大学里好啊,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乱事吧?”吴超然羡慕地附和道。

“大学也许程度上轻一些吧。嗨,但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单纯。我觉得,现在的大学权力没有政府大,但毛病比政府好像少不了多少。先说说我认识的一些教师,他们比我忙多啦!忙出差,忙出国。出差是为了赚钱,出国是为了取乐。讲一天课就能赚个万儿八千的。什么课那么值钱?都是些所谓的围绕着怎么能赚钱的课呗!教法律的当顾问,搞经济的当独立董事,院长、系主任等大一些的,弄个什么专业委员会的专家当当,也能四处转转,搞个学科评估啦,参加个基地检查啦,捞点小外快,也忙得不亦乐乎。”

“你整天躲在书房里发呆,肯定不忙吧?对了,你刚才说了发呆就是工作,你也忙!”吴超然笑着补充两句。

“问题是领导不让你发呆,更喜欢叫你发疯!三天两头地吩咐你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今天让你填张表格,明天让你写个材料,后天再通知去哪儿开个会,反正不会让你闲着。如果你想搞点研究,那就得按照上面发下来的‘课题指南的要求,从他们指定的题目内选择,然后再填报一大摞各式各样的表格,再送上去开会审批,如果通过了,你再按照规定,举行开题论证、接受中期检查,最后还要有一个成果验收仪式。反正是这点课题经费不能让你白拿,总得折腾你几遍。如果你不申报,那你就没有研究经费,没有经费你就没有资格招收博士研究生,你不招研究生,那你就完不成工作量,完不成工作量,就得低聘,低聘了更难参与学术活动,成果越来越少,你就得转岗,从一名教授变成资料员或是图书馆的服务人员。另外,是否承担规定的研究课题是晋升职称的硬条件,没有这一条你很难当教授。”

“这类课题容易申请到吗?”吴超然对伊百讲的挺感兴趣。

“我不是说了嘛,得经过一级一级的评审,很难!不仅要论证充分,还得做一些其他辅助性工作。比如说,给评审专家送送礼啊,请请客啊,跑跑关系,跟你经商跑项目差不多。”伊百又点上支烟。

“你搞的西方哲学专业应该是冷门吧,研究经费能保证吗?”吴超然问。

“说实话,我这儿也用不了多少经费。买点书,复印点资料能花几个钱?况且上网也很方便。问题是上面把哲学和机械制造专业视为一回事儿,也让你报设备,报实验方案。简直能把人逼死!如果没有这些,好像你搞的就不是科学,不是科学研究当然就不予以支持了。哲学就是哲学,它本身就不是科学,更不是工程技术,但他们非得用同一把尺子量你!”

“伊教授,你需要多少研究经费我来支持!真的,你不必客气。你过去常讲,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那咱不能让精华的东西丢了,尽整一些没用的糟粕。我拿出点钱来,为你设一个研究基金,让咱们伊大教授甩开膀子琢磨哲学。”吴超然看了看表,准备告辞。

“时代精神的精华不是我讲的,那是马克思的观点。谢谢吴老板的美意,研究经费我承受不起。一块儿聊聊,闲扯而已。我说的大学里这些事儿,只是一个侧面,不能反映全面。这叫问题眼光,看的全是问题。大学里敬业的教师也不少,常用的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看问题要看主流,主流是好的。你看,我虽然没当过官,也能打两句官腔。我家老四伊万就常用这种口气说话,一听容易暴露身份,哈哈哈!”伊百笑得震耳欲聋。

“噢,对了。我明后天可能会见到伊万市长,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转告。他经常念叨

你呢!”吴超然从椅子上起身,又看了看表。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找他呢?他是一市之长,肯定忙得很。政府嘛,总是自己制造麻烦又自己解决。我大半年没跟他通电话了,他忙我也忙,只是忙的内容不同。对了,我这儿正好有两本书,你若碰上他就送给他。一本是哈耶克的,另一本是罗尔斯的。是我前两天淘汰旧书时拣出来的,本来要当垃圾卖了,就送给他吧,当然我估计他十有八九也不会看的。”伊百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啦,我该往机场赶了,今天的晚班飞机回省城。每次跟你聊天都受益匪浅。下次得一块儿喝喝酒,今天得走了,一个字——‘忙啊!”吴超然边说边往门外走。

20

与伊万有过接触的人都不难判断,他就是个能力尚可的官员。

伊万的运气一直大于才气。他荣任市长之初曾写了副对联,挂在卧室里,省己而不示人。那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衣食住行胜列祖列宗罪过罪过还当惜福

德能勤绩输同学同事惭愧惭愧尚须努力

伊万念的是兽医学院,毕业分配到了省畜牧局。在机关里搞行政工作,办公室、业务处都待过,不紧不慢地熬到了副处长。一年后便派到县里任副县长。再从副县长开始,一步步稳稳当当地挪到了今天这个省会城市市长的显赫位子。连他本人都认为自己是个福将,仕途跋涉这么多年,小的磕磕碰碰虽然常有,但没有遇到特别难过的坎。尤其是近十年来,执政能力的要求日益增高,有许多尖锐的矛盾和复杂局面需要面对。伊万曾说过,有些事情一靠努力,二靠运气,两者都缺一不可。有的人工作很投入,责任心也很强,但运气不佳,一步一个坑,越使劲越倒霉。他熟识的一些同僚中就有这种倒霉蛋,尽惹上些喝水卡嗓子、放屁崩掉牙、消防局起火、公安局里杀人的闹心事。相比而言,伊万一直很幸运,政绩虽然平平,但也没犯过大错,更没酿过大祸。当别人出事时,自己倒像是立了功似的。

伊万当市长时,吴超然帮过他的忙。否则,这市长的宝座他不见得能坐上。当初确定候选人,他只是前期纳入上级考察范围的人选之一,而且基本上是作为分母考虑的,当个陪衬而已。吴超然认为伊万当市长对他最有利,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利用自身的实力和影响,上下左右四处活动,终于把他从分母变成了分子。伊万十分信任吴超然,也替他在企业经营上提供了某些必要的便捷。这种投桃报李的事情双方心知肚明。伊万的儿子到美国读书就是吴老板一手安排的,没让伊万操一点心。当然,伊万从本质上讲,还是个小心谨慎、处事低调的人,他为吴超然提供的帮助,至少在法律上还是能解释通的,没有胆大妄为到置国家法律于不顾的程度。同样,吴超然积极在市里投资,并做了些往伊万市长脸上贴金的业绩工程和公益事业。

伊万下一步的理想是进省委常委,在副省级的位置上千一届,然后退下来玩玩书法。明年省委换届,得提前一年做好准备工作。从目前的情况分析,市委宋书记不会调整,他是从上面派下来的,任职刚两年。他如果进常委,宋书记既不会从中作梗,但也不会竭力推动。这对于伊万来讲已经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了。他最担心的是有人不帮忙,光添乱。

伊万托吴超然去北京活动活动,帮自己运作一下并不是病急乱投医的莽动,而是投石问路探探虚实的必要之举。吴超然是身价十几亿的企业老板,论实力和身份做这类事情更为合适。他在商海里扑腾了这么多年,积累的处世经验和关系资源不比积累的财富少。对有些事情他有自己的一套打法,相对更自如也更有效。再加上这些年两人过从密切,彼此都为对方帮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忙,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相互间的默契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境界。吴超然从自己事业发展的角度出发,尽心尽力地为伊万穿针引线、铺路搭桥,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事情。

21

吴超然打算晚上请伊万吃饭,但伊万的秘书告诉他,市长晚上已有安排,他要出席本市的烟花晚会以庆祝全市的烟花节开幕。

吴超然突然想起来了,他自己也收到了请柬,是有这么一个活动,在新修的新时代广场举行。吴老板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喜欢拍一些盛大的喜庆场面。于是他给另一位有同样爱好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到新时代广场正前方的凌空大厦预定一个观看烟火角度最佳的房间,约他晚上一起去抓拍几张礼花燃放的精彩照片。

下午五点刚过,吴超然就携带着全套的摄影摄像器材赶到了宾馆。一切安放完毕,他和朋友边喝茶边等着烟火晚会的开幕。

广场上灯火通明,红旗飘扬,人头攒动,场面非常热闹。小学生的鼓号队,社区老人的秧歌队,还有年轻人的服装秀等在礼花正式燃放前纷纷登场表演,观众的掌声、笑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新闻联播》一结束,广场上树立的大电子屏幕正好显示出19点30分。晚会正式开始。市委书记首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简短致辞,然后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伊万市长走到红地毯上的话筒前,发出了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宣布烟火晚会正式开始!”

市长的话音一落,主席台侧面笔直站立的几位身着迷彩服的小伙子立即动作利落、姿势潇洒地走到礼炮筒前,点燃礼炮。不知是燃放架摆放得不稳,还是炮手紧张过度不小心碰了一下,反正炮架倒了,已点燃的礼炮弹冲着西边飞了出去。西边正好堆放着重达两吨的烟花爆竹,准备当晚依次燃放,没承想被倒下的礼花炮打了个正着,一下子全点燃了。

主席台上的领导和广场上的观众被眼前的意外吓坏了,他们纷纷四处逃跑。一声巨响,浓烟和火光刹时从广场上升起。好在燃放区事先已做了围栏,与游客和观众保持了较远的距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消失后,没有发现人员伤亡,只有几个跑得慌张的群众扭了脚,正坐在远处的马路牙子上用手揉搓呢!

“怎么搞的嘛!一到关键处就掉链子,一定要追查责任!”宋书记首先发了火。

“真扫兴,简直是饭桶!连这点事都搞不好,还能干什么大事?”伊市长也来了脾气。“幸好没造成人员伤亡。”他转过身来向宋书记宽慰了一句。

吴超然在宾馆房间的窗口,用摄像机录下了事故发生的整个过程并抓拍到了爆炸的瞬间。原本历时一个半小时的晚会,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吴超然和他的朋友惊讶之余大笑不止。

第二天的电视和报纸等媒体均报道了这一消息,大意是:昨晚,我市在新时代广场隆重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烟火晚会。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近万名各界群众参加了这一盛典。礼炮声声催人进,姹紫嫣红总是春。夜晚的天空被礼花装点得五彩缤纷……全市人民沉浸在一片祥和喜庆的节日气氛之中等等。吴超然看了以后哭笑不得,“唉,连这点事都不敢说真话,老百姓会怎么想?”他摇着脑袋自语道。

烟火晚会不欢而散,伊万的心情不太好。他让秘书给吴超然打了个电话,想约他一起喝茶。吴超然放下电话赶紧收拾机器,准备下楼。电话又响了,还是市长秘书的声音,他抱歉地告诉吴老板,刚才的约会取消了,市长有紧急事情需要处理,改天再一起坐坐。

吴超然一头雾水,估计市里又出了什么危机事件。他笑着跟朋友说:“还是无官一身轻啊!你看当个市长容易吗?说有事儿就有事儿,表面风光,内心紧张啊!我这辈子做不了那么大的官,也用不着操那么大的心,着那么大的急!”

吴超然说对了,伊万此刻急得嗓子直冒烟,他正在市第八中学教学楼坍塌现场指挥抢救呐!

刚才新时代广场上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谁也没有留意到“轰”的另一声随之而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广场上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刺鼻呛嗓的浓烟上了,至于紧挨着广场西侧,与广场仅有一墙之隔的第八中学传出的楼房沉闷的倒塌声和学生的呼救声,竟被奔跑的人群的惊叫声完全遮盖了。

伊万十分扫兴地坐上汽车,正准备去找吴超然喝喝茶、散散心,没想到半路上接到了市政府值班室打来的电话,报告了中学刚刚发生的恶性事故。

“倒塌的楼里面有学生吗?”他急火火地问。

“可能有!”总值班室回答。

“到底有没有?什么叫可能有?”伊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情况还不清楚,正在了解之中。”对方吞吞吐吐地敷衍着。

“谁在现场组织抢救?”伊万急切地问。

“据说有领导干部在现场。”

“废话,你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就赶快通知消防队!”伊万气得挂断了手机,催司机快点开,掉头直奔第八中学。

教学楼前人声嘈杂,抢救和围观的人群挤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正在现场指挥救人的市政府秘书长和公安局长赶紧向伊万报告:“据说是广场上烟花爆竹的爆炸把教学楼震塌了,没有全塌,倒了一半。听说当时教室里有学生在上晚自习,被埋在里面了。刚挖出了一个,死了。”

“快!赶快做这么几件事情:第一,通知各急救中心和几大医院,多派几辆救护车,迅速赶到这里……”

“已经通知了,市长。”

“那好。第二,让武警中队和消防中队马上前来救援;第三,赶快把围观群众疏散开;第四,媒体记者未经允许不准拍照、录像;第五,通知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立即赶到八中开紧急会议。你们向宋书记报告了吗?”

“报告了,他说他胃疼,吃点药马上赶过来,让您先处理。”张主任如实汇报。

“好吧,请把我刚才说的几点意见向宋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伊万的眉头紧皱。

22

抢救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三个小时之后被埋在废墟里的学生全部找到了。初步统计,六死二十八伤。死伤者基本上都是初三年级的学生,他们正复习准备中考。

现场的景象惨不忍睹,得知消息的学生家长们已聚集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情绪相当激动。获知孩子已死的父母及亲友悲痛欲绝,他们抱着孩子的遗体号啕大哭。

根据临时成立的以伊万市长为组长的“八中事故”处理领导小组的指示,二十八名受伤学生均已及时送往市内各大医院,对其中十九名伤势严重的学生,伊万明确要求:“要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救治!”

围观的群众在干警的疏导下逐渐散去,救护车急促刺耳的鸣叫声在市区的各大主要街道上响了大半夜。

倒塌的教学二楼是一幢使用尚未超过两年的新楼,体量并不大,一共有四层,这次倒塌了三分之二。当晚在教室里自习的学生有七十多名,广场上的烟火晚会吸引了一半学生跑出教室趴到学校的围墙上看热闹。据几位目击者说,他们先是看到广场上礼炮惊人的爆炸,然后又听到“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背后传来。趴在墙头上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扭过身子,惊恐地发现刚才上自习的教学楼塌了。

实施救治受伤学生的医院因血库里缺乏血液而手足无措,他们又打来电话向市长求助。

“真是添乱!走,能离开现场的干部们都跟我走!”

伊万带着几十个干部和警察迅速赶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市长带头挽起了袖子,要求抽皿。医院和随行的官员竭力劝阻,并表示抽血得先做化验检查,市长的血还不一定符合标准呢!再说,已经有一批学生争先恐后地赶来献血了,他们正在那边大厅里排队采血。伊万立即率领随行人员在医院领导的陪同下到大厅里去看望并问候志愿献血者。

伊万在采血点跟排队献血的青年人一一握手,向他们表示感谢。一位半躺着正在抽血的小伙子见伊市长走过来时故意把脸转向了另一侧。这个学生伊万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吴超然的儿子吴挺。伊万观察到了他的举动,于是没有跟他握手,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便转身离开了。

经医院的全力抢救,除两名伤势过重的孩子未能保住性命外,其他二十六名学生均脱离了危险。宋书记和伊市长第二天分别到医院看望了受伤住院的学生们。媒体后来在报道这一事件时称,市委书记和市长高度重视此次事故,“第一时间”赶到出事现场,指挥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奋勇抢救等等。这并不完全属实,因为当晚宋书记并未出现,他说他突然拉肚子,蹲了一夜的厕所。

接下来的善后工作非常棘手,伤亡学生的家长情绪激动、行为激烈。他们纷纷要求政府和学校要对此事负责,要求给一个明确的说法,不能让孩子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

宋书记和伊市长一上午一道召开了两次紧急会议商讨相关事宜,会议作出几条重要的决定:

一、立即启动危机处理预案。

二、立即成立事故责任调查组,由分管安全的副市长牵头,对倒塌事故作出调查。

三、由宣传部长和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担任新闻发言人,负责向媒体和公众作出说明。

四、向死亡学生的家长先支付一笔安慰金,若涉及保险、赔偿问题,待事故责任确定后,逐步兑现。遇难者的丧葬费由民政局负担。

五、请死伤学生家长所在单位配合市政府认真细致地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本着“谁家的孩子谁抱走”的惯例,采取包户到人的方式。要充分发挥基层党组织战斗堡垒和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每个家庭必须有由五个人以上组成的专门小组负责24小时的陪护和说服,每个小组中伤亡学生家长所在单位或所在社区的干部不能少于两名,其他三名由市教委、公安局和第八中学的干部组成。

六、请各媒体顾全大局,从讲政治的高度把握好正确的舆论导向……

与会的领导们对上述决定一致赞成。

只有分管教育的赵副市长对于让他负责对公众和媒体作出解释表示为难:“让我怎么说呢?我对群众说什么好呢?那烟花爆炸的威力也太大了,连教学楼都给震塌啦?”

伊万急了,冲着他不客气地提高了嗓门:“老赵啊,我看你的脑袋让礼炮震出毛病啦!那堆烟花爆竹是一块儿爆炸了,声音也很响,这不假,可周边的楼宇都震倒了吗?怎么偏偏就倒了那栋教学楼!不知是你傻还是我傻,你一个劲儿地往鞭炮上扯有意思吗?”

“反正礼炮一响那楼就倒了。礼炮爆炸在前,楼塌在后,谁能不产生联想啊?”赵副市长不服气地辩护道。

“能被爆竹在一两百米之外震塌的建筑,你还敢在它的附近咳嗽、打嗝、放屁吗?我见过豆腐渣工程,还没见过这么豆腐渣的。昨天你也在现场,你看见倒塌的墙体里有钢筋吗?这事你还真得认真查查,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干

的工程,我让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伊万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说到这里,伊万猛然打了个愣,他脑袋里浮现出了吴超然的形象,他记得吴超然好像承建过八中的校园建设工程。

后来的事故调查报告得出的结论还是很客观的,该楼从设计到施工都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水泥标号不够,钢筋基本没用,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豆腐渣建筑。但在报告中把倒塌时间确定为晚上7时25分,比礼花爆竹意外爆炸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多分钟,这让伊万很不理解。他把专家组长叫到办公室询问此事。这位专家组长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出实情,原来这是宋书记的意思。他不想把烟火晚会与教学楼倒塌事故扯在一起,那样传出去影响不好。调查组商定把倒塌的时间点往前提提,这样就成了楼倒在前,爆炸在后。

“唉,这又是何必呢?真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瞪着眼睛说瞎话也用不着说到这份儿上,要撒谎就撒个有意义、有价值的大谎,别整这种小儿科。”伊万无奈地摇晃着脑袋,说了几句不满意的牢骚话。

23

吴超然烟火晚会的当天夜里并不知道八中教学楼发生了垮塌事故,他和朋友拍到了广场上那尴尬惊人的一幕后,便回家睡觉了。第二天他起得格外早,正准备刷牙洗脸时,儿子吴挺脸色苍白地从外面开门进了家。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边走边说:“楼倒了,太惨啦!”然后往卧室的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

“瞧他那副德行!越来越不像话了!在外面玩了整整一夜,天亮了才回来,这小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吴超然见儿子晃晃荡荡地躺下了,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摔摔打打地拿洗漱用具出气,并冲着妻子王小丽嚷:“全是你惯坏的。我看这孩子没救了,你就看吧,我今天把话搁在这儿,这小子将来要是能成人,我把吴字倒过来念。这代人算完了,一丁点他妈的上进心、责任感都没有。冷漠自私,好逸恶劳,目空一切还自以为是,除了自己连父母都不认,绝对的极端个人主义。就该让他们也上山下乡遭几年罪,接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若再遇到那种年头,我替他第一个报名,让他头一批去北大荒,去内蒙古,去云南建设兵团……”

“瞧把你恨的。你干脆把儿子直接拉到刑场上枪毙了算啦!儿子是咱俩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一遇到点事儿你就怪我,谁要说儿子长得帅,你马上说像你。嘁,好事都是你的,坏毛病都是我惯的。昨天他说跟几个同学去广场看礼花,我能拦住啊?你昨晚不也跑去看热闹了吗?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说不定还赶不上他呢!”王小丽反唇相讥。

两口子从早晨就为儿子的事情争吵,不知不觉讨论了半个上午。

吴超然换好衣服刚要出门,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显示,是伊市长打来的。

“超然呀,昨晚出了点意外,咱俩的茶没喝成,抱歉啦!”

“哪儿的话!”吴超然诚恳地打着哈哈。

“哎,吴总啊,市第八中学的教学楼是你下面的公司承建的吗?”伊万突然问道。

“八中教学楼?好像不是。对,我想起来了,肯定不是。当年我没争取到,被另一个包工头给拿走了。学校图书馆和体育馆是我建的。您有什么指示吗?”吴超然不解地问。

“噢,那就没事了。你还不知道吧,八中的教学二楼昨晚突然垮塌了,造成了学生伤亡,我昨天夜里到现在一直都在处理这个事情。没事啦,你忙吧!噢,对了,你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昨晚我去医院碰上了他,他正在献血呢,大概抽了400CC。孩子还小,得吃点营养品,好好歇两天,让他妈给他弄点鸡汤喝喝。好了,等我忙过了这几天再请你喝茶!”伊万挂断了电话。

“什么?儿子献血?400CC?”吴超然脑袋嗡了一声,伊万说的其他话他一句也没听见。

24

吴挺是吴超然的第二个儿子,他的大儿子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生的,当年离婚时被法院判给了母亲。

吴超然与于辰分手后,一度面临着情感与生计的双重困境。

丢了工作,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保障。他想找一份临时工作,先解决眼下的吃饭问题。但他没有户口,没有档案,更没有组织介绍信。而这些恰恰是一个人得以存活的基本前提,它在某一种社会形态下犹如空气和水一样重要。吴超然属于自动离职,随身携带的仅有一张已经失效的工作证。企业都是国有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个来路不明、历史不清的“黑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沿街乞讨根本就行不通,那纯粹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无奈之下,吴超然只有向分配在当地工作的几位同学伸手求救。他们的工资收入都很微薄,但多多少少地接济了一点。大伙儿一面数落他的不当抉择,一面又鼓励他不能泄气,还帮助出了些不切合实际的主意,主要是劝他回到原来的厂子痛哭流涕地做一番深刻检讨,争取领导的宽大处理,然后再“戴罪立功”。吴超然说:“我宁可跳楼也不给他们装孙子!”大伙儿只好作罢,并希望他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跳楼,“千万别死在我们眼前,以免连累了我们兄弟。”吴超然听从了同学们的建议,他去了蛇口,那个地方新创办了个工业区,是个传说中的自由区。

吴超然想念于辰,想得撕心裂肺,想得头昏眼花,一直想到于辰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遥远,最终忽隐忽现,飘忽不定。求生的本能把他的情感需要降至了最低点,他要为填饱肚子而放弃思念。

蛇口——一听到名字就不该是个好地方,像是社会主义阵营里的一个鬼头鬼脑的叛徒。吴超然喜欢去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在蛇口,吴超然很容易地找到了谋生的饭碗——一家塑料制品厂十分宽容地接纳了他,并安排他到仓库里装卸货物。吴超然是干过农活、赶过大车的人,受苦受累曾经是他最早读过的必修课。他满腔热忱地扛着纸壳箱子,精神十足地来回穿梭。工头儿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位来历不明的壮劳力,并发现他不仅能扛箱子,还能数数。一天下来进出的货物他能一口说清,丝毫不差,想克扣他一点儿工资还挺难——这小子会算账。没法子只好给他封了个小官儿,让他当个小组长,领着七八个人一块儿千。

吴超然在蛇口只待了半年便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希望之地一深圳,成为第一批闯深圳的垦荒者。要把偏僻荒凉的渔村建设成一个当时谁也说不清楚的特区,这样一张模糊的蓝图令人既神往又疑惑。单枪匹马的吴超然瞄准大战前的混乱时机,开始尝试从事深圳与内地之间的贸易活动。他把从沙头角中英街上走私来的以电器为主的各类小商品,源源不断地偷运回老家高价卖出,赚取了可观的利润,这使他兴奋不已。那些今天看来很不起眼的日常用品,让当时的内地人大开眼界。他抓住了这个商机,伙同他人动员雇佣了不少亲戚朋友通过火车、轮船、汽车大肆贩运倒卖,触角很快伸到了大半个中国。大量的剃须刀、电子表、T恤衫、化妆品、卫生巾、太阳镜、旅游鞋、洋烟洋酒、收录机、照相机、电视机等等,都是经由吴超然他们之手流入内地的,其中包括少量的淫秽录像带、过期的成人杂志和扑克牌。

黄色毛片儿、画册期刊和扑克牌,吴超然

残喘的县煤矿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吴超然借着酒劲儿勉勉强强答应了,伊万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没法再推三阻四了。没出三天,吴超然便承包了煤矿,没出三年,吴超然几乎赔得血本无归。

那家煤矿在吴超然接手时已经负债累累,原先的矿领导把本来就很有限的那点资金投到了君子兰种植场。君子兰一夜之间被炒成了绿色钻石,一盆就能卖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万。人们的脑袋一下子像烧开了水似的,滚烫沸腾,疯狂地做起了发财梦。煤矿上的自有资金和职工养家糊口的微薄工资全都压在了君子兰“赌场”上了,结果输得一干二净。很多职工及家属抱头痛哭,整个矿区像发生了矿难一样。有两个矿工因此丢了性命,一位跳楼,另一位拿根绳子跑到巷道里上了吊。

煤矿的管理一团混乱,生产效率十分低下,采出来的煤炭又卖不掉。吴超然把前几年的积累全拼上去了,还是打了水漂,又新欠了一屁股债。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苦笑着去找伊万,向他借根绳子。他说,实在没办法了,想上吊连根绳子都买不起。

县里帮他搞了笔贷款,连补发职工的拖欠工资还不够。吴超然走投无路了,只好哀求县里的领导帮他解套,希望能提前解除承包合同,还他一份自由。

“那怎么行?”连伊万此时的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你想把这个烂包袱丢给谁?没人肯接,政府也不要了。这样吧,这个矿就不再让你承包了,卖给你算啦,等县委开会时我把这件事提出来研究一下,就把煤矿彻底交给你啦,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卖给我?伊县长,别说卖给我,您就是白送我也不要。再干下去,我不光是倾家荡产,那就变成家破人亡了!您开开恩,放我一马吧!”吴超然急得快哭了。

县里经过开会研究,决定让吴超然一次性把煤矿买断,价格只是象征性地定了二十万,而且先挂账,三年内分期付清。

吴超然欲哭无泪地抱回了一大堆经营煤矿的各种证件和档案资料,用麻袋一装,丢进了自家的储藏室里,躺在床上呼呼睡了两天。煤矿他下定决心不办了,他把能卖的生产资料全卖了,把职工能打发掉的全都打发掉了,爱种地的回家种地去,爱养猪的找地方养猪去,反正煤矿除了留几个守摊的,剩下的统统不要。

吴超然如释重负地跑了趟南方,跟当年一块走私倒把的兄弟朋友们聚在了一起。当年的小马仔一个个油头粉面的,递上来的名片不是董事长就是总经理,“皮包公司”多如牛毛,一个砖头砸下去十个人中有九个人是总经理,剩下的那个至少也是个副总经理。他们连吹带嘘地向吴哥炫耀自己生意场上的传奇经历和辉煌成就,并争先恐后地要与吴超然联手打拼。“有钱大家赚嘛!”不管什么地方的人都操着广东腔,说着这句暗语式的客套话。

走投无路的吴超然再一次绝处逢生,他觉得物流领域赚钱快,而且不会死人。他让煤矿事故吓坏了,因为这三年来他的煤矿发生了大大小小六次事故,每次都有伤亡,让他整天提心吊胆。

吴超然手里的资金所剩无几,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大生意。他要想翻身,必须走一条捷径,玩一把“空手套白狼”的游戏。他下定决心要赌一次,赌输他就回老家赶大车,也算是重操旧业。他把身上的钱集中起来,置办了一套高档西装,又煞费苦心地买了些颇有特色的礼物,去拜访当年接受过他送的“淫秽物品”的几位领导干部。他们多数已经晋升到了更加重要的岗位,这些人不仅没有忘记吴超然,而且对他出乎意料地“印象深刻”。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对他目前所做的生意给予了很多帮助,远远超出了吴超然的预期。一趟下来吴超然搞到了好几份“批件”,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紧俏物资”的短缺,让许多官员发了财。有了“批件”就有了钞票。吴超然的口袋又一次鼓了起来,脸上放出了自信的光芒。他从这笔非法所得中拿出了相当一部分,回赠给救他于末路的那几位手中掌握批件的“贵人”,再次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同时也争取到了他们进一步的扶持和帮助。

当然,真正使吴超然变成亿万富翁的还是当年县里强卖给他的那个烂煤矿。这座停产了十几年的煤矿后来被吴超然以一亿四千万元的价格转让了!他一度怀恨在心的伊万,成为他从商路上最大的财神。

27

教学楼坍塌事故处理完毕之后的一个周末,吴超然约伊万市长一起坐坐。他们前段时间匆匆见过一面,谈话围绕着事故处理中的一些问题,伊万对如今的一些干部发表了几句感慨,至于有关自己下一步升迁的考虑一句没说。吴超然知道近段时期他的心思全集中在危机事件的应对上了,不可能惦记着个人的那些事情,所以也没把上次去北京了解到的情况向他汇报。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吴超然觉得该让伊万调整一下情绪,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了,于是约伊万到滨临海边的一处僻静幽雅的养生馆喝喝茶。这个养生馆坐落在一个狭窄的山坳之中,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是吴超然自己建的,平时不对外经营,只招待吴超然自己的私人朋友。这里其实也是个收藏馆,每个房间分门别类地陈列着他多年收集来的奇石、瓷器、陶艺和名家字画。如果到访的贵宾对某件藏品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时,吴超然便让服务人员打包装好,临走时一定让客人带上。

吴超然十分得意自己的这个创意,他认为这比赤裸裸地送钱体面得多,而且效果更好。其实,没有哪个人会心安理得地白拿那些价值不菲的藏品,他们总能以其他方式加倍回报。

吴超然这些年从政府手里拿到的许多项目,都与他的公关策略有关。在大方、随意的表象背后,有他对人情世故的深透理解和把握。

伊万市长从前也不止一次地来这里做客,但他只挑选过一只古砚。那个砚台非常别致,伊万爱不释手。他喜欢书法,平时愿意耍几笔,所以对文房四宝情有独钟。至于其他的坛坛罐罐伊万并不感兴趣。

吴超然在门口把伊万迎进楼里,先陪同他挨个房间参观一遍他添置的一些新玩意儿,并现学现卖地向伊万介绍哪个瓷瓶是宋代的,哪个陶罐是汉代的。像往常一样,伊万对他的藏品看得很认真,但并未对某件藏品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一点让吴超然多少有些失望。

“这个笔洗怎么样?你过过眼!”吴超然从展柜下面拿出了一个黄绸子包裹的东西。

“哎,这个不错,有点儿意思。”伊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详细地端详。

“玉制的,是个旧东西,有些年头啦!”吴超然介绍说。

“是吗?品相不错,还有一层包浆。大小式样摆在桌子上挺配套。”伊万市长想起了先前从这里拿走的那只砚台。

“这归你啦!终于有人能瞧得起它了!”吴超然笑得很开心。

“还是你留着吧,这玩意儿估计不便宜!”伊万推辞着。

“这东西放在这儿算是白瞎了,除了占地方,没别的用途。洗衣裳吧太小,用它喝汤吧又太大,还是你拿去吧,洗洗毛笔算是派上了用场。”吴超然一如既往地满不在乎。

“那好吧,谢谢!爱写两手毛笔字的人都喜欢这玩意儿。等我将来退休了,再练两年,争取搞一个书法作品展,到时候你可得捧场啊!”伊万说。

“好啊,这个展览我来操办,你只负责写字创作。用不着等着退下来,等你明年去省政协当主席,时间比现在宽裕多了,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写写字,画画画,我来给你办一个大型作品展,规模高一点,排场大一些。咱不在省里办,要办就去北京,到大会堂或者美术馆,我可以帮你去请请大领导和书法大家,一块儿热闹热闹。”吴超然兴致看起来比伊万还高。

“当省政协主席?我看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啦!这次要是不出教学楼倒塌这个乱子,也许努努力还有点儿戏。现在不行了,能当个市政协主席就谢天谢地啦!”伊万泄气地说。

“不进常委,那就算你让步了。政协副主席我估计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跑不了的。楼又不是你亲手建的,更不是你把它推倒了,这种事实际上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已经查明了,该处理的也处理了,没有人会认为是你的责任。”吴超然说。

“说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盯着省政协副主席位子的人多了,没事儿还有人写诬告信呢!况且楼塌了砸死学生这是事实,是重大责任事故,是全省上下人人皆知的案件。我不升官再不会有人提起,要是知道我要升一级,那说闲话写信告状的人可就冒出来了。算了吧,老弟,咱心里头有数,不敢有非分之想啊!”

“市长啊,你言重啦!你的群众口碑好,上面对你的印象也不错,怎么经历这么点事情就灰心了呢?事情都过去了,人的记忆力差得很,过不了几天就忘了。再说中国那么大,哪天不死人,哪天不出恶性事故,注意力随时都转移,谁会特别关注这件事?你就踏踏实实等着吧,省政协副主席的宝座你坐定了。”接着,吴超然就把上次专程去北京请首长秘书吃饭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并表示,他会继续加大运作力度,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那就尽人力,顺天意!”伊万的态度既积极又冷静。

28

吴超然善于混水摸鱼,乱中取胜。倒卖“批件”让他捷足先登,一夜暴富。接下来在那场波及全国的排山倒海的抢购风浪中,他把囤积的一批伪劣电冰箱和洗衣机高价出手,狠赚了一把昧心钱。“那时候,随便什么破东西都能卖个好价钱,除了阳光和空气!”吴超然每当回忆起当时的红火日子,总是兴奋不已。

他没有恋战,而是见好就收。他从混战中再一次脱身,就在春夏之交的那场政治风波之前回到老家。当国有企业的老总们被“三角债”缠得喘不上来气的时候,吴超然正躲在家里兴奋地计算着这两年来自己的丰硕收获,除了真金白银,他还鬼使神差地买了几支股票,这在当时可是件稀罕事。他又一次满载而归。

吴超然在老家的市中心置办了一套新楼房。他心态上与上次从深圳回来不同了,他脑子盘算着如何寻求新的商机,有计划地把事情做大。但突发的政治风波使周围的气氛骤然紧张,吴超然未敢轻举妄动。

忙惯了的吴超然一闲下来便觉得百无聊赖,六神无主。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大床上,心里格外寂寞。他想寻找一位能与自己终生相守的美丽善良而又有点文化的姑娘。

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十几个女孩,没有一位外表看上眼的。这些年他见过的小姐数不胜数,早就审美疲劳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麻木了,根本无法恢复正常的男女交往能力。

事情的转机往往都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一次傍晚时分,吴超然无所事事地坐进了路边新开的一家看上去颇有些品味的咖啡店里,随便点了一杯冰咖啡消磨时光。这里是年轻人出入的场所,三十好几的吴超然坐在那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东张西望地四下环顾,猛然被一个姑娘的笑脸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她身上,久久不肯移开,以至于引起了那位姑娘的反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女的就是王小丽,他后来的妻子。王小丽那天是和男朋友约会,俩人已经谈了些日子,彼此感觉都不错,正准备进一步发展下去。没想到吴超然在那一瞬间一眼就看上她了,并发誓要把这一瞬间变成永恒。

王小丽和男朋友又坐了不大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咖啡店,他们打算去看场电影。

吴超然紧随其后,一直跟到电影院里。电影散了场,吴超然继续跟踪,直到摸清了王小丽的住址。

第二天一大早,吴超然就开着车跑到了头天晚上王小丽住的那栋楼门口,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出现。大约等了一个多钟头,王小丽从楼里走出,拎着个手提包,像是去上班的样子。吴超然发动了汽车,慢慢地跟在王小丽的后面。

王小丽步行到公交车站,等了三分钟,就挤上了汽车。吴超然跟着公交车走了三站地,王小丽下车穿过一条马路,走进了“育人小学”。“哈哈,太好了!这丫头,肯定是个教师!”吴超然在车里拍着巴掌说。

吴超然把车掉过头来,直接开到了市教育局,托在这里的一位朋友帮助他了解一下这个女老师的情况。“育人小学归南城区管,我领你去找他们帮忙。”朋友挺爽快,坐上吴超然的车就去了南城区。

区里的教育局长是个老头儿,跟市局来的领导很熟悉也很亲近,他亲自把育人小学教育人事档案统统翻了出来,由吴超然随便翻看。

“哈哈,就是她!我终于把这个小丫头给逮着了,我看你往哪里跑!”吴超然举着上面贴着王小丽照片的教师登记表兴奋得手舞足蹈。

“干吗你啊,你想干什么?把材料放下!”教育局长突然态度变了,冲着吴超然吼了起来。“我不干吗,就是想找她。”吴超然抓住档案不肯撒手。“你知道她是谁吗?他是我女儿!”老局长愤怒地把材料从他手里一下子夺了过来。

29

伊万从吴超然的养生馆回来以后,心情格外舒畅。他在药浴里泡了两个钟头,又让小姐做了个全身按摩,顿觉遍体通泰,一身轻松。再加上吴超然胸有成竹地预言他能做到省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更让他内心欢喜,神清气爽,不管这种预言最终能否实现,至少他此时此刻倍感精神振奋。

回到家里,伊万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又兴致勃勃地坐到书房里,把吴超然送他的笔洗放到书案上,把玩了一阵子,然后,铺纸研墨,大笔一挥,写下四个隶书大字“时来运转”。

半个月前,市里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求伊万到中央党校学习十天,这次是专题轮训班,此前宋书记已经培训过了。按照要求,明天他就要到北京报到。

伊万原打算利用这次培训机会,好好地养养神,躲躲事儿,彻底放松一下,但临行前吴超然的一番话又激发了他的斗志。他觉得这十天不能完全懈怠,他自己还得亲自跑跑,有些事情不到最后不能轻言放弃,免得将来后悔。

党校的生活条件很好,吃住均很方便,按理说用不着另做准备。但这些年凡是市里派去学习的领导干部,不论时间长短,市驻京办均给另行安排一套房子,美其名曰为了便于工作,实际上是摆阔铺张,追求个排场。伊万心里并不赞成这么张扬,但风气已经形成,光靠一两个人难以扭转。伊万常说:“风看不着,气摸不到,但风气却有着巨大的力量。”培育良好的风气难,风气一经破坏想根本改变则更难。

伊万当官久了,当初看不惯的一些做法和事情,现在也适应了。

驻京办主任和秘书早就在机场出口等候了。秘书和司机是头一天开车来的,这也是规矩。秘书必须煞有介事地打前站,检查落实迎接市长的各项准备工作是否到位。陪同伊万的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和其他两位工作人员,这算是市长出行的最低规格了。

伊万上车前,吩咐司机去西郊大学,他要顺便看望一下自己的二哥伊百,他住的地方离党校很近。他让办公室和驻京办的二位主任,在大学附近找一个酒店,晚上他要请伊百吃个饭。他去哥哥家里,秘书等不需要陪同。伊百两天前就接到了弟弟伊万的电话,知道他今天到达的时间,所以等伊万的车开到校门口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伊百见到弟弟伊万,十分高兴,领着上了楼,边走边说:“市长大人百忙中莅临寒舍体察民情,实在是勤政爱民之典范啊!”

“二哥,你要是不说风凉话,舌头能肿啊?”

“风凉话好啊,当官的常听听风凉话能防暑降温,祛热排毒啊!”

“二哥,我看你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我指的不是学问,指的是你说话这股阴阳怪气的腔调。”伊万进了房间,找了把椅子坐下。

“伊万,你抬举我喽。我哪是什么知识分子,顶多算个知识的零售商。贩卖的东西还不一定都是真的。中国没有知识分子啊!”伊百给伊万倒了杯水,拉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大学教授还不是知识分子,二哥你谦虚得有点过头了。”伊万喝了口水。

“在西方,知识分子是指那些不归属于任何党派,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观点,并不断对主流意识形态提出质疑和批评的人。这种人中国有吗?我们一般是把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或者再把学历推高一点,把受过高等教育的群体称为知识分子,跟本来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两码事。”伊百神情严肃地说。

“二哥,听你讲起话来还真有点‘老愤青的味道。我们都快两年没见面了,我看你还是那样,状态挺好的。”伊万岔开了话题。

“老了,伊万,我今年都快奔六十岁了,早就该蹲墙根,晒太阳了。”

“我现在觉着,还是去大学教书好。要是在政府,五十八岁就靠边站了。”

“我们一直靠边站着,从来没站过中间,所以没有你当官的那种失落感!”

“站在边上有时比站中间舒服。只围观别人,别人不会盯着你,众目睽睽之下被围在中间,挺难受。”

“被关注总是好的。边缘上的人是被忽视的,没多大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伊百若有所思地说。

“那今晚吃饭你坐中间,我多叫几个人围观你,让你体会体会被关注的感受。”伊万回应说。

“咱哥俩就在家里吃吧,我简单地搞两个莱。”伊百建议道,“你也尝尝我这个老光棍的手艺。”

“二哥,你就别费那个劲了。一块儿去外边吃,省得洗碗了!”

“那好吧,我就沾市长老弟的光了,到外边腐败一顿!”

30

吴超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小丽从她男朋友的热恋中拉进了自己的怀抱。

王小丽开始态度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爱意,但吴超然不达目的不罢休地死缠烂打及其拥有的汽车洋房和巨额存款而产生的巨大诱惑,终于动摇了王小丽的初衷,她没到两个月就与吴超然举行了场面隆重的结婚庆典。

按照吴超然的择偶标准,理想的老婆应该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王小丽虽然美丽却不善良。漂亮靠眼睛判断,心地善良则需要通过交往慢慢用心体味。女人娇美的外表和性感的身材最容易让男人神魂颠倒,使其理性和智商降至最低水平。吴超然追求王小丽的过程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尽管吴超然在商场上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羡慕者崇拜者众多,走到哪里人们都敬让三分,但在家里他的地位很低。他对外人说,他在家里属于三把手,一把手是儿子,二把手是老婆。后来他变成了五把手,朋友问他为什么,他愤愤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我老婆最近养了两条狗!”

王小丽生了儿子之后有三大爱好:一是好贬损老公,在她看来,吴超然浑身毛病,一无是处,认为随便找个男人都比他强;二是她爱虚荣,好显摆,房子一定得是独体别墅,汽车一定要外国原装,顶级配置,穿戴的服装首饰一定要国际名牌,三是喜欢抠门,大钱不算,小钱计较,常为一分盐两分醋的事儿跟小商贩吵上大半天,平时开车购物谁要收她一块钱的停车费那可算惹上了麻烦,她动不动就能骂你个狗血喷头。对于吴超然的父母和亲戚,她跟防贼似的,生怕丈夫把钱花到了他们身上。从儿子吴挺牙牙学语开始,她就不停地向儿子说爸爸的坏话,使儿子从懂事时起就知道世界上最没用、最无能、最窝囊的男人就是整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父亲。所以,吴超然在儿子的心目中就是废物的代名词,他在儿子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在社会上大名鼎鼎、威风凛凛,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盛气凌人的吴超然到家里比猫还乖,不能有一点闪失,生怕惹恼了老婆而引发一场无休止的战争。

吴超然曾经多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一想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又不忍心就这么撇下她。再说王小丽更不是省油的灯,碰翻了能惹火烧身,人财两失。他觉得自己今天在家里的恶劣处境是自找的,叫子作自受。当年追求王小丽时他就没挺起过腰板,这种被动关系一经形成便很难改变。

31

伊百、伊万两兄弟好多年没有这样聚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喝酒聊天了。

伊百喝了几杯酒话就更多了。他说:“人老了感情就变得脆弱了。前几年这种感觉还不明显。近两年突然感到自己很虚弱,也很脆弱。反正有一种很异样很特别的滋味涌上心头。过去不想见的人也想见见了,过去看不惯的事也容易理解了。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挺有道理的。以前我孤傲得很,喜怒均形于色,爱憎也写在脸上,对于自己瞧不上眼的人,迎面碰上也不会打个招呼。见了领导也梗梗着脖子,像咱的级别比他高似的,现在想想是自己不成熟。你别笑,年龄大并不一定就成熟,有的人八十多岁了,还跟个老小孩儿似的,那就是不成熟,我有的时候细观察我们学校的一些年轻干部,三十岁刚出头,办起事来可圆滑流畅啦!所以我对一个在国家机关里当处长的学生说,我是越来越老了,而你是越来越老练了。”

“二哥,你看上去一点儿不老,比我都显年轻。再说教授越老越值钱,不像我们这些当官的,一退下来,啥也不是,连垃圾都赶不上,垃圾还有人捡呢!”伊万端起杯子敬了二哥一杯酒。

“显不显老那都是表面上的,年龄毕竟到了,老黄瓜刷绿漆,也是表面光,经不起用牙去试。人到了什么年龄就要适时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行为。比方说,五六岁的小孩在地上打滚挺逗的,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在地上打滚多恐怖!伊万,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开始懂事了呢?”伊百喝了酒,表情尤显真诚。

“二哥,你真是变了不少,以前我老发怵见你,你是哥哥,又是教授,总喜欢说教,说得我有时都下不来台。真的,二哥,我一直觉得你有点过于清高,个性太强啦!”伊万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

“是啊,要不我怎么会说自己不成熟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当领导个性不能太强,这是对的,领导要通过他人做事,追随拥护你的人越多越好。人家为什么要跟你走,要拥护你呢?那是你能代表他们的愿望,尊重他们的人格及他们的感受。如果领导的个性太强就会任性,就招人反感。领导者要张扬自己的个性,就得以压抑群众的个性为代价。假如你是个科学家,你要求真求新,夹着尾巴做人,凡事都要规规矩矩、四平八稳,那还有什么创新能力?唉,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向你反映反映大学的现状,这样下去不行啊!大学的衙门气太重了,你们政府的干预也太多了,这样下去就会浮躁。大学不能浮躁啊!口口声声地要培养创新人才,这种办学体制、人才培养模式怎么会培养出那种人才呢?这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嘛!上次我跟吴超然说过,现在的大学权力没有政府大。可毛病并不比政府少多少,校园里到处都贴着大而无当的空洞口号。少搞形式主义比什么都强,大学有大学的精神,不能让大学只当成你们的下属单位和部门,由着你们的性子,胡乱管。真的,伊万,你不仅是我弟弟,还是一市之长,在我眼里,你是治党治国的高级干部啊,眼光得看得长远一点,不能太急功近利啊!总追求GDP迟早要出问题的。现在社会的问题纵横交错,你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说啦,我还是说说大学吧。这样办下去我看没啥希望,我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关于未来的大事啊!你要是不爱听,我就不说啦!你看我不成熟吧?来,喝喝酒我的脑子就清醒了。”见伊万低头不语,伊百打住了话头。

“不、不、不,我很想听。我正琢磨你说的话呢,你接着说。来,再喝一杯!”伊万抱歉地先干了一杯。

“我给你举几个我们学校的例子吧,这几年,检查评估之风越刮越狠。上级部门三天两头光临学校,不是评估考核,就是检查督导。猪长肉不是靠秤称。开不完的会,填不完的表。为了迎接检查、评估,全校上下齐动员,打一场集中做假之战,学生老师都要接受专门的培训,连鼓掌、起立都要练习。嗨,太讲究排场了,太不重实效了。

“提高国际性吧,非得要求海归占多少比例。有些海归也不见得比土鳖强,但喝过洋墨水,高人一等,花几十万上百万的年薪请过来,结果往往是招进了女婿气走了儿子,因为引进的这些所谓的人才有不少远看是蟒蛇,近看是蚯蚓,自我介绍是老虎,走上讲台像老鼠。”

“前两年,有所大学决定要用三至五年的时间,实现所有课程都要用英语讲授的目标,要全覆盖不留死角,这可把教授中国古典文学的老师们急坏了,他们表示不满,提出异议,结果校方答复,讲不了就赶紧走人,会英语的海归们早就跃跃欲试了!现在两年过去了,真正用英语上课的,只有体育课,满操场都是one two one。”

伊万笑得呛着了,连续咳嗽了几十声。他俩一看时间不早了,只好意犹未尽地买了单。伊万说:“我在北京再待上十天,抽空儿接着聊。”伊百说:“我是闲人一个,啥时都没事儿,只要你别误了正事儿就行。”

这句话提醒了伊万,他打算明天跟在京工作的原先省里领导联系一下,向他们汇报汇报工作。

32

娶了王小丽,转过年就抱上了胖儿子,吴超然在兴奋、喜悦和烦恼中打算做点事情。

在给儿子取名时,王小丽与吴超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王小丽突然奇怪地提出要让儿子随她姓王,名字也想好了,叫王超。

吴超然觉得王小丽越来越矫情,自打结婚之后就没消停过,三天两天提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要求。等生了儿子,她越发觉得自己劳苦功高,时时处处地挑吴超然的毛病。

吴超然的兴奋和喜悦总是伴随着苦恼和无奈。他跟王小丽争吵了几回,觉得根本没法商量,只好自己拿着户口本,直接跑到派出所,把儿子名字通过法律的形式确定了下来——吴挺。

王小丽为这事儿闹了好几天,最后以吴超然答应送她辆汽车而结束。

在姓什么的问题上,全社会参与了大讨论。姓“社”还是姓“资”,两种意见针锋相对。坚持姓“社”的,认为吃肉就是资本主义。持相反观点的人则反驳说:“社会主义不能光吃莱,况且有权威人士说过,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要想往前走就不能时时想着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只要前进就行。主张姓“社”的一派十分不满,认为这是个方向问题,往哪儿走的问题至关重要,怎么走的问题同样重要。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原地踏步,放下手中的活儿,等待着上面的口号,到底是迈左腿还是迈右腿,生怕迈错了步子而招来麻烦。

邓小平老人退休后,闲着没事,到南方转了一圈儿,说了一番振聋发聩的话,比想象中的从太平洋吹来的温暖湿润的海风更有神效,大地披上了生机勃勃的绿色。人们再一次心潮涌动,兴奋不已。他说了三个字,“不争论”,吵成一锅粥的两方立即哑口无言,各自把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

吴超然给儿子取好了名字,便琢磨着要把手头积累的资金派上用场,他不能眼看着这笔钱被贪欲无法遏制的老婆给挥霍一空。

他把目光投向了房地产。土地是不可再生资源,经济开发区的建设需要大量的住宅用房,他又找到了一些老关系,争取到了几片价格十分低廉、位置非常合适的地段。房地产是大投入,也是大回报。吴超然在抓项目上显示出的眼光比他找媳妇的水平要强百倍。他没把有限的资金全部用于购置土地上,而是把相当一部分送给了手里掌管土地审批权的人手里。

不规范的房地产市场让善于混水摸鱼的吴超然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他了解国情和人的心理,熟悉官场市场融为一体的潜规则,他的慷慨、大方和懂规矩、守信誉在圈子内有口皆碑。吴超然一度成为当地信用的代名词,一些手握权力的人要想把某些权力和资源变现,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妻子王小丽得知丈夫把钱用于买一些海边山根的野荒地,心里十分恼火。她骂吴超然是个十足的土老帽,花钱买那些破地纯属农民意识。她气急败坏地嘲讽他:“你就是个贱骨头,种地的命。你就败家吧,那些破地种土豆都长不了,你等着做坟场用吧!”

老婆蛮不讲理的最后一句话给了吴超然很大的启发,他还真把白送他的一块不适合建房子的偏僻山地派上了大用场——建了一个陵园,每平方米为他带来数千元的丰厚回报。

短短的十年间,吴超然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房地产大亨。他建设的各种档次的住宅区、商务楼、酒店、宾馆、度假村、别墅园遍及全省的主要城市。

吴超然后悔当初没把老家歪脖子村村长,就是当年吴超然赶大车时与寡妇偷情的那个村长送上门的东山沟子买下来。歪脖子村后来规划成了开发区,如果那年王小丽不跟着搅和的话,东沟子——现在的高尔夫球场,就百分之百地姓吴了。

村长因为卖地发了财,私吞了不少钱款。他后来办了移民,去了加拿大,吴超然对此更是心潮难平,“一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睁眼瞎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洋人,下次村长回家探亲,我们还得按外宾规格接待了,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他还发牢骚:“这

些年我什么奖状都得到了,劳模证、优秀企业奖状、五一奖章,还有这个杯,那个杯的,就是没得过村长的那张绿卡。我是千金买一证,人家是一证值千金,这才叫人比人气死人呢!”

33

伊万在党校里白天听专题报告,晚上除了有两次被小组讨论占用了外,其他时间均可自由支配。

他抽空拜访了两位在京工作的老领导,还见了几位特意从省里赶过来有事找他的县级干部和企业老板。每次到北京开会或学习,总有一些人能见缝插针地找到他,谈一些更私密的事情。伊万有时也感到奇怪,好像这些话必须到异地来谈,在本地沟通就会感到有什么障碍似的。

前几天伊万跟二哥伊百边喝酒边聊天,谈得挺热乎,伊万心里很有感慨。兄弟两个同一年上的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一晃快三十年了。这些年伊万虽然常来北京,但两人见面也只是偶尔的事情。而且,每次见面总是客客气气冷冷淡淡的几句话:“挺好吗?身体怎么样啦?工作还忙吧?”兄弟俩近在咫尺,面对面交谈,跟远隔千里之外的电话寒暄差不多,然后转身走了,电话挂了。

其实,伊百的冷傲孤僻和尖酸刻薄让伊万心里很不舒服。他曾跟老婆说过:“二哥幸亏在大学教书,他要是到社会上或者是在政府机关工作,早让人给收拾了,我都不会放过他!整天阴阳怪气的,专找领导的茬儿,不是自找麻烦吗?”

而在伊百的眼里,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若伊万不是他的亲弟弟,他连那几句冷淡的客气话也不肯破费。他瞧不起不学无术的官僚,他也知道当官的更瞧不起像自己这类的穷酸学者。学界和官场本来就是一油一水,很难溶为一体。但学界里就有那么一批人,削尖脑袋往官场里钻。他们表面假装无意于仕途,可内心深处对于行政权力极其渴望。伊百的同学和同事中就有这种类型的人,他们原本潜心学术,后来耐不住寂寞,拼死拼活地挤进官场,回过头来便换了另一副嘴脸,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对原先的同类发号施令,不屑一顾。更可笑的是有几位属于借调和挂职性质的教师,出去转了一小圈儿,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可是这短暂、临时的经历,却始终挂在嘴上,动不动就是“我当副县长的时候”,或者“那年我在中办”如何如何,口气中透着无限荣光和骄傲,讲话时嘴里也是“啊啊啊”地拖着官腔。

还有一些即使把脑袋变成根针也扎不进官场的人,就努力地把学界打造成官场。这种人官瘾大,官运小,但随时都能找到当官的感觉,就算当个教研室主任,也摆出个高级干部的架式,总能把马扎当沙发,把自己坐的冷板凳想象成主席台。

伊万虽说是自己的一奶同胞,但毕竟是响当当的市长,伊百并不把血缘手足间的天然纽带看得多么牢不可破。人就其本质而言,就是社会的动物,扮演的社会角色和占据的社会地位往往彻底改变一个人。但他还是从心底希望伊万能平平稳稳、安安全全、实实在在地干下去,为老百姓多做些好事,也为老伊家增光添彩。

伊万这次到北京学习,老哥俩儿聚在一起谈得很投机,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你争我吵打打闹闹的快活日子。

伊百到了这把年纪,难得跟弟弟好好聊聊,所以前几天喝完酒后,他兴奋得一连几天都睡不着觉。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像放录像似的,把从童年到少年与伊万在一起的断断续续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放,有些细节模糊了,他就使劲地追忆,累得脑袋生疼,浑身虚脱了一样。

他想起儿时山清水秀的葫芦镇,想起了少年时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想起了青年时触目惊心的大标语和红旗招展的梯田建设工地。

自打大学毕业后,伊百只回过一次老家,那差不多是十年前了,还跟小学同学聚了聚。少儿时代的记忆对他而言并不美好,每次提到葫芦镇,他的胃里就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空落落的。

在伊百的印象中,葫芦镇是一块污迹斑斑的抹布,湿乎乎、皱巴巴、脏兮兮的,还散发了一股刺鼻的酸味。那个时代留在他脑海里的图景就是一块抹布。

葫芦镇这块抹布原先是干净的,伊百也这么想过,它甚至是绣着红花绿叶的一块名贵雅致的丝绢。但,人们把它用来擦了桌椅,甚至锅台、马桶,它变得丑陋不堪,遍体鳞伤,臭气熏天了。

总有家乡的亲人把葫芦镇的讯息带给伊百,他们自豪地告诉伊百,家乡现在可是今非昔比啦,那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头三十年人们就这么说,伊百没看出来。过了十年人们又这么说,他知道家乡的破房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墙面闪着马赛克光芒的新楼房了。再过了十年人们还是这么说,他明白,那里一切原有的建筑,包括那一幢幢曾经让葫芦镇人民欢呼鼓舞的马赛克贴面的新楼房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片片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还是过了十年,葫芦镇连名字都不见了,如今它被称为开发区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原先镇政府的旧址上,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国际大酒店。

伊百向家乡人问起镇上的那座著名的大桥。“早没了,连河都填平了,要桥有什么用?”老乡爽快地回答。

他知道,凡是建筑物一个都没保留,所以他不再问什么俱乐部、老学校之类的古董,他打听了村东头的那棵百年老榆树。

“什么树?那儿哪有什么树,您说的那地方现在是外企的拱形大车间呢!”来客骄傲地说。

“那么山呢?东山总还在吧?”那是伊百小时候心目中的圣山。

“山?推平了!填海用了。那儿往东建了片漂亮的高尔夫度假村!”

“噢,那真是天翻地覆啦!”伊百茫然若失地赞叹道。

34

吴超然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奖状、奖杯能摆放半间屋子,这一点他没有吹牛。从县劳模、市劳模,一直到省劳模,他一级都没落下,全拿到了。除此之外,他还荣获了优秀企业家、省十大杰出民营企业家、捐资重教先进个人、助残爱心奖章等多种称号,以及敬老奖、纳税奖、环保奖、普法奖、优秀提案奖、创新奖、改革奖、节能奖、计划生育奖、安全生产奖等等,名目繁多,数不胜数。

现在吴超然又收到了大学母校颁发的“杰出校友奖”的领奖通知。通知上说:“鉴于您在校期间的优秀表现和毕业后的突出贡献,为母校赢得了荣誉。值此校庆50周年之际,学校经过认真评议,决定授予您‘杰出校友荣誉称号,并热忱地欢迎您于校庆之日拨冗出席颁奖仪式。”同时,学校还将正式聘任他为客座教授。

吴超然接过秘书送来的大红请柬,心里十分得意。他把邀请信反反复复地读了三四遍,又把请柬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笑得泪流满面。

他对秘书说:“历史为成功者而写。你看这信上说——鉴于您在校期间的优秀表现和毕业后为社会所作的突出贡献……你瞧瞧,红纸黑字,一点都没错,谁也不能否认,这就是你真实的过去。大学读书期间,我的所谓优秀表现就是逃课、搓麻将,全校闻名,学校差一点儿把我开除学籍,我为这事几乎快给校长跪下了。这回好了,我成了‘杰出校友,而且在大学期间我就是表现优秀的好学生。”

吴超然交代秘书把邀请函装在镜框里裱

好,并吩咐他订一张下周飞往广州的机票,同时通知田一禾陪同他一起回母校参加校庆盛典。

田一禾没有收到母校的请柬,所以当吴超然让他一起返校时他面有难色。

“老田,别太小心眼儿啦,学校肯定给每位校友都发了返校通知。你原先的厂子破产了,你又退休了,估计是按旧地址寄的,你没收到也很正常嘛!走吧,一块儿去凑凑热闹,看看咱班的那些弟兄们怎么样啦,他们肯定会去的。咦?咱班那班花尤娜,你不是一直追人家吗?你当时利用班长这个职务之便,整天变着法子找人家谈话,你还记得吧?对了,你知道她最后嫁给谁了吗?她嫁给的那个小子我认识,他爸是市里的一个局长。那小子当年给我发了不少‘助学金,天天找我搓麻将,连袜子都输给我了。后来,你记得吧,他把他爸收的礼,什么电风扇、照相机之类的一大堆东西,拉着我一块儿抬到市场上卖。他妈的,让派出所把我俩一起抓了起来,蹲了一天。他爸还反咬我一口,说我是教唆犯,把他儿子拐带坏了,让学校严惩我。你没忘吧?你为这事儿指着鼻子骂我,说我二十年后不被枪毙,那就说明中国的法制建设还不到位!对不对?你别乐,你当时是不是那么说的?你忘了?我可没忘,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知道我当时咋想?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小子,要真有那一天,在枪毙我之前我非把你先做掉不可!真的,我觉得你特瞧不起我。现在可好,都快过去三十年了,中国的法制建设啥时候才能到位啊?田班长,你是不是特着急,为我国的法制建设还那么滞后着急啊?”

在秘书的陪同下,吴超然和田一禾同机飞到广州,并一起回到了母校。

校园里弥漫着节日的喜庆气氛,花团锦簇,彩旗飘扬,气球高悬,锣鼓喧天。返校的校友们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由在校女生组成的礼仪队,满面笑容地引领着客人到各系的签到处报到。

“走,咱先转转去,等一会儿再签到。从离开学校,我还是头一次回来。”吴超然拉着田一禾沿着梧桐林往学生生活区走。

“操,咱们住的那幢宿舍楼跑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着了呢?”田一禾说。

“早拆了呗,那幢破楼要是留到现在早成危房了,踹一脚就得塌!”吴超然说。

“你看,老吴,那不是静湖吗?当年那些偷偷摸摸谈恋爱的男男女女,都假装跑到湖边晨读,实际上是幽会来了。”田一禾指给吴超然看。

“你坦白交代,你当初是不是也假装谈心,把尤娜骗到这儿动手动脚?”吴超然笑着问。

“别瞎扯了,尤娜是个正经人。”老田说。

“那我知道,关键是你不正经,她正经管什么用?”吴超然仍挤兑他。

“去你的,我再不正经也比你正经。”田一禾推了吴超然一把,差一点儿把他推到湖里,他一把又拽住了吴超然。

35

伊百曾经一度对苏联和东欧发生的剧烈变化十分关注,一座看上去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大厦顷刻之间便轰然倒塌,留下了一堆瓦砾废墟。

到底是什么颠覆或摧毁了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是某个或几个苏共的叛徒吗?当苏共有20万党员的时候,他们推翻了沙皇政府,当苏共有200万党员的时候他们战胜了强大的法西斯入侵者。然而当苏共党员超过2000万的时候,自己绊倒了,摔得再也爬不起来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伊百查阅了大量的历史文献,试图运用哲学的方法思考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他从内因和外因这两个常用的视角,去探索其深层次的原因。

一位朋友送给了伊百一本《苏联政治笑话集》,并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别去查阅那浩如烟海的文献了,还是读点轻松的吧,它对你的研究同样具有参考价值!”

这位朋友在另一所大学里教书,专门从事喜剧美学和笑文化的研究。伊百平时常与他来往,不是钦佩他的学问,而是觉得他讲话很有趣。

朋友说,在一定意义上讲,人类的历史是一部笑话史。人类在笑声中忍受苦难,并在苦难中寻找欢乐,笑是人人随身携带的唯一的防身器和娱乐品,哭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社会的悲喜剧。历史在笑声中蹒跚,人们在笑声中成熟,社会在笑声中进步,笑是人类独有的尊严和权利,是人类抗拒压力的良方,是上帝赐予的厚礼。

因此,朋友跟伊百讲,你要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对待笑话,笑话属于民间诙谐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和传播力的一种,其影响之深远与广泛难以估量,除了它的取乐功能外,它所传递和表达的含意相当复杂。如果我们把人民的情绪当做第一信号的话,最好去听一听他们背后在笑些什么,任何一个政党和政府都不应该,也不可能禁止人民群众的玩笑和调侃。相反,允许并包容民众的嘲讽和笑声,是走向民主和谐的一个小标志,从笑声中了解民情民意,找出被嘲讽的荒诞之处并加以改正,这才是明智之举。

伊百在朋友喋喋不休的开导下,从一个新的角度,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得像翻一本圣经似的打开笑话集,可惜没读上两段,他紧绷的肌肉便松弛得稀里哗啦,他肆无忌惮地笑着,把腕击掌,捧腹喷饭,鼻涕眼泪趁着爆笑滚滚而下。他惊奇地发现苏联的民众,在社会剧变面前,竟能以祖传的幽默感,从容大度地调侃命运的捉弄,嘲笑眼前的困境,抚慰内心的痛楚。

他们说,当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马克思看到苏联解体时,发出了一声惊叹:“全世界无产阶级原谅我吧!”

与政治家领袖们端坐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滔滔不绝地照本宣科不同。笑话总是在会场最后几排开始悄悄传播,它们常以窃窃私语的方式展开,短小简洁,机智俏皮。

有位患者来到医院看病,大夫问:“您哪儿不舒服?”

患者答道:“我的病很奇怪——总是看到的一样,而听到的却是另一样!”

“哦,这算不上什么毛病,很正常,我也这样,我们苏联人差不多都是这样!”大夫不耐烦地宽慰道。

有位党员生前曾受到严厉批判,罪名是“诽谤苏联的现实”。在他过世后,终于给他平反,并恢复名誉。平反结论是“现实情况变得比一切诽谤还要糟糕”。

那苏联到底是如何解体的呢?伊百从笑话中找到了部分苏联人给出的解释:

苏联领导人坐火车旅行,走了一段时间,火车停下了,因为前方没有铁轨了。

列宁号召:“立即发动无产者搞星期六义务劳动,修铁路,直通共产主义!”

斯大林叼着烟斗,严肃地下命令:“给我调一百万劳改犯来,修不通铁路,统统枪毙!”

赫鲁晓夫敲着皮鞋喊:“快把后面的铁轨弄到前面去,火车继续开!”

勃列日涅夫挥着双手说:“都坐在座位上自己摇动身体,做出火车急速前进的样子!”

最后,戈尔巴乔夫沉思道:“把火车拆了,到了有铁路的地方,再把它拼装起来。”于是苏联就解体了。

厚厚的一大本笑话,把伊百逗得前仰后合,然而笑过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一种莫名的虚无感悄悄地在他的心里升腾。

对于俄罗斯和苏联,伊百总怀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结,那是他童年梦幻里的天堂,是他青少年时代最渴望的人类圣地,他脑袋里所有格式化的知识和信念几乎完全源自于那个国

度。

它在一片嘻嘻哈哈的起哄声中变成了历史的残垣断壁。广场上的坦克车无精打采敷衍了事地开了几炮更像是象征性地捍卫了信念。而他们的指挥官当时正酩酊大醉地躺在家里呼呼大睡。

伊百心痛地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里,否则他会因此而疯狂。

伊百写了篇文章,谈了一些自己对苏联剧变的反思,观点稳妥又不乏新见。该文被一家著名的政论杂志刊载了,并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学校分管宣传的领导为此还专门约见了伊百,希望他继续以知识分子独有的优势,承担起义不容辞的、责无旁贷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任务,关注社会,关注人民,关注现实,不断地为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

伊百说他活了半辈子,只有两位大官儿跟他面对面地谈过话,一个是他当市长的弟弟伊万,一个就是那位他至今不清楚姓甚名谁的校领导。

伊百觉得校领导说得在理。长期以来,他的目光只投射在校园围墙里面和国界线外面,对于校园围墙之外,国境线以内的广阔地带他倒常常视而不见。

36

吴超然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母校的校庆典礼,并在主席台的第二排就坐。

一同返校的吴超然的同班同学一共有十几位,都挤在台下乱哄哄的人群里,班长田一禾也在其中。

冗长的庆祝大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除了宣读上级主管部门和兄弟院校的贺信外,还有部、省领导的讲话,最后是校长长篇大论的报告。校长在报告中系统总结了办学50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学校事业发展的辉煌成就,全面展示了学校这半个世纪在学科建设、科学研究和人才培养方面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在谈到人才培养时,校长还罗列了一长串杰出校友的代表人物,其中就有吴超然的大名。

坐在台下的吴超然的同学们叽叽喳I喳地交头接耳。

“别看今天台上坐,说不定明天就成了阶下囚了。这年头搞经济的,有几个不犯罪的。经济犯罪,经济犯罪,一沾经济,肯定犯罪!”

“吴超然这小子当初在学校时,算什么东西!就是个社会渣滓、生活垃圾!现如今他娘的倒成为社会名流啦,头发油光锃亮,苍蝇飞上去都能劈叉。你瞧那副得意样!”另一位顺势补充说。

“唉,这年头一切都颠倒啦!什么善恶、美丑,统统都倒了个个儿。有钱就是有本事。咱们这些分配到国有企业踏踏实实吃苦受累干了半辈子,结果怎么样,提前下岗,拿几个退休金,没人理没人睬的,他吴超然倒成了有突出贡献的杰出校友,这种滋味不好受哇!要早知道学校请他来,我他妈的就不来了。让咱们在底下给他鼓掌,嗨,真是心里堵得慌!”

校长作完了报告,便开始为杰出校友颁奖。吴超然站在主席台前,把从校长手上接过来的奖杯和证书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台下观众示意,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在校学生代表又向他献花,吴超然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笑容。

庆典结束后,校方还专门为吴超然举行了一个简短而隆重的客座教授聘任仪式。系里的领导首先介绍了吴超然的简历和事迹,把他在学校读书期间的“优秀”表现说得天花乱坠,连吴超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他满脸通红地瞅着台下的同学,心想:是不是还有一个跟我同名的吴超然,系主任介绍的吴超然是我吗?

校长的讲话更是热情洋溢,对吴超然充满了溢美之辞,直接把他夸成了母校的骄傲和学子的楷模。

吴超然致答谢辞时,真诚感谢了母校对自己的辛勤培养。他动情地说:“没有母校的教育,就没有我的今天。师恩难忘,母校永远是我的精神家园和事业靠山。我所能回报母校的很有限,但我会努力去做!”他当场表示,在原有捐赠二百万元的基础上,再捐款一百万元,用于资助家境贫寒的在校学生。掌声又一次热烈地响起。

晚上吴超然委婉谢绝了校方的宴请,他让田一禾在市里最高级的酒店订了一个小宴会厅来招待他们班所有返校的同学。

回校参加校庆的同学一共十六位,不足全班学生的一半。同学们快三十年了头一次这么大规模地相聚,心情都很激动。

饭前大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相互寒暄,你发福了,他变瘦了,我变老了……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个钟头。等气氛逐渐趋于平静,饭菜也上齐了,吴超然这才端起酒杯,致了几句祝酒辞:

“同学们,说一句难听的话,我想死你们啦!今天借校庆之际,由我和班长田一禾招呼大家聚一聚,我不仅高兴,而且高兴。我读书时学习不好,没当过学生干部,不会讲话。所以,我先干了这杯酒,带头吃好喝好。来,各位共同举杯,开喝!”

大伙儿呼呼啦啦都举着酒杯站了起来,第一杯酒全喝光了。接下来气氛就又活跃了起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最先向吴超然敬酒的是当初留校任教的王福至,他的头发白一半,秃一半,已明显有了老态。他端起酒杯跟吴超然说:“超然老弟,我比你大一岁,我就叫你老弟。我向你表示祝贺。我留校教书到明年正好满三十年,才评了个副教授,而老弟你,现在是我们的客座教授。我得向你表示祝贺,来,咱俩一块儿干了!”

“福至,别扯了。你这是寒碜我,我这算什么教授,这是花钱买的,跟你怎么比呢?这酒我不喝,你得换个理由。”吴超然低调地做了解释。

“你瞧不起我,是吧?”王福至认真地生了气。

“好、好、好,谈不上敬,咱一块儿喝!”吴超然赶快把酒喝了。

“吴超然,我代表咱班的女生敬你一杯,祝你一生都有女人缘!”坐在田一禾身边的尤娜举起了杯子。

“哟,美女敬酒,咱哪敢不喝。老田,你不介意吧?”吴超然起身碰了碰尤娜伸过来的酒杯。

“操,我能介意啥,你是老板,别说跟她喝酒了,你就是跟她睡觉咱也不敢管呢!”老田的酒量不行,一喝就高。

“你瞧老田,这叫啥气度嘛!来,我喝酒,你喝茶。”吴超然见他有些醉了,不想再让他喝酒了。

“操,咱也是个爷们儿,凭啥你喝酒我喝水,要喝就换大杯子,谁怕谁啊?”田一禾酒壮怂人胆,还较上劲了。

“来,咱们今天是全班聚会,咱们得请老班长讲几句话。来,大家掌声欢迎!”尤娜女人心细,她怕田一禾再喝下去会惹出麻烦,赶紧出来打圆场,替吴超然和田一禾共同解围。

吴超然满面红光地带头鼓掌。田一禾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高兴,很高兴,很高兴啊!”他先吼了一声。“我早就不是什么他妈的班长、厂长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小马仔,给吴老板打工的小马仔。我是一条狗,是吴超然的一条狗。吴超然如今可牛叉了,他当年算个啥东西,算个球!我早就说过,他要是不被枪毙,那就是这个社会法制不健全!一点儿没错,这话搁在今天说,也一点儿没错!”田一禾真喝多了,尤娜和几位同学赶快把他按在椅子上,让他喝点儿茶水。

吴超然的笑容僵硬地凝固在脸上,他想发作,想冲着他的脸猛猛地揍上一拳。但他坐在那儿一动没动,把攥紧的拳头移开了。他招呼大伙儿吃饭,尽量保持着应有的风度,一直尴尬地坚持到把大家送走。

第二天一大早,吴超然便匆匆地赶往机场,他没跟因醉酒仍在宾馆里呼呼大睡的田一禾打招呼。

在飞机上,他跟秘书说,立即通知人力资源部门,免去田一禾的职务,并马上办理相关的辞退手续。

“我还以为‘农夫与蛇的故事是糊弄小孩儿的童话呢,没想到自己就遇上这种事儿了!”吴超然当天去北京转机,见到于辰时非常感慨地说。

37

伊万在党校学习结束前的头一天晚上又一次去了伊百家。

他告诉伊百,明天下午中央领导同志将出席他们这期学员的结业式并发表重要讲话,然后全体学员聚餐吃散伙饭。

伊百问:“像你们这些市长、书记们凑在一起吃饭,是不是也跟开会似的,那么端着架子,打着官腔?”

伊万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在一起学习生活了十天,差不多也混熟了。明晚吃饭时,我估计彼此还会相互灌酒呢,说不定还会放倒几个!”

“是吗?你们之间也会像我们平头百姓那样一喝酒就胡说八道,东拉西扯?”

“差不多吧,都是人嘛!”

伊百说:“是吗,看来人都有两面性。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只会说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之类的套话呢!”

伊万说:“你别挖苦我啦!那类话都是公开场合的通用语言,不说不行啊!”

伊百问,上面有明文规定必须这么讲?

伊万说,那倒没有不过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人人都这么讲,省得犯错误,习惯成自然嘛!

“会犯什么错误?”

伊万说:“讲话必须与上级保持一致,如果各说各的,那不就不一致了吗!与上面不一致就是犯错误嘛。”

“村支书和总书记说的一模一样,村长跟总理说的一点不差。这上下一般粗,能解决具体问题吗?”

伊万说:“说归说,做归做。讲的是一套,具体干起来还得有具体措施嘛!”

“我在电视上听村里的基层干部对着镜头和话筒,振振有词地讲要高举什么什么,用什么什么重要思想指导养猪养鸡,你说那好使吗?”

伊万笑了,说:“你就别那么较真啦!那也就是说说而已,不加上那几句就显得欠高度。”

“一个养猪养鸡的,那高度他能够得着,用得上吗?我们教研室的书记平时挺随和的,也爱开开玩笑。可是一开会,他就说一些高不可攀、无边无际、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听着就犯迷糊,你说有那个必要吗?”

“说话规范一些,也许能被重用、提拔嘛。”

伊百说:“那就对了。我们教研室的书记最近被提拔成学校宣传部的副部长啦!要不你也教我两句,我说不定也能弄个一官半职干干。”

伊万说:“二哥,你别逗了。我看你过得很自在,挺羡慕你的。”

“真的?我拿教授换你个市长,干不干?你哪会有官不当,跑到学校里当个穷教书匠?”

伊万说:“教师现在可不穷。要论工资你一点儿不比我少,教授博导,说不定你挣的钱比我多不少呢!”

伊百说:“这我信。我跟我的那几个当官的学生讲,如果刨除非法所得,你们官员每一个都是清廉的。”

“哈哈,二哥,你这话说得可就太刻薄了!大多数官员还是廉洁的,主流是好的嘛!”

伊百说:“这口气听起来才像个市长!不过你说的我还是有疑问,既然当官那么清贫,为什么一个个还是拼死拼活地往里钻,往上爬呢?那些花钱买官当的就是想为了替老百姓受苦受累办实事儿?那可太令人钦佩敬仰了!”

“二哥,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绝对了。水至清则无鱼,你这是极端思维模式。要是所有的干部都做到你希望的那样,个个都是苦行僧似的,不食人间烟火,那我这个市长也没法干了。”

“这就对了。既然明知做不到,不合乎情理,不符合人的本性,那干吗要说那么精致的漂亮话呢?不如实在一点儿,别把调子唱得那么高,太失真啦!不说倒好,一说就会露馅了。群众没有太高的奢望,是你们把他们的胃口吊起来了。很多话说得美轮美奂的,耳朵所听和眼睛所看反差太大了。久而久之,谁都不信了。你说得再好听,再有高度,那也是白搭。打假要先从治理假话开始,你们那套话语体系应该适当地改一改,别说得那么满,那么大,那么空,那么脱离实际。”

伊万说:“二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真正做起事儿就不容易了,这得一步一步地走,一点一点慢慢来。”

伊百说:“我不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啦!小时候我们都向毛主席保证,一张嘴就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人都说一样的话,又做着不同的事。这能不能叫有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呢?我想研究研究。”

伊万说:“是有这么一个话语体系,必须的。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语境中,语境这个词还是从你这儿学来的,我是说生活在这样的语境中,人们会感觉到很多东西都是一脉相承的,来龙去脉、追根溯源都很清楚。一切都是那么有秩序。概念、词汇、术语的作用很神奇,只要我们使用同一个词汇和术语,那就是我们的共同语言,我们就成为同一时代同一群体同一组织的人啦。像你们学者一样,不同专业的人使用不同专业的术语,彼此之间既相互认同又相互排斥和相互区别。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再多了我也说不清楚。”

伊百说:“咱哥俩儿好不容易见个面。又讨论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都是我的不成熟导致的。算了,我们就不费那个脑筋了。对了,你这次来京,我挺兴奋的。这几天,我还把近期思考的一些问题专门整理了一下,涉及到国有资产流失,‘三农问题,老百姓看病难,下岗工人再就业,社会治安等方方面面,都是些困扰执政者的难事儿。我是个书呆子,这些想法不见得合时宜,但说的都是真话,位卑不敢忘忧国嘛,这是知识分子的老毛病了。我正好有这么个方便条件,弟弟当市长,我能把这些材料直接递上去。要是一般的群众来信,还不一定真能送到你手里呢!你没事的时候随便看看吧,这里边深一句浅一句的你也不会介意。”

“好的,我一定拜读。二哥,你也别太为这些事费神了,平时多注意保养。咱俩都到了需要自我保护的年龄了,不能跟年经的时候比啊!”

伊万跟伊百告别时,伊百的眼圈儿有点儿发潮。他心里暗说,看来自己还真是老了,感情这么脆弱。

38

吴超然是个经得起折腾的人。从偷偷摸摸地投机倒把,到轰轰烈烈地走私小商品,从承包县煤矿到涉足房地产,从开发住宅小区到投标高速公路……吴超然的事业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但中间的起伏跌宕不止一次地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他堆放了半间屋子的荣誉证书和奖牌奖状中,实际上还夹带了七八张法院传票和两张拘留证。

有的项目赚了,有的项目赔了。欠银行的贷款要还,借给熟人的钱又要不回来;建好的大楼抵押了,收购的厂子却又反悔了;急需的原材料供应不上,按订单生产的货物却被退了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了关系,当事人不是调动了,就是退休了甚至双规了。这些年这类麻烦事对吴超然而言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这还不包括妻子王小丽无休止地忙中添乱。

他曾经援引青少年时代耳熟能详的一段著

名的快板书《奇袭白虎团》中关于“美式装备的白虎团”一段词来比喻经商的困难和险恶:

那白虎团坐落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

易守难攻戒备严

铁丝网一道又一道

地雷密布在前沿

明碉暗堡到处是

口号一会儿就一换

对于丈夫吴超然走过的艰辛之路,王小丽一直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当老板,会比吴超然干得漂亮。

儿子吴挺上了幼儿园全托班后,王小丽整天缠着吴超然要去公司里做事。吴超然经不住她的死缠烂磨,只好在公司里给她安排了个助理的闲职。

王小丽哪能甘于寂寞,她很把自己的空头助理当回事,到处发号施令,想说谁就说谁。各分公司的领导和部门负责人当面不好意思直接顶撞她,背地里都骂她是个“败家娘儿们”,尽给吴超然丢脸。

连建筑公司施工队的职工食堂王小丽也不放过,她闲着没事儿就跑到工地厨房里,指责炊事员铺张浪费,大手大脚。不是嫌肉放多了,就是嫌盐放少了,还领着帮厨的大姑娘小媳妇蹲在垃圾堆边上重新挑拣摘剩下的烂菜叶子。搞得做饭师傅撂了挑子,干脆辞职不干了。工地一停伙,数百号工人没饭吃,骂骂咧咧跑到公司来闹,这才惊动了吴超然。此前,他还以为王小丽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玩电脑呢,没承想一不留神她竟给他惹了这一堆麻烦。他批评高管们知情不报,其中一位经理笑着说“老虎拉车——谁敢(赶)呢?她是老板的夫人,是领导的领导,这个状谁敢告啊!”

吴超然一气之下免去了王小丽的总经理助理职务,这下子又惹恼了王小丽,她大吵大闹了好几天,不让吴超然去上班,非要他给个说法。吴超然实在没辙了,只好答应从流动资金中拿出一千万让她自己去投资,条件是不准再参与公司的事情。

王小丽有了一千万的资金,干劲儿倍增,她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经营才能,让吴超然见识见识。她结婚以来,始终没把吴超然放在眼里,认为他那几下子没啥了不起,有钱谁不会赚?她甚至刻薄地挖苦吴超然:就你赚那几个钱,只要肩膀上顶着个脑袋的人都能干。别以为你有啥不得了的,不信你在家看孩子,我替你管公司,肯定比你强多了。

这回机会来了,一千万起家不算是个小数字。王小丽兴奋得两眼放电,恨不得明天就让钱翻一倍。她迫不及待地寻找一夜暴富快速发财的机会。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总会光顾那些急于求成的人,没过两天就有人找上门了。说是有一个认养金丝猴项目,能发大财。听那位自称是享受国家级特殊津贴的动物学家介绍,国家为保护珍稀动物,正在推广爱心认养计划,云南深山老林里有一批濒临灭绝的金丝猴将作为首批试点,委托联合国国际珍稀动物协会中国分会负责实施,而这位动物学家就是总负责人。

“养金丝猴那得需要多大地方啊,再说我也不会养啊!”王小丽的脑袋开始进水了,问了第一个愚蠢的问题。

“地方不用您操心。即使您有地方,这北方的环境、气候也不适合金丝猴的成长,咱请云南的老乡帮着养,就在当地的森林里,他们都会干。”动物学家很肯定地说。

“那我怎么赚钱呢?”王小丽有疑问。

“认养一只一万块钱押金,一年后,你把猴子交回去,连本带利还给你两万。当然猴子要是死了,你就赚不到钱了,但那种可能太小了。金丝猴可皮实了,一般不会死!”

“那我得好好想想,我怎么能相信您呢?”王小丽还是心里没底。

“您看,我这儿有介绍信,公章带国徽呢!您再看看这个,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院士证书,您看,这证书上的照片像不像我?”

“像,还真挺像的。”王小丽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那就对了嘛,那就是我嘛!”

“那人家当地的老乡还能替我白养金丝猴啊?”王小丽突然觉得自己挺聪明。

“当然不能啦!人家老乡辛辛苦苦地替你养猴子,您得付点劳务费。”动物学家说。

“那得付多少呢?”一听说要付费,王小丽的心就开始疼了。

“一只猴子押金一万,一年后再挣一万,一共两万。你一只猴子给老乡一千块钱,您自己还能赚九千哪,多划算。”

“一只给一千,十只就一万,我要是认养一万只,他就挣我十万块钱,太多了吧?”王小丽不干。

“如果你认养的多,你就少给他点儿,每只给五百也行。当地的农民穷,一年种地最多能挣个千儿八百的。养一只猴子给五百块钱,我看行。”

“那也太多了。”王小丽还是舍不得。“一只最多按十块钱算,如果老乡能答应我,我就认养一千只。一只十块,一千只一万块,一个农民一年能赚一万块钱就不少啦!”王小丽狠狠地杀价。

“行,行,行,您说得对,一年挣一万块不少了。再说您认养一千只,应该优惠嘛!”

接下来他们煞有介事地就一些细节谈了许多,双方还在各类文件、协议上认真地签了字。

王小丽第二天就通过银行把一千万资金一分不留地打到了对方指定的账号上了。她不肯把这件事告诉吴超然,她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一个月后,吴超然的公司因资金流紧张,不得不硬着头皮找王小丽借钱,这才发现她已经把钱都投出去了。等吴超然看了王小丽从保险柜里小心翼翼神经兮兮地拿出来的合同之后,一下子傻了眼,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见过弱智的,但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弱智的!”

王小丽报了警,警察一听差一点儿笑破了肚皮,说这种低级骗子能把您骗了?你打死我都不相信,太荒唐了!

后来案子破了,那位自称是动物学家的骗子曾经住过疯人院,有医院证明。钱是追不回来了,王小丽号啕大哭,说这事全怪吴超然,如果你当初不给我一千万,我就不会被骗了。

吴超然说,你得感谢我,幸亏我当时没给你两千万。跟你相比,我们葫芦镇著名的大傻子伊十的智商高多了。

39

伊百接到了小弟伊亿打来的电话,说大哥伊十要来北京看病,让伊百帮忙找找医院。

伊百忙问,大哥得了什么病?

伊亿说,没大事几,前个礼拜让汽车撞了,右胳膊和右手粉碎性骨折,在县医院做了手术,效果不大好。本来是想去省城找家医院看看,大哥死活不肯。他说伊万当大官了,大家要知道他有个傻大哥,会笑话他的。他非要到北京去,说还有事儿跟你说。

伊百问,大哥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伊亿说,今晚就动身,明天一早就到北京了。票都买好了,明早你到火车站去接就行了。大嫂子陪他一起去。

伊百说,没问题,我这就联系医院。

伊十在县医院里跟大夫说,这右手运气一直不如左手。右手比左手累,出的力气大。割草,锄地,写字,使筷子全靠右手,连拉完屎擦屁股也得右手去做。跟右手相比,那左手就是个领导干部,左边老闲着,出场不出力,待遇一点儿不少,右手戴手套左手也跟着戴。他还告诉护士,他的弟弟伊百和伊万就是左手,没受过多少苦,也没遭多少罪,不种地,不打粮,照样有吃有喝。

县医院的条件差,治疗水平低,加上伊十傻乎乎地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不招大夫们待见,右胳膊和右手术后的效果并不理想,胳膊弯曲得很厉害,像锅叉子似的整天支棱着,右手从

腕部开始朝外翻,就像没发育好的鸭掌。家里人看不过去,只好让他到北京找弟弟伊百帮忙联系专业大医院给重新治治。

伊百一大早开车去了火车站,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看见大哥伊十和大嫂慢慢吞吞地从出站口走出来。

伊百喊了一声大哥迎了上去,冲着嫂子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拎过了人造革旅行包。

“老二,你是左手。”伊十想用右手拍拍伊百的肩膀,但没够着。

“什么?”伊百不解地看了一眼伊十,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大嫂的脸上。

“他净说些没头没脑的傻话。”大嫂笑了笑,“害你一大早就来接我们,怪麻烦人的。”

“没事儿,我不忙。”伊百领着他们继续往停车场走。

“左手能有啥事儿,跟右手比闲着呢!”伊十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自言自语。

坐在车上,伊十用左手拍拍伊百:“这车挺好,比牛车快多了!”望着早晨尚未熄灭的霓虹灯,伊十感慨了一句:“这得花多少电费啊?”

等到了伊百家里,伊十再一次告诉弟弟:“伊万才是真左手,大左手。你是小左手。伊万家的房子比你阔气多了。伊万当官了,当官的左手比当教师的左手大。”

“什么左手右手的,快吃点儿早点,坐了一夜车,累了吧?一会儿刷刷牙,洗洗脸,再睡一觉。”伊百替大哥两口子端了两杯牛奶。

“刷啥牙?又没吃狗屎!”伊十嘿嘿地乐着。

“不刷就不刷吧。”伊百也跟着乐了乐。

“光有左手不行,你缺了只右手,好歹得有个右手帮你干活,没有媳妇谁能帮你?”伊十望着乱七八糟的客厅和厨房,又瞅了瞅老婆,漫不经心地说。

“牛奶稀堵不住你的嘴了?给你个馒头快把嘴堵上。”大嫂笑着嗔怪他。

“大哥大嫂你们先歇着,我今天有课。等上完了课,我就去联系医院。”伊百边说边赶紧往外走,学生上课时间是不能耽误的。

伊百讲授的课程原本叫西方哲学史,是为非哲学专业的本科生开放的选修课。因哲学史课学生不大爱听,所以改称西方哲学智慧。如今的孩子在家长的诱导下越来越实际了,除了外语、计算机外,只对金融、会计、法律、工商等实用性课程感兴趣,像哲学、文学、史学之类的课程则很少有人问津,如果不是学校硬性规定强迫学生选修的话,估计许多教师就得失业。

不少学生一走进哲学课堂便趴在桌子上睡觉,其他的学生不是玩手机游戏,就是吃东西,聊天,甚至满教室溜达。授课的老师早就见怪不怪了,根本就不在乎学生的反应和混乱的秩序,只顾自己埋头念稿子,等下课铃声一响就算完成了任务。若上级来调研,师生们又异口同声地说:这课太好啦!老师爱讲,学生爱听,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之一。

伊百一讲完课,就开始着手联系医院。说实话,做这类事情不是他的长项。他自己每次看病就很犯怵,天不亮就跑到医院排队挂号,有时好不容易排到窗口,人家又说号挂完了。即使挂了号,医生也不见得认真对待,先开一堆化验、检查的单子,不是B超就是CT,然后再来个核磁共振,这都是最基本的,等交了费查了身体大半天时间便耗掉了。再拿检查结果给大夫看,大夫瞅两眼,又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进口药,啥话也不说就把你打发了。伊百心想,自己至少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若是一般工人农民,又住在边远地区,那才叫看病难,看病贵呢!

伊百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下,寻思了好半天。对了,这件事儿说不定自己的学生能帮上忙。伊百一拍脑袋,顿觉有了希望。他赶紧掏出手机,查找一位学生的号码。可是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呢,他忽然给忘了。这是老毛病啦,伊百很着急。

算了,他又从公文包里找出一个电话簿,查到了一位姓何的学生的电话号码,他赶紧打电话过去。

“导师好!您找我有何吩咐?”没等伊百开口,对方先说了话。

“噢,我问你个事情,你知不知道大概十年前我的一个学生分配到了卫生部工作,现在当了处长?”伊百语无伦次地问。

“知道,老师,您有什么事吗?”对方问。

“你告诉我,他姓什么,电话号码多少?”伊百边说话边找笔。

“他姓何,就是我呀!”对方边说边笑。

“嗅,太可笑了,我还以为你不姓何呢!”伊百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师贵人好忘事,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学生忍不住又笑了。

“噢,是这么回事……”伊百在电话里把哥哥来看病的事情从头至尾跟学生说了一遍。

“好的,您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等我把医院、医生都安排好了,再跟您联系,到时我派车去接,您不用管了。我去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学生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他的学生何处长亲自陪同伊十到医院做了检查并办了住院手续。过了三天便重新做了手术,一切都很顺利,术后又住四天院。经观察伤口愈合得很快,没有其他并发症,无须继续留院,回家慢慢恢复即可。一年后再到医院把固定在腕部的钢板取出。

伊十出了院又在伊百家住了两天,便在老婆的陪护下返回老家。临走前伊十告诉伊百这次来不光是为了做手术,主要是想跟你说个事情。

“什么事儿?你说吧。”伊百对傻子哥哥很认真。

“我想告诉你,你念大学时有一年冬天回家跟我说,左右手掷骰子的概率差不多,经我检验你说得挺对!你的大学没白念,还真是那么回事!”

伊百听了一头雾水,什么概率?

40

伊十一闲下来就抛硬币,不知不觉抛了二十多年。他不信老二说的鬼话,叫什么概率统计。那年冬天,院子里以张坏水为首的三四个不走正道的二流子,偷偷摸摸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干起了耍钱赌博的下流勾当。伊十头一次撞上那几个人猫在牲口圈的草堆里掷骰子、扣小碗,不由分说,就跟张坏水扭打起来,摔了白瓷碗,把用牛蹄骨做的小骰子扔到了茅坑里,还操起挑草用的铁叉子把那几个小混蛋撵跑了二里多地。伊十的正义感、是非观念和法律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气喘如牛,双唇颤抖,嘴里蹦出的短句子在寒冬腊月里显得格外冷硬:“操,还想反天啦!大米干饭吃足了,想吃大粪啦!”在伊十看来,赌博是天大的罪,不管赌五分钱,还是一毛钱。

伊十没有向队里检举张坏水等人的罪恶行径,甚至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一连几天气哼哼的原因。

老二伊百大学放寒假回家过年,初三夜里,大哥伊十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他用胳膊肘捅醒躺在身边的弟弟伊百,瓮声瓮气地问了句:“老二,你说赌钱能赢吗?”

“啥意思?赌什么钱?”伊百不解地侧过身子瞅着大傻子伊十。

“就是赌钱呗!你比我还傻,啥都不懂,还念大学呢!”伊十有点儿瞧不起伊百。

“谁赌钱,你啊?快睡吧,尽说傻话。”伊百觉得大哥脑袋里全是浆糊。

“掷骰子,比大小。猜对了就赢,猜错了就输。赢了挣钱,输了就赔钱。嘿,连这个都不懂,还说我傻,我看你更傻。”伊十提高了嗓门,显得挺生气。

“这我知道,你小点声,你可别干那傻事,赢不了!”伊百压低声音强硬地说。

“为啥?你说到底谁会赢?”伊十想让大学

生伊百给出个明确答案。”

“谁也赢不了!快睡吧!”伊百不想跟傻子哥哥探讨如此无聊的问题。

“那怎么说张坏水赢了呢?宋罗锅就老输,连家里过年杀的猪都卖了,卖的钱给了张坏水。”伊十开始用事实说话。

“嗨,什么赢呀输呀的,赌钱哪有光赢不输的?赌的时间长了,输赢就差不多了。今天赢了,明儿个就输了。明儿个输了,后天说不定又赢了。老赌下去,输赢概率就差不多了,除非仅赢一把就走,要不你还会把赢的钱赔进去。”伊百耐着性子试图跟傻子伊十说明白。

“啥叫概率?”伊十把眼睛睁得挺大。

“怎么跟你说呢?来,我给你比划一下。”伊百说着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把盖在被子上面的棉衣拽了过来,从棉衣兜里掏出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大哥,你看,我手里攥着的钢蹦儿有正反两面,对不对?我现在把它往上一抛,落到地上要是正面朝上,就算你赢了。要是反面朝上就是我赢了,懂不懂?现在就扔。你看,正面朝上,你赢了,我输了。再扔一次,对,又是正面朝上,还是你赢了。不过,这要是不停地抛下去,抛的次数无限多的话,就是说不停地抛,老也不停下来。那么结果就肯定是正、反面朝上的次数会大致是一样的,各占一半吧。这就叫概率,你懂吗?”

“那也不能这样说,刚才你抛这两下我可是都赢了,再抛下去没准我还赢呢,这是手气,不是什么概率。”伊十还是不大相信伊百说的鸟概率。

“唉,就你这脑袋我怎么说也不管用。快睡吧,我明天还得去中学丛老师家拜年呢!不信,这五分钱给你,你没事就抛吧,左手代表我,右手代表你,看看左右手抛的正反面次数是不是差不多。”伊百说完就把脑袋缩到被窝里,他不想跟傻子伊十再啰唆。

“抛就抛,我就不信这个邪!”伊十嘟囔着,起身坐起来,把棉衣棉裤重新穿上,手里攥着冰凉的五分硬币,跑到外屋的饭桌边,认认真真地开始了概率统计,他要用自己亲手做的试验,推翻伊百的所谓科学定律。直到天亮,伊十还在一次次地抛着伊百送给他的五分钱。

一晃快三十年了,伊十一天不停地反复掷着硬币,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抛了多少次,一亿次、十亿次还是一百亿次、一千亿次。反正只要有空,伊十就专心致志地做他的试验。这项没有结果的统计试验,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也是他生活中不可剔除的重要内容。

41

于辰最终接受了吴超然的建议,接替了田一禾曾担任的集团公司驻京办主任一职。

她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把驻京办的业务理出个大概的头绪。田一禾交接工作的态度很不积极,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能拖就拖,能推就推,这笔钱不记得了,那个事儿忘掉了,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有事儿,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了两个月,总算像挤牙膏似的交代了一部分工作线索和经费开支情况。

吴超然怕于辰新官上任有压力,还特意交代说,北京分公司也就是咱们集团的驻京办,其实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以后也不会有更多的业务发生,作为一个情报站、联络点的用途也不太大了,就是负责给一些老关系、老客户、老领导逢年过节送送礼、出出车,陪他们到处旅旅游。新的更重要的关系和人物还是得我亲自出马,你就不用费心找啦!这是保护你,不是不信任你,主要是考虑你太有魅力了,一般男人都招架不住。我怕你出头露面的机会多了,别让那些老色鬼给拐跑了,弄得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辰撒娇地说,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你夫人,把你夫人赔进去关我啥事?

吴超然说,那可不行,那就打破了平衡也违反了婚姻法。婚姻法上说,我们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一个夫人,一个妻子,你是夫人,王小丽是妻子。你懂吗?

于辰说,你要是再恬不知耻,我就不理你了!

于辰是个做事仔细认真的人,对待工作就像对待自己的身体和相貌一样,极其在意,极其上心,极其投入。趁着春节即将到来之际,赶紧把需要打点的关系户拉出个长长的名单,然后投其所好地准备各种礼品,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她刚从外面回到公司,却看见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位女的。

“您找谁,您怎么进来的?”于辰皱着眉头问道。

“我就找你,你叫于辰吧?”那女的腾地一下冲了过来。

于辰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感觉这位不速之客的脸色表情和说话的口气不大对劲儿。

“你别躲,有本事你就站在那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装不认识是吧,睁开你的母狗眼看看,我就是你勾引的男人吴超然的结发妻子王小丽!”话音未落,王小丽便冲过来想抓于辰的头发,于辰脑袋往后一闪,王小丽没抓住头发,却挠破了于辰的脸。公司的职员、保安应声而到,冲上去把王小丽死死地抱住。

于辰用手捂着脸,声音颤抖着说:“你太过分啦,你这是血口喷人!”王小丽的泼劲儿上来了,扯着嗓子嚷:“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还想抵赖!我有人证!田一禾告诉我的,你就是吴超然包养的二奶!”她挣扎着想从保安的怀里挣脱出来,保安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她接着又破口大骂了一阵子,全是刺耳的污言秽语。

于辰在同事们的护送下匆匆下楼离开了公司。

吴超然得知此事后立即放下手里的事情飞到了北京。他没有答理王小丽的胡搅蛮缠,而是先给田一禾打了电话。他以威胁的口气命令说:“老田,你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跟我老婆道歉,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你小子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满嘴喷粪胡编乱造的。我郑重警告你,下不为例!我吴超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说到做到。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后果你自己清楚。咱俩不做朋友但不能做仇人。你不想后半生拖着残疾之躯而生活无法自理吧?别废话,马上去做,一刻都不能耽搁,否则不出三天之内你的四肢至少要缺掉一半,你这个混蛋!”

吴超然挂了电话又直奔于辰的住处。他反复按了几次门铃,于辰就是不开门。

“对不起,宝贝。一切都过去了,别再生气了,全是我不好!”吴超然对着门缝说。

里面传来了一阵抽泣声。

“你没事吧?你把门打开我进去喝口水!”吴超然恳求道。

“我没事儿,你回去吧,我的脸难看死了,没法儿见你。”过了一小会儿,抽泣声停了,于辰开口说话了。

吴超然听于辰刚才说的那句话既感动又感慨。“全怪我!这个田一禾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吴超然牙齿咬得嘎嘎响。

“也别怪他,其实他说的都是事实。更不怪你,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屋里传出了于辰温柔的声音。

“你后悔啦?”吴超然问。

“不后悔,我一点儿都不后悔。谁叫我爱你呢?”于辰在屋里贴着门板说。

俩人隔着门交谈了一个钟头,于辰始终没开门。

田一禾按照吴超然的强硬要求,不得不去找王小丽,指天画日地说是因为被免去了办事处主任一职心怀不满,认为是于辰抢了自己的饭碗,一气之下,便编派了他俩之间的风流韵事,想唆使她与吴超然大闹一场,替自己出口恶气。事实上吴超然与于辰之间啥事没有,就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王小丽信以为真,疑云

速散,破涕为笑,等缓过神儿来又把田一禾骂了个狗血喷头。

其实,田一禾对吴超然和于辰的关系本来知道的就不多,经吴超然一吓唬他真有了不寒而栗的恐惧感,吴超然要想让他生不如死绝对能够做到。所以,田一禾向王小丽道完了歉,挨完了骂,便又主动给吴超然打了电话,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的一时糊涂并邀请吴超然一起吃顿饭,当面认错赔罪。吴超然说,吃饭就不必了,我最近挺忙的,这档子事咱俩一笔勾销了,以后谁也不提了。生意不在一起,但同学的情谊还是忘不了,你是我的老班长嘛,后会有期!

吴超然一方面不想见他,另一方面也确实很忙。他在北京只停留了两天,便又返回了省城赶着出席省“两代会”中的政协大会。

42

吴超然的省政协委员已连任了两届,上届是委员,这届不仅是委员而且是常委。

这次大会是本届政协的最后一次会议,实际上是为了一个月以后即将召开的新一届政协会议做准备。主要议程有两项:一是讨论修改本届政协工作报告草稿,二是酝酿下届连任的部分政协委员的人选。吴超然作为民营企业界的代表人物理所当然地列入了连任的名单当中。已经当了八年的政协委员了,吴超然对于参政议政、民主协商的套路十分熟悉。政协委员大多是各个界别有一定身份的精英人物,他们常在一起开会,彼此混得很熟,说起话来也很随便。

委员们自我调侃,说政协是四手会议:见面握握手,开会拍拍手,表决举举手,散会招招手。他们还自嘲政协无权,说:“党委说了算,政府算了说,人大算说了,政协说算了!”等等,反正政协会议是神仙会,大伙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畅所欲言,气氛宽松,这也是政治协商制度民主和谐的重要表现。

本次会议没有选举表决的重要议程,又是本届的最后一次会议,许多委员下一届将不再连任,所以会议的节奏格外舒缓,有一种散伙儿送别的意味。

分组征求本届大会提交下一届第一次大会的工作报告修改意见时,大家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气氛还挺热烈。吴超然就报告中提到的进一步解放思想问题发表了个人的看法,他说进一步解放思想不能仅停留在口头上口号上,要有进一步解放思想的措施。我们解放思想快三十年了,改革开放也快三十年了,为什么思想还要进一步解放,就是因为解放得不够。有些事情实践已经走到前面了,可我们的理论、政策还是跟不上。有些事情我们过于保守,总有些忸忸怩怩、羞羞答答。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问题、资本经济的问题等等,吴超然罗列了许多。他越说越激动,最后提出了要允许色情业和博彩业的存在,并把它作为我们进一步解放思想的重要举措之一。他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他认为这不仅对于经济发展有促进作用,而且还有利于推动文明和谐的社会进步。他的发言几度被其他委员打断,认为这是个底线,道德底线不能破。吴超然说,这跟道德扯不上边,要说道德底线,那早就被突破了,杀人、放火、强奸、贪污、受贿、诈骗、盗窃等等违法犯罪活动首先就是对道德底线的突破。而色情业和博彩业是被人为妖魔化的罪恶,它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只要管理、引导有力,就不会滋生严重犯罪。他认为,这两个产业迟早要放开,这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也是对执政者和民众冲破落后旧观念的最大考验。

有个委员坚决反对吴超然的观点,他先吞服了两粒速效救心丸,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吴超然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作怪,是一派胡言!”

吴超然面带笑容地反驳说:“不放开它就不存在了吗?你老兄本人从未出入过那种场所吗?”

吴超然的发言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委员中有人同意吴超然的说法,认为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开,何必自欺欺人不敢正视呢?

也有人反对他的观点,认为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轻易不能放开。

更多的人是和稀泥地认为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视而不见反而好些。

本来这仅仅是政协小组会上的内部讨论,不知哪位委员把吴超然的发言要点贴到了网上,这一下子可惹出麻烦了。网上有顶的有灌水的有拍砖的有把吴超然誉为进一步解放思想第一人的,也有人把他称为捅马蜂窝的敢死队员,更多的人则把他叫做了“吴老鸨”、“皮条吴”、“青楼楼主”、“妓院院长”等等,排山倒海的舆论大潮差一点儿把吴超然淹死。他第一次感受到网络语言暴力的可怕。

政协会议闭幕后的第三天,省统战部和政协的两位领导邀请吴超然吃饭。席间他们频频向吴超然敬酒,反反复复地感激他多年来为政协工作所作的贡献,并高度评价他在企业界的积极影响,以及对社会公益事业作出的无私奉献。

吴超然谦虚而低调地回应他们的鼓励和褒奖,他笑着说:“俗话说,货好看广告,人好看讣告。我身体尚健就承蒙二位领导的夸奖,实在是不敢愧领。其实,你们今天约我一起坐坐,我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了。二位就没必要拐弯抹角地绕圈子了,我知道你们不好先张嘴,还是我自己先说出来吧。两位领导今天是奉命行事,通知我下届政协委员的资格被取消了,对不对?嗨,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网络的舆论压力大呀,这怪不了你们,你们就别为难了。”

“哎呀,吴总,您真是大人大量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们确实有些为难。这年头儿谁都争着跟提拔的干部谈话,遇到哪位干部退休了免职了,谁都不原意出面谈话。当然,吴老板,您是例外,这既不是免职又不是退休,也就是个空头委员,您不会在乎的。”

吴超然连忙说:“不不不,我很在乎。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可都是国家职务,是很高的社会责任和政治待遇,我一直很珍惜。主要是我未能履行好一个委员参政议政的职责,我很惭愧。”

“哪里哪里。”另一位领导说,“我们一直认为您是一位合格称职的政协委员,这一点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毋庸置疑。这回是赶上较真儿的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以后有机会我们还会想想别的办法,给您找个更合适的位置,继续发挥您的作用!”

吴超然不冷不热地连说了好几句谢谢,又回敬了他们两杯酒,便起身告辞了。

伊万得知吴超然政协会议惹起的风波后深有感触地对他说:“老吴啊,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是祖宗教导我们的处世教训。你幸亏是企业老板,否则你会更惨的。当然啦,对你来讲,连不连任政协委员并不是个什么大事。不当政协委员,你照样做你的企业挣你的钱,而且还免了不少麻烦,省得这个学校那个医院整天跟你化缘。我跟你不一样,当官的就这一条路,保不住现有的位子那就没有退路了。”

吴超然笑着对伊万讲:“我最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这么说的——如果党重用你,人民就幸福了;如果党不重用你,你的家庭就幸福了;如果你自己的家庭不重用你,别人的家庭一定会重用你,那你自己就幸福了!”吴超然强调说:“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伊万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你可得把王小丽捂住了,她要是知道别人的家庭重用你,非得跟你玩命不可。”

吴超然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说最近

党要重用你,所以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感到很幸福!”

43

党要重用伊万的说法是有一定根据的,并不是吴超然虚情假意的奉承。

伊万从北京学习回来没几天,市委宋书记被省纪委双规了,这完全出乎伊万的意料,他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是另一起案子把宋牵扯进去的,像绝大多数同类职务犯罪一样,宋的经济问题之后还有作风问题。据传,他在担任某市市长和省交通厅厅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收受贿赂,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在农村圈地运动和城市拆迁运动以及工程招标、干部任用等方面均有严重违规行为,还长期包养省电视台和歌舞团的数位女主持人和演员,生活极其腐化。收受的款项及其风流韵事在他日记中有详细记载,用不着办案人员多费口舌。他平常养成的记日记的良好习惯终于派上了用场。此案属于糖葫芦案,一根棍上串了好多个果。受其牵连的干部有好几十个,却跟伊万不沾边。因为他到省城任书记的时间还不长,未发现有新的重大犯罪线索。

伊万一方面很震惊,另一方面又挺兴奋。上级找他谈了话,但主要不是调查宋的案情,而是决定由他暂时代理市委书记。伊万从谈话中揣摩,没有让他正式接任书记一职的意思,这多少使伊万在兴奋中掺杂了几分失落。好在他的心态还算平和,在上级面前没有表现出急切、烦躁和不满的情绪。他自我安慰地想,不管代理的时间有多短,毕竟是当过书记,再说跟宋此时的处境比起来,自己已经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伊万的代理书记当了不满两个月,省委的主要领导又找他谈话,这一次伊万的心里有了底。经省委研究并报上级批准,决定让他作为新一届省政协的副主席人选加以推荐。伊万认为这既是自己和吴超然等多人努力的结果,也是刚刚被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的宋某帮的忙。虽然代理书记只干了两个月,但这短暂的阅历对于他担任政协副主席也是增添了砝码。

所以,当吴超然暗示党要重用他时,他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这只能算八字有了一撇,接下来还得经过组织考察和大会选举,说不定还有变数呢!”伊万矜持地笑了笑。

“你就放心吧!那种偶然性绝不会发生在你头上的。不信咱打个赌。你说赌什么?”吴超然说。

“赌就不打了。咱俩不存在谁输谁赢的问题。”伊万笑着说了句双关语。

“那我就提前祝贺你啦!恭贺市长大人荣升为省领导了!”

“嗨,这有什么可祝贺的,有名无实,徒具虚位而已。”

“政协副主席再没实权也是省级干部,那跟你当市长还是大不一样。中国的官一级就有一级的待遇,那都是配套的,设计得很讲究。再说,你当上了政协副主席,就比别人得多干几年,光工资就多领好几年呢。”吴超然替伊万得意。

“别说多干几年了,就是再干几十年多领的那点工资也比不上你吴老板一年赚的零头呢!”

“赚得多不等于生活质量高。这些年我最深的感触就是,在中国干什么也不如做官好。你别笑,其实你很清楚。一个小老板,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就算能挣个百八十万,这就相当不错啦,属于百万富翁吧?是有钱人吧?但他的生活质量,虚的不算,就说物质生活水平,远远达不到一个县长、一个处长的水准。县长、处长的工资是多少?一年也就几万块钱。但是,他们的消费水平比百万千万富翁还高得多!你不信?我给你算算。一个有百万收入的所谓有钱人,一年领着老婆孩子去五星级酒店住几天,玩一玩,那得多少钱?他舍得吗?如果全家三口出趟国转一转,不用太奢华,不敢购品牌,那又要多少钱?可是住五星级宾馆,出国旅游,打高尔夫球,吃一顿几万元钱的饭,喝高档酒,抽高档烟,穿大牌子服装,这对于许多县处级干部那不像家常便饭一样吗?不管花多少钱,他们自己买过单吗?这是说物质生活,至于社会地位那就更没法比了。商人在当官的眼里永远都是孙子。官员手里的权力太大了,资源太多啦,我下辈子一定要当共产党的官。”

44

超然集团一年一度的年终工作会议一连开了两天。其中的半天时间由吴超然包场了,他足足讲了三个多钟头。与往年的总结不同,今年他一改过去就事论事的经营状况分析,而是抛开具体数字大讲他的人生理想和处世哲学。他把公司的成长历程放到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历史背景下,阐发了他对国家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的一系列看法。参会的所有中层干部既感到有些摸不到头脑,又觉得很受启发和教育。

会议结束时,他的手机响了。显示的号码乱糟糟,好像是从国外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Hello,猜猜我是谁?”电话里是一个拿腔拿调的女人声音。

“你不是麦当娜,就是戴安娜了。”吴超然一听就知道是于辰在装腔作势地恶搞。

“呵呵,你想得美。你知道我在哪几吗?我在美国呢!'

“你什么时候跑美国去了?也没跟我打声招呼。我刚才看到显示的号码就有点儿奇怪。”

“我前天到的,本来打算先给你发个短信,后来又一想还是算了。估计你这段时间挺烦的,我就不添乱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邀请你也来这儿待几天,散散心。这么多年我们俩还从没一起外出度过假呢。这回你政协委员不当了,正好可以出来走走。你的事儿我从网上都看到了,真有你的,啥话都敢说,也不考虑考虑国情。怎么样,你能抽开身吗,春节咱们在异国他乡过如何?”于辰细声细气地说。

“哈哈,太棒了,真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落实机票,两三天内准到!”吴超然兴奋得放下电话在原地直转圈儿。

于辰和她的“黑珍珠”女儿贝蒂一起去机场接的吴超然。贝蒂毫不掩饰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吴超然,把他的脸都看红了。她用生硬的汉语说,马马虎虎啦,妈妈的初恋情人是个老头嘛!于辰笑着纠正道,他出生时也是个小宝贝呢!我们认识时他还年轻呢,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贝蒂吐了吐舌头。

按照于辰建议的行程,吴超然和于辰去纽约只待了一天,便去洛杉矶住了两个晚上,然后一同奔了拉斯维加斯。这是吴超然最满意的安排。于辰对此类娱乐并不太感兴趣,她是投吴所好,陪他来玩“二十一点”的。她愿意看到吴超然在牌桌前那种特有的兴奋劲儿。

他和于辰在拉斯维加斯一共玩了三天,最后一天,吴超然的手气格外地好,他连续十几把牌赢了轮换了三次的发牌员,在更换第四位发牌员时,他立即见好就收,终于赢到了近二十万美元。扣除前几天输掉的几万,他净赚了十多万。他笑着跟于辰说:“这回出国的往返机票及一切吃住费用全由赌场报销了。走,我陪你玩几把老虎机去!”

吴超然拽着于辰在大厅里找到了两个座位,周围坐满穿戴整齐的老头老太太,这些退休在家的“银发一族”闲着没事儿,经常坐在老虎机前消磨时光。

吴超然四处看了看,对于辰说:“等咱俩老了,也像他们这样,除了散散步,晒晒太阳,也坐在这儿玩玩小钱儿,寻求点刺激。你瞧,整个赌场打理得多好,整个赌城建得像人间天堂,简直就是人类文明的窗口嘛!美国人有些地方真他妈的厉害,能把不毛之地改造成生机

盎然的梦幻之都,能把人类眼中的邪恶腐朽改变为健康优雅的娱乐活动。这才叫伟大的奇迹!唉,我在政协会议上刚说了几句,就遭到了迎头痛击,差一点儿被少数极端分子掐死!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堵得慌!”

于辰依偎在他的身边,安慰他说:“别再提那些闹心的事了。你什么时候想玩,就到这里待几天呗,你看这赌场里黄皮肤、黑头发的人可多了。据说,在世界各地赌场都能见到不少中国人。你瞧那个老头儿多专注啊,说不定也是从大陆过来的。”

吴超然顺着于辰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端坐着一位身穿米色夹克衫,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对着老虎机打哈欠。

“哟,我怎么觉得他长得特像我老家歪脖子村的老村长呀,真的,特别像,要是他年轻个三十岁肯定跟我们村长长得一摸一样!”吴超然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了老头儿身后。

“老人家,您手气不错啊,赢了不少吧?”吴超然主动搭话。

“赢啥赢?今儿个手气不好,输啦!”老头儿侧过脸冲着吴超然说。

“您是关村长吧?”吴超然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老头儿一听“关村长”三个字,全身一哆嗦,一下子站了起来,瞅着吴超然,嘴里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您认错人了!您是?”他好像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面熟。

“我是吴超然,吴前方,吴三,您不记得啦?”吴超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噢,你是吴扯淡吧!啊,你怎么跑到这来了?”老头儿用困惑的眼神盯着吴超然。

“跟您一样,出国散散心,玩一玩,您怎么样,听说你前几年移民到加拿大啦?”吴超然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可不是嘛!我办移民啦!在加拿大买的房子,算是投资移民。”老头儿说。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这地球太小啦!村长,您今年快七十了吧?”吴超然问。

“六十七岁,你今年有五十岁吗?”老村长回问。

“早过五十啦!您没把夏寡妇一块儿带出国?”吴超然忘不了当年赶大车亲眼目睹的真人秀。

“嘁,你小子还记着那件事啊?她早就死了,得了癌症。唉,她命苦啊!”老头儿的眼睛里有一些伤悲。

“老村长,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听说咱村里的地全让你给卖光了。”吴超然不客气地说。

“唉,都是上面的精神,我们得按上面的指示做事。哪个村没卖?都卖光了。”老头儿平静地说。

“您在国外住得习惯吗?您会说英语吗?”吴超然好奇地问。

“英语?那我可不会,一句都不会!刚来的时候有点憋屈,现在好多了。我们那附近,像我这种办移民的中国人可多了。不少都是干部,乡长、县长、厂长,市一级的干部都有。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你看,这回从加拿大到美国来的老头老太太有十来个呢。”老村长用手往四周指了指,“那几个玩老虎机的都是。”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卖地跑出来的吗?”

“那不一定。原先干什么的都有!”老头儿认真地说。

“你们以后不想回国了?就在外国养老了?”

“想,有的时候真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这些人有的贪了公家的钱啦,要是回国那不是找死啊!我没事儿,卖地都是合法的。”老头儿说。

“在这儿吃住都方便吧?”

“方便,方便。空气也好,我们这些老人住在这儿就是混吃等死啦,也没啥别的盼头。也有的人不习惯,你看坐在那边墙角的那个老头儿,毛病就挺多,每过些日子就闹腾一阵,非让人给他找什么《人民日报》看,不看就没精神儿,不知他得了什么病。”

吴超然跟他聊了快一个钟头了,于辰从远处向他示意要走,他这才跟老村长告别。

老村长双手紧紧地握着吴超然的手,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好啊,真没想到在这儿能看见你,就像做梦一样!我其实早就想回国了,可是我没脸去见歪脖子村的父老乡亲哪!”

“想回去就回去呗,歪脖子村现在变成城市了,估计跟您住在加拿大那地方差不了多少!”吴超然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

“唉,不管怎么说,那些地当年都是经我手里卖掉的,价钱是低了些,乡亲们没得到多少好处啊!”老头儿终于把真话说出来了。

45

春节刚过,省政协第十届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隆重召开。新一届的政协领导顺利产生,伊万毫无悬念地当选为政协副主席。

根据分工,伊万分管科教文卫界别的事务,他很满意。既然到了政协,就没必要再留恋所谓的权力了,离经济工作远一点更洒脱。伊万本人也是读书人出身,骨子里多少有些文人气质,他认为自己在新岗位上会干得更加得心应手。

他受政协委托在会后随之举办的新委员培训班上做了专题辅导报告。在报告中,伊万副主席除了号召广大新当选的委员们要充分发扬政协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外,还要求大家进一步发挥政协委员人才济济的优势和特点,为和谐社会的建设献计献策。同时,伊万还特别强调了政协委员们一定要加强学习,不断提高自身参政议政的能力,要注重政治修养,自觉地站在正确的政治立场上,围绕中心,服务大局,说有头脑的话,做负责任的事儿。讲到这里,伊万副主席还特意列举了原政协委员中的个别人,把政协提供的讲坛当成了兜售和贩卖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和非马克思主义错误观念的柜台了。他不点名地严厉批评了吴超然在上一届政协最后一次会议上的即席发言,他说,这种现象在本届绝不允许再发生。他的专题报告同样是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吴超然和于辰在美国玩了两个多星期,正月十六返回了北京,那一天正好是省政协代表大会胜利闭幕的日子,伊万也是在那天正式当选为省政协副主席的。吴超然当晚便给伊万发了短信,祝贺他的荣升,但没有收到伊万的回信。吴超然是从伊百那里得知伊万当选的消息的,他估计恭贺道喜的短信太多了,伊万根本无法一一回复。

吴超然把于辰送到别墅,让她先休息一下,倒倒时差。自己想去看看伊百。他先给伊百打了个电话,伊百说,很不巧,今晚有几位老同学聚会,如果你不在意,就过来一起吃饭。吴超然忙问,是不是不太方便?伊百说,那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几个老同学在一块儿闲扯,又不议论国家机密,你就别客气了。你要是怕买单,那就算了。

吴超然马上表示,这个单我买定了。

等吴超然赶到那家饭店,其他几位客人早已经到齐了,正喝着茶等他。

伊百站起来先跟吴超然握了握手,然后说:“刚才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向他们介绍过了,吴超然,吴老板。我的老乡,跟我一个镇子,对,你们都知道,就是葫芦镇。来,我再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几位老同学。我们几个读大学时是一个系,一个班的。这位叫邱长林,西北人,上大学时爱吼秦腔,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在西大当教授,是整个西北地区以及西南地区伦理学界的一霸,学问挺大,但道德水平一般。”

“这位是艾罗教授,人挺土,名字倒很洋。这些午一直从事土洋结合的中西哲学比较研究,比来比去,得了个结论:中是中,洋是洋,谁与谁都不搭界。这就是他最得意的学术贡献。”

“这位也是大牌教授,但他早就跟哲学无

缘了,属于哲学圈的甫志高,叛徒!他搞法律专业,成天满脑门子官司。日子过得比搞哲学的好多了,吃完了原告吃被告,业余时间当律师。他的名字很特别,也很矛盾,叫仇福至,不知是求福快点到呢,还是对光顾的福气很仇视。”

“这位是老石,石援朝,一听就知道是在抗美援朝那年出生的,年龄保不住密。他是当官的,管宏观经济,司局级干部,在我们班年龄算小的,也快退休了,不会有大的发展前途了。”

“还有一位老毕,毕大教授。他搞的专业很逗,专门研究笑话,坚持以笑治国的理念,名副其实的搞笑专家,对于中国式笑话,各类段子、民谣、民间机智故事很有研究。咱先不让他讲话,等吃饱了饭再听他高论,否则我们会把肚皮笑破,没地方装饭。”

“最后一位就是本人啦,我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伊百。”

他嘻嘻哈哈地把客人一一介绍完毕,大伙儿又嘻嘻哈哈地把他奚落了一番,然后才开始正式动筷子。

席间,这几位昔日风华正茂,如今已鬓发斑白的老同学你一言我一语,海阔天空地聊得很热闹,只有吴超然插不上嘴,他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谈论一些同学和熟人的远情近况、轶闻趣事,觉得很有意思。显然,他们对曾经在大学读书时就自视甚高的一位老兄颇有微辞。那位仁兄目前在欧洲的一所大学供职,似乎从未把当年的同学,如今的同行放在眼里。聚会的这几位同学吃饭时花了大量时间在讥嘲姓庄的那位旧日同窗,纷纷说他患上了自大狂和妄想症。

除了谈论多年不见的同学朋友之外,那天的话题还集中在南方遭遇冰雪灾害的一些事情上。最后,这几位喝到身子发晃时才回到他们原先确定的主题上。大伙儿就“西部伦理学大王”邱长林教授倡导的入学三十年聚会一事发表了各自的意见。又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最后终于形成了如下共识:一是把聚会的规模适当扩大,不能仅局限于一九七八级哲学专业的一个班级,应邀请其他专业的部分同学参加。二是聚会的形式要有新意并确定一个主题,使其更加有意义、有吸引力,不搞司空见惯的吃吃喝喝式的“庙会”。最好能举办研讨会或者论坛。三是时间要选择在金秋十月,与当年入学时间吻合且正好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十月的天气不冷不热,适宜开会。关于会议的主题,大家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大体上还是认同围绕着改革开放三十年做文章,至于具体题目是叫“见证三十年”、“亲历三十年”、“共同走过三十年”,还是叫“中国道路与中国模式”、“啊!三十年”,这仍需进一步斟酌。

在会议地点的选择上,一直坐在边上旁听的吴超然插了话:“如果各位教授瞧得起我,我来承办这次研讨会或者论坛,为大家做点后勤服务工作。我邀请各位到我的家乡去坐坐,那儿正好也是伊百教授的老家,会议选择在那里开很有意义。吃住及交通都很方便,我还有一处海边度假休闲的别墅区,餐饮、住宿、娱乐、会议等功能一应俱全,能同时接待四百人以内的会议,所有费用均由我来负担,不知各位能否赏光?”

大伙儿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说,我们开会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费问题嘛!如果吴老板能慷慨相助,这次活动就成功了百分之八十了。本来已昏昏欲睡的这几位教授又打起了精神,纷纷端起杯子向吴超然敬了一轮酒。吴超然借着酒劲儿,胸脯拍得咚咚响,“这多大点事儿,小菜一碟!你们就放心吧!”他一高兴光顾着替他们琢磨办会了,而把自己今天来找伊百咨询儿子高考填志愿的正经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46

吴超然从美国归来,途经北京,只逗留了一天便飞回了省城。

他一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妻子王小丽打听儿子吴挺最近的模拟考试成绩。

“不知道。他说那是他的个人隐私,他不告诉我!”王小丽如实转告儿子的意思。

“那完啦!肯定是考砸了,没脸说了。完啦,这孩子算是完啦,全是你给惯坏了!”吴超然气鼓鼓地说。

“你说谁呢?谁惯坏的?你少把责任都推给我!你整天满世界地野跑,连过年都不着家,你还有脸说我呢!‘子不教,父之过,啥意思你懂吗?我是当妈的,我不是他爹,教育儿子那是你的事!”王小丽的嗓音尖得刺耳。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我复习啦?”吴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啊,儿子在家呢?没事儿,你妈正吊嗓子呢!”吴超然还以为儿子上学去了。

“妈,你能不能小点儿声,有理不在声高嘛!爸,你也是,你明知道斗不过我妈就别招惹她了。惹不起还躲得起,你干脆再出去躲些日子,等我考完大学你再回来。”儿子半真半假地出面调停。

“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还不是为了你,你要是能好好学习,我们也用不着犯愁着急了!算了,算了,看看我从美国给你们俩买了什么礼物。”吴超然的口气缓和了下来,赶紧打开行李箱翻找东西。

“这个项链是给你妈的,你瞧这式样不错吧?这个MP4是给你的。不过,你只能先看看,然后还得放到我这保管,等你高考结束了,再正式送给你。”吴超然殷勤地讨好老婆和儿子。

“MP4我早就有了,你留着自己用吧!我回屋看书去了,你只要不整天盯着我,就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啦,拜托啦!”吴挺拖着长腔,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由于项链的关系,王小丽的情绪也迅速发生了变化。她把项链戴上,跑到洗手间照了好半天才出来。她平时最舍不得花钱,但丈夫替她买东西不管花多少钱她都不心疼。

“你最近忙啥呢?”吴超然先开口跟妻子搭话。

“没忙啥,就跟着净贤大师学点儿佛法。”王小丽若无其事地答道。

“谁?什么大师?”吴超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净贤大师,就是你过去常念叨的英子!”王小丽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

“就是那个英子?天哪,太可笑了!你怎么跟她搭上了?”吴超然不解地问。

“她是来找你的,大年初三到咱家送福字来了。她说从前找过你,你还答应捐善款做佛事呢!”王小丽说。

“你给她钱啦?”吴超然问。

“她说你答应捐一百万。我说,你出国了,我手里没那么多钱,就先给了她十万。这可是我替你垫的,你得还给我!”王小丽说。

“谁答应捐钱啦?你怎么那么傻呢?她就是个骗子,专门骗你这号人的!”吴超然压不住火了。

“她是出家人,怎么能是骗子?”王小丽没好气地说。

“出家人?她过去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又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净贤师傅,全是胡扯,就为了骗口饭吃,骗点钱花。这种人你也信?”吴超然说。

“我怎么能不相信?她剃着光头,穿着袈裟,拿着佛珠,我怎么能不信呢?”王小丽振振有词地说。

“按你那说法,只要穿白大褂的就一定是医生啦?带大盖帽子的就肯定是将军啦?真是的,还是人家名人说的好,傻瓜遇到了骗子就产生了宗教。你,王小丽,遇到了什么净贤大师,就是这么个结果。”吴超然越说越生气。

47

伊万当上了省政协副主席,除了调研、视察、开会之外,把大量的业余时间花在舞文弄墨的雅好上了。他几乎每天都要练练书法写写

毛笔字。

三月的一天,吴超然应邀去他新搬的副省级标准的大房子里做客,伊万当时正在兴致勃勃地挥毫泼墨,见吴超然到访,他十分兴奋,拉着客人一幅幅地讲解自己的新作,并当场为吴超然写了四个大字:超然物外。

吴超然连夸他的书法技艺精湛,笔到心到,境界非一般书法家可比。伊万听后,哈哈大笑,自谦自嘲地说:“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第三可是不一般,咱得展示展示,让更多的人一饱眼福嘛!我过去就提议过,等你当了主席,我替你操办个书法艺术展,这事儿我还一直记着呢!我看你的作品已经不少啦,这个展览马上就办吧!”吴超然投其所好地建议道。

“不急,不急,我觉得水平还差了点儿。”伊万笑着摆摆手。

“都全国第三了,你还客气啥!你非得等到数一数二的时候再办呢?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像我这样,哪天一激动说出几句不得体的话来,把副主席的位子给弄丢了,到那个时候你想办展览,也不见得能办得成了。你也别对自个儿的威望、人缘看得太重了,你官帽子一旦没了,个人魅力也会随之大打折扣喽!”吴超然说的这番话,虽然让伊万听着不大舒服,但其中不乏真言。

“行,那就有劳大驾了。我先抓紧时间多写一些,从中选几幅相对看得过去的,再邀请几位老同事和书法界的老朋友,把他们的大作也拿出几幅一块儿展展。别我一个人现眼,得找几个陪绑的。展品我来定,场地和布展的相关事情就有劳老兄费心了。筹备时间怎么也得两个来月。”伊万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

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吴超然亲自挂帅把展览所需的展厅、展板、展柜及其相关事宜布置得有条不紊。伊万副主席则废寝忘食地挥毫泼墨,期望天赐神助,能超水平发挥写出几幅令同行拍手,后人惊叹的传世之作。但写来写去,除了镶嵌于诗句中的个别字词,如“请”、“研究”、“同意”、“已阅”、“斟处”笔法颇显娴熟流畅之外,其他字写得均很平平。他从中选出了八十二幅,其中包括题赠给吴超然的“超然物外”横幅。最大的一幅是八尺见方的两个触目惊心的浓墨大字“震撼”,他准备将其挂在展厅正门入口处的展板上,给人一种无法回避的视觉冲击力。

开展典礼定在了五月十二日,那天正巧伊万邀请的各方领导均有时间出席捧场。吴超然把各项工作准备就绪后,于五月十日飞抵四川要洽谈个项目。他原定于十二日下午返回,晚上设宴为伊万的作品展祝贺。吴超然虽说是整个展览的操办者,但他不愿抛头露面。这也许正符合了伊万的内心想法,所以,吴超然以出差为借口,故意错过了开幕式。

那天的开幕式场面很隆重。前来捧场的既有北京的老首长又有现职省委主要领导,还有书法界的大家名流,以及省内科教文卫界的负责人。伊万身着做工考究的西装,容光焕发地站在贵宾室门口迎接尊贵的客人,不时地说几句客套话。到了两点,各大媒体的记者举着摄像机、照相机站成黑压压的一片。

开幕式准时开始,由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亲自主持。当他介绍完出席嘉宾,并请领导剪彩时,部分人似乎感觉到了地面有些震颤。有人后来说,当时还以为是让伊万书写的那两个遒劲有力的“震撼”大字给震了呢!

地震啦!时间几乎与伊万书法展的开幕式同步,但当时大家并未明显感觉到,因此丝毫没有影响活动的正常进行。

四川大地震的消息迅速传开,人们的心情骤然紧张。伊万第一个想到的是吴超然,他正在四川出差,未能按时返回,这显然与地震有关。他打了几次电话,都没能与吴联系上。正在焦急之时,吴超然的老婆王小丽哭哭啼啼地找上门了,说她也与吴超然失去了联系,她一口断定,吴超然凶多吉少,说不定已被砸死了。这让伊万更加心慌,他皱着眉头冲着王小丽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你怎么就知道他死啦!”吓得王小丽再也没敢吱声,光顾着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由于四川的灾情尚不明晰,伊万也拿不准王小丽的担心是否可能,若真是那样可就惨了,资产数十亿的超然集团怎么办?王小丽和儿子根本撑不起这个大摊子。再说,书法作品展的场租及相关费用也没完全付清,伊万的脑袋里至少闪过一次这个念头。

直到深夜,王小丽和伊万才收到吴超然发来的短信,说他平安无事,并说机场恢复通航后,即刻回去,请勿挂念。王小丽压在胸口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她兴奋地说:“活该,谁叫他到处跑了!真不如死在那儿算了,省得让我惦记啦!”

48

地震发生时,伊百正在教室里给大一的本科生讲“运动的绝对性”,他说:“别看我们这栋教学大楼是静止的,这只是相对的,其实它无时无刻不在运动,随着地球的自转而运动。”话音刚落,多数同学便感觉到了震撼。“哈哈,老师,您真行,它真的动了!”有人大声喝彩。“老师,您是怎么办到的?这比ppt的效果直观多了。”有一女生附和道。

伊百站在讲台上,盯着屋顶晃动的日光灯,感觉到了轻微的头晕。“不好,地震啦!这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运动!”伊百声音突变,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同学们。

“好了,没事了,老师,绝对的运动过去了,现在恢复到了相对的静止。老师,您接着讲吧。”一位男生大声安慰伊百,然后侧过脸小声地跟同学说,“我得接着睡了。”便又趴到了桌子上。

伊百下了课,这才得知南边发生了地震。

“四川地震连北京的震感都这么明显,那说明什么呢?”他跟路上碰上的一位同学讲,“我告诉你,那意味着四川不一定存在啦!”他凭常识就能判定灾难的极端严重性。

校园里失去了平静。学生们一连几天挽起袖子嚷嚷着要为灾区献血,他们拥到采血点,挽起袖子,排队等候献血。整个社会都在为灾区着急,纷纷解囊相助。伊百捐了三次款,一共捐了六千多元钱。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电视里的抗震救灾现场直播,把伊百的注意力锁定在了灾区。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电视屏幕和网络视频。他觉得胸闷、气短、心悸、眼花、头晕、腰酸、腹胀、腿软、失眠、多梦等,这些症状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天才逐渐消除。

大学里的师生们爱心涌动了好一阵子,为灾区捐款捐物,出谋划策。重建破碎家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政府决心与灾区民众义不容辞地共同挑起这副重担。师生们似乎松了口气,又激情百倍地投入到了“圆百年之梦”的体育盛会上了。志愿者几乎全由大学生们充当,他们起早贪黑夜以继日地忙碌着,脸上洋溢着严格培训出来的标准微笑。大街小巷校园内外到处张贴悬挂着各种振奋人心的标语口号、宣传画和标识牌,学生们不停地穿梭在城市各处,嘴里时常叨咕着:“我参与,我奉献,我快乐!”

伊百凭着多年的生活经验和阅历,认为不论是百年灾难还是百年期盼,最终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前者是百年不遇的特大灾害,它肯定会在“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和“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口号和行动中,谱写成一曲战天斗地气壮山河的英雄主义凯歌。而后者是百年难求的民族盛事,它同样会在“同一个世

界,同一个梦想”理念的感召下,打赢一场喜气洋洋、欢乐祥和的人民战争,它的最终评价一定是花钱最少,效果最好的“高水平、有特色”的成功典范,并永载史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之一就是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这是伊百在课堂上反复强调的观点,而个别同学把这个优越性说成了“有时它也能集中力量办蠢事”。伊百让他举例说明,这位同学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反右扩大化”和“文化大革命”两件事。伊百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天,一个小男孩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父亲报告:“爸爸,不好了。我刚才看到帮咱家干活的那个叔叔领着我姐姐钻到咱家的草垛里去了。我看见那个叔叔脱下了裤子,我姐姐也解开了裙子,你快去管管吧,要是去晚了,他们就会把草垛尿湿啦!”

他的父亲一听急了,操起一把斧头冲出门去,边跑边吼道:“傻儿子,你说的都是事实,但结论是错误的!”

那位同学很聪明,一下子就理解了伊百老师所讲故事的用意,他马上表示,自己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伊百认为现在的年轻一代比自己更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倾向,他觉得自己老了,有些课程越来越难讲了。

老毕由于从事专业的关系,平时常给同学朋友们发短信笑话,最近这段时间他发得少了,但伊百还是收到了几条。

一条是:活着真好,莫在意钱多钱少,汶川的地震,分不清你是乞丐还是富豪。

活着真好,莫比较权大权小,汶川的楼板,不认识你头顶着几尺官帽。

活着真好,莫为身外之物世态炎凉烦恼,汶川的废墟,掩埋了多少豪情壮志、俗事纷扰……

还有一条是:想好好过个年吧,闹雪灾了;好好上个网吧,艳照门了,好好传递火炬吧,闹藏独了;发展农村医疗吧,发手足口病了;买点股票吧,大小非减持了,坐火车吧,还出轨了;在家待着,还地震了!

伊百后来还收到了两首诗,均是以逃难者的口吻写的,第一首很催人泪下,孩子说:“我要从天堂里请假,回家去看看妈妈。”读了另一首诗,伊百像吃了只苍蝇,胃里一阵剧烈翻腾。后来,他从网上得知,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因为读了那首为做鬼而感到莫大幸福的狗屁诗产生了同样不良的反应。

49

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吴超然终于返回了省城。

地震那一瞬间,他正在赶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飞机无法正常起降,他被迫滞留在候机厅里。

余震不断,大地像打起了摆子似的不停地哆嗦。人们一时处在极度恐慌和焦虑、烦躁之中,不知下一分一秒会发生什么。恐惧是极具传染性的负面情绪,惊慌失措的乘客像热锅里的螃蟹一样躁动不安,他们彼此传递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有人说天塌了,有人说地陷了,有人说山崩了,有人说海啸了,还有人说,整个四川全部变成废墟了,只剩下机场这块平地了。

通讯中断,手机无法拨出也无法接听,机场上所有的乘客都对着失去功能的手提电话大吼大叫。吴超然比周围的乘客要冷静镇定许多,他是经历过地震的人,他判断交通和通讯不会中断很久,他还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身边惊恐万状的几位当地人,并帮助机场服务人员安抚了两位歇斯底里的女士。

吴超然判断的正确性很快得到了验证。机场封闭了一天后又恢复了通航,一架架运输救援士兵和救援物资的飞机频繁起降,旅客们也开始有计划地疏散。经过四天耐心等待,吴超然终于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回到公司总部,吴超然立即召开了部分高管人员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员参加的紧急会议,他简短地讲述了自己在震区的所见所闻,然后便要求各分公司领导回去发动全体员工踊跃捐款,支援灾区抗震救灾,他自己率先捐出了两百万元。此后的几天,公司员工纷纷解囊,以示爱心。

伊万听说吴超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省城,十分高兴。他在电话里说要设宴为他接风压惊。吴超然笑着说,其实没那么惊险,我离震中还远着呢!他还说,非常时期,咱就不大吃大喝了,饭局就免了,我晚上到你府上喝茶去。

吴超然当晚去了伊万家里,给他拎了两盒明前茶叶。

他们聊了一会儿地震的事情,吴超然便问起了书法作品展的反响如何。

伊万说:“唉,这时候谁还有心思去关注这种不咸不淡的事情。开展就是闭展。白白浪费了你的一番辛苦。不过,开展仪式搞得很热闹,留下了几张照片和几盘录像带,还算是有收获的。”

“还没撤展吧?”吴超然问。

“正想撤呢,反正也没人看,占着展厅还得让你多破费!”伊万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点场租不算个事儿。我是说好不容易搞起来的作品展,不能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我们得再掀起个高潮!”

“掀起高潮?别开玩笑了,抗震救灾是眼下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别再整这些没用的了,我看明天就把展品都摘下来吧。”伊万没兴趣再展下去。

“明天不能撤,过两天咱策划一个赈灾义卖活动,把你的大作现场公开拍卖,所得善款统统捐给灾区用于重建垮塌的中小学校校舍。这不就掀起了新的高潮吗?义卖活动就算是闭展仪式了,两全其美的好事,你何乐而不为呢?”吴超然建议道。

“好啊,你老兄真有点创意。我看这是好事,就按你说的办。咱们不是作秀,而是真心做实事。届时也让媒体宣传宣传,让更多的人为灾区献爱心作贡献嘛!”伊万兴奋地站起来,绕着藤椅来回走。

伊万副主席的书法作品义卖活动举办得很成功,省内各大媒体第二天都做了重点报道。为了活跃现场气氛,吴超然带头举牌竞拍。他最后以二十万元的高价,买去了伊万写的那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震撼”,和题赠给自己的那幅“超然物外”。

随着时间的推移,奥运会日益临近。精心营造的喜庆欢乐的气氛日渐浓烈,人们似乎一下子又从悲痛焦虑的情绪中干净利落地挣脱了出来,换上了兴冲冲的笑脸。

吴超然并不像别人那么兴奋,他正为儿子高考的事情着急。

吴超然对儿子吴挺能否考上理想的大学心里一直没底,他既不敢管,又不敢问,一回到家就悄悄地躲在书房里翻翻报纸看看书,恨不能屏住呼吸,生怕弄出声响,影响了儿子的复习。

王小丽跟着净贤尼姑瞎闹腾了一些日子,逐渐消停了,不再神神道道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干一些装神弄鬼的事了。她其实是想要回已捐给净贤大师的十万块钱,但英子撒起泼来比王小丽要厉害多了。结果不仅钱没要到手,还让净贤大师骂了个体无完肤,并以佛祖的名义诅咒她来世变为一只臭虫。

吴超然劝她以后别那么财迷心窍了,离那些不三不四的巫婆神汉骗子无赖远点儿。王小丽还是不服气,总觉得这大半辈子没发挥出自己固有的聪明才智,是一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把一颗闪亮耀眼的珍珠丢在了垃圾堆里。

吴超然不想让老婆闲着没事儿瞎折腾捣乱,试探着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领养一个地震灾区的孤儿,两岁以下的女孩最好。这下子惹恼了王小丽,她说那绝对不行。一个儿子就把她的青春奉献了,再养一个别人的孩子,那她这辈子就没活路了!她还疑神疑鬼地质问丈夫,

是不是在外面生了个私生子,想趁机合法化!弄得吴超然哭笑不得,赶紧把话题打住。

第二天,王小丽自己跑到邮局,往红十字会寄了八千元钱,然后拿着收据给吴超然看,说:“我不是没有爱心的人,我宁可给灾区捐钱,也不能把孤儿领回家里。”

吴超然后来跟于辰说,幸亏王小丽没领养孩子,再好的孩子也会让她带坏的。

50

利用端午节放假的机会,伊百与仇福至和老毕抽时间坐在一起,碰了碰纪念三十年研讨会的筹备情况。

仇福至说:“我建议把聚会的时间提前到奥运会期间,最好是八月上旬搞。那时候北京到处都管得很严,公车大部分都会被封掉,私家车也是分单双号出行。很多北京人都希望到外地躲个清净,咱们要请的那几位颇有些影响的专家那时候肯定不会忙。北京除了奥运会,其他会议估计也不允许开了。所以,他们参加聚会的可能性很大。”

伊百问:“那会议筹备来得及吗?”

老毕说:“那有什么复杂的?不就同学聚会外加一次研讨吗?会议的吃、住,会场的布置不都由吴老板一揽子安排了吗,我看没什么来不及的。提前到八月份开好,我可不想在北京待了。再说夏季的滨海城市绿树葱茏,天海一色,空气清新,温度适宜,环境优美,我们既可以换换脑,又可以洗洗肺。”

仇福至说:“对,你再喝点酒,还可以洗洗胃呢!会议通知我已拟了个草稿,你俩先看看。”

伊百浏览了一遍会议通知,说:“这题目挺大——改革开放三十年高级论坛,听起来包罗万象,层次还是‘高级的,倒也挺好。就怕开成宏大叙事、空洞乏味的官方纪念会。”

“不会的,咱们把具体讨论的重点题目再细化一下。范围可以广一些,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都应有所涉及。”仇福至建议道。

老毕插话说:“讨论题目别搞得太沉重了。我手头就有人民群众提出的现成的问题。”他边说边在手机的短信里寻找。“你们看这几个问题怎么样,不仅覆盖了政治、经济、社会,还涉及到了两岸统一和外交。”他笑着念道:“当今中国难以破解的八大难题是:一、党和法律哪个最大?二、初级阶段从哪到哪?三、贫富悬殊有无办法?四、遏制腐败良方是啥?五、中日友好是真是假?六、统一台湾靠谈靠打?七、中国航母何时出发?八、工薪阶层怎样才能有个新家?”

仇福至对伊百说:“你甭说,这些问题抓得还挺准嘛!”

伊百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他说:“开这种会是不是还要报批呢?这么一群人,在举办奥运会这个敏感时期,聚在一起,讨论这么大的题目,别闹成非法聚集。我这是个提醒,我虽不是党员,但我是个守法公民,而且还自觉地以非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没问题!”老毕拍着胸脯说,“咱们邀请的都是正经人,双眼皮儿。凡是打眼一看相貌上不能体现社会主义特色的,一律拒绝参会。”

51

高考终于在吴超然经受了三天煎熬之后结束了,他比儿子还紧张,三天没好好地吃顿饭。他说,有些家长比他还邪乎,站在考场外一个劲儿地吃降压药。

吴挺考后的自我感觉良好,说是比预想的分数要高。吴超然问你原先预想的成绩是多少。他答:零分。气得吴超然哭笑不得。

吴挺想去欧洲旅游一趟。吴超然说没问题,我和你妈陪你去。吴挺说,我宁肯待在家里。要去,我也是约几个同学一块儿去,跟你们没关系。其实,他半年前就跟同学串联好了,等高考一结束便去欧洲转一转。

吴超然跟王小丽说,不让我们陪着更好。欧洲那地方乏味沉闷得很,一点儿都不好玩。除了几个破酒吧,一到晚上商店、餐馆都关门,有钱也不赚!哪像咱们中国,桑拿、按摩、洗头、泡脚、卡拉OK,应有尽有,通宵营业,那地方能把活人憋死。

吴挺从欧洲回来后却说,浅薄之人无法欣赏和理解欧洲,那是拥有深刻的思想、丰富的内心和高尚的灵魂之人的栖息之地。

高考的分数公布后,吴挺让父母感受到了什么叫意外的惊喜。他不仅考上了重点线,而且还高出了40多分。

“行啊,儿子,真没看出来,挺有出息的嘛!”吴超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还不都是你和我妈,还有党教育的结果吗!”吴挺奇腔怪调地说。

“那你是去北京还是去上海读大学呢?”吴超然认为有必要跟儿子讨论一下正经事了。

“爸,我已经想好了。我想去西北念书。”吴挺平静地说。

“西北?什么西北!读经济或工商专业还是在北京或沿海大城市的高校好!”吴超然觉得儿子在恶搞,说一些无厘头的话。

“我不报那些专业,我想学沙漠治理或者是环境保护专业,西北有一所大学治沙专业实力很强!”吴挺认真的神态让吴超然觉得很陌生。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像是开玩笑吗?我是认真的,我要给沙漠穿上迷彩服。”吴挺自豪地仰起脖子。

“儿子,你从小娇生惯养的,能吃得了那份苦?我不信!”

“爸,我也不信。但我得去试试。谁也不愿意去吃苦,那都是逼出来的。治沙的职业其实挺好的,有成就感,而且不会失业。关键是有您做后盾,实在干不了了,我就回来帮您打理公司。”吴挺看来像是认真思考过。

“那可不是像你在电脑游戏里搞绿化,得顶着狂风,冒着烈日在沙漠里边干活。”吴超然还是觉得儿子太单纯太异想天开了。

“干吗非得顶着狂风烈日出去啊,我会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干活,遇到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我们会在屋里玩电脑的。”吴挺嬉皮笑脸地说。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别一时冲动选错了专业,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担心你要是真选择治沙工作,将来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

“爸,你以为治沙就是成天待在沙滩上栽树吧?治沙也得靠科学技术,治沙也需要培养高级专业人才。我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坐在窗明几净的工作室里。说不定,我对面就坐着个美眉呢,不吃不喝地整天盯着我,我可不能让她轻易地得逞。”儿子摇头晃脑地陶醉着。

“哎,儿子,你告诉老爸,你今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吴超然从未跟儿子探讨过如此越界的问题。

“什么样的我说不好,但有一种类型的女人我肯定不找。”

“什么样的?”吴超然好奇地问。

“我妈那样的我肯定不找。”

吴超然没想到儿子冒出了这么一句。“为什么?”

“您可别诱供啊!我不会上圈套的。”儿子反应很机智。

“还是你妈不好呗!”吴超然激将他。

“这可是您说的。‘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们班主任常这么说,估计她妈肯定巨丑。我没法选择父母,但我将来有权选择女友。我不会像您那么没眼神儿。”吴挺说得很起劲儿。

吴超然怔怔地看着儿子,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老爸,您没事吧?我是逗您玩的,您别发愣呀!瞧您,抗打击能力也太差啦!老爸,其实我很佩服您。真的,一个人打拼天下,赚了那么多的钱,我们班有不少同学特崇拜您,一听说我是您的儿子,都用那样的眼神儿看着我,就像要绑架我似的。您是成功人士嘛,连

我们老师有时都拍我马屁,我心里都清楚,就是假装不知道罢了。”吴挺反过来安慰父亲。

吴超然的眼眶发潮,怕声音也跟着发抖,所以一直没敢吭声。他想起了伊百不久前说的话:“孩子也许比咱们懂得多,只是我们不了解而已。”他突然觉得儿子长大了,已经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脑子去想了!

52

大街小巷弥漫着火辣辣的爱国主义情绪和咄咄逼人的喜庆热烈气氛。市民们精疲力尽地期待了很久的一场前所未有的豪华节日赛事,终于紧张忙乱地拉开了帷幕。

街上到处都是穿着淡蓝色T恤衫的志愿者们精力充沛的身影和灿烂一致的标准笑容。整个城市按计划有秩序地沉浸在激情涌动的狂欢之中。

乘着奥运雄风,伊百等人筹划的“共同走过三十年”校友论坛,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如期举行。在报到大厅里,一些多年不见的同学相互惊奇地辨认着,彼此置眼前的事实于不顾,毫无原则地恭维着对方的年轻和漂亮。

报到的当天晚上自由活动。同届的同学们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度假村的房间、大堂、凉亭、草坪、酒吧等处,嘻嘻哈哈地说着轶闻趣事,气氛融洽温馨。

邱长林、伊百、石援朝、仇福至、老毕等几位会议的倡导者和筹备者与吴超然一起坐在小会议室里,最后梳理一遍明天论坛的议程。

邱长林说:“十分遗憾地报告各位,明天出席论坛开幕式的领导有了些变化。原来说好要到会讲话的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因故不出席了。据说是另有重要会议,时间冲突不好协调。我侧面了解了一下,真实的情况是他把与会代表的名单看了一遍,觉得有几位学者近几年太活跃了,属于有争议的敏感人物。所以,部长觉得自己不便于出席。他不来,市委的领导也就不陪同了。委托市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到会表示祝贺。”

“神经过敏!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术研讨会嘛,哪至于那么神经兮兮的。”仇福至带着情绪说。

“算了吧,我们的初衷也是同学聚会,一半是联谊,一半是交流。大领导不来也好,我们开会的气氛更宽松随便一点。”邱长林解释说。

“没法宽松!没等开会,就好像要出事儿似的,把什么人都当贼防,太脆弱太可笑太可悲了,叫人匪夷所思。”仇福至气哼哼地说。

“你就别再书生气了。当官的自有当官的难处,咱们多理解吧!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市委书记一出席,媒体就得报道。万一会上有哪位学者说话不太顾忌,多一句少一句的,搞得他们也不好办。我看我们还是自娱自乐,自言自语比较稳妥。”

“那我们明天干脆默默无语地在会场上坐上两个小时算了,那样更稳妥。谁也不必发言,学和尚打坐,闭目养神,然后散会。”伊百调侃说。

“伊万副主席到会致辞,没变化吧?”老毕问伊百。

“那得问问吴老板,是他联系的。”伊百用下巴颌冲着吴超然点了点。

“没问题。今天下午我又跟他秘书确认了一次,他明早直接赶到会场。”吴超然回答。

“老伊,你这个当哥哥的面子还没有外人大,你打个电话把他喊来不就得了?”老毕故意挤兑伊百。

“这叫公事公办嘛。伊万是官,我是平头百姓,出面请他级别不够。你要想拍马屁,我倒可以帮你引见。”伊百回敬道。

53

论坛的开幕式由邱长林主持。他在介绍完出席会议的领导和嘉宾后,提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政协副主席伊万同志讲话。

伊万照本宣科地代表省政协向各位专家、学者、教授表示热烈的欢迎,并向论坛的成功举办表示衷心的祝贺!他还向大家介绍了全省近年来高举旗帜,科学发展,求真务实,开拓创新,在经济建设和构建和谐社会方面所取得的骄人成绩。最后,他还借此机会,对于社会科学工作者提出了三点希望,中心意思是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注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坚持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成果,指导我们的学术研究。他还就“一条道路”、“一面旗帜”和“一个科学的理论体系”发表了自己与中央文件完全一致的看法。

讲话在掌声中结束。伊百下意识随大溜地拍着巴掌,神情恍惚地看着伊万,像是从不认识一样。

开幕式紧凑简洁,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接下来,有五位著名专家和一位企业家代表围绕着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一些重大问题发表了主题演讲。每人限时二十分钟并留有五分钟的提问。

下午的圆桌会议气氛非常活跃,一共分为六组,每组十几个人,大伙儿根据自己所从事的专业和感兴趣的问题自由组合,随意发言。

邱长林和仇福至分别参加了哲学组和法律组的讨论。石援朝则去了经济组。老毕虽说是搞民间文学的,却串了三个会场,他先在社会学组作了个简短的发言,又钻到讨论三农问题的会议室听了一会儿,最后又跑到哲学组跟同学们嘻嘻哈哈地讲了几个段子。

由于分组交流的代表们当初上学时多属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级,所以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除了彼此交换对一些热点问题的看法外,都对三十年来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和时光的转瞬即逝而感慨万千。

邱长林在发言中说:“三十年是个啥?表面上看是个时间段儿,再往深里想想,还是个时间段儿。时间像一根长长的线,长得看不到头儿。往前望望不知哪是终点,往后瞅瞅,又不知哪是开头。

“时间又像是一条流淌的河,停不下,也留不住。用石头打它,用棍子抽它,它会溅起几朵水花,便又不理不睬地忙着赶路,把你远远地抛在后边。人们置身于时光之中,利用它,消磨它,打发它,这就叫过日子。”

“回头想想这三十年,时代变了,社会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进步了,社会发展了,经济增长了,生活富裕了,我们也在过日子中一天天变老了,衰老的迹象不光是头发白了,皱纹多了,牙齿掉了,步子慢了,而且喜欢不时地回头张望,看看过去走过的脚印了。历史的足迹就是无数个个人的脚印拼成的,呈现出来的是一条道路。在这条坚硬的路上,你分不清哪个脚印是自己的。回忆并不完全是怀旧,怀旧也不等于肯定过去。它是人类共有的‘恶习和‘通病。”

“是啊!”老毕插话说,“老邱说的对,以后逢年过节时,别忘了给孩子们讲讲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天还是蓝的,水还是绿的,庄稼是长在地里的;猪肉是可以放心吃的,耗子还是怕猫的,人还是有点精神的;法庭是讲理的,结婚是先谈恋爱的,理发店是只管理发的;药是可以治病的,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上学老师是不多收钱的,拍电影是不需要陪导演睡觉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确的;欠钱是要还的,卖狗肉是不能挂羊头的……”

“老毕,你又来了——很久以前说话是不阴阳怪气的。”邱长林笑着打断了他。

“这可不是我的原创,这是民谣。民谣是参与人数最多的集体创作,它的署名权属于人民大众。”

老毕接着白话:“各位大牌专家都从前所未有的高度俯视了三十年的全景全貌,叙事宏大,阐发精辟。我是草根出身,总是匍匐在地面上。我更多关注的是来自于民间的声音。民

谣是百姓的心曲,它表达民心、民意、民情,是百姓喜怒哀乐的真实写照。民谣像抛向空中的一根根稻草,能准确地辨别风向;民谣是生活大潮中的一朵朵浪花,可以预示潮起潮落;民谣传递着讯息,流露着情结,表达着愿望和诉求,是百姓参与历史、发表意见的一种形式,它是对枯燥沉闷的历史教科书的有力补充和生动诠释。与那些听起来震耳欲聋,看上去触目惊心的官方口号相比,民谣更像是咬着耳朵说的俏皮话,它是一种娱乐,一种调侃,用嘲弄、讥讽、诙谐的韵语来舒缓压力,倾泄不满,摆脱困境。说到底,各位可不要轻视了民谣和笑话,它具有无法估量的解构作用和颠覆能量。现在有多少博大精深的重要理论,都被诙谐幽默的民间笑话和段子给稀释解构了!对不对?研究这一现象很有意义。”

大伙儿让老毕的一番话给诱导到了另一个话题上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讲了几段自己觉得有趣的笑话或顺口溜,会场上笑声不断。大家还按照时间的顺序,评出了三十年来不同年代最有代表性的民谣,足有一百多条。一个口号、一段民谣、一支歌曲,就是一段往事、一段记忆、一段历史,大家深有同感。

54

伊百没有参加下午的小组圆桌会议,他跟伊万一同回到了当初的葫芦镇,如今的开发区。市里的一位副市长和秘书长全程陪同,吴超然和于辰也一起去了。

伊百记得小时候从镇上到市里,坐公共汽车至少需两个小时,感觉路程很远。而此时从市里出发到葫芦镇仅用了二十分钟。乡村马路早已变成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了。

区、镇(街道)的领导们早早地等在坐落于镇中心位置的星级酒店的广场上,酒店大门口挂着“热烈欢迎省政协伊万副主席莅临指导”的红色横幅。

伊万说:“我这回只是随便转转,看看街容市貌,就不进酒店了,也不听你们虚头八脑的工作汇报了。听了也没用,现在说话不占地方了,有什么要请示汇报的,跟你们的这位市长说。用不着前呼后拥地陪同这么多人,让镇长带路就行了。”

区、镇的干部们说:“您这么大的领导好不容易顺路回趟老家,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们个表现的机会。酒店可以不进,但跟着您端茶倒水做服务总是应该的。您就别再让我们没面子啦!”

伊万一听,笑了几声,说:“那就一起转转吧。”

葫芦镇已经完全地城市化了,找不到一点乡村的痕迹。不仅过去的民房一间未留,就连原先的街道、桥梁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令伊百难以接受的是,儿时爬过的山、趟过的河也不知了去向。葫芦镇连名字都改成了开发区。对于新生的一代来说,葫芦镇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于辰好奇地问:“伊教授,您出生的那座房子在哪儿?”

伊百四处张望,一脸茫然地说:“这个问题正困惑着我呢,我也想问问。”

街道主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外资企业,说:“大概就是那座工厂西门旁边的公共厕所。”

伊百笑着说:“我倒无所谓。那里还诞生了一位省政协副主席呢!”

街道主任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搞错了。听说那个厕所马上要拆掉,准备在那儿建一个花坛。”

于辰用十分尊敬的口吻跟伊万说:“这个小地方还真是人杰地灵,竟然出了您这么大的领导,还有伊百教授这么有学问的人。”

“你为什么不直接夸吴超然,他可是个大企业家,是葫芦镇人的骄傲啊!”伊万客气地说。

“对了,我听吴超然说你们这儿还出了位净贤大师,原来是他们歪脖子村的。”于辰问。

“噢,你是说英子啊!她也是个人物啊!最近被公安局拘起来了。她冒充尼姑四处行骗,非法敛财四百多万元。唉,这个英子还真有两下子,从小就不安分,折腾了大半辈子,临了把自己折腾到监狱里了。佛祖也帮不上忙喽!”伊万惋惜地叹了口长气。

“英子的本事大,说不定过几天穿着警服从牢里出来冒充监狱长呢!”吴超然残忍地笑了笑。

“走吧!别提她了!你们陪我和伊百去看看我大哥伊十吧。”伊万边说边上车。

伊百、伊万两位弟弟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引起伊十的多大惊讶。

“我就知道你们今天会来!”他嘿嘿地笑着。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伊百不解地问。

“我昨晚梦见两头毛驴跟我要草吃,长得特像你们俩。”伊十的神态十分认真。

“净胡扯!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好使吗?”伊万拉起大哥的右手仔细地看了看。

“你不会看,你当兽医的。”伊十把手抽了回去。

“伊万,你看大哥的记性多好,他还记得你学的专业。”伊百很兴奋地说。

“北京医院的大夫不好,净吹牛。他说我手好了以后什么都能干。我问他能拉二胡吗?他说没问题,可我借了把二胡根本就不会拉!”伊十对于手术效果显然不满意。

“你平常还掷硬币吗?”伊百笑着问。

“不掷了,扔那玩意儿没意思,左右手的运气都差不多。”伊十说。

伊百、伊万从伊十家出来,便各自分手了。伊万说要赶回省里,没有答应区领导的宴请。伊百见伊万不愿意留下来吃饭,便同吴超然和于辰一道返回了开会的度假村。

晚上,参会的校友们一同去了酒店里的歌厅。

“唉,人生苦短!一晃就是三十年,同学们聚在一起是既兴奋又伤感!再过三十年,不知这社会能变成啥样?”老毕一屁股坐在包房的沙发上,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发着感慨。

“社会变成啥样还真不好说,但我们这拨人中肯定有变成鬼的。”邱长林说。

“而且会有相当一部分变成鬼。再过三十年,全都八十大几岁,哪会都那么长寿啊?”伊百补充道。

“什么人呀鬼呀的,咱们唱歌!你们说得再好,也没有唱得好听。我先带个头儿,抛砖引玉!来一首《最浪漫的事》。”

仇福至有模有样地唱了起来。歌声刚落,大伙儿一起鼓掌,并端起酒杯向他祝贺演出成功。

邱长林说:“这有什么可浪漫的,两口子一块儿慢慢变老也叫浪漫?我来段清唱,不用伴奏。让你见识见识啥叫浪漫的事。”

他一连吼了三段秦腔。伊百捂着耳朵冲上去夺下了他的话筒,正色警告他:“你要是再唱,我就去报警!”

几位大老爷们的热情被邱长林、仇福至调动起来了,他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唱。

吴超然说:“把话筒给我,我和于辰共同为各位教授献歌一首。我也与各位同届,但读的是大专。我这三十年走过了与你们不太一样的道路,但路径不同,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追求人生的幸福。我儿子今年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也已年过半百。一句话,我们一同走过的这三十年是值得珍藏和回味的。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无法预测,但我们相信并祝愿我们的明天一定会更好!来,我们高歌一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女)长鞭(哎)(那个)一甩(哎)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男)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女)那个重重雾哇

(男)闯过那道道梁,哎

(女)(那个)道道梁

(合)哎哎咳依呀,哎哎咳依呀

(女)要问大车哪里去哎

(男)沿着社会主义大道

(合)奔前方哎

(女)哎哟喂,哎哟喂

(男)哎哟喂,哎哟喂

(合)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合)哎咳哟

大家也扯着嗓子跟着唱上了,一声高一声低的,愣是把一首歌儿给糟蹋得不成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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