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江复
几个世纪以来,爱情让我们个个成了傻瓜。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索尔·贝娄)
第一章我叫小恍,我有两个爸
我叫小恍,恍惚的恍,恍恍惚惚的恍。你要问我,“恍惚的恍”和“恍恍惚惚的恍”有什么区别?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得慢慢地“悟”。
邱吉尔说,大英帝国是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建立起来的。心不在焉就是恍惚的别名。
我其实不叫小恍。我的大名叫卓敏儿。但是,班上的同学、后来的同事都不叫我大名,只叫小恍。记得大学毕业老师宣布毕业生名单,念到“卓敏儿”时,班上同学面面相觑:“卓敏儿是谁呀?”我说:“是我呀!”他们仔细地看着我,好像刚刚才认识:“你的大名取得不错呀!”我说:“不错有什么用?这年月,只有流行的,才是有价值的。”
“小恍”的名字是我妈取的。据说,我生下来不到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发现,好像我从天堂走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把一半的魂灵丢在了路上。所以看什么东西都好像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空,一半很精确,一半很模糊。
爸爸指着我的小脑袋瓜说:“你整个是一个模糊数学。”
我妈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她很糊涂?”
爸摇摇头说:“古典数学是精确的;现代数学是模糊的。”
“那你是不是说她很现代?”
我爸又摇摇头:“你们娘俩儿一点数学概念都没有,跟你们说不清楚。”
我爸喜欢用这种藐视的口吻同我和我妈讲话。他是芝加哥大学的物理学博士。
我妈叫我“小恍”,其实她比我还“恍”。我的恍惚来自她的遗传。我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耶娃。我问她为什么姓耶?百家姓上没有这个姓。她很惊奇,好像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是吗?”我说,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姥爷,但我不承认我有这么个混账姥爷)姓耶吗?她说,不是。他姓林,叫林伯翰。他叫我姓耶,说我是耶稣的女儿。我说,《圣经》上的耶稣没有结过婚,也不会有女儿。她想了想说,当然。我说,那你到底为什么姓耶?她反过来问我,你说呢?对于自己感到心虚的问题,她大体上采用这种推给别人的无赖办法。
妈妈的眼珠平时看上去是黑色的,有点儿浅;但是在阳光下是湖蓝色的,像是动画片里的蓝色妖姬。我问她,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的?你爸爸的眼睛是不是蓝的?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从自己生下来,只见过他的照片。那时候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看不出眼睛的颜色。我说,你的爸爸一定是个洋鬼子。她肯定地说,不是。我说,那至少是个“杂种”,你就是“杂种养的”。她脸红了,仿佛为我说了句脏话感到羞耻:“你怎么这么野蛮?”
关于身世,我妈只有一点是说得清楚的。就是关于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她叫陈瑾,浙江杭州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为了追求妇女解放,十六岁就逃离家庭,跑到上海的一间基督教女子中学读书。那个时代的少女,比我们还要傻。读了几本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就天天给自己制造玫瑰色的幻想,梦想着白马王子从天而降。恰好一个叫林伯翰的牧师从美国到上海来传道。这个人大概是个身材伟岸、文质彬彬、风流倜傥、善于引诱少女的家伙。两个人认识不到几天,我姥姥就坠入爱河,以身相许。那个上帝的使者在传道的同时还积极地传种。姥姥为他生了我母亲,却一辈子没有披上婚纱。她的肚子一显形,这位牧师就紧张起来,怕影响了上海的善男信女对上帝的感情,便把怀着我母亲的姥姥弄到了北京,在什刹海后海的北河沿买了一幢住宅。从那以后,坏家伙就再也没露过面。我姥姥同这个风流牧师的照片一起过了一辈子。这家伙还有一点儿良心,每年都会寄一笔钱来,足够她们母女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我妈只见过她爸爸来的信,没见过本人。妈妈给爸爸写信,都由她放进邮筒。小时候,老师问她,你父亲在哪里?她就说,在邮筒里。
妈妈的恍惚可能同她在巴黎艺专学过钢琴有关。学艺术的人都要先把自己弄迷糊了,然后才能进入艺术殿堂。学钢琴的整天和梦幻曲、回旋曲、摇篮曲、小夜曲打交道,如果不迷糊那是很可悲的。我母亲弹起钢琴就忘记一切。幸亏家里有个张妈。做什么事她都要先喊“张妈!你来!”张妈对我的爸妈都很顺从,对我却是一个专制暴君。我小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全家在昆明。我妈不怎么管我,张妈却经常呵斥我。她喊我回家吃饭,我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她就提着我的脖领子,像老鹰捉小鸡,把我抓回家,让我在小朋友中间很没有面子。小时候我最恨的就是这个力气蛮大的老婆子。去美国的时候,我想这下子我可以摆脱她了,我的灾难结束了。没想到,妈妈坚持要带她去美国。到了美国,张妈忽然对我好了起来。原因是她不懂英文,事事要请教我。我很捉弄了她两次。譬如,我告诉她,吃饭是toilt(上厕所),还告诉她,和别人告别时,要说:“get out(滚出去)!”从那以后,她对我特别客气,尊称我为小姐。我妈在文革里挨斗时,我和爸爸都不在,全靠她照应我母亲。为了我母亲,她同红卫兵吵架,骂他们“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儿”,因为她是贫下中农,红卫兵不能够奈何她。我母亲从年轻的时候起,遇到什么事都要同她商量,只是决定自杀时没有同她商量。这件事,使她特别伤心。我母亲死后,她离开了我们家,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世。我经常想念她。
我得承认,我妈长得比我漂亮。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漂亮女人的话,第一个是我的母亲。她如果活到七十岁,也还会让同龄的男人着迷。因为男人老了总是靠回忆满足自己。她就是一部美和爱的历史。她的沧桑感能够诱发男人回到从前,重回往日的温柔之乡。
我妈常常喜欢一个人低垂着头沉思,那样子楚楚动人,就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然后,就像钢琴曲从徐缓抒情突然进入华彩乐段那样,她抬起头,睁大美丽的眼睛,说出一段精美动人、惊心动魄的话,把在座的人个个弄得不知道我妈要干一番何等事业,何以要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过了若干时日,待大家惊魂甫定,等待着她的那爆炸似的结局时,她又转入了雕像式的低头沉思,就像钢琴曲从激越转入徐缓。别人小心地问她伟业进展如何时,她漫不经心回答说:“对于那件事,我已经毫无兴趣了。”
听的人深感自己受骗,但是,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骗一下子,也是男人的荣幸。我爸用物理学的理论概括我妈:“你整个是一个发散型思维。”
我妈说:“我明白,你是说我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那也不然。发散型的女人最容易让男人着迷。”
我觉得老爸这句话精辟。如果一个女人过于精明,多半不会招男人喜欢。女人如果精明,最好也在男人面前装一点恍惚。恍惚是女人颈项上的宝石项链。
我爸接着说:“你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一般女人都得不到的巨大的成功。”
我妈脸一红:“你又在骂我。”
我爸说她在男人方面特别成功,是指她同时拥有两个丈夫。
从小我就知道,我有两个爸爸:一个叫“卓爸”,一个叫“章爸”。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发现,所有的小朋友都只有一个爸,一个妈,或者有一个爸,两个妈(另一个叫小妈,也就是姨太太),没有人像我这样有一个妈,两个爸。这件事给我带来很多的麻烦,我模模糊糊地感到羞耻,并因此而对母亲恼怒,觉得这是她的劣迹,并且影响了我的名誉。当然如果让我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两个爸也不错,至少过年多一份压岁钱。
卓爸是我的生身父亲,他叫卓凤之,在昆明时,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学的物理系教授。章爸叫章一丁,也是这所大学的教授。章爸是学地质地理的,斯坦福大学的博士,金钥匙获得者,在教授中间很牛。
我妈喜欢把他们两个加以比较。比较中总是赞扬章爸,揶揄卓爸。章爸出身名门,他是浙江余姚人。被人称做“章疯子”的章太炎是他的堂叔。章爸长得身材高大,腰背刚直,连脖子也总是挺直的,整个人像是一根伫立于天地之间的细竹竿;他眼睛有点灰色,缺少表情,平时总是昂着头,同水平线保持15度角,眼前的人和物就都在他的视野之下。他不苟言笑,学生都有点怕他,但是,他对母亲总是毕恭毕敬。母亲说一,他绝不说二。他向来穿西装,而且都是名牌,一尘不染。五七年反右派时,他被划了右派,挨斗时也不忘记打好领带,并注意领带与西装颜色的搭配。批斗的学生觉得滑稽,便拉着他的领带像牵一条狗的链子那样把他带上场。他大为震怒,如同狮子一样吼了起来:“士可杀不可辱!”
我的卓爸相反:他是东北人,自称父亲是晚清秀才、破落地主。妈说不像,根据爸会打枪这一点,妈估计爸的家里“很可能是山东响马,后来去闯了关东。应该是土匪出身”。卓爸个子显矮,有点肥胖,两个眼睛大而黑而且亮。我妈说:“老放着一股贼光。”他很少穿西装,即使穿了也像是老农民从街上捡来的,不是他自己的。母亲赞扬章爸是一个“真正的骑士”,说卓爸“顶多是一头可爱的小猪”。尽管加了个“可爱”的形容词,但是,从类别上已经进入了牲畜之类,怎么也没办法和“骑士”相比了。
在昆明,我们家和章爸合租了一幢房。我和我妈、卓爸住在东跨院,章爸和他的意大利厨师杰弗里住在西跨院。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门,但是,这道门是昼夜不上锁的。也就是说,我妈、我爸和我可以随便地进入章爸家;章爸也可以随便地进入我们家。那时候,每周在我家有一次聚会,喝下午茶。梅贻琦校长和梅师母、朱自清教授、梁思成教授、林徽因阿姨,还有沈从文都是喝下午茶的常客。聚会时,常常是章爸弹琴,我母亲和卓爸唱歌。卓爸的嗓子特别好。他唱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一开始,声音低沉浑厚,观众误以为他是个保罗·罗伯逊,很担心后面的高音部分他唱不上去,但真的到了“你比太阳还明亮……”时,声音突然拔地而起,一下子变得高亢嘹亮,好像在云端里飘荡,让人惊呼叫绝。我妈的声音不很宽,但是柔媚甜美。她唱《铁蹄下的歌女》《黄河怨》总是热泪盈眶,让在场的人唏嘘不止。作为聚会的最令人兴奋的节目是品尝杰弗里的高超手艺。杰弗里的提拉米苏做得特别地道。就是在昆明经济特别困难的时候,他也能够从重庆买到黄油、精粉和香料,为聚会端上各种花色的糕点,还有真正的法国葡萄酒。客人总是赞不绝口。近两年,我常去意大利出差,在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都没有吃到比杰弗里手艺更好的提拉米苏。那时候,许多教授生活特别困难,梅校长的夫人自己做了蛋糕拿到街上去卖,以贴补家用。我买过梅师母的蛋糕,觉得比杰弗里的差一些。杰弗里品尝了以后,称赞梅师母的手艺,但又说:“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鸡蛋和黄油太少了。”
章爸不喜欢结交,很少有朋友到他的家里。我妈固定地每周五到章爸家,有时候带上我和张妈。张妈的任务是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我的任务是吃蛋糕。我妈替章爸收拾他的书房和卧室,特别是他的那些从野外捡来的石头,替他编号、写标签、造册。而后,还是一起弹琴唱歌。有时候章爸从陈纳德的飞虎队借辆吉普车,大家一起去西山、龙门、滇池什么的。到了晚上告别的时候,章爸会亲切地同妈妈接吻,也会同我接吻。我和妈妈有分工:章爸的左脸颊属于我,右脸颊属于妈妈。
小的时候,总是搞不清我和两个爸的关系。我问妈,我是谁生的?妈说,我呀!我说,你别糊弄我,总要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能够生孩子。我妈说,这你不懂。大了再告诉你。
张妈和我妈不同,她什么问题都敢回答。我就把这个问题去问张妈。张妈说:“你是你妈和卓爸生的;卓爸是你的亲爸,章爸是你的干爸。”
我问:“为什么我妈同卓爸生了我,而没和章爸生我?”
张妈想了一想说:“因为你妈同卓爸睡在同一张床上。夜里,你妈睡着了,你卓爸身体里面的‘小虫子爬进了你妈的身体里,就有了你。”
“那章爸身体里面的‘小虫子为什么不能够爬进妈妈的身体里面呢?”
张妈又想了一想说:“离得太远了。爬到半路就死了。”
在每周一次的下午茶会上,一个经常性的议题就是给章爸“说亲”,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找对象”。许多阿姨都给章爸介绍过“对象”。章爸对这件事显得很温和,从来不拒绝。但每次“相亲”。他都带上我,对我说,去某某饭馆去吃饭,还有一个阿姨在场,你不要多说话,只管吃。我用一种很懂事的口吻对章爸说:“我知道,是给你找一个同你睡在一个床上的女人。你身体里的小虫子可以爬到她身体里面的女人。”章爸摸摸我的头说:“聪明。”
有些被介绍而没有成功的“对象”很恨我,说我是章一丁的“跟屁虫”,是我妈的“小侦探”。我确实有一种惊人的本领,就是每次相亲之后,都可以把相亲的过程向喝下午茶的叔叔阿姨叙述得一清二楚,不会漏掉任何精彩的细节。
在一个星期五,我妈带着我和张妈照例去章爸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而且取代了母亲正在整理那些石头。母亲觉得很尴尬,留下张妈打扫卫生就赶紧回来了。章爸送到门口,好像也很尴尬。说是系里新来的秘书,叫司碧微。妈妈连连点头说:“挺好的,挺好的。”也不知道她说的“挺好的”是指的什么。张妈说,这个女人几乎天天来,有时候待到后半夜。出门时还要大摇大摆,唯恐其他人看不见。很多人背后都叫她“章夫人”。卓爸说,这个女秘书是东北来的,流亡学生,曾经在不知名的刊物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大家问章爸看过她的诗没有?章爸就拿出了一份杂志:
“我曾经是一个风尘女子,
我用我的尖叫
唤醒沉睡在阴道里的国人……”
卓爸听了很郑重地说:“有点儿恶心。”
章爸说:“我已经告诉学校,希望把这位诗人辞退。”
这位女秘书被辞退后,嫁给了一位国民党少校军官。她经常喜欢散布我母亲和章爸的流言,说章爸吃我母亲嘴唇上的唇膏,我母亲给章爸洗内裤。
就这样,谈谈停停,停停谈谈,几个月过去了,章爸还是孑然一身,而且,介绍人也都不再登门。他们觉得,他根本就没有诚意找对
象。
每天下午的茶会一如既往,而且更加亲密无间,好像这种关系将要维持一万年。
我和小朋友一起玩,他们总喜欢拿一个问题烦我:你的两个爸爸不打架吗?我相信,他们的问题是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来的,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我对他们说不打,真的不打。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架,吵嘴都没有。
有一次,我从外面玩儿回来,见卓爸在东西跨院交界的矮墙边上,脚下垫了几块石头,往章爸的房间里窥望。我很奇怪:“爸,门没有开着吗?”我推了一下门,门吱扭一下就开了。
卓爸说:“我觉得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走进章爸的客厅看了看,出来对卓爸说:“没事。章爸和我妈都在睡觉。大胖子杰弗里在厨房里打呼噜。”
卓爸问:“他们都在床上睡觉吗?”
我说:“你是不是怕章爸的小虫子爬到妈的身体里面去呀?”
卓爸很不高兴:“那么点儿小孩子就学坏。”
“妈睡在大床上;章爸睡在外间的躺椅上。”
我爸热心参与学生运动。学生都喜欢听他讲演。李公朴、闻一多先生被杀以后,他也上了黑名单。有一天,我在门口玩儿的时候,邮差送来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卓凤之教授台启”。信封里好像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我摇着信封跑进去,交给妈妈。妈妈一打开,脸勃然变色。
那圆滚滚的东西是一粒子弹。
从那天起,妈妈天天神不守舍,眼神很慌乱。她说,夜里老做噩梦,不是爸爸被黑枪打死了,就是我被吊在了树上。
有一天,我和两个小朋友去翠湖边上吃肠粉。因为贪玩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幕初垂。在回家的路上,碰上章爸坐着吉普车到处在找我,满脸焦急。他说:“快!快!你妈急坏了!”
到家里,母亲一看见我就把我搂在怀里。她抱得那么紧,让我无法喘气。嘴里不停地唠叨:“宝贝儿,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章爸很严肃地嘱咐我说:“以后下学一定要按时回家。不要让你妈操心。”
当天晚上,我妈和我爸大吵了一顿。就是因为我。快到吃晚饭时,妈妈见我还不回来就很担心。她跑到大学的物理系办公室找我爸,让他去找找我。爸说,他在开一个紧急会议,商量怎么对付国民党特务的暗杀问题,抽不出身。说完就把门一关,不管我妈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觉得我好像已经身中数弹,尸陈街头。越想越恐怖,只好去找章爸。章爸二话没说,立即从国民党军队的朋友那里借了一辆吉普车,让司机开着,在各条大街上跑,到处询问,总算把我找到了。
在吵架中,我听我妈说,我爸不配做爸爸,还说:“你就去革命吧!永远不要回这个家!”
我知道这个娄子闯大了。以后再也不敢晚回来。
风声越来越紧。有个晚上,我都上了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的时候,有个学生会的头头悄悄地来找爸爸,很严肃地说:“组织上希望安排你暂避一下。”我那时候还不到七岁,但联大的孩子都懂得政治,谁都知道这个“组织上”就是共产党。
我爸开始联系去美国。因为他学的是近代物理,他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原子铀裂变的。当时,原子物理是前沿学科。物以稀为贵,他很快得到了伯克莱加州大学的回音。他们邀请他去担任教职。
当我们抵达香港,已经买好去美国的船票时,趁着我妈不在,我爸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终于甩掉这家伙了。”
我听了觉得很吃惊,但明白“这家伙”指的是谁。
第二章爱情=性+×
万没想到,就在我们准备登上油轮的前一天,章爸到香港来了。当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还是我反应敏捷,第一个扑上去同他亲吻。
我在离开昆明的时候,用绛红色电光纸精心地剪了一个“爱”字,还把我保存的金黄色的西山银杏叶夹在里面。我这个礼物是在离开昆明的那个早上才悄悄地塞进章爸的门缝里的。我希望章爸发现它的时候,我已经远去。这样,他就会遥望远方,感到无尽的遗憾和思念。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这让我觉得失落。
显然,他已经看到了我的礼物。因为我拥抱他的时候,他低声在我耳边说,谢谢你!但是,就在我同他亲吻的时候,他那兴奋而羞怯的眼神也在我母亲的身上闪来闪去。显然,他跑到香港来并不是送我。他是送我的母亲。
男人的眼神是女人的伤心地。章爸的眼神让我很受伤。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母亲很感伤地对爸爸说:“这几个月,天天都是在担心你和小恍的安全。每天做的噩梦都是你们两个——把一丁给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没有想过,我们的走,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我爸说:“没事。国民党又不想抓他。他很安全。”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我瞪了母亲一眼,然后又瞪了父亲一眼。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章爸送我们登上油轮。
当汽笛拉响的时候,船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岸上送别的人群发疯似的狂喊起来,拼命地摇动着手臂。只有一个身影呆立不动。在刺眼的阳光下,他那本来颜色就很浅的眼珠好像被挖去了,大大的眼眶里没有了眼珠,整个人像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雕像。这就是章爸。我的心猛然被揪了一下,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这个瞬间被掏空了。我回头看了看母亲,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岸上,而是转到了别处。爸爸扬着手在同章爸告别,也是很感伤的样子。
章爸依然一动不动。他总是用他的沉默惹得我和母亲流泪。
五十年代的旧金山是各种时髦思潮的摇篮。塔夫脱法案造成的白色恐怖从反面激发了各种思潮如喷泉般涌流:反对美国介入越战的呼声愈演愈烈;华人为主体的“反美扶日”运动如火如荼;“垮掉的一代”、“愤怒的一代”徜徉于海滨公路;嬉皮士、雅皮士风格的乐队占领了最热闹的街区;重金属的摇滚勃兴,让人在一天之内震聋了耳朵;同性恋者、女权主义者和吸毒者的游行让初来的我们瞠目结舌。
这种活跃的社会气氛特别适合我爸。他天生是一个独立的、大胆的、富于生命活力的人。他总是想做很多的事情,脑子里不停歇地冒出各种新奇的想法。到了旧金山不久,他就忙碌起来了:除了上课以外,他参与很多的社会活动,被选为一个华人组织的负责人。家里经常有陌生的人来找我爸,称他为“卓主席”。我妈妈也不再叫他凤之,改称他为“卓主席”。
我一来就进入了当地一所华人小学二年级。说是华人小学,上课都是用英语。这难不倒我。在昆明时,父母亲吵架或者要说一点背着我的话,就用英语。因此我掌握的第一批英语单词大多同吵架或者争辩有关。我的语言才能是天生的。不到半年我就学会了用英文跟她们交谈。吵起架来,我会用一句脏话把她们噎得半死。她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美国的小学,最大的特点是八九岁的孩子也谈“性”,而且装作很内行的样子讲某某的“banana”有多大,十分恶心。我是十一岁那年来了例假,母亲很吃惊,说太早了。父亲说:“都是因为巧克力吃多了。美国有的巧克力含有性激素。”
爸爸说得对,因为我们班上大部分的女生都是十一岁左右来例假。女孩子一来例假,就
开始兴奋地谈论男朋友和自己的“第一次”。如果男朋友是学校棒球队、足球队、橄榄球队的明星,那就十分得意,走起路来都昂首望天,不可一世。我觉得她们都是主动送上门去,很贱。我瞧不起她们。但是她们也瞧不起我,因为我没有男朋友。她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劣等货。
有一天,我在伯克莱加州大学的一个广场上,看到一个大胡子的美国人在卖包子。路过的学生他都要拦住,强迫他们买他的包子。如果你不买,他就会用脏话骂你。他没有注意到我,可能是我的样子很小,他没有非让我买包子。他如果这样做,我就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许多精彩的刺激性语言都准备到了嘴边,可是他没有让我买包子。他甚至没有看到我。他在那里讲演,自我介绍是斯坦福大学的数学博士。他拒绝为美国资本政府效力。他认为,这个政府应该灭亡。他卖包子是为了赚钱来从事反资本主义的活动。买他的包子就是支持他的革命行动;不买就是支持美国现政府,就是“资本主义的走狗”。我觉得这个人有一股豪气,就改了主意,掏空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钱,买了他十个包子。这个大胡子很吃惊地看着我,伸出大手来同我握手。那种严肃认真的神情使我意识到自己被当做一个大人受到尊重。他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一点佩服的意思。我感到兴奋。我们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杰克。从那以后,他就常来找我。我们班上的女孩子很吃惊,对我换上了一副十分钦佩的表情,问我怎么泡上的这个家伙。他在旧金山是很有名的大人物,是“垮掉派”的领袖。由于我同杰克的关系,我在班上也成了当然的领袖。
有一天,杰克到我住的楼下来找我。我爸和我妈都看到了他。那天,他全身挂满了小的五星红旗、中国共青团的团徽、抗美援朝纪念章、毛刘周朱四大领袖的像章、毛主席像章等等。从帽子、脖领、胸前一直到肮脏的脚丫,琳琅满目,叮叮当当。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儿搞来的。
母亲严肃地命令父亲:“赶他走!赶他走!”
我爸显得比较镇静,对妈摆了摆手说:“我同他谈一谈。”
杰克见爸爸彬彬有礼的样子,就也很客气:“我知道你是伯克莱的物理学教授。”
“听说你已经走到了数学王国的巅蜂,为什么又退却了呢?”
“我曾经对近代群论非常着迷,以为可以靠它描绘出世界的内在轨迹。可是我错了。”杰克说,“数学不过是资本主义为了装饰自己而虚构出来的一朵苍白的花,或者说是一堆老鼠屎。”
爸爸大概觉得自己的物理学在杰克心目中也不过是“老鼠屎”,便很知趣地转移了话题:“看来你对毛泽东同志很有兴趣?”
“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为穷人的翻身解放而斗争的人。”杰克说,“在美国找不到这样的领袖。我们的国家整个地腐朽了。”
“我也很崇拜毛泽东,很赞同你们的革命。”我父亲说,“但是,我觉得我的女儿不适合做这些事。她太小了,还没有成年。”
妈妈立即插嘴:“你以后不要来找她了。”
杰克很有礼貌地一笑:“她已经十五岁了。朱德的妻子在她这个年岁已经在拿枪打仗。”
我妈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杰克的话:“我们是中国人,不想参加你们的革命。”
杰克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应该问问你女儿的想法?我们应该学会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自由。”
我妈很不耐烦:“你们干吗非要哄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我觉得妈妈越来越不像话了,就试图阻止她。但是,妈却呵斥我:“进屋去!”
杰克走了。
我同妈立即吵了起来。
妈说:“什么革命?就是搞流氓活动!你看他的那双眼睛多色!”
她侮辱了我的朋友。我怒不可遏,对她说:“你必须道歉。”
“我还没要求你道歉呢!”妈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睬我,转过头去责备我爸。我爸照例是一副惶恐的、犯了过失的狼狈样子。
我很生气。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歹毒的女人,父亲就是她的跟屁虫。
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每天下学就到杰克的俱乐部去,待到很晚才回家。
五十年代,美国有两部很时尚的书,就是金赛关于男人和女人性生活的调查报告。当时,性解放高潮席卷全美。人们把性解放看做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伪善的冲击。时尚的年轻人只谈“性”,而把爱情当做一个过时的词来加以嘲讽,或者就把爱情说成是性的游戏。我学着同这些“垮掉的一代”的先锋们讨论:非感情的性欲是不是爱情?动物性的快感、施虐狂的凌辱、吸毒产生的幻性兴奋算不算爱情?我同他们谈性生活的过程,很高调地说要多少时间才能够形成性高潮,就好像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性交老手。但实际上,我连“第一次”都没有。我不屑于去讨好那些肮脏的体昧很重的小伙子。如果有的人向我暗示,想同我“干”,我只会耸耸肩,表示对他没有兴趣。其实我是害羞、害怕。我在白天放荡恣肆地谈论性,但是到了晚上,我就又变成了在昆明的那个长于幻想的小姑娘。我躺在床上,觉得孤单,心里空虚,很希望母亲进来抱住我。这种精神上的分裂部分地来源于我的父母。在谈论革命时,我像是父亲;在内心深处我却更像母亲。
在我感到很彷徨的时候,我问过杰克:“你觉得世界上有所谓爱情吗?”
杰克说:“应该是有的。”
“那什么是爱情呢?爱情=性,对吗?”
“不对。爱情=性+×。”也就是说,杰克不认为爱情仅仅是性和性的变体。
“那×=?”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它存在。”
“如果×=O呢?”
“那人类就应该灭亡。”
当杰克这样回答我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庄严,像是一个教父。我觉得,杰克和那些颓废派有所不同。他很喜欢幻想,觉得天堂是存在的,还说中国是最有希望的国家。跟他在一起,觉得生气勃勃。我越来越崇拜他,喜欢他。我想,如果他向我提出要干那件事,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是,他从来不提。杰克实际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所要寻找的是那个让他也感到迷惘的“×”。
1955年元旦过后,中国发生了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被国民党盘踞的一江山岛。而且美国媒体传:中国军队蓄势待发准备一举解放台湾。这件事使得美国政府暴跳如雷。我爸从《华盛顿邮报》上看到了几位在五角大楼握有实权的将军关于“必须对中国的几个主要城市实行核打击”的谈话,也就是要给中国的几个大城市丢原子弹。他找了几个从事核子研究的华人教授在我们家一起讨论到深夜。大家感到形势很严峻:美国将军们的谈话不是单纯的“核恐吓”;迹象表明,有关的计划正在制定。大家手里拿着日本广岛、长崎被原子弹炸毁后的照片。照片上一片废墟,尸骨成山,活着的人也衣衫褴褛,瘦骨伶仃,像鬼魂一样。
仿佛这就是明天的北京、上海、广州。
大家的神情非常严峻。我爸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有必要上书周恩来总理,建议中国应该马上开始着手研制原子弹。大家都赞成。
那天,我望着主持会议的老爸,再一次发现了这个男人的英雄气概和美。在此之前,我常觉得我爸不如章爸,觉得妈妈嫁给了我爸是一个愚蠢的选择。但是,这一天,我的想法动
摇了。我觉得,妈妈一定对这个“可爱的小猪”有更深的了解。我很想让妈妈谈谈她对父亲的看法。但是,当时我们的关系很僵,几乎不说话。所以没有问。
给周恩来的信,很快就得到了回音。
“凤之先生尊鉴:先生的建议极其重要,已经转给毛泽东主席和其他领导同志阅。在中央的有关会议上已经讨论此事。恳切欢迎先生回国共襄义举。向尊夫人和女儿致意。”
带来的是口信,但带信的人说,是周恩来亲自给他打的电话,并且让他在电话里把上面的话重复了一遍。因此,可以保证准确无误。
卓爸还对母亲说周恩来特意问候你,并且说,他打算回国。母亲十分兴奋,说:“其实九年前就不应该出来。”
我爸愕然。母亲马上改口说:“当然,出来一趟也不错。”
我对他们说:“我赞成你们回去。但是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读大学。”
母亲愣住了,然后惊叫起来:“这怎么可以!”
我根本就不理睬他们,径自回我的房间了。母亲追到我的房间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必须跟我们回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天天同杰克这帮人在一起,就会吸毒,滥交,染上性病。那就真的毁了。”
我说:“吸毒就那么可怕吗?什么叫滥交?有三个男朋友就一定得性病吗?可笑!没有常识。”
我妈又准备尖叫,我赶紧把她推出去:“女暴君!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尖叫去。”
父母还是在给我办回国手续。母亲说,捆绑也要把我弄回国。
可是申请回国遇到了严重的障碍:联邦调查局说,我爸掌握了关乎美国国家利益的技术绝密,不能批准他的出境申请。
情况很快报到了周恩来那里。周恩来回信说:“请卓君写一封状告联邦调查局的信,由中国外交部转给当时正在同中国谈判的美国大使。”
在向美方谈判人员递交这封信时,中方代表非常严肃地说:“你们自称是一个捍卫人权和个人自由的国家,为什么限制一个中国科学家的选择自由?”
这封信同时给了美国的一些报刊。披露后,国务卿杜勒斯责成联邦调查局出示我爸掌握美国国家机密的证据。
联邦调查局只拿出了我爸站在距芝加哥大学原子能实验室十步远地方拍的一张照片。
周恩来又稍口信给我爸:“请做好回国的准备。我将在中南海设家宴招待你和你的夫人。”
回国的手续终于办妥,协助办事的人警告说:“事不宜迟,赶快走!免得横生枝节。”
就在他们办理回国手续时,我也在加紧进行自己的一件神圣的事,这就是“开苞”。
当我坦率地告诉杰克我至今还是一个处女时,杰克惊讶得说不出话。我看得出,惊讶中还隐藏着怜悯。我说,我要“开苞”。
杰克想了想说:“这本来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们可以搞一个神圣的仪式,令你终生难忘。”
他又说:“选一个好日子。你把你的男朋友带来。其他由我来安排。”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杰克又很吃惊。半响,说:“你是不是让我帮你选一个?我们乐队里的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我想他们都会很乐意。”
我说:“我挑你。”
杰克吓了一跳。仔细地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
这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在旧金山海边,一个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杰克给我吸了一点大麻,他说:“很少。不会上瘾的。”
吸了以后,我感到心情无比畅快,天空变成了宝石蓝的颜色,星星像是镶嵌在宝蓝石板上的金刚钻。我进入了童话世界。
我脱光全身的衣服,横躺在铺满了鲜花的毛毯上,耳边是大海的低低的涛声,好像亲人的耳语。杰克也已经全身脱光,露出他的健壮的、多毛的身躯。他变得无比温柔,甚至有些羞怯。
在我们的周围,远远地,乐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三五成群,背对着我们,在弹琴,喝酒,唱歌,吸大麻和接吻。他们好像是结婚仪式上的乐手,又像是教堂里的庄严的唱诗班。整个的宇宙、天空、大地就是我神圣的爱的眠床。湿润的海风抚摸着我充满生命欲望的身体,带着耳语般的上帝的祝福。
杰克跪在我的身边,开始吻我的粉红色的脚后跟,他湿热的嘴唇和柔软的胡须轻轻地擦过我的脚心,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已经迷糊,但还可以感觉到,他的嘴唇正在向着我的小腿、大腿移动,接下去将是阴部、肚脐、乳房和唇……
我已经被杰克的吻所电击,全身麻酥酥的,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心醉的一刻。
就在这时,一对瘟神突然降临。我的父母大声嚷嚷着,践踏着花丛,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警察。我周围的男孩子、女孩子还是弹着吉他,喝着啤酒,不予理睬。
我妈不由分说,脱下自己的衣服,强迫我穿上。我坚决地不穿,两个人撕掳在一起。
我爸也变得异常粗暴。他对杰克说:“我告诉你!她还没有成年。按照加州的法律,我可以把你告上法庭。至少判你十年。”
我大声对父亲说:“你滚蛋!这是我的自由!我要同你们这对暴君脱离关系!我不再认你们!你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给我滚蛋!”
杰克静静地听着。然后无精打采地对我说:“我已经没有兴致了。”杰克穿上了衣服,很温和地对我说:“回家吧!”
到了家。妈说:“快准备一下,明天的飞机票。”
我说:“我绝不走。你们再逼我,我就自杀,并且说是你们逼的。让你们去坐牢!一辈子也出不来!”
我爸和我妈都傻了。我想,他们都害怕了。
他们退掉了飞机票。谁也没走。整天在房间里唉声叹气,想用“鳄鱼的眼泪”打动我,门儿也没有。
过了三天,大胡子杰克又跑来找我。我爸和我妈把他堵在门口。我听到杰克说:“我要同小恍说几句话,你们可以旁听。”
杰克进来了。
他带来一个让我非常难过的消息:乐队的吉他手虾米蒙特和他的女朋友自杀了。死前留了个纸条:“想到天堂去看看有没有热狗。”
虾米蒙特是一个特别文静的人。他身材矮小,瘦骨伶仃,眼眶很大,瞳仁很小。他的父亲是一个汽车经销商,家里很富裕,但是他跑了出来,再也没回去过,同大家一起过着乞丐似的生活。他的女朋友是个黑人,没有父母。两个人总是手挽着手,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的毒瘾很重。有一次我向他们要大麻。蒙特很诚挚地跟我说:“你要不想下地狱,还是不要吸吧!”
“虾米死了。美国死了。乐队也散了。”杰克对我说。说完,他就走了。
我追了出来,对他说:“我要和你一起走。”
“我要想一想美国应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想好了,我会来找你。”他沉默了一下,又说:“那天没有干成,是上帝拯救你。我一直很犹豫,因为我有梅毒。”
如果我向杰克提出“开苞”的时候,杰克告诉我他有性病。我一定会同他说:“我不在意。”因为乐队里很多人都有性病,它们通过性交和同性恋传播。杰克有性病一点都不奇怪。尽管想到我可能成为梅毒患者,全身都会战栗,但我依然等待着我的杰克。等着他想好了“美国怎么办”以后来找我,对我高声说:“我们重新干起来吧!”
但是杰克从此踪影皆无。有消息说,他成了新左派的领袖,到处宣传反对种族主义,倡
导女权主义,为此还娶了一个黑人老婆。中国的“文革”起来以后,他成了美国的第一批“红卫兵”。我想,他身上戴的毛主席像章比我看到的一定更加琳琅满目了。九十年代初,我在北京非常偶然地遇上了他。他成了联合国救济总署的官员,满头白发,满面红光。他是来中国考察西北贫困地区的儿童失学情况的。我问他,怎么梅毒还没把你整死?他说,我从来没有梅毒,那时候是骗你的,为了让你对我绝望。你现在嫁给我吧!我说,算了,还是给历史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吧。
当时,杰克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曾一度使我陷入了深度危机。我把他看做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失恋。我整日茶饭无思,惶惶无主,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我剃了个光头,招摇过市,但是没有几个人注意我。我当着父母的面,把我的夏威夷吉他丢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乱蹦乱踩,发出放鞭炮似的噼噼啪啪的响亮的声音。这件事只让我的父母惊骇了三个小时,就全部恢复了平静。我决定搞一次大的动乱:在自己的房间里烧书,烧完了书开始烧衣服。火势很大,浓烟滚滚,但是,张妈动作敏捷,身手不凡,消防队还没有来,就已烟消火灭。
感谢上帝!在滚滚的浓烟中,一个久已淡忘的身影缓缓浮现,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我在七岁的时候想把自己嫁给他的章爸。
我给他写了封诀别信。告诉他,我失恋了。我的男朋友抛弃我而远去,留给了我一个不解之谜:爱情=性+×。这×是个什么东西?我想去天堂寻找答案。给章爸写完这封诀别信,就又没事可干了。
最难过的是夜里。刚进入梦乡,虾米蒙特和他的女友就会姗姗而来,他们偎依在一起,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热狗,他们递过来:“尝尝,天堂里的。”
杰克站在他们的身后,微笑着,不说话。
我往后退。他们步步进逼,我大声叫:“别过来!”
杰克说:“你的后面是一个悬崖。”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涧。我的脚下一滑,便朝着黑暗堕下去,堕下去,我惊恐地大叫……
垮掉派流行一句话:“如果你失恋了,就考大学去吧!如果你想梦游,就考大学去吧!如果你想找人轮奸你自己,就考大学去吧!”我决定考大学,而且要考垮掉派的大本营之一:哥伦比亚大学。
纠缠不已的黑色梦魇成了一条鞭子,鞭打着我向着考大学的路狂奔。我拼命地学习,一天念书十五六个小时,把自己念得疲惫不堪,头痛欲裂,然后昏昏睡去。
给章爸的信发出之后,我就把他忘记了。但是,这封信显然吓坏了那个世界上最好的人。章爸给我发来一个急电:“我将向你披露我人生最大的秘密。很快!”
这个加急电报,像是从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抛过来的一条细细的长线,把我这个摇摇欲坠的风筝系在孤寂的灰色的天空。对杰克的思念逐渐淡化;对章爸的“重大秘密”的期待变成了活下去的一个微弱的理由。
我的智力不错。只要是我专心要干的事,总是能够干得很好,很漂亮。
那天,到哥大去面试时,抽到的竟然是一道生物题。我只好同考官坦白,我没有修过生物学的课程,连题目都看不懂。考官说,没有关系。他给我把题目解释了一遍,包括简要地告诉我一些与题目有关的生物学常识。然后问我怎么解决?我海阔天空地思索了一番,向他陈述了三种解题的思路。他显然很兴奋,对我说,一般学过生物的只会提出你说的前两种思路。虽然你设想的第三条思路是行不通的,但显示出你的思维很活跃,你能够借助于物理学的知识来解决生物学的问题,不拘一格,很富于原创性。最后,他对我说:“等候通知吧!”
我回来向父亲复述这个过程,他显得很兴奋,摸摸我的头说:“不愧是我的女儿呀!”
还没有等到哥大的通知,章爸的信来了。
第三章章爸:缺项的爱情
这封信出奇地厚,信封上还写着“卓敏儿亲启”。爸妈都很好奇,不知道葫芦里是什么药?
我回到房间打开信,数了数,共十三页,全部是章爸那笔劲秀的蝇头小楷,至少有八千字!全部都是写给我的。这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为我写这么多的字,而且写得这么认真,这么漂亮。我喜不自胜。小恍,我的女儿: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但是,我不是一个回答你的问题的合适人选。我是一个爱情上的低能儿。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提给你的卓爸,他是这方面的高手。我被他打得惨败。你的那个奇怪的公式“爱情=性+×”,我真摸不着头脑,至于“×”是什么,更是考不及格的。
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谈谈我的那些十分愚蠢而可笑的故事,希望能够给你增加一些茶余饭后的愉快。
在我高中毕业考取了清华以后,提亲的人挤破了门。我妈至少收到三十张照片。其中有的颇有姿色,近于西施或白娘子。但是,我的亲戚劝我母亲:“考上清华就是中了状元,说不定当上个驸马爷。”我妈很闭塞,不知道皇帝爷已经下野,在天津做寓公。提亲的一个也没让我见,就让我到京城准备当驸马了。
到了北京,我收到母亲一封信,说北京有一个远方姑母住在什刹海,和恭亲王府、醇亲王府比邻。希望我有空去看看她。她可能以为,能够和亲王比邻而居,总是身份接近皇族。信中提及,这位姑母有位千金叫耶娃,十分标致,曾经出演《天涯芳草》中的小歌女。她的母亲爱如掌上明珠,正在为其择婿云云。
《天涯芳草》我是看过的,对于你母亲饰演的小妖精也有印象。但是我断然不能够说我对明星有兴趣。那就像是侠客承认自己是采花淫贼一样,很丢脸的。只是母亲托人带来一条很大的金华火腿,让我送给姑母。火腿放在宿舍里有一股奇特的臭味。我赶紧找了个星期天,提了火腿坐校车进了城。
当时是初秋。暑热尚未消退。找到后海的北河沿72号小红门,我的一身崭新的灰色西装在腋窝处都已经汗湿一片。我擦擦头上的汗,揿响门铃。开门的是就是你熟悉的张妈。我先把母亲写给姑母的信交给她,同时送出了手里的火腿。
张妈让我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出来,面带笑容,说:“太太让您请进!,'
你妈他们那个小院十分精致,影壁上写的是一句圣经上的话:“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使信他的人不致灭亡反得永生。”后来我每次看到这句话就想把“独生子”改成“独生女”。
我走进客厅,姑母(就是你外婆)已经坐在那里在看我母亲的信,似乎还在垂泪。看见我,连忙站起来,招呼我坐。张妈在一旁解释道:“太太一看到亲人的信就流泪。想必是想起过去的老事儿来了。”
姑妈上下打量着我,忽然一笑说:“把外衣脱了吧!”我想她是看到了我大汗淋漓的狼狈相。我一出汗脖子就奇痒,就会不自觉地来回伸缩脖子止痒,可能也让你外婆发现了,所以她让我脱衣服。我坚持不脱。她就让张妈给我上了一只冰碗儿,里面是冰莲子、鸡头米、杏干和藕片,凉沁沁的。吃下去以后,汗不知不觉就消退了。
姑妈很仔细地问我家里和学校的情况,就像是一场口试。我只希望考官恩典,早些结束,自己就可以回学校了。
这时,一个女孩子掀门帘进来。我的家教
很严,在长辈面前一定要“非礼勿视”。看女孩子就属于“非礼”范围,是不应该的。所以她进来的时候,我只看到她的脚:她光着脚穿着一双日本趿拉板,脚趾上染着蔻丹,拇指翘得很高。一进门就高声嚷:“我要练琴啦!”
姑妈立即呵斥她:“没看见有客人吗?过来见见。这是你的远房表兄,清华大学的学生。”
我赶紧站起来,却不敢抬头。
“她是你表妹,叫耶娃。”我低头诺诺。只听得她嘻嘻笑了一声。我觉得被奚落了。心里想,最好离她远点。就说:“表妹要练琴,我就告辞了。”
也许你外婆觉得我拿来那么大的一条火腿,不给我吃顿饭,我的母亲会挑眼,非要留我吃饭。我坚持不吃,说回学校还有事。
争执之间,只听得你母亲把十个手指一起重重地敲击在钢琴上,钢琴在瞬间轰然作响,吓我一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哪句话说得不合适,有耍流氓的嫌疑,就不敢再说话。算是同意留下来吃饭。
我后来觉得很奇怪。从我见你母亲第一面(还没有看到长的什么样子)就已经确定了我们两个人的相对位置:我是她的奴隶。只要她稍有不悦,我就不敢再说话。以后这个定位就没有能够翻过来。你卓爸相反。他也喜欢说,他是你妈的奴隶,但实际上,很多事都是你妈听他的。我是从将军到奴隶,你卓爸是从奴隶到将军。这种不公平究竟是怎样形成的?还没有一位社会学家给出解答。
我问母亲:“你第一次见章爸的时候,为什么把钢琴敲得山响?”
母亲听了,摸不着头脑。我把信的这一页递给她看。她先不回答我的问题。一边读信,一边喃喃地说:“二十年了,想不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爸也要拿过来看。我说,同你没有关系。又追问母亲:当时为什么把钢琴弄得那么响?是不是想用这种办法把他留住?是不是对他有了感情?
母亲摇摇头说:“不可能。”却不给我一个解释。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
我说:“美国的男孩子看女孩子只看三点:嘴唇、乳房和屁股。章爸为什么一个地方都不敢看呢?”
母亲瞥了我一眼,很不满意地说:“你别拿现在的小流氓同我们那个时候的人相比。”她的话让我很不高兴。
父亲说:“男性面对女性的羞怯是一种古典美。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熟悉这种美。”
我也不喜欢卓爸说话的那种口吻。他好像总是代表真理,而且发现真理、宣示真理。
我觉得章爸太老实了。很亏。
姑母问我有没有学过钢琴。我说学过一点。姑母说:“正好。你们两个人切磋一下。”
这时,你母亲已经在弹《贝尔练习曲》的第100节。弹完了我连连说好。你母亲就用手指在琴键上乱拨拉,弄出一些杂音。我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只好试着提出一条“缺点”:“左数第十二个白键好像音准有问题。”
你妈突然转过脸。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你的母亲,发现了她的眼珠是湖蓝色的。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的耳朵简直是调音器。这个键坏了。我正在找调琴师来修。”
我说,你有没有小解锥和钳子?我可以试试。
我在动手修理一些钟表仪器方面历来很有天分。靠着几件很不顺手的工具,居然把琴调好了。
你的母亲很兴奋,涂了蔻丹的大脚拇指一翘一翘的,很有挑逗性。她开始称我“表哥”,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她的钢琴修理工,不收费的。
我弹了一段《致爱丽思》。你母亲没有表态。后来她跟我说,你的音准是一流的,但是,没有灵魂。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你母亲说的弹琴中的灵魂在哪里。大概你清楚。我隐隐地觉得,我后来的爱情的失败跟“没有灵魂”有关。而你的父亲,那个根本不会弹钢琴,只会拨弄吉他的家伙却是“有灵魂”的!
这个“灵魂”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抑或是“性”?
后来我知道,你的外婆一直在为自己的爱女“选婿”。我只是她的候选人之一。去送火腿都是她和我母亲的阴谋策划。而这第一次会面,你的外婆对我是满意的,满意的原因你料想不到,就是“这孩子的指甲修得很干净”。从此我很注意修指甲。你那个卓爸手指总是黑黑的,但是最后他成功了。我觉得这像是个圈套似的。
从那个周末以后,我就经常到你妈妈家里,几乎每个礼拜天下午我都进城。每次来,大多是我弹琴,你母亲唱歌,或者我陪同她们俩到北海、香山、颐和园、中山公园游玩。我不像是在追求你的母亲,更像是你们家新雇的“跑堂”。原来我上中学的时候,在家里是一个“少爷”,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去想我应该怎样适应别人。到了你母亲的家里则不同:我需要考虑穿什么衣服、怎样说话、应该主动做什么事,等等。应该说,我做得比较成功,我的姑母和你的母亲都相当满意。我的一条主要的经验就是,选择沉默和顺从,不要张扬,不要自作聪明。自作聪明,是现代青年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你母亲家,无论吃饭、出行和玩乐,事无巨细,我全都顺从她们的意愿。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新的环境。但是,如果你问我是不是爱上了你的母亲?我一定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事实上是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很喜欢去。
有一天,我弹着琴,你妈正在唱一首中国的民歌《跑马溜溜的山上》。外面真的好像跑来了一群溜溜的马,接着是一阵乱捶门加吼叫声。那时候,北平兵荒马乱,走马灯似的易旗换帜,经常有说不清的乱兵砸开门抢劫。姑母吓得全身筛糠,你母亲脸色苍白。这时候,我产生了一个十分悲壮的想法:必须由我来保护她们,虽然我没有枪。我走出去。开了门,见六七个士兵持着抢,说要抓乱党,吼叫着强行要进去。
我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面对七条快枪,毫无惧色。士兵看我一身西装,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上口袋里还插着一枝玫瑰花,不知是何方神圣,有什么来头,一时没了主意。趁着他们眼神慌乱,我怒目圆睁,两眼放光,一声雷吼:“出去!”
那些士兵竟然乖乖地出去了。一直盯视到他们走远,我关上门。
那天晚上,我没回清华,在你妈家守夜。我在前厅秉烛而坐,就像《三国演义》中守护刘备老婆的关云长一样。姑母和你母亲用惊喜的眼光仰望着我。我心情十分愉快。以后老希望发生类似的事情,以便再次显示我的英雄本色。可是,平心而论,那次的胜利完全是因为中国的士兵怕洋人,以至于连穿西装的也怕。如果那天我穿的是中式马褂,早已尸横街头了。
我又跑到父母房间问他们有没有这么回事。母亲看着信频频点头:“有,有。从那天起,我就觉得你章爸特别可靠。像座大山,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是可以信赖的。”
这话显然是有所指。我觑了一眼爸爸,他没有说话。这时,读信的母亲的脸色好像有一点变,讪讪的。父亲察觉了,就要把母亲手里的信拿过来看。母亲没给他,说:“这信是人家小恍的。”
我拿过信往下看:
从那以后,你母亲对我的态度有变化。有一次,她悄悄地朝我点手,要我到她的卧房。我进去后,她就把门反锁了。从柜子里拿出许多她的各式各样的鞋让我看,还当场一双双穿给我看,问我漂亮不漂亮。其中有一双鞋,鞋带
不好系,她要我帮忙。我俯下身,两只手都触到她的柔软的脚面,我感觉得到,她的染红的大拇指不安地抖动,像一只不听话的小兔子。我也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想去捏她的脚,但是,又觉得不太好,像是《水浒》中调戏潘金莲的流氓西门庆。我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这个机会是你母亲暗示给我的。可惜我没有抓住,至今痛悔不已。
你外婆是希望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她常常有意识地创造一些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精心构想亲近你母亲的办法。为此我花掉的时间不比做物理习题的时间少。我设想过各种方案:譬如在公园里,下一个小山坡的时候,我可以主动伸手帮助她下山,乘势将她揽在怀里。如果她怪罪我,我就说:“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山坡太陡了。”如果她可以在我的怀里稍微待一会儿,事情就成功了一半。我打算得很好,但是,还没做就手心出汗,紧张得不得了。结果所有的计划都胎死腹中。
我曾经考虑过向你的母亲直接表白,但是,觉得她高中还没毕业,最好再等等。这一等,就把老虎等来了。你卓爸就是这只“老虎”。他把你妈当做食物叼走了。
我在学校就知道你爸。他是物理系的,和我同年级。喜欢出头露面,发表讲演。他曾经在东北抗联打过几天日本,给我们介绍过。我不喜欢他,觉得他不是正经学生,是个好事分子。因此,他一在你妈家里出现,我就觉得不妙。
在你母亲高中快要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学生们到处游行,呼吁抗日。我也彳艮关心国事,但有一个坚定的看法:中国的弱,归根到底是因为没有科学技术。“科学兴,则国家兴;科学灭,则国家灭。”立志报国的中国青年,应该死在实验室里,而不是战场上。至于游行示威,没有多少用,其中还混杂着党派私利之争,我绝不参加。
你母亲很服膺我的看法,但是,只要外边响起了口号声,她就禁不住跑出去看,禁不住跟着走几步,禁不住喊几句口号。这样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游行的积极分子。有两次还被警察抓住,认定为赤色分子。都是我跑到警察局去交涉,把她弄回来。回来后,你母亲就向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参加了。但是,我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听到门外有喊口号的声音,就心惊肉跳,好像那声音里面有耶娃。
有一次,你母亲的同学邀她去参加给东北灾民捐款的活动。她觉得这是慈善事业,应该去。我陪着她进入会场,迎面看到一个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一身破棉袄的人。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那双眼睛很贼,很亮(这个评价是你妈说的,不是我说的。我理解这其实是一种赞扬),不像个穷人,又好像在哪里见过。正在感到奇怪的时候,那个人上台讲演,讲述他在东北看到同胞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悲惨情景,声泪俱下,感动得你妈也哭了。大家纷纷解囊捐款。我这时候已经看出,这家伙就是卓凤之。为了感谢捐款者,他又唱了一首《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你母亲听得两眼发直,因为他的音域很宽:歌声起“我的家……”时,喉音很重,人们以为他是男低音,但唱到慷慨激昂的“爹娘呀,爹娘呀,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故乡”时,嗓音拔地而起,高亢入云。你母亲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妈成了这个假乞丐的俘虏。
活动之后,你妈很兴奋,向她的同学说,如果再有这种为灾民捐款的活动,她也愿意参加唱歌表演,出一把力。我不赞成她去参加,因为这些活动都有政治背景。你妈很坚持。后来姑母出面调解,说耶娃想参加慈善活动,上帝都应该是支持的,但是,为了避免被共产党利用,最好是去参加教会的赈灾活动。
当时,教会也在筹备一场赈灾演出,很欢迎你母亲来唱歌。她跑去发现,他们的演出力量比较弱,就让我在清华找卓凤之来参加义演。
我很不情愿,但是,如果不去找,你妈就会不高兴,何况是慈善活动。没办法,我找到了他,约了他同你妈妈见面。我这是引狼入室。
我和你爸第一次见面就很不友好。在双方互相通报姓名以后,卓风之就说:“你的名字不错。任何时候,哪怕国破家亡,也要个人确保无虞。”我有一个大名叫章无虞,很少用。
“小人看到的是‘无虞;君子听到的是‘无欲,无欲则刚。”我开始反攻:“你的名字好。不仅要当凤凰,还要当最卓越的。”
你爸也有一个大名叫卓焦明。“焦明”是“凤凰”。你爸听我说后,知道我的道行不浅,连“焦明”是凤凰都知道。赶忙自谦道:“不敢,不敢。”
我接着一笑:“可惜,下雨的时候,要小心保护好自己的羽毛。”
你爸一愣,知道我是在用“凤凰落汤不如鸡”讥刺他。
你妈的文化也不浅。她看出来我们不友好,说:“我看你们两个人都像是鸡。”她是说我们好斗,像是公鸡。
后来,我们两个人只要一见面,你妈就担心。她说,我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你爸则常带笑容,但挑衅总是从你爸开始,待我要奋起反击时,你爸马上率先转圜,得胜回朝。我们两个人中无论是谁,都是以你母亲的脸色为最高指令。这是毫无疑义的,这让你妈感到高兴。
关于参加教会慈善义演的事,你爸很爽快地答应了。为了搞好演出,你爸就有了理由到姑母家,利用她们的钢琴,两个人共同练习演唱的曲目。来的时候,你爸穿了件很旧的呢子大衣,脱掉大衣,里面的毛衣还有一个大洞。两只手黑黢黢的。我心里想,就凭这双手,当钢琴修理工的资格都没有。
卓凤之为你母亲挑的曲目是当时很轰动的《梅娘曲》和《铁蹄下的歌女》;他自己唱的还是《松花江上》;另外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二重唱《九一八小调》。练完了演唱的歌曲,你爸又唱了意大利的《我的太阳》。当唱到“你的眼睛比太阳还明亮……”时,我注意到,你爸那双很贼的眼睛却盯在你母亲的脸上,仿佛是说“你比太阳还明亮”。你妈似乎意识到了,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和我在一起这么久,没有见过她这种忸怩。
在这之后,你爸就隔三差五地来,次数比我也不少。他们在一起也是唱歌。因为卓凤之唱歌声音很大,你外婆嫌震耳朵,他们就到什刹海后海的一片小树林里去唱。那里经常有一些京剧行家吊嗓子。卓风之的西洋嗓音同那些京戏的假嗓互相冲击,相映成趣。你爸还会弹吉他,他总是挂着吉他弹唱,就像个流浪歌手、行吟诗人,惹得下学的中学生把他团团围住,唱了一首又一首,走也走不脱。我很嫉妒,也很蔑视。
我决定要行动,而且要搞一次罗曼蒂克,让你妈心花怒放,投入我的怀抱。就在你母亲举行毕业典礼的当天,我请姑母和她到功德林餐馆用餐。我特地要了一个单间。席间,我当着姑妈的面,郑重其事地给你母亲单腿跪下,像西方的骑士:“我爱你。希望你能够嫁给我。”你母亲似乎很高兴又惶恐。犹犹豫豫不说话。
姑母帮助我,催促道:“耶娃,表个态呀!”
你妈突然掩住脸,递给她母亲一封粉红色的信。
我晚了一步。昨天你父亲给你母亲写了求爱信。姑母不得已,就把信转给我看。我本来以为,这家伙的信会很浪漫,写很多不搭调的话,出乎意料,这是一封很实际、很朴素的信。
你的母亲一定保留着这封信。我记得大意是:
“耶娃,亲爱的: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要说什么,我想你已经知道,你的眼睛这样告诉我。我知道,我的条件配不上你,你的母亲不会答应我进入你们的家庭。因此,我决定,今年毕业后,申请到美国去读博士。我会勤奋努力,让你和你的母亲以我为自豪。学成后,我将回国在大学里任教。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够答应嫁给我,做我的夫人。我发誓,终生爱你,永远做你的最忠心的仆人和知己。
“我的导师,以为我要去参军,他感到失望,现在,他大为高兴。他认为,我会在近代物理方面做出成绩。他已经开始为我的留学问题在同美国的同行们联系,相信不久就会有回音。
“我怀着战粟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你的一纸判决。”
我就像是火烧赤壁当中的周瑜,费尽心机,呕心沥血,最后,胜利果实都让狡猾的诸葛亮夺去了。此后,我一看到舞台上的诸葛亮摇着羽毛扇悠然唱出“我在城楼观山景……”就立即退场。
席间,姑母对女儿说:“卓风之不适合你,还是答应一丁吧!”
你母亲当着我的面只是哭。哭,是女人最好的攻防武器。
我告别的时候,姑妈追出来低声对我说:“别灰心,有我呢!”
但是,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姑母也改了调子,很无奈地说:“这个丫头着了什么魔,竟然说非卓凤之不嫁!是我把女儿‘逼上梁山了。”
耶娃在家里向来是我行我素,你外婆的话一点权威性没有。
我掐指算了算:章爸第一次去我妈家时,我妈才初中三年级;此后三年多的时间里,不懈追求,每周日都小心伺候,忠心耿耿,目不斜视。这三年多,是我章爸青春进发的黄金时代,会有多少优秀女性擦肩而过?他目不斜视,全部心思都在我妈这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身上。但是,就像一场赌博,当牌出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发现红桃尖子不在自己手里。三年多的心血,三年多的苦战,毁于一旦。关键是什么?我以为就在章爸自己说的“乘势”二字上:如果我妈从小山上下来时,他乘势把她揽在怀里,一切就都搞定了。“乘势”是在关键的刹那时人的勇气和智慧。谈恋爱同赌博、买股票、做生意、走官场一样,都要看能否在决定的一刹那“乘势”出手,成败在此一举。
我的可怜的章爸不是没有意识到机会,也不是不懂,而是不做,或者说不敢做。原因为何?他把自己的恋爱对象想象为神,不敢亵渎。但是,女人其实是一种俗物。她需要肉体上的爱抚。唯有在这种爱抚中,她才感觉到安心,觉得这个男人是真正爱她的。我相信,我的父亲懂得这一点。因此,后来者反而居上。
我直接了当地问我的母亲:“我的卓爸究竟靠什么打动了你?”
我妈很纳闷,说:“你说的是什么呀?你先把信给我看看。”
没办法,我让她看了信。
她明白了我的问题:“当时我并没有选定你爸。这一点,你往后看就知道了。选你爸是天意,不是人意。”
我拿着这个厚厚的信封,感到温暖。我走到空寂无人的海滨,面对着轻轻喘息的波涛,继续展开来读这封属于我的、带着一个成熟男人的体温的信:
绝不能让这个小流氓把耶娃骗去。(抱歉!又骂你父亲了。人在恋爱中理性等于零。)我决定直接找你卓爸面谈,两个人面对面解决问题。
我们在海淀街的一个茶馆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对话。我当面向你爸列举实例,证明三年多以来我在同你母亲的关系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并说明,耶娃也很爱我。你爸说,你虽然同耶娃交往的时间比我长,但你们的关系始终停留在朋友的水平上,你所列举的例子,只能证明你们是不错的朋友,而不是恋人。我说,耶娃不可能嫁给你,你也不能给她幸福。两个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大战了好几回合,直到天色漆黑,没有结果。最后,我平静地说:“既然谈了这么半天都不解决问题。我们决斗吧!”
你爸爽快地答:“好吧!”
双方约定了时间地点,找好了助手,签了约。那个年月,找两支枪很容易。你爸在东北当过几天义勇军,打过几次枪,我则完全没有接触过枪支。但我不怕他。双方约定,各自练习三天,然后决斗。《决斗书》如下:
1.章一丁和卓风之双方自愿进行决斗,无论后果如何,绝对不要求对方承担责任;
2.双方各放三枪,如对方受伤或死亡,决斗停止;
3.受伤者为失败方,从此不再以任何方式追求耶娃小姐;
4.如果双方均受伤,以伤势重者为失败方,如果医生认为无法判定轻重,则另择时间再进行决斗。
两个人找了律师,签了字。
到了决斗那一天,我们来到了圆明园的西洋楼废址。
我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不禁悲从中来。口占一绝:“天地为何生一丁?十载寒窗救苍生;冲天一怒为红颜,百年废园做荒冢。”
你爸也长叹一声;“在此国难时期,我们为了一个女人而决斗,是不是本末倒置?”
我说:“那你是不是要放弃决斗?耶娃就归我了。”
你爸大怒:“我不过就是感叹一下,别存妄想!开始!”
你爸提出,因为自己曾经打过枪,所以让我一枪,也就是说,自己只打两枪,而且让我先打。
我拒绝。然后,抓阉,开始。
就在此时,你母亲赶到。她哭叫着抓过我的枪把枪口对准她自己,说:“你先打死我吧!”说着就要抠扳机。
我吓慌了,把枪扔得远远的。
你母亲又去夺你爸的枪,你爸安静地把枪交给你母亲说:“你瞧!我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他的枪里真的没有子弹。
这是我佩服你爸的唯一的一件事,他在生死面前显得比我有男子汉的气度。
次一年的夏天,堂叔章太炎去世了。我回家去奔丧。回来接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入学通知。我来看望你母亲时,得知她准备到法国巴黎的音乐专科学院研修音乐。她还告诉我,卓凤之也收到了芝加哥大学的入学通知。看来三个人要分开一段时间,究竟你母亲同谁结婚变成了一件遥远的事。我在银锭桥边的“烤肉季”请你母亲吃饭。两个人还没出门,你爸闻着味儿进来了。
我挥挥手说:“一起吧!我请客。”
你爸笑笑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他说的“优点”就是指一般我们三个人出去吃饭都是我付钱。你爸经济比较拮据。如果他要付钱,你妈就坚持她要付钱,争到最后还是我付钱。
“我的优点就是你的缺点。”我说。
“那我的优点呢?”
“你没有优点。”
你母亲生气地说:“你们这样,我就不去了。”
席间,我们三个人达成了一个协议。我让酒保拿来笔墨纸砚,写成如下:
三人协议
1.今年10月,章一丁、卓风之和耶娃三人分赴美国和法国攻读各自的学位,暂不谈婚姻之事;
2.在三人学习期间自愿不谈恋爱,不会同三人以外的任何异性发生恋爱关系;
3.章一丁和卓凤之与耶娃的最后的婚姻选择,取决于章、卓二人谁先拿到博士学位,先拿到者有权迎娶耶娃小姐,后到者,不得以任何方式纠缠和阻拦,在婚礼上,失败者担任伴郎,不得推阻;
4.为了保证学习,章、卓每年只能在圣诞
们‘克己复礼,三年两年不算一回事。”
“你们也和章爸一样守护你们的约定吗?”
如果在过去,母亲一定不会回答,而且要责备我不该这样探询长辈的隐私。但是现在,他们想讨好我。母亲犹豫了一下,说:“我的处境比较简单。因为我在巴黎也一直同你外婆住在一起。每天几乎都有法国人在路上拦住我,邀我去‘喝一杯,或者请我到哪里跳舞。但是,法国人有一点很不相同:如果你拒绝了他,他就不会再纠缠你,你拒绝了他三次,他就不会再来找你。我没见过一个法国人死缠烂打。也可以说,法国人对追求女孩子很不认真。”
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双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我,坦然、纯净,我相信她的话。她接着说:“你爸和章爸决斗的事对我刺激很大。我绝不想再有第三个男人为我去死,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找到第三个人如此地爱我。”
我把脸转向卓爸。卓爸的眼光有些闪烁不定。他说:“我长得不行,没有女孩子对我感兴趣。不像你章爸。”
我说:“我已经十七岁了,你骗不了我。你是那种很容易让女人着迷的人。”
母亲替他解围说:“你爸在芝加哥处境不好,坐过牢,女孩子不会找上他。”
过了很久以后,我得知母亲过于轻信父亲——实际上他在芝加哥曾经有过一个女人。虽然事出有因,可以谅解,但是,他的隐瞒使得章爸失去了幸福。章爸自以为对卓爸很了解,其实还是受了骗。两相比较,章爸像一个古典人,而我爸是一个现代人,他不把约言看得那么重要。
在我宿舍的窗外,有一个高耸入云的无线电发射塔。每到夜里,塔尖上的灯光分外明亮,唯恐人们忘记它的存在。哪怕我拉上窗帘,它也会穿透一切照到我的床头,让我在睡眠时也不能够安详。当我很恼怒地盯着这刺眼的无法逃避的灯光时,我就想起你父亲的那双很亮、很贼的眼睛。
在到了旧金山的第三个月,我借着旅游的机会,到了芝加哥。你爸爸站在芝加哥河边,凭任罡凤击打着干裂的面庞,豪迈地对我说:“给我一颗中子,我要翻转整个地球!”
那是一个原子物理勃兴的时机。新的关于原子内部结构的发现,特别是铀等放射性元素所蕴含的巨大能量,使一切富有雄心或野心的人激动不已:它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等着吧!我将成为中国的原子能之父!”他同我说。我没说什么,一个老想当别人的父亲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在我成为博士候选人的时候,你爸也如愿以偿,成为了芝加哥大学物理系的博士候选人,并且开始了关于放射性元素在中子打击下裂变的试验研究。这项研究的前沿性是不言自明的——因为它同原子弹的研制密切相关。
在他开始这项研究时,原子弹的制造还没有提上日程,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无论美国、苏联还是纳粹德国都在积极筹备,蓄势待发。
你的父亲是六月中旬出生的,属于双子星座。他永远在追赶着时代的风,像一只灵活的兔子。这就使得他常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自己又不意识。于是,厄运就不可避免地光顾。
就在你爸的研究工作开始不久,他就突然被联邦调查局所监视,很快被捕。罪名是:他是纳粹德国的技术间谍,阴谋刺探美国的原子弹研究的绝密。事情的起因很可能是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谈了一些关于纳粹德国在原子弹研究方面的情况。你爸是一个喜欢口出狂言的人。凭着自己从报纸刊物的夹缝里摸索到的一点简单零星的材料,做了许多令同桌喝酒的学生大吃一惊的推测和臆想。他把这些推测和臆想描绘得如此的真实和生动,以至于大家毫不怀疑地认为,纳粹德国的原子弹明天就会落在美国人的头上。一个平素嫉妒他的中国留学生把情况密报到了联邦调查局。可怜的是,当你爸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接受审讯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喝酒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我是从旧金山的一份华人报纸上得到了这个消息。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又有报道说,因证据不足已经释放。但是,报道说,卓凤之出狱那天时值圣诞节假期,他自己的住房已经被厉东收回。去找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都吃了闭门羹——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度假或者打工去了。在笼罩着对于耶稣诞生的喜悦之情的芝加哥,你爸竟然找不到一个住处。悲愤之中,他跑到一个白俄老毛子开的酒店喝掉了一瓶伏特加,醉倒在芝加哥河畔的一个公园的长椅上,一阵阵眩晕袭来,他渐渐地睡着了,或者说昏迷了。
教堂的钟声在深沉的暮色中寂寞地回响着。如果他就这样度过那个寒冷的夜晚,可能第二天就告别了这个世界。幸亏他被一个中国留学生发现,才免于冻死街头。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这个把我父亲从死亡边缘拖回来的“中国留学生”,其实是一个身材瘦小的日本女人。她把冻僵了的卓风之拖回自己的住处,百般呵护,使他重获生命。她亲昵地称他为“骆驼”,还秘密地为他生了一个孩子。这些事我的母亲和章爸当时都没有察觉。我也是很晚才知道。)
你爸虽然出了狱,芝加哥大学校方却认为,他的研究课题可能会涉及美国国家机密,必须重新审议,因此,他的博士候选人资格被中止。报纸上的报道把你爸描绘为衣食无着,露宿街头的可怜虫,呼吁热心华人同胞予以扶助。
我赶紧托人给他带去500美金。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很快,我收到你爸的回信。这封信我一直保存着:
“一丁兄:此次身陷缧绁,收到兄的500美金,不啻青天降甘霖,沙漠涌清泉!兄胸怀大海,义薄云天!遥想当年,在京之际,弟实愚驽劣甚;唇枪舌剑,勾心斗角,胸存沟壑。兄不计前嫌,于弟危难之际,慨然以重金相赠,使弟倍增愧感!鲁迅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当以同怀视之。兄之大恩,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万一!
“遭此奇耻大辱,令我万念俱灰,懂得了美国的民主制度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借空穴来风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待诸事廓清,已经全身被剥得一干二净,犹如芝加哥河畔踟蹰而行的乞丐。如果没有华人朋友的帮助,弟早已沦为街头饿殍矣!
“几位仗义执言的教授为我博士候选人的资格被剥夺上书总统,至今音问渺然。如果两个月之内没有消息,我只好离开这个所谓“人间天堂”的国度,远走他乡。比利时的一家大学答应给我一个教席,暂时栖身,容后图谋。也许就在那个不知名的欧洲小城,了此余生了。”
直到今天,我读这封信仍然感动。你卓爸最大的本事就是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显得极其真诚,哪怕是完全相反的两种话。我这样说,完全没有贬斥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真诚的人,只是他对事物的看法变化太快,而且在变了以后,自己就忘记了前面已经说过的话。平心而论,这是一种性格,也是一种天分:他的头脑比平常人速度快十倍。
你读了你爸的这封信有没有感觉到一点奇怪?全篇竟然没有提到我们三人的协议和你的母亲。我估计,他不是因为自己必败而不愿意提及——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他还写信给我说,虽然出狱了,但无论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个甩不掉的“尾巴”——联邦调查局时刻还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
随时有被再抓紧去的危险。他还说到你的母亲也寄给了他500美元。他也告诉了你母亲:准备转道比利时,“在那里混碗饭吃,了此一生”。经过了这件事,你父亲的锐气全失,我不禁为他担心和难过。
为了你父亲,芝加哥大学的多住教授联合起来抗议,称这是对有色人种学生的迫害。华人和黑人学生集体罢课,声援你父亲。大概是又过了半年,学校终于改变了决定。你爸收到了学校的正式通知:经过教授会议的讨论,一致同意恢复卓凤之的博士候选人的资格,并且给他补上这几个月欠发的奖学金。你爸拿到钱就给我寄来。他情绪很振奋,说他的导师给他写了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详细谈到他的研究计划,希望他尽快地恢复学业和研究工作。
我为他高兴,但已经毫不担心他会超过我,因为他耽误的时间太多了。何况,由于课题的政治敏感性,通过起来会有很多麻烦。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你父亲已经放弃了同耶娃结婚的想法。
1939年夏天,我顺利地通过了论文的中期审查。参与审查的教授一致认为这将是一篇载入地质学发展史册的论文。我的导师詹姆逊建议,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加进两个小的问题,就更完美。另外一个教授笑着对我说:“詹姆逊的意思是,这样,拿到金钥匙就更有把握。”
我望着詹姆逊那期待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一种令人不忍拒绝的东西。我知道,他又在想自己的那个关于地球毁灭的惊人的结论。但是,我心里明白,詹姆逊提出的并不是“两个小问题”,而是将我的研究向着一个陌生的领域扩展。这是一个严重的挑战。你知道,我最怕挑战,因为对待任何的挑战我都只有一个态度,就是战胜它,如果不能够战胜,就自己战死。我不可能说,我做不了。何况中国学生还只是在美国的一些较小的大学拿到过金钥匙,还没有人从斯坦福这样有名的大学拿到过。我估计了一下,加入了新的问题,我的工作大约需要延长三个月,也就是在1940年的秋季完成。在那个瞬间,我也想到了我的对手。据我的估计,你爸虽然已经恢复了研究工作近一年,但是,他至少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才可能完成博士论文。因此,这个威胁可以视为不存在。想象着自己胸前挂着金钥匙回到你母亲身边的情景,我欣然接受了导师的建议。
(我后来问过章爸:如果你当时知道我爸的研究进展神速,和你并驾齐驱,你还会不会答应导师的要求,为了那把金钥匙延长三个月?章爸沉吟了一下,说,我的导师就是一个伟大的失恋者。他把自己的全部爱情献给了地质研究。原因是女人拒绝他的爱。我的血液里也有堂叔章太炎的那种“疯性”:为了拯救自己的民族,我也会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国家。)
我在给你母亲的信中详细地报告了教授们的评价,我还告诉她,我们国家最好的大学设置了地质地理专业,志在培养开发祖国资源的卓越人才。他们希望我在拿到博士学位以后担任地质学教授。因此,我准备在次年圣诞节前赶回昆明。
信的最后我告诉你母亲,在同学们为了庆祝我的中期答辩通过举行的Party上,我弹奏了德沃夏克的《回故乡》。我说:“那天月光很好。我是对着月光弹奏的,希望你能够听见。那是对你的怀念。我们幸福的日子就要到了。”
你的母亲给我的回信热情洋溢,说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幸福的曙光。她说,接到我信的那个晚上,她也对着月光弹奏了一曲《思念》,她在信中写道:“一丁!一丁!你听见了吗?”
1940年的昆明,经济凋敝,生活艰难。我在给你母亲的信中,让她请梁思成教授的夫人林徽因帮忙找婚纱。她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种时候结婚已经不妥,居然还要披婚纱。但是,她还是同林徽因说了。没想到,林徽因很高兴,说,时局越艰难,越要乐观。真的帮她从一位刚从瑞典回国不久的教授的夫人那里借到了很漂亮的婚纱。林徽因还陪着她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婚纱照,寄给了我。我把这张照片给我的导师看,坦言这是我的夫人。他一改“以大地为情人”的理论,显示出不胜惊讶的表情,说为这样的一个女人去死都是值得的。我的许多同学也都看到过这张照片。你可以想象到,风云突变,一切突然化为乌有的时候,我是多么狼狈。可以说,颜面扫地。
你爸突然在昆明出现的时候,你母亲以为他读不下去,提前回国了。这个永远在制造意外的家伙,向你母亲展示了自己的博士证书和戴着博士帽的照片。他把自己的论文交给物理系的几位教授,请他们指正,并希望推荐他担任物理系的教职。当时国内物理学界的巨擘都读了他的论文,还向他们在芝加哥的同行打听了论文答辩时的评价一一切都很好。校长在读了几位教授的推荐书以后,立即表示愿意聘卓凤之为物理系教授。只是当时经济困难,教师们很长时间发不出薪水,所以,薪水问题待定。
我是在准备论文答辩的时候,从报纸上得到你爸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的。面对这个晴天霹雳,我很镇静。因为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从来没有人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可以完成一篇理工科的博士论文,更不能够设想,这样的论文可以在教授的评审会上一举通过。我请在芝加哥大学的好朋友去打探。返回来的消息真的把我击倒了:
“报纸上的报道是真实的。首先应该承认的是,卓君确实才能卓异,他在不到三年的时间提供了一篇合格的论文。由于核子问题的前沿性,他比较容易地获得令人惊奇的成果,但更为重要的是,联邦调查局惹恼了几乎所有的教授,大家同仇敌忾支持被欺侮的弱者。在答辩会上,没有一个人向卓君发难——这在芝加哥大学几乎是没有先例的——所有的人都在寻找词句赞扬他的工作。这样,他的论文一路绿灯,飘然而过。”
我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奋斗了四年,四年如一日。,就在用金钥匙打开幸福大门的时候,却被告知:大门后面已经一无所有。
尽管三天没有吃饭,在论文答辩会上我依然显得镇定从容,神采奕奕。我成功地获得了金钥匙。
颁发博士证书和金钥匙的典礼是隆重而活泼的。在那一瞬间,所有在场人的眼睛都投向我。我的导师詹姆逊亲吻了我的面颊,附耳低声说说:“你的披婚纱的新娘等得太久了。”
我用绅士的微笑回答了导师的关怀。
尽管被打入泥潭,我还是爬了起来,带着满身满脸的泥污,昂起了头。一批热心于开发祖国地下资源的学生在西南边陲翘首以盼。我不该让他们失望。
如果我把实际情况告诉我的导师和同学。我会得到极其强烈的同情。美国人对于失恋者有一种特殊的悲悯情怀。我会在美国获得很好的教职,会有很优秀的女孩子向我投怀送抱。但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仍然微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说我的爱妻正在远方急不可耐地等着我。
我认为卓凤之耍了阴谋,至少在他回国之前应该同我打个招呼。他是个小人。我输给他也不为耻。至于你母亲,讲老实话,我也认为不值一哂。我应该像我的导师那样,以大地为情人。让所有的女人见鬼去!有了这些想法,看着我的金钥匙,我觉得应该在世界的一切小人面前,高昂起我的骄傲头颅。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决定按期回国。
当我的导师和同学们在旧金山机场同我吻别时,我意气昂扬,满面笑容,但是,内心却极其悲凉、绝望,很想大哭一场。但我不能够表现出来。我是一个中国人。
你母亲发来了一个电报。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我的论文顺利通过并获得了金钥匙的消息。她说,这把金钥匙将会为我打开幸福之门。我冷笑了一下,就把电报扔进了垃圾箱。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又好了一些,好像真的有一束微光照进了心头。我是如此地可怜,明明已经被押上断头台,只要你的母亲对我微笑一下,我就觉得一切都变得灿烂。
信到此中断了。我相信,他无法续写。我也已经泣不成声。
我在美国九年,我所看到和理解的爱情就是一种爆发性的、稍纵即逝的甜蜜诱惑。杰克所提出的公式——爱情=性+×,对当时的许多美国人而言,这个公式中的×=O;也就是爱情=性。在欧洲中世纪有过极受尊敬的苦行僧,而在美国几乎没有,只要你的性功能正常,你就有权利享受,而且多多益善。包括像杰克这样的我很尊敬的革命者,他对爱情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对我也是一样。但是,章爸给我展示了另一个完全相反的公式:
爱情=O+×
他完全没有得到“性”。他的性生活=O。但是,他并不是中世纪的苦行僧,他并不排斥爱情,相反,他有强烈的、执着的爱情追求,而且十年不改,不屈不挠,九死不悔。那么这个“爱情”是什么?只能是:
爱情=×。
也就是说,杰克也搞不懂的“×”。在章爸的爱情生活里竟是他的全部!这是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章爸说他没有能力来回答我的问题。实际上他给出了一个非凡的解答。这个解答至今我们还不能够洞悉它的真髓,不能够破解它的奥秘。但是,章爸的陈述告诉我们,它确实存在,存在于广漠的天地之间,存在于我们身边。后来我结识的许多男人,他们高贵的灵魂里也流淌着同章爸类似的“×”。
要让美国人理解“性=O”的爱情,是比较困难的,欧洲人则比较容易。那个在苏维埃时代自缢而死的茨维塔耶娃同德国诗人里尔克之间的恋情就是一种没有性交往的精神之恋。这个至死都像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儿的诗人在给里尔克的信中表示,特别喜欢《献给俄耳浦斯的十四行诗》的第一行:
“一棵树长得超出了它自己……”
她说:“这便是一种崇高。我深知这一点!树高出它的自身,树超出了它自己,因为它是崇高的。”
按照正常的理解,树不可能高出它的自身,树就是树,树就是它自己,它有多高就是多高。但是,人便不同了,人可以高出他自己,一个矮个子的人,可以在人们心目中很高大,反之,一个高个子的人也可能很矮小。
因为人有灵魂,人有神性,它超越于人的本能而存在。超越“性”而存在的爱情就是一种神性,它高出人自己。
但是,神性的存在并不排斥本能的享乐,这是人生命中的两个并行不悖的层次。“性=O”的生活仍然是一种残酷。是谁让我章爸享受不到“性”的欢乐?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深厌父母给章爸带来的孤寂凄凉,对此我感到愤怒,他们欺负一个老实人。对章爸则充满迷惘、怜悯和同情。
“好在他只有四十多岁,时值中年,一切还来得及补救。”我想,“只是需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用自己的魅力把他的感情从我母亲的羁縻下解脱出来,然后给他女人的一切。”
这个女人应该是我。我已经快十八岁了。
第四章三人婚姻
在父母的一再要求下,我把章爸的第二封信给了他们。我的母亲绷不住了。第二天,她眼睛红肿(我觉得她可能哭了一夜),来找我,说:“我想把我们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取得你的谅解。”
我爸走过来,问我妈:“要不要我参加?”
我妈一挥手:“这是女人之间的事,不要你插手。”我欣赏母亲的这句话——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平等对话,而不是母亲教训女儿。
我母亲还没有开始讲,眼圈就又红了:“我常觉得我这个女人不好。可能是受了你姥爷的遗传影响,对男人很贪。”尽管我常常把她想得比她刚才说得这句话还坏,但是,听到她亲口说出这几句话,还是吓了一跳。我望了一眼她那充满诚挚的眼睛,一种自发的本能让我想说“不”,但我克制了我的软弱。
“你的开场白很不错。”我用讽刺的口吻说,“请继续。”
母亲看出她的话还没有起到期待中的作用,便接着“忏悔”:“其实在他们两个人出国读书以前,我就应该确定一个。可是我却用两根绳子把他们都牵住:认识你章爸的时候,觉得他很好;认识你卓爸,也觉得很好。两个人都舍不得放掉。”
我毫不留情地揭露她:“你这话说得有点儿虚伪。那时候你多少岁?十七岁,同我现在差不多。要求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在两个优秀的男人中间作出选择,这不切实际。平心而论,要我放掉一个,我也舍不得。”
“对。对。”我母亲那好看的蓝眼睛突然发亮,人也顿时活泼起来,“你看!我知道我们能够沟通!”
“你不要以为我支持你!你想错了!君子好色,取之有道。”我为自己说出了一句警言而高兴,“男人女人都应该如此。你取之无道,所以你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的眼眶里又充满了泪水。我提醒自己:最好是把它看做“鳄鱼的眼泪”。
“在他们学成归来的时候,你二十四岁了,你应该有能力作出决断。你已经不再幼稚。你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怎么决断?”她又拿出了一贯的无赖姿态,“我一直在准备着同你章爸结婚,不仅选定了婚纱,而且同你林徽因阿姨连饭店和来宾的名单都拟定了。可这时候,你卓爸突然跑回来了。按照约定,谁先回来,我就应该同谁结婚。你说我怎么办?”
“这不是理由。归根到底是,你爱谁,想同谁结婚?一个女人到这种时候只能选择一个。不能脚踏两只船。这是不道德的。”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吃惊。就在两个月以前,作为“垮掉派”的先锋,我还说过,要把“一夫一妻制”打翻在地,再泼上一盆洗澡水。出于对章爸的同情,我毫不费力地拿起了这个扔在脚下的武器。
“是。是。”她频频地点着头,但是又突然扬起头,“为什么我只能够选一个?”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直视着我,刚才的那种“忏悔”的神情一点儿也不见了。我看定她,等着她说下去。
“英国有位诗人叫雪莱,你知道吧?他有一首诗叫《灵中灵》,你读过吗?”她见我不表态,就只好继续说下去:
“这首诗写的是,雪莱和他的妻子玛丽造访一个修道院,认识了一个叫爱密丽的女孩。雪莱狂热地爱上了她,认为,就像每个人的生活中需要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一样,他需要两个女人:玛丽是月亮;爱密丽是太阳。诗里说:
“……我不认为
每人只该从人世间找出一位
情人或友伴,而其余的尽管美丽
和智慧,也该被冷落和忘记——
这就是今日的道德规范,它成了
许多奴隶所走的轨道
“诗中还讲到‘爱情的加减法:
假如你把痛苦和渣滓分予别人,
它越分越少,终致完全散尽;
但若是分散爱情、思想和快乐,
那岂非越分越多,每一份都超过
整体?只要是多一份可以给人,
那就不知能增加多少欢欣,
减少若干痛苦!圣哲们都是从
这一真理汲取希望的光明。”
我母亲是用英文背出了这两段诗的。她背得很熟练,说明她曾经反复地阅读过,思考过。我想,如果让她用中文来朗读第一段诗,她一定会觉得尴尬、脸红,念不出口。人们敢于用英语说出的话未必敢用中文来说出同样的意思,反过来也一样。
母亲看我没反应,便接着说:“你说,我所面临的处境不是和雪莱很相像吗?他的生活需要一个月亮、一个太阳;我们难道不需要一个月亮、一个太阳吗?为什么我们必须只选择其中之一呢?”她把“我”(她自己)偷换成了“我们”。
我曾就这两段诗同卓爸探讨过。我问他,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须两两结对,而不可以三个、四个人结对?他沉吟了一下,说: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它涉及到物理学的基本观念。在古典物理学中,所有的因子都是两两结对的,如果有三个以上的因子,就必须暂时摒除一个或两个,把研究对象变成两两对应的线性关系。而现代物理学则不然。它承认事物是网状结构,它们的关系不是一对一,而是一对多,多对一。”
我说:“你能不能不用物理学的名词来烦我好不好?”
他说:“好了。有了上面的一点物理学的基本知识,你就不难知道,在古典物理学中1+1=2,这是铁定了的。但是,在现代物理学中1+1+1肯定不等于3,而是>3,或是<3。”
我说:“明白了。按照古典的观念,人与人只能够按照1+1来组合;而现代物理学的概念是,1+1的封闭组合只是对人与人的关系的一个简单化的界定。那么,1+1+1在什么情况下>3,在什么情况下<3呢?”
“这取决于三者的‘关系。‘关系比个别的因子在系统中更重要。这是现代系统论的精髓之所在。”我爸说。
“如果三个人,他们的关系处理得比较好,他们所获得的生活品质要比三个人的总和还要多。是这样的吗?雪莱的诗中说,圣哲们都相信自己的爱给的人越多,自己收获的爱也越多。就是这个道理,对吗?”
我爸摸摸我的头:“好聪明的闺女!系统论的精髓让你在三分钟就把握了。”
“那就是说,你和我母亲、章爸如果把关系处理好,你们获得的爱的总和要高于一般人,是吗?”
我爸马上跳起来,严肃地说:“不!”
即使是最了不起的物理学家,如果物理学定律伤及他的个人利益,他也是要把它推翻的。
我当时对于母亲引用雪莱的诗为自己辩护,只用了非常简单的办法就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给雪莱的妻子造成多大的痛苦?她为此而自杀了。”由于对章爸的同情和怜悯,我变成了传统婚姻制度的卫道士。
母亲的勇气顿失,她重新低下头。她可能没有想到我对雪莱的事这么了解。
“雪莱的诗很好,但是,他很自私。他不是我们处理感情问题的榜样。”我教训她像是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是。是。你说得很对。”她忽然笑了起来,“我把这首诗抄给你卓爸和章爸。他们来找我,问我是不是想同时娶两个丈夫?你卓爸还问,这是不是妇女解放的一种新动向?怎么可以这样来理解诗呢?多么可笑!”她笑得很轻浮,令人想起她的那个绰号——小妖精。
“你实际就是这个意思。”我发起火来,“你把诗寄给他们,就是想启发他们,让他们同意两个人都做你的丈夫。”
“是。是。”她重新低下头,轻浮的“小妖精”悠忽不见了,坐在我面前的又变成了那个充满忧愁和罪感的淑女。
“雪莱不是榜样。可是,胡适之先生呢?你知道,他爱他的结发妻子冬秀,给她写过情诗,但是他又有一个精神上的恋人韦莲司。他们的许多情书都已经公开流传。这不是我造谣。”母亲自从同两个男人保持这种奇特关系以来,她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困境。她为自己准备了几根木棒,想用它们为自己搭一个桥,从而走出困境。雪莱的诗、胡适的例子都是她收集的“木棒”。我毫不留情地把这些破木头拆除,让她手足无措。
“他的结发妻子是父母之命,没有办法。应该理解。你不是。两个男人都是你自己选定的。你一个人选了两个男人。”
我母亲已经理屈词穷。她摆了摆手,站起来说:“我们煮点咖啡怎么样?昨天新买的蓝山咖啡。”她又打开了留声机,开始放一段我没听过的钢琴曲。
我觉得她想逃,想结束谈话,但她的蓝眼睛一闪,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有一天,我听说来了一位俄罗斯神父,是瑞典最有名的一个神学院的教授,学问极好,对于人生难题常有出人意料的解答。我就邀了你章爸和卓爸去面见他。此人长得精瘦,脸上常挂着僵滞的笑容,深陷的眼睛却灵活飞动,闪露出一些让人感到神秘莫测的意味。我们像做忏悔的善男信女一样向他讲述了我们的苦恼。他在听了讲述以后,第一句话是:‘三位有福了。然后,拿出一本叫《第三约言》的书,作者是俄国当时很有名的一位哲学家叫梅列日可夫斯基。”
“‘圣经的旧约是第一约言;新约是第二约言。旧约主要是上帝的指示;新约主要是耶稣的指示。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第三约言。神父拍拍手里的书,‘在基督教里,最富于神秘性的数字是三。你们面临的也是一个幸福的三。神父用手抚摸了三个人的头,说:‘三,唯有三,才能给人以至高无上的幸福。”
“你卓爸问:‘那么神父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三个人应该组合成为一个家庭?”
“神父笑一笑:‘这位教友很有悟性。”
“你章爸问:‘这是不是同世俗的看法有所悖谬?”
“神父摇摇头:‘我们所说的婚姻,同世俗的完全不同。世俗的家庭是建立在肉体的关系上,而我们的家庭是建立在精神的关系上。”
“你卓爸和章爸面面相觑。出来时,两个人说,他是要我们三个人建立一个家庭,但是谁和谁都不能够有肉体的关系。也就是说,三个人可以一起吃吃饭,聊聊天,谁和谁都不能够上床。”
“你卓爸冒出了一句:‘这不是让我们断子绝孙吗?”
听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母亲看我笑了,心情也松弛了一些。她继续说:
“没有办法。我就写了一个方案给他们两个。”母亲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纸,给我看,很郑重地说:“我是希望他们否定这个方案。”
我拿过这张纸,上面是我母亲的娟秀的字体:
第一,君子言之有信,耶娃应该按照协定嫁给卓凤之,为他生儿育女;
第二,章一丁对耶娃情深义重,出嫁后不能够断绝同章的关系,否则,耶娃情愿自杀,以谢一丁;
第三,因此,在婚后,卓凤之应允许耶娃同章一丁自由往来,每周至少有一天属于耶和章的不受干涉的自由时间,当然,耶和章作出郑重的保证:他们的关系只限于精神。
我说:“章爸不可能接受这个方案。这太屈辱了。至少应该规定,在性生活上章爸和卓爸是平等的。”
我妈的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连连摆手说
“那是不行的,绝对不行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可以有性生活,一个不能够有?”
“如果我和两个男人有性关系,那就叫‘通奸。即使在美国,两百年前通奸也是要在脸上画上红字A,处以绞刑的。在中国更是不行了。”
“为什么不行?你说出道理来。”
“不行的,绝对不行的。”
“你就是那个按照奴隶的轨道行走,连为什么也不敢问的怯懦者。”
母亲突然现出迷惘:“那么说,你也认为雪莱的诗是有道理的?”
“当然!难道上帝规定了一个女人不可以同时爱两个男人?一个男人不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爱就要有性生活!否则就是虚伪!就是自我欺骗!”
这次轮到母亲大叫:“不行的。这是绝对不行的。我们和你们那些人不同。”她说的“你们那些人”就是她过去经常挂在口头上的“流氓”。我非常反感她对我的垮掉派朋友的看法。事实上,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在过了三十岁以后,就会丢掉吉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娶妻生子,做一个温文尔雅的中产阶级。从垮掉派变成中产阶级并不需要“思想转变”的过程,只是从青年到中年的一个自然转换。至于杰克,更不是什么“流氓”。他是探索者、哲学家。他和他的朋友在探索人类解放自己的道路。他说过,最近的几百年,历史发展的核心就是人类的自我解放。这个解放的过程是:第一解放思想,第二解放精神,第三解放情感,最后是解放身体。身体的解放是人类的最后的解放。人类究竟会怎样解放自己的身体,至今还没有人能够预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伟大的解放事业面前,一切规则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的。
我摇着手里的那张发黄的纸片:“这也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文件!它用文字的形式宣布了一个女人同时爱两个男人的合法性。我欣赏你的勇气。三人婚姻是一个伟大的创造!但是,它的革命是不彻底的,具体表现为婚姻的一半是有性的,一半是无性的。章爸就是你们这种不彻底性的牺牲品。因此,我强烈反对你们的三人婚姻!”
母亲听得很惘然:“你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赞成你们的勇气,反对你们对章爸的剥夺!”
“那你还是反对了?”
我也恍惚了:“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当然”是什么含意。
“你章爸真的被这个‘协议深深地伤害了。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就在我把这个协议给他们的第二天,你章爸就失踪了。”
“他到哪里去了?该不是自杀去了吧!”我叫了起来。
“我丢了魂似的到处找他,到警察局去查询失踪人口。好不容易,一位同事告诉我,他去离昆明不远的蒙自了。我立即追到蒙自,在一个卖过桥米线的小店里见到了他。我求他把那个协议书还给我。我说,我后悔了。这不是什么‘协议,是一把伤人的刀子。我们三个人还是不结婚好。我不想结婚了。”
“他是不是还给你了?”
“没有。他说没带来。还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其实这个‘三人婚约没有必要。你同凤之结婚就完了。用不着管我。不要以为我离开你就不能活。我说,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
“你这样说,是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心,照顾他的感情,对吗?”
“不。我说的是真实的话。我离不开他。”
这应该是我揭露她“脚踩两只船”的一个机会。但是我没有说话。
“我同他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你卓爸突然在小店门口出现了。他担心我出事,尾随我来到了蒙自。他见我坐在那里哭,就说,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把你们的生活打乱了。我是一个多余人。我应该退出。我希望你们两个人结婚,我给你们做伴郎。”
“好!伟大!”我想起了卓爸在和章爸决斗时枪里没装子弹的事。
“可你章爸突然火了!对着你卓爸骂:我知道你就是要找机会羞辱我,把我变成不守信誉的小人!我绝不给你这个机会,君子言之有信!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我写的那份协议书,在上面写了very good!还签上了他的名字。”
我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们这三个人,好怪呵!”
“签完字你章爸就催我们赶快回去,立即准备结婚。他说,他要带学生去香格里拉勘查那里的地质结构,一个月回不来,可能婚礼就参加不成了。”
“回来的路上。我和你卓爸默默无言。我叹口气说,我们三个人的这个扣子一辈子也解不开了。除非我们三个人里死一个。当然应该是我死。你们都是国家栋梁。你们不能死。我是个没有用,只会招惹是非的人。我应该死。”
“你卓爸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现在是国难时期,谁都没有权利处理自己的生命。我们得为国家做事。你现在教孩子们唱歌,也是抗日。再说,你死了,我和一丁也活不好。特别是一丁,他会觉得自己有罪,好像是他自己的态度逼你走上绝路。”
“到了昆明,你卓爸说,我们还是结婚吧!”
“我想,他说得对。如果我们不结婚,章爸就会觉得是他的错。我们结婚了,他可能还好过些。说不定有了合适的对象,他也会结婚的。这样事情就解决了。”
“就这样,从蒙自回来就发了结婚请柬,拍了结婚照。可是我们心里都不高兴,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你章爸在香格里拉的安全。只要一下雨,我们就会替你章爸担心。你知道,香格里拉离昆明很远。昆明下雨,香格里拉不一定下雨。只是我们这样谈论他,心里觉得好受些。”
“结婚请柬一发出,就有了一些奇怪的议论。主要是他们发现,请柬上男人的名字不是章一丁。”
“你知道,你章爸当时在昆明是一个名人。他从美国回昆明工作是一件很轰动的事。那时候,日本人经常来轰炸,昆明就是一个危城,不知哪一天会化为废墟。你章爸——一个在美国的名牌大学获得金钥匙的博士,居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这座危城。这让人们很受鼓舞。那时候,昆明抵御日军轰炸的空军,主要是美国陈纳德的飞虎队。陈纳德听说斯坦福的博士要在炸弹丛中降临春城。他亲自派了四架飞机护航,从香港把你章爸护送到昆明。当这个由五架飞机组成的方队在碧空中出现的时候,壮观极了。那些国民党的高级官员访问昆明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那一天机场的情形十分动人。校长和许多教授亲自到机场去迎接,许多年轻的学生抱着刚采集的鲜花仰头望着万里蓝天,等待着他从天而降。熟悉的老师都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们万没想到,请柬上的男人的名字不是章一丁!章一丁的未婚妻变成了别人的妻子!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新闻!”
“很快就有了各种版本的解释:第一个版本是说,你章爸在美国已经同一个美国女人结婚,生了个混血儿,把我给抛弃了。我很难过,就在酒醉之时同你卓爸发生了关系,有了身孕,不能不赶紧结婚,否则一显了形就不可收拾。还有的版本说,在你章爸没回来之前,你卓爸想捷足先登,把我灌醉,让我怀了孕。你章爸回来要同他决斗,幸好校长出面劝阻……每一个版本中我都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孕妇。我很担心婚礼那天有人对着我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但是,不结婚又不可能,请柬都发出去了。
我真是入地无门,走投无路。一想起结婚就像是上刑场,挨枪毙,惶惶不可终日。”
“就在这时,你章爸突然回来了。”
说到这里,母亲哽咽得说不下去。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湿了。母亲说:
“你章爸说,因为天气不好,爬山有危险,他带着学生提前回来了。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不放心。他装作很高兴地说,我来给你们做伴郎。这是原来说好了的。这个位子不能够让给别人。这是我的……
“显然,他作为伴郎出现在婚礼上,所有的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为一个被夺走的妻子和夺妻的情敌做婚礼伴郎,这需要忍受多么大的屈辱和痛苦?我想象着,伫立在新郎和新娘身旁的这个身材伟岸、才华盖世的男人,想象他面对众多讥笑的目光和无端的诽谤时那种傲然不屈的神情,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我放声大哭起来。
“你卓爸觉得这虽然很好,但太难为一丁了。他劝说你章爸放弃做伴郎的想法。你章爸对他摇摇手指说,你又想叫我做不守信的小人,是不是?我不上你的当。
“你章爸的这些话是微笑着说的,可你卓爸却流了眼泪。我目睹了两个作为情敌的男人的激情拥抱。你卓爸紧紧地抱着你章爸说,我的命都是你的了。我会报答的。我们永远是刎颈之交。我当时真不知道应该哭还是笑。他们之间的爱,比他们爱我更让我高兴。”
“你章爸做伴郎,使得来宾们感到惊奇,那些污秽不堪的无稽之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怀着庄严的神情注视着我们走过红地毯。我披着婚纱,始终泪眼朦胧。”
她继续对我说:“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在你章爸和卓爸之间我更爱谁。
“我同你章爸交往很久,感情是很深的,一想起他来,我就感到温暖,感到安全。他是一个坚强、稳定、慷慨、富于责任心的男人,可以说是理想的丈夫。跟他一起生活,没有任何事情让我不放心。而卓爸不同,他好像并不能够给你什么,反而时时让你替他担心,给你增添麻烦,但是,你却觉得没有他不行,没有他生活变得十分乏味。他的智力超群,你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了然于胸,并且用你感到最快活的方式替你解决疑团,让你豁然开朗。同他在一起,就是同快乐在一起。我常说,你章爸是一座沉默的大山,你卓爸是欢快的河流。女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希望有一座山可以依靠;而在平时,更需要沐浴在欢快的河流里。我们在一起……”
母亲突然口吃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她继续说:“我常常喜欢把这两个男人放在一起比较:一个瘦而高,一个矮而胖;一个永远是西装笔挺,一个总是不修边幅,一个不苟言笑,一个谈笑风生;一个好像是巍峨的高山,一个像是激荡的河流;一个是安详的蓝色,一个是燃烧的红色。我想,蓝和红两色调在一起,恰好是我喜欢的紫色,能够把他们加在一起,那就好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以后所有的麻烦事都是由此产生的。”
她低下头,沉默了。
“我特别感激的是那些大学的同事、老师和朋友。”我母亲继续说,闪动着她的蓝眼睛,“他们对这件事是有不同看法的,或者说是认为不妥的,但是,他们又认为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他们自认为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就在小报上大肆制造流言的时候,他们经常到我家吃茶,谈天,这就是很大的支持和安慰。吴大镛先生、汪竹溪先生,还有梁思成教授、你林徽因阿姨,他们善解人意,从来不用旁敲侧击的语言惹我们不快。相反,他们努力地给章一丁介绍女朋友,想让他早一点解脱出来,也就是把我们都解脱出来。这个情况你是知道的。你章爸常带你去相亲。”
我想起了那些相亲的饭局,不禁笑了起来。
“你沈从文叔叔有一次吃茶的时候说,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当中,有一个人物叫阮克医生。他每天下午都泡在娜拉的家里。娜拉剥糖果塞进他的嘴里,还把自己刚脱下来的丝袜在阮克的鼻子前晃荡,这种关系是不是很暖昧?在第一幕里,阮克同娜拉的丈夫海尔茂的关系也不错。那么,娜拉、阮克和海尔茂是什么关系?是一个三人组合的家庭。虽然娜拉同海尔茂决裂以后,并没有去找阮克医生。外文系的几位教授说,世纪初,在俄国、北欧的知识分子中间,三人婚姻很时尚。”
“不过效果都不好,差不多都解体了。”我听杰克说起过。
“是的。说明行不通。”母亲肯定地说。“但是,哲学家说过,凡是存在的东西都有它的合理性,对不对?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原因,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是不是这样?三人婚姻的发生,表明人们对现行的一男一女的婚姻制度的不满足。从本质上说,一个女人不可能满足男人对女人的所有需要,反过来说,一个男人不可能满足一个女人对于男人的所有需要。”
我惊讶地看着我的母亲,她只消嘴角轻微地扭动一下,就可以从一个轻浮的女人变成哲学家。这些哲学语言她居然也说得很流利。她的这种闪电似的角色变换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有时间上的过渡。很多时候,她恍恍惚惚,没个准主意,只要向她提上三个问题,她就六神无主。而这次谈话竟然如此不同。我想,生活的折磨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同两个男人周旋的苦恼折磨她太久了。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她找不到一个坚定的立足点,她就无法活下去。她做了如此多的思考,并不是想当一个哲学家,只是希望能够从困惑里突围,给自己找到一个体面地活下去的理由。
在我们谈话过程中,父亲经常推门进来转一圈儿,观察一下气氛。好像是纺织工人巡视他的纺织机,看看工作正常,就放心地走了出去。
我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可以把你们的婚礼情况给我介绍一下吗?”
“当然可以。”母亲很高兴。“当时,是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期,昆明经常有日本飞机轰炸。我对举行婚礼很犹豫。但是,你林徽因阿姨说,她在美国看到过一个电影,讲一对年轻人在敌人的轰炸之下安详地举行婚礼,非常动人。她说,婚礼搞得越精彩,越表明我们不怕日本人的轰炸,我们的精神是不屈的。那是冬天。你知道,昆明的冬天是温暖而富于人性的。翠湖飞来的海鸥比往年都要多,好像是上帝派它们来参加我的婚礼,它们个个都是我的姐妹。婚礼就在翠湖边上的一个大饭店举行。我们邀请的人不多,但是,报纸、电台的记者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母亲拿出了一叠照片。
我特别欣赏母亲和父亲在翠湖边上喂蓝天上成群的海鸥吃食的那几张。穿着婚纱的母亲真的是十分漂亮,无与伦比。看了她的照片,我想象着我的婚礼。我没有把握自己穿上婚纱会比母亲漂亮——哪个女人想和她叫板,都注定要倒霉——但我的身旁的那个身材颀长、姿态伟岸的中年男子会比卓爸更迷人,他在喂海鸥吃食的时候,比我卓爸的姿态更优美。他就是我的章爸——我要嫁的人。我要给他一个男人所没有享受到的一切。我绝对不会比母亲差。
谈话结束已是深夜两点。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数着座钟的滴答声,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这时有人轻轻地推开我的房门。我知道这是母亲照例来给我盖被子。这是她每天夜里都要做的事。她走进来的动作像一阵微
风,悄悄的。甚至在给我盖被子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是一阵微风让我的被子重新回到我的身体上,我露在外边的胳膊也是被温柔的微风推进了被子里。我猛地坐起来,把她紧紧地抱住,哭着说:“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这样伤害你。可我真的,真的是替章爸难过呀!”
穿着睡衣的父亲把门悄悄开了个缝,看了一眼,又把门关上了。
我同父母和解了。
我又接到章爸一封信。我以为他会续写他们的故事。拆开一看不是。他是劝我回国:小恍,我亲爱的女儿:
来信收到。我觉得你有能力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
我已经受聘到北京的一所新建的大学——华夏科技大学工作。这所大学的校园同清华一样,是一处皇家园林,叫‘崇德园,坐落在西山脚下。我住的又是这座校园里最安静优雅的一块地方,叫做‘憩园。在我住的别墅式建筑门前矗立着两棵千年古松,像两个挺立的古代骑士;沿着一条林阴小路往前走,你立即感到一股夹杂着馨香的雾气,沉静透明的佚名湖就笼罩在这淡淡的雾气里,它像是轻纱织成的帐幔,盖满了山坡的紫白花也都沉睡在这轻柔的雾织成的帐幔里;你仔细地闻,闻,你会闻到淡淡的紫丁香的味道,它飘浮着,懒懒的,睡意朦胧;如果你赤着脚,沿着小径走向办公大楼,不一会儿脚就被露水打湿了,纤细的嫩草粘在指甲上,混合着褐色的泥水;你蹲下来发现,蚯蚓已经开始工作了,只是懒懒的,好像也没有睡醒;突然之间,太阳金色的光像无数条金线射进树林,小鸟儿开始歌唱起来。
……
我的意大利厨师杰弗里的蛋糕真是越做越精了。我派他回国一次,他又学到了十几种新的蛋糕的做法。他叹息说:‘可惜小恍不在。真正欣赏我的蛋糕的不是你,也不是耶夫人,而是小恍!他开了一张购物清单,请你回来时务必采购齐全。我们将要开一个让全世界羡慕的Party!
我的左右两颊已经多年没有人亲吻,变得像老树皮一样枯索。它期待着你用你的吻使它恢复青春。
章爸即日
我母亲读后十分惊讶说:“这不是他写的吧?他写给我的所有的信,没有一封是这样的。”她忧心忡忡地说:“他也许真的爱上你了。”
“没错。”
卓爸不明白怎么回事,说:“一丁从来是非常爱小恍的。”
这时候,我接到了哥大的录取通知书。但是,我已经决定回国。哥大的老师对我说,他们准备为我保留一年的学籍。
我对父母说:“我可以同你们回去,但我要同章爸住在一起。”
父母略显惊讶,但随即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1957年的春天,爸妈办好了一切手续,我们准备乘轮船到香港,转道广州,去北京。周恩来在那里等候着我的父亲。
第五章女妖把章爸变成了石头
我们乘坐的飞机在北京机场着陆时,外交部专家司司长已经在停机坪迎候。寒喧之后,司长说:“总理指示,先安排您同夫人女儿到北京饭店休息。明天晚上总理设家宴欢迎您的全家。”
司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一眼就发现了那个熟悉身影:我章爸远远地站在停机坪的右侧,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朵玫瑰花。
我扑过去就吊在了他的身上,然后是一阵不由分说的雨点般的狂吻。我是像吻情人一样伸出了舌尖,但是,碰到的却是章爸的牙齿。
章爸似乎有一点尴尬,看着我说:“我女儿在美国学了很多新名堂呀!”他说着,没有忘记把胸前的玫瑰花送到了我母亲的手里。
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出国前的那个位置。我在美国曾经有过很多设想。包括第一次见到章爸如何接吻,如何告诉他不准再称我为“女儿”,甚至如何拥他上床,如何做爱,都有清晰的想象。但是,就在机场见面的一刹那,我就发现,从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章爸的眼神说明一切:他的全部爱意仍然在我的母亲身上。我的这个判断绝然没有错。
司长走到章爸跟前,同他握手,说:“明天总理宴请卓教授一家,请章教授也一起来吧!”
章爸摆摆手说:“谢谢了!我不沾这个光。”
在第二天的宴会上,我们见到了母亲说的“中国第一美男子”周恩来。周总理问到我爸的生活安排。
卓爸说:“考虑到原子弹研制的基地在西北,想把家安在兰州,这样工作方便些。但是,女儿上学是个问题,夫人觉得还是把家放在北京为好。”
周总理说:“我赞成尊夫人的意见。西北的基地刚开始筹备,大部分的决策还是要在北京进行。另外,”总理指了指在座的一位我们不认识的中年人说,“教育部希望请卓教授到华夏科技大去做副校长。这所大学是我们新建的一个培养尖端科技人才的基地。卓教授可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培养原子能人才方面。”
周总理的话刚说完,我就欢呼起来。
总理惊奇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母亲代我回答说:“据说这座校园很美。”她没有说实话。她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她比我更高兴。
周恩来又问起了我母亲的工作安排问题。
司长说:“中央音乐学院欢迎耶女士去钢琴系任教。”
总理沉吟了一下,说:“离家远了些。”
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总理请我母亲唱歌。母亲先唱了《铁蹄下的歌女》,又同我爸一起唱了《绣金匾》。总理和邓阿姨一边听,一边打着拍子,轻声地跟着哼。
唱完了。总理很兴奋,握着我母亲的手说:“本来以为耶女士会唱威尔第的《茶花女》,那显然是您最拿手的。没想到您唱的两首都是中国作品。中国的民歌是一个宝库,耶女士一定能够在整理和发扬中国自己的音乐方面作出贡献。”这句话后来成了我母亲的口头禅。只要我爸反对她去上班,她就会把这句话抛出来。
我们一家在北京饭店住了七天。我爸几乎天天要和二机部的领导和专家讨论工作。我和母亲除了参加一些宴请外,就是由章爸陪着逛北京城,吃全聚德烤鸭、功德林素菜、吉士林西餐,还到华夏科技大看了学校为我们准备的住宅。
七天末尾,华夏科技大的校长亲自来接我们。卓爸一看,这位校长原来是他在清华读书时的老同学严文恭。他是数学系的,比我爸高两班,曾经一起搞抗日救亡宣传。“一二·九”以后去了延安。
“中央早就督促我们办原子能专业。我说,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严校长说,“如今山大王来了。我们可以占山为王,替天行道了。我同二机部的人说,你把卓凤之放在我这儿,我每年给你输送三十名攀登原子能科技高峰的登山队员。”严校长按说年龄和我父亲相差无几,但是看上去要老很多。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很深;脚下的一双布鞋很旧,鞋后跟破了一个洞;棉大衣里面的灰色干部服已经发白,很干净。他没有西方校长的那种昂然的派头,但说话简练、明确,神态潇洒,像是任何棘手的问题都不在话下。
严校长陪着我们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松林之间。路旁的一棵尚未开放的丁香树下的巨石上镌刻着“憩园”两个字。
“来看看住房吧!”他把我们领到了松林掩映的那栋别墅式住宅前,“我这个校长也不敢住这么好的房子。”
“其实我也不用住这样的房子。”我爸说,“听说学校还有很多老师、职工没房子。你这位校长应该破除资产阶级法权。”
严校长笑笑说:“不敢,不敢。”
我爸左右环顾了一下:“果然幽静雅致。”
我指着离我们住房十步之遥的另一座格局相同的房子告诉爸:“这是章爸的住宅。”
卓爸噢了一声,没说话。
“你的这位好朋友是我们学校唯一享受这种别墅式住宅的教授。”严校长说,“他是我们的国宝。”
“一丁给我们写信说,他对华夏科技大很满意。”
“他应该满意。这里有一大批学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严校长说,“不止崇拜他的学术,而且崇拜他的风度、他的西装、西装口袋里插的玫瑰、他的修剪得很整齐的指甲和永远保持15度夹角的昂首仰视的傲岸姿态、‘苏格拉底式的前额,等等。”
我爸笑了起来:“有点过分。”
“他比我的威信高。”严校长说,“我说,‘希望同学们学好俄文,他说,‘首先应该学好的是英文;我说,‘苏联的科学技术走在世界的前面,他说,‘苏联的地质学比美国落后,我说,‘我们应该更多地使用苏联教材,他说,‘里昂诺夫的地质学教材有许多错误。”
我爸严肃起来:“那可不太好。”
“我不在意。一个学校应该有那么几个唱反调的人,共产党垮不了。”
我爸竖起大拇指:“老兄有大将风度。”
这时母亲走过来,说房子头两天就看过了,很满意。严校长对我爸说:“走,进去看看。”
我爸说:“不必了。我们家是夫人说了算。”
当日下午,章爸在他的住宅里设宴欢迎我们一家。
章爸的房子和我们一样,客厅显得大而阴暗。也许是因为章爸这里人口少,尤其显得空荡荡。同在昆明一样,客厅里到处摆满了石头。
章爸对于石头有一种特殊的迷恋。我同他一起散步,他常常会停下脚步,捡起地上的一块毫不出色的石头赞叹说:“多美啊!”然后用我母亲给他买的很精致的丝手绢把石头包起来,放在他的西装口袋里。章爸是非常重视仪表的,但是,西装里一旦装了太多的石头,整个风姿就遭到破坏。他为此常遭到母亲的批评。他回答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我们不仅需要了解母亲的每一个器官,而且应该了解她的每一个细胞。一块石头就是大地的一个细胞。”他还把这句话写在卡片上,上第一节课时发给每个学生,要求他们贴在教科书的第一页。显然,他的这种癖好源于他的专业。
卓爸说章一丁所以能够在地质方面取得出色的研究成果在于,他的课题是宏观的,但他的工作是微观的。他做了很多极其细致的地表的考察,然后让自己的思想升入云端,得出宏观的结论。他的宏观的结论不是凭空臆造,而是对地表做细致考察的结论。像这样能够把宏观和微观结合得如此水乳交融的学者十分罕见。
卓爸目光锐利,走到哪里都会发现新的东西。他一进章爸的客厅就发现,他的客厅和在昆明有了不同——多了许多线装书,东一本西一本。我爸对章爸说:“国外在传你有一手绝活:能够从古书里发现地壳运动的历史。”
章爸摇摇头:“这其实很平常。他们不了解中国文献的丰富性。中国的古书里有很多关于地壳变动的记载。一般人看不懂。”
我在章爸的房间里也有发现——只咖啡色皮毛的小哈巴狗老是围着我们跳来跳去。
“流浪狗。捡来的。”章爸说。
“哈顿贼(hardenedthef,惯偷)!”杰弗里在旁边嘟囔了一句。
“它多次偷吃杰弗里的黄油。杰弗里无论如何要把它打死。”章爸说,“我替它做了检讨,才免于一死。”
我摸摸小狗的头:“叫‘哈顿吧!‘贼字太难听了。”
小狗摆脱了我,去向母亲献媚,用舌头舔她的脚。母亲吓得直往后缩。章爸赶紧把它轰走了。
看来这个“哈顿”也是个拍马屁的家伙,它知道母亲比我受宠。
章爸把我和母亲带到楼上,说:“一楼有点潮,我把你们的房间放在了二楼。”在昆明的时候,他的宅邸里就专门有一间房是给我妈和我用的。
他打开一间卧房的门,里面非常洁净,一张小床放着崭新的被褥,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我妈抱着一个婴儿坐在湖边,章爸和我爸侧立两旁。章爸指着那个婴儿笑着对我:“这个小家伙是谁?”
章爸又打开了旁边的一个立柜。里面是琳琅满目的鞋盒子,大约不下二十几个。章爸说:“每次出国我总带一两双鞋子回来。不知道你们喜欢不喜欢?大小也不一定合适。”
我母亲非常惊喜,她向来是对鞋子非常着迷。她一双一双地审视鞋盒子上面的标记——大部分是香港货,还有的是苏联、波兰、印度制品。
我检视了一下鞋的号码,都是一个号。这个号是我妈穿的鞋号。我的脚比她略大。显然,这些鞋是给我母亲买的。
我母亲好像女孩子一样,有些羞涩地说:“真是让你费心了。明后天,我和小恍过来试。”
我忽然记起了章爸给我的信中写到的母亲让章爸帮助系鞋带的事。我好像窥到了秘密一般,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一个人先走出了这个小房间。
章爸以为我不高兴,难为情地说:“小恍的鞋最难买,她正在长。”
杰弗里大显身手,做了十几种新式糕点,每次端上一种糕点,杰弗里都要解释,“这是意大利1953年的做法”,“这是1956年的最新产品”。还有一种加草莓酱的提拉米苏,杰弗里端上来的时候对我说:“这个是专门献给小恍女士的。”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很大的圆形奶油蛋糕,上面插着蜡烛,用红色的果酱写着“献给耶娃”。他请我母亲点上蜡烛,然后说:“欢迎女主人归来。”我母亲脸红了。其实,在昆明杰弗里从来是这样称呼我母亲的。意大利人不讲规矩,全世界都知道。我看了一眼我爸,他正在全力对付一块奶酪,流得满手都是蛋糕,好像没有听见。
真是很久没有这样享受了,吃得我满嘴流油,路也走不动了。我深信,章爸至今没有辞退杰弗里,并不是喜欢他的蛋糕。章爸不怎么吃蛋糕,他是为了我的母亲(也许还包括我)。
我们回到家里,我母亲把我领到一楼的一间朝阳大房间,说:“小恍,你睡在这里。”
我很高兴。我怕他们以房子潮湿的名义让我去住二楼。一楼的最大好处是,我可以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从窗户跳出去游玩。
晚上,躺在床上又想起了章爸。他老多了,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细细的一直插入鬓角。他在笑的时候,一个嘴角高,一个嘴角低,有点难看。这一点过去我怎么没有发现?另外我注意到,在机场迎接我们的人中间,他是唯一的一个穿西装的人。我父亲在广州给自己买了两套中山装,给我母亲和我买了列宁装。下飞机时我们全都换上了新装束。穿西装的章爸在人群中茕茕孓立,形影相吊,而且他的西装显得不很合身,让人感到不舒服。也许是我的观察太细了。对人观察过细,往往是出于爱;观察过细的结果却又会失望。这个责任应该归罪于观察者。
张妈洒的漂白粉气味很难闻,弄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门。倒春寒像是一把利刃戳了我一刀。我打了个寒噤。无
意中向着章爸的住处望了一眼:那颀长的身影面向我们的住处,伫立在夜空之下。那直插入夜空的古松、挂在天边的冷月、不再眨眼的星星都望着这个孤独的长者,沉默无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在机场上他把那朵玫瑰花送给我母亲时的眼神。十年以前,我们在香港码头告别时的那种温存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十年了。十年的时光足以冲淡一切,改变一切,消灭一切。但却什么都没有变:依然是孑然一身,依然是那么温存,依然是充满了期待。那三千多个一盏青灯的孤独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他就没有憎恨过给了他一切不幸的小女人耶娃吗?是什么力量让他心中已经绝望了的爱情挥之不去呢?
春寒料峭,我又打了一个寒战。我相信,离我十米远的那个男人也已冷彻骨髓,但是,他依然伫立着。古松、冷月和星星依然注视着他。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是怜悯还是爱的柔情。在太平洋彼岸那些夜晚的设想一下子又全都冒了出来。我跑到章爸跟前。
“我冷。”我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抱住他。
章爸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蛋,说:“怎么还没有睡?”
“我睡不着。我想你。”我把他抱得更紧,并且推着他的身体,“进屋去吧。我冷。”
章爸有些犹豫,但还是进了屋。一股温热的空气包围了我,我觉得更加冲动。我推着他向着卧房走过去。章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挣扎,我把他抱得更紧。我相信,他没有可能坚持五分钟。
我已经把他推到了床的边缘,并且推倒在床上。我开始吻他的脖颈、嘴唇和脸颊,撕开他的衬衫,把火热的嘴唇贴在他的胸前。
章爸沉默地抵抗着,他不说话,但是,我竟然解不开他的裤带。
他突然地一个翻转,把我撂到了下面。然后扇了我一个嘴巴。扇得很用力,火辣辣的。我愣住了。
“对不起。”章爸站起来,慢慢地整理他的衬衫,系好每一个扣子。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拨电话,让我爸来接我回去。
我终于缓过来了,我大怒:“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待我?”
我冲到客厅,把他的那些宝贝石头扔了一地,还摔碎了一瓶葡萄酒。
我爸进来了。
我哭着说:“我不走!我不走!你们都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
我爸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他走到章爸面前,突然出手扇了章爸一个大嘴巴:“你这个流氓!我看了你给小恍的信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想骗取她的感情!卑鄙的东西!”
章爸猝不及防。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她给我写信说要自杀,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样来挽救她,你们做父母的对女儿不管不顾,还有脸来说我?”说完,他猛不丁地给了我爸一个耳光,打得也相当重。看来,他们很可能扭打在一起。
这时候母亲进来了。她的一声呵斥,两个男人全停住了。
我只好跟他们回了家。
父亲问我,章一丁是不是欺负了你?我说没有,是我欺负了章爸。卓爸不明白,说,你怎么可能欺负他?
母亲后回来的。卓爸问:“那家伙是不是对小恍图谋不轨?”
我妈不耐烦地说:“十一点了,小恍跑到他家非要让杰弗里给她烤蛋糕。你说这是谁欺负谁?”
“不会那么简单吧?”卓爸不相信,“嘴巴白挨了。”
“你还打了他呢。”
我知道,没戏了。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女妖叫美杜莎。她看哪个男人一眼,哪个男人就变成了石头。我不能够说,我的母亲是美杜莎,但我章爸确实已经被女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石头,变不过来了。
我知道,我无法撼动这伫立在夜空下的石柱般的身影。人的情感是不可取代的,也不是某种戒条可以约束的,甚至上帝的天条也不能够阻挡人们为此下地狱。
人间的幸福有两种:一种是同自己的爱恋对象耳厮鬓磨,亲身享受它所给予的快乐,这种幸福是不言而喻的;另外还有一种幸福,是“看”的幸福,也就是远距离地观赏自己的爱恋对象,就像观赏陈列在博物馆的艺术珍品——它同样给我们以幸福,但我们并不想把它拿回到自己家里据为己有,甚至用手去摸一下都觉得是对于神圣的亵渎。这后一种幸福,常被误认为是痛苦。其实,这是人的高于动物性的重要表征。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对于他们所热爱的艺术品,哪怕是个人珍藏,也往往乐于让更多的人观赏。这是一种无私的快乐。这种幸福感,同仰窥上帝、耶稣和圣母的幸福感相近。前一种幸福属于人间,属于肉体,后一种幸福属于天堂,属于精神世界。爱情可以是世俗的,也可以是宗教的。情人之间,互把对方看做是美的最高象征,使爱情成为两个人的宗教。从被爱恋的对象的角度而言,如果你的爱人兼具两种品质,你就可以从他的身上同时获得两种幸福:一种是同自己的所爱者近距离接触的快乐;另一种就是被当做爱和美的高贵对象而被“看”的幸福。但是,很少有的男人能够同时获得两种幸福。男人的动物化,使得第二种幸福有如天边的星辰遥远而迷茫。我的母亲有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从两种不同角度爱着她,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同样,当章爸伫立在夜空中远远地注视着那甜睡的安琪儿时,应该设想,他也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感已被许多当代人所忽略。
人间任何爱情关系的构成,包括同性恋在内,都有其内在的自身的原因。作为外部的亲人或朋友都没有可能用粗暴的干涉来改变它。哪怕他们是痛苦的,也只有让他们自己寻求解脱之路。我爱我的章爸,我爱我的母亲,我爱我的父亲,但是我没有能力改变使他们苦恼的关系。这个关系远比现实生活中的任何建筑物都坚固。我的位置是做一个好女儿,用女儿的爱去爱他们,尽可能让他们快乐。
第六章我的两个草根男友
我爸同严校长商量了我的上学问题,还出示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严校长说:“小恍在华夏读书比较好,她可以住在家里,在家里吃饭,习惯一些。我们的建筑系不错。不会让她失望。要入学,可能还要经过一些基础课程的考试。哥大的录取通知书我们是不认可的,但是,我们的老师会考虑这个因素。”
卓爸给我拿来了北京市高中三年级的物理、数学、语文、政治课本,说:“别瞎玩了。好好念念书吧!考试时,别给你卓副校长丢人。”爸已经被任命为副校长。
这样,春节刚过,我就一头扎进了原子、分子、热力学定律、×yz,整天一头雾水。念烦了,我就听音乐,跳舞,兴致高了,还会全身脱光,自己在房间里抚摸着乳房跳摇滚。
我最不愿意温习的是数学。有一天,一道台劳级数的题目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火了。为了惩罚台劳这个数学家搞出这等让人心烦的公式,我把一本高中数学教科书五马分尸,撒得满地都是。一瓶墨水被撞倒在地板上,流淌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河流。墙壁上的一幅居里夫人的大照片也受到台劳的牵连,我把这个女人上唇的部位画上了两头翘起的胡子。
正当我在发泄的时候,忽然觉得天色阴沉。往窗外一看,下雪了。
烦闷立即转化为兴奋。来到北京十几天了。我天天盼着下雪。时令已到初春,以为今年没有希望了。没想到,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
它悄悄地来了。
我披上大衣,冲出门去,双手张开,去抓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张开嘴,让温柔的雪花落在我的舌尖上,凉沁沁的,一点一点地融化融化……
我信步向着校门外走去,用脚扬起团团雪花。走着走着,看到几块耸立在废墟之上的石柱。不知不觉地,我来到了圆明园。
圆明园里,一片白银世界,分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纯洁、清凉、温馨,就像是一个童话世界。我敞开毛皮大衣,四仰八叉,躺在洁白的雪地上,并不感到寒冷。我的身体能够觉察到白雪覆盖的下面有毛茸茸的小草。它虽然没有返青,但是已经在汲取雪花提供的汁液,准备冰雪消融的时候,送给大地一片嫩绿。
我就这样躺着,仿佛融入了这白雪的世界。不知不觉地,天色暗了下来。全身也觉得冷了。我环顾四周,有点慌神。大雪模糊我的脚踪,看不清来时的路,附近也没有人烟。我要回家,应该向哪个方向走?我茫然了。
我忽然想到,有人告诉我,圆明园里时有狼群出没,它们是从远处的山里下来找水喝的。当然,如果遇上了其他美味(譬如小孩子),它们也不拒绝。想到这里,我更慌了。
就在我觉得紧张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在远处隐约出现,那形状很像是狗熊。慢慢地向着我这里移动。我很害怕。不知道该向哪里退却,顺手捡到一枝树杈,挥舞了一下。觉得太细、太柔软,只能给狗熊搔痒,并不能够伤及它。急中生智。我把自己的皮大衣裹在身上。我的皮大衣毛皮是白色的,说不定狗熊会误认我为同类,侥幸逃脱一死。如果,它把我看做是一只绵羊,那我也就只能甘做它的晚餐了。
狗熊越移越近,摇摇晃晃,好像是在用两只脚走路。我在旧金山动物园看到过两只脚走路的狗熊。我希望它会转到其他的路上去。但是,它是朝着我走来了。
我觉得不是狗熊,是一个穿了很厚的皮大衣的人。这个发现使我起死回生。我狂热地向他招手。
待他走到我跟前,摘掉帽子,我又吓了一跳。
他确实是一个人,但是我没有看到过如此令我害怕的人。他的脸盘很大,脸上有很多红疙瘩,每一个红疙瘩都很亮;汗毛黑粗,汗毛孔是一个个黑点;下巴过于突出,嘴唇包不住牙齿,露出来的牙齿好像是已经三个月没有刷过,黄里带黑。但是,他的眼睛很大、很黑、很亮,眉毛也很粗,像是一个野人。刹那间我想,虽然逃过了野兽,是不是落入了强盗的手里。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显得很和善,然后,躬下腰,摘下帽子,向膝下摇了摇。如果我理解得不错,那是一个西方的骑士礼。也许这是一个流落到北京的西洋海盗?
“我叫何大宏。”他的声音很洪亮,有一种好听的磁性,“我是朱元璋的后代,所以相貌奇崛一点,不用害怕。我猜你是华夏的学生,你应该认识我。”
我放下心来。估计他是华夏的学生。至于朱元璋的后代为什么姓何?我始终没有问过他。
他见我不认识他,很是惊奇:“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整个华夏科技大学,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我。”他审视了一下我的皮大衣,“你的大衣很考究,但是不防寒。如果你不在意,我们换一换。”他穿的是一件老羊皮大氅,毛很长,他脱下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我穿着他的带着强烈的膻腥味和体温的大衣,身上顿时暖和起来。我老实告诉他,自己迷路了。他说,他也是来赏雪的。
“特别想迷路,可是做不到。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何大宏很小心地在前面给我探路,“我的家就在圆明园北面的村子里。我爸是一个铁匠。我从小跟我爸打铁,火星子溅到脸上,烧得沟壑横生,让人有点害怕。”
看来他对他的相貌感到不安。我说:“你是我见到的最有男子气魄的人。”
他显然很高兴,睁大了眼睛:“是吗?”我发现,他的眼睛真的很大很黑很亮。如果仅取眼睛眉毛的部位拍一个特写,别人会以为是一个影星。
我问他,这里是不是有狼?
“当然。”他肯定地说,“你有没有去过福海北边?到了春天我带你去。那里风景特别好:松柏挺拔,蓊蓊郁郁,小溪流水,澄澈碧绿;小鸟在头顶上唧唧喳喳地叫。可那里就有狼。有一天,我溜达到那里天色黑了。看到路边的墙上画了许多白色的大圈,圈旁还写着:“小心狼群!”我一看糟了,跑到狼群出没的地方来了。墙上还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意思是说,最近狼群活动十分猖獗,村里的小孩子和小猪崽不断被狼群叼走。要大家注意,绝对不要一个人在丛林里行走。我吓得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在我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我的脖子被掐住了。”
我吓得大叫起来:“是狼!”
“是呀!我在学校多次听说,狼从人的身后把爪子搭在你的肩膀上,只要你一回头,它一口就咬在你的咽喉上,立时毙命!”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何大宏,脚下一块石头差点儿把我绊倒。
“我想,我一定要镇静!我应该抓住它搭在我肩膀上的爪子,用力来一个大背挎,把它从我的头顶上摔到前面!可是,就在我抓住它的爪子刚要摔的时候,突然——”何大宏对我说,“你要不要喝点水?我这里有水。”
我说:“你快说吧!”
何大宏自己慢慢地喝完水,接着讲:“你猜怎么着?我发现那双爪子特别的细腻、柔软,而且很小。一句话,它不是狼爪子,甚至不是普通的人手,而是一副女人的手。”
我“啊!”了一声,放下心来。
“接着我听到了一声娇滴滴的‘大哥!这真吓我一跳。回头一看是一个身材窈窕有如你这样的少女,满面泪痕。她说,自己是附近诊疗所的护士,外出给病人打针,回来找不到路了,特别害怕!我看着她,有点半信半疑,可别是狐狸精呀!因为太漂亮了!”
“她说,腿受伤了,走不了路。我说,没关系,我背着你。”
我说:“狐狸精背不得呀!”
何大宏说:“是。狐狸精只要往你脖颈上吹一口气,你就会昏迷不醒!真的。我背了她,走了没有几步,就感觉到一股热气轻轻地吹在我的脖颈上,接着一个柔软的嘴唇贴在了我的脸颊上。她说:‘大哥,我怎么报答你呀?”何大宏闭上了眼睛,把头仰到后边,好像回到了那个场合,半晌不说话。
“后来呢?后来呢?”我问。
“如果我记得不差,你到家了。”
我一看,真的到了家门口。张妈一见我,就说:“我的妈呀!你爸派了好多人去找你了!”
“哎!后来呢?”我还在追问何大宏。可是他已经转身。那狗熊似的后背,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了。
考试比预期的要简单,而且考后的第三天就通知我:已经录取,编在建筑系一年级的2班。
班上的同学对我很热情。他们似乎对我了解得很多,知道我是从美国回来的,知道我的父亲是学校的副校长,原子能专家。第一天上完课,一个面孔黑红、身材矮胖的女同学找到我,自报家门说,她叫杨淑贤,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
“我比同学们大两岁,他们都叫我杨姐。”她问我学习有什么困难?生活有什么困难?我问她,青年团是怎么回事?我可不可以参加?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红色小册子,说:“你先看
看吧!”那是一本共青团的团章。她还跟我说,她的家在北京西郊的门头沟,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也在煤矿做事。她说,如果不解放,她肯定不能够上大学,因为交不起学费。现在,不仅不用交学费,每个月学校还发给她16元的助学金,“吃饭、零用都够了”。“本来在矿上念书时我挺瘦的,就是到学校这半年多,吃得太好,人就像馒头似的发起来了。”
我说:“你是一个阳光女孩。在美国,许多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有你这样的肤色。”她吐了吐舌头:“我希望像你一样白。”
我问她认不认识何大宏。她很奇怪,问我为什么问到他?我就把那天圆明园的事说给她听。杨淑贤笑了起来,说,何大宏是学校剧艺社的头牌,全校闻名的喜剧演员,没有人不认识他。我又说起他讲的狼和女孩的故事。杨淑贤笑得前仰后合,说,别信他。全是瞎编。
慢慢地,我和班上的八位女同学比较熟了。她们喜欢问我美国的女孩子穿什么衣服,我说,你们到我家来,我给你们看。这一天,八个女生都来了。我把门倒锁上,把箱子里的衣服全抖落出来,还有我母亲的。我一件一件穿给她们看,她们也自己穿上走来走去湖H镜子。杨淑贤开始只是看,后来自己也穿。她费了很大劲,把一条牛仔裤拉上去,由于臀部肥胖,拉链无论如何也拉不上了。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脸变成了大红布,一边脱一边说:“我的屁股丑死了!”
学建筑的,女同学比较多,而且很有艺术气质,是校园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每当我们班的女同学成群结伙走在路上时,总有许多男生停下自行车驻足观看。还有勇气十足的,用车别住某个女同学,嬉皮笑脸,要求约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是采取集体抢救行动。我总是挺身而出,奋勇当先。许多男同学都知道,建一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华侨女生,不好惹。
我很注意男生看我的目光。我也会注视他们,希望产生光电感应。但是,我发现他们对我都很“怯”。华夏科技大学的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农村,他们衣着朴素,穿打补丁的衣服习以为常。他们体格健壮,性格豪迈,在运动场上生龙活虎,但是,他们认为谈情说爱是高年级的事情。就像我们班的那些很招人的女生,都很少收到情书。她们只享受过眼光的爱抚,很少有人有接吻的体验。我很喜欢这种羞怯的男生,觉得他们很纯,很质朴,和美国的年轻人截然不同。他们似乎也很注意我。他们在背地里常常议论我,不叫我小恍,只称“那个美国鬼子”。这个外号同母亲年轻时的外号“小妖精”类似,都不属于人类。
快到五一节的时候,女同学里悄悄地传递着一个消息:在五四青年节的联欢晚会上,罗帆要演奏小提琴。我们班的女同学从来不会主动地谈论任何一个男同学,哪怕他是“邦达尔丘克”(当时苏联最有名的男影星),也绝不多瞄他一眼。那么,这个叫罗帆的男生何以让我们班的美女兴奋起来了呢?我问她们:“他的提琴演奏很棒是吗?”
一个同学摇摇头,送给我一张校报:“恰恰相反。”
这张校报上,用一个版的篇幅介绍了这个叫罗帆的男生。说他是从广西十万大山里来的穷孩子,考上华夏科大后,自己赤着脚从十万大山徒步几千里,走到学校(后来罗帆亲口跟我说,这个说法不实)。报到时,学校以为他是个小叫化子。可是,来到学校一年多,不仅学习位居前列,而且是市里大学生运动会3000米长跑的纪录保持者。半年前开始学习小提琴,如今已经达到了独奏的水平。报上还登了他的照片:一个典型的大男孩子,脸形瘦削,脖颈细长,眼大无神,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什么不解的问题想要说。
我搞不清她们为什么对这个家伙这么有兴趣。一个同学给我解释说:“这家伙太狂了。得教训教训他!”起因是电机系的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给他写封信,想跟他好。他竟然把信交给了辅导员。辅导员又转给了电机系的团委书记。这位女同学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就可想而知了。“这样的家伙,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要让他知道,华夏的女生是不好欺负的!”
我很为我们班的女同学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气概所感动。我问:“怎么教训他?”
“写情书呀!”一个女同学说,“叫他上了钩,再把他甩掉!”
我兴奋得哇哇大叫起来:“妙极了!妙极了!”
谁来写能够把他钓住?别瞧我们这几位公主个个傲气,但是,论起真格的,又都犹豫起来了。最开始,大家推自理文出面,因为她长得最漂亮,绰号“白天鹅”,这样就稳操胜算。但是,“白天鹅”连连摇手,说上次她和罗帆打个照面,罗帆竟然一眼都没看她。“我这种类型的可能不行。”
自理文一谦让,别的人就更不伸头了。眼看一个雄赳赳的计划要泡汤。我说:“你们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忽然,白天鹅说:“咱们让美国鬼子出面怎么样?”
大家好像突然发现了我。齐声欢呼起来:“对呀!对呀!”
我也毫不含糊地说:“没问题。干这种事十拿九稳。保证一封信把他拿下!”
杨淑贤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她嘟嘟囔囔地说:“这多不好!拿人家的感情开玩笑!”
“这是帮助他进步!”一位同学说,“让他以后不敢瞧不起人民群众,特别是女同胞。”
有位同学问我:“你爸会不会不高兴呀?”
“不会。”我说,“我爱上了一个市级三好生,他一定会表扬我,说我追求进步!”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到了联欢会那天,我们班的九位女同学早早就去抢占了大礼堂前面的位子。何大宏已经化了装,在台上发现我们,很惊讶,说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早,是给我捧场吧?我们说对呀!他很感动,把发给演员的大白兔奶糖都送给了我们。
开场节目是一个欢快的民乐队演奏,曲目是《瑶族舞曲》。何大宏的节目是寓言朗诵《猴吃西瓜》。这个家伙果然不凡。从一上台,下面就笑,几乎他每朗诵一句,下面就要鼓掌。到节目结束,我们都已经笑得岔了气。
报幕员宣布,下一个节目是罗帆的小提琴独奏。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鼓掌,心里幸灾乐祸地说:“你的死期到了!”
罗帆没有意识到有那么多的对头在等着送他上刑场。否则他应该选择逃跑。在台上,他显得有点不自然。当司仪介绍他是市级三好生时,下面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我想,为了写好情书,我必须沉下心来,就当做他的欣赏者,进入他的音乐世界。因此,小提琴的第一个颤音响起,我就让自己对自己说:“感动!快感动!”我闭上了眼睛,让琴弓下面的音符像流水般地淌入我的心灵。
那天他演奏的是舒伯特小夜曲。他的音色很纯净,也很流畅,而且有一种悲哀迷茫的底蕴在欢快的音符底下流淌。我听着听着,心中荡起了似水柔情,忘记了我的使命。
一直到大礼堂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才从迷醉的状态中走出来。
边上的一位女同学问我怎么样?我说:“不错!不错!”
那位女同学瞪起眼睛说:“什么不错!”
我马上说:“我被感动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好像是失望,便赶紧说,“我是说,这点感动够写一封情书的了。”
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一个男生的琴声击
倒。我是谁?我是旧金山有名的女魔头。
回到家里,借着这点感动还没有发凉,赶紧展开纸,完成我的“情书”:
Dear罗:
你会觉得奇怪吧?连我也觉得自己好奇怪:在我不长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主动地给一个陌生的男性写信。可是没办法,上帝使我遭逢这样的厄运:当您刚在掌声中登上舞台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我的生活里将要发生一件我所无法预料的灾难。当您的小提琴奏响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并且在瞬间化做一缕轻烟,追随着你的袅袅的颤音飘飘忽忽地飞向远方,飞向一个童话里才有的国度。您在那里等着我,就像从天而降的白马王子一样。我不能不给您写这封信,披露我的心曲,否则,我就一分钟也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够见到您,不能够握住您那创造神话的修长的手指,听到您那令我毁于一旦的美妙的嗓音,我就会像一朵得不到浇灌的小草,迅速地枯萎和死去。
请您可怜一个尚未走向生活的女孩吧。我没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同您见上一面,然后我就将离开这座让我遭受如此不幸的校园,远走他乡。
让本周六的燃烧的晚霞为我作证。我希望在那个晚上的七点钟在礼堂边上的枫晚亭看到您的身影。否则,您想象不到,我会多么地失望。
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充满感情的语词像瀑布般地倾泻出来,几乎是一挥而就。就好像是我已经爱上了他。那个晚上,我总是睡不着觉,舒伯特小夜曲的颤音总是在我的心头抖动。我觉得全身麻酥酥的。这种麻酥的感觉只有那次杰克吻我的脚趾时才有过。我有点拿不准自己。当然,我断然不能够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小恍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征服的。
第二天,我把情书给她们看。大家都说精彩,这回罗帆死定了。杨淑贤坚决反对我们这样做,说是胡来。我们说,你反对我们这样做可以,但是绝对不许背叛,不许把我们的意图泄露给罗帆。杨淑贤说,当然,不当叛徒的觉悟还是有的。
大家的意思是由我当面把信交给他。我说,那我一定会止不住笑,可能就把机关泄露了。最后,大家决定,还是把信塞进罗帆班级的信箱里。
约定的日期到了。那天下午,我们班的女同学早早地就去枫晚亭下面蹲坑。眼睛望着太阳一点点向西移动。初夏的霞光笼罩在重重翠绿的树梢上,像是点起了一簇簇小火苗,更像是一缕缕细细的青烟缓缓地消失在广漠的天空。
太阳已经西沉。罗帆还是没有露面。
就在大家感到失望,准备撤的时候,那个熟悉的、消瘦的身影出现了。我们激动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她们拼命地抱我,亲我,说我伟大。
可是我的感受却不同。我看着他站在霞光下面,四处张望的时候,心头有一种愧感。我发现,他对这次会面显然很重视,上身的白衬衫是刚洗过的,还有很清晰的折叠痕迹。蓝裤子的裤线也很挺,一双旧布鞋里,脚趾似乎在不安地抖动。他有一点羞怯,好像很怕别人看到。这种神态让我觉得他可怜。我很想冲出去向他解释,向他道歉。
就在这时,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学生走上山坡,罗帆好像遇到了救星。同那个同学一起说说笑笑下山了。
他,后来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真正爱过的人。
第七章卓爸的伟大和有关的流言
那天,我爸兴冲冲地给我们看一张寄来的美国《华盛顿邮报》,上面登载了他归国和担任华夏科技大学副校长的消息,还说这是中国准备研制原子弹的征兆之一。
我爸搓着手说:“他们是重视我吗?不!他们是关心中国要搞原子弹!”
开学那天,新的原子能专业的同学开始上课了。那天,我爸难得地穿上了一套藏青色的崭新的中山装,气宇轩昂。他对我和母亲说:“给我去捧个场吧!”他要去给原子能专业的学生上第一堂课。
二十八名从不同专业选拔来的精英,怀着二十八颗雄心,就像开赴沙场的战士一样,各个神情庄严,激动万分。
教室里挂着一个红色的横幅表达了他们的心情:“用我们的双手创造祖国原子能的春天!”
我爸平时穿着随便,走路也稀里逛荡。这一天,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步履庄重,新衣服的口袋上还别了一只闪亮的金笔。他先给大家发了《华盛顿邮报》上登载的那几位叫嚣要对中国若干城市实行“核打击”的五角大楼的将军们的言论,然后说:“这叫核讹诈。要叫他们闭上臭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自己拥有原子弹!”
讲到这里,有的学生站起来要呼口号,卓爸摆摆手:“关键是实际行动。下面我们就开始上‘原子物理课。”
他让学生拉上窗帘,幻灯机的一束强光投射到白色的幕布上。几颗闪光的微粒划过整个银幕,留下几道乳白色的细线,犹如喷气式飞机滑过蓝色的天空。
镜头拉开,那几道白线越来越细小。
电灯亮了。
我爸手里拿着一只粉笔,侃侃而谈:
“这种原子核的裂变现象,最早是由法国科学家贝克勒尔发现的。”他随手在黑板上写下:E.A.Becqerel。
“在实验室里实现了这种人工核反应的,是卢瑟福。”他又顺手写下了E.Retllerford。
“但是,真正使原子物理发生了革命的,是连琐反应的发现。”卓爸激动起来,“四十年前,哈恩和斯特拉曼惊奇地发现,用一个中子轰击重核,可以裂变出2-3个中子。这2-3个中子再去轰击,就会出现4-9个中子。如此循环下去意味着什么呢?你给我一个中子,我就可以翻转整个世界!”他抬高了声音,显得很激动。同学们也都激动起来。
“这个发现,使得原子科学走出了纯科学的象牙之塔,变成了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变成了狂热的战争叫嚣,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旋涡,使整个世界进入了原子能时代!”
学生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下课后,我热烈地拥抱了卓爸,说:“你真伟大呀!”
母亲本来也答应父亲去捧场,临时她又有事。自从在音乐学院任教以来,她忙碌异常。学院有一个民间音乐的采风小组,准备出发到云贵高原去采集少数民族的歌曲和音乐。她立即表示,这是她在昆明的时候就想做的事,很希望参加。小组的老师正发愁没有人去过云南,我母亲至少可以当半个向导。
去云贵高原,一走就是一个月。回来待了不到半个月,又出发去了陕北。原来说得很热闹的下午茶,因为没了女主人,就没了着落。我爸对我妈的忙碌状态相当满意:“你妈终于走上正轨了。”也就是说,他认为此前,我妈走的都不是正路。
我母亲只要有一点空,还是往章爸的家里跑,积极筹办下午的茶会。她让章爸去邀几个朋友来参加。章爸说,他来到这所大学从来不和人交往。母亲问为什么。他说:“耻与鸟兽为伍。”
我大为惊讶:“你们的教研室像个动物园吗?那是多么好呀!我们班上每个同学都有一个动物的外号,有黄莺、白天鹅、黄鹂,还有牡鹿、大熊猫。”
“我们那里狗居多。”章爸郑重其事地说,“卷毛狗、狮子狗、哈巴狗、狼狗。”
我妈很不高兴:“你怎么能够这样看待你的同事?我觉得他们都挺好的。你是什么?天上飞的凤凰吗?”
“你是校长夫人,他们对你当然好。时间长
了你就会知道,大学里鸟兽成群。”
“总还会有一些好人吧?你请他们来喝茶。”
“除了为虎作伥的,就是胆小如鼠的。你请他们来,他们就很紧张。哪怕你们随便说的笑话,他们都要记住,准备做下次运动的揭发材料。”
母亲觉得靠章爸是不可能请到客人了。她转过来,让卓爸去邀同事来喝茶。我爸说,我是副校长,和同事接触时间不长,不好邀请到家里做客。别人搞不清我为什么请他,以为我要搞小圈子对付校长。我妈认为他是胡扯,我爸无奈,请过几位办公室的同志。果然,来的人谨小慎微,吃了茶点说:“好!”听我妈唱歌说:“好!”听章爸弹琴说:“好!”甚至我们的厨房发现了老鼠,他们也说:“好!”表明这栋房子历史悠久,宜于人居。新盖的房子想找老鼠还找不到呢!一说茶会结束,马上溜号,不见人影。
我母亲到清华去找老朋友。当时,林徽因阿姨已经去世。梁思成伯伯正在为了保护北京的牌楼四处奔走,看到牌楼的拆除,放声痛哭。北京市的主要负责人说他“如丧考妣”,弄得他很不开心。他跟我母亲说:“你们住的地方很不方便。我去过一次,还没有走到你们家就已经很累,就折回来了。”
是的。我们的住处极好,但属于校园深处,下了公共汽车要走一公里多的路。校园里的人大多自行车代步。校外的人来就很不方便了。那时候,出租汽车近乎为零。即使孕妇急产、病人垂危,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够到达,一般人根本指望不上。我母亲每周到音乐学院上班两天,都是我爸从校办要车接送。卓爸说:“你妈一个月的车费比她的工资还要多。”说完了又叫我千万别告诉母亲,怕扫她的兴。
这样,茶会虽然偶尔还举行,但多数只有章爸、我和母亲,爸爸忙得不见人影。
就在我顺利考进华夏科技大学建筑系的那个秋天,卓爸主持的原子能试验反应堆开工了。这在当时是中国很少的几个原子能反应堆之一。对于中国成为原子能大国和原子能事业的研究及人才培养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我妈从爸那里得到开工的喜讯。她也很兴奋。她知道,这是丈夫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她希望带着她们民歌研究小组的学生来助战。由于反应堆的建设是绝密的,她很费了一番周折,才获得批准。
这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母亲她们赶来的时候,旧马棚改造的工地上已经热气腾腾。中国的一座05型原子能屏蔽式反应堆将在这里诞生。
二机部的头面人物、教育部和学校的领导都伫立在寒风里,手持铁锹,等待着工程破土这一庄严的一刻。
领导讲话之后,我爸手里拿着一张旧照片上了台:
“各位都知道,我在申请回国的时候,美国的情报机关阻拦了一年之久,他们的理由就是,我掌握了美国核燃料生产的技术秘密。可是,我告诉各位,我虽然在芝加哥大学的近代物理学专业工作过,但是他们研究原子弹的核心机密是绝对不让外国人染指的。我除了看到芝加哥大学反应堆的外部形状以外,任何数字性的材料我都看不到。他们的保密工作相当好。所以,我回国来,基本上是两手空空。
“开始我们自己的反应堆设计时,有的老师以为我会拿出一个成熟的方案。可是,我提供给大家的只是这样的一张照片。这是我在美国的一份技术杂志上看到的唯一的一张反应堆的照片。老师们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长叹一声说:什么都看不清楚。”
“所以,在今天这个庄严神圣的场合,我要郑重其事地告诉各位:我们今天开始建造的这个原子反应堆,是完全靠我们自己——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制造的原子反应堆!”
“我还要郑重地告诉各位:我们设计和建造反应堆的骨干队伍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三岁半!我们的事业是年轻人的事业!”
“我们要给世界人看:甭管你怎么封锁,中国人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我们可以建成自己的反应堆!我们能够掌握制造原子弹的技术!我们能够拥有自己的原子弹!”
“我是一个不喜欢喊口号的人;但是今天我希望大家跟着我高呼:伟大的中国万岁!伟大的年轻人万岁!”
我激动得不能自已。眼望着那在两盏汽灯照耀下英姿勃勃的身影,不禁又想起了当年在昆明我爸在“反内战,争民主”的大会上激情澎湃的演说;我也能够清楚地想象出“一二·九”时代他在抗日救亡大会上引亢高歌《松花江上》的悲怆面容。我觉得,卓爸他的迷人魅力不仅在于他的细腻、幽默和善解人意,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事关生死的威胁下,从他那胸腔里进发出来的烈火和惊雷。一个男人的雄性荷尔蒙在什么场合最能够获得激情释放?不是在图书馆、研究室和书房里,不是在大海边、月光下和花园里,而是在两军对垒的沙场上,在角逐新式制敌武器的研场上,在云层与深渊之间俯仰浮沉的商场上!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永远是男儿最好的归宿。
我爸激动人心的讲话把开工典礼推向高潮。在鞭炮声中,铁锹挥舞,在月光下一片闪烁的银色上下翻飞。
到了午夜十二点,宣布收工,但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何大宏出现在扩音器面前,说起了《猴吃西瓜》。他有一副极富魔力的嗓子,尤其善于用庄严缓慢的语调讲述滑稽的故事,因此就使得故事更加滑稽可笑。工地上震荡着一阵阵的笑声。
一大锅热腾腾的粥推到了人群中,厨师高喊:“猴子吃完西瓜啦,该人喝粥啦!”
“噢——”又掀起一阵狂喜的热潮。
“乌拉——”已经盛满了粥的大碗在空中互相碰撞:“干杯!”
主持人又大声宣布:“下面有请我们的客人——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为我们表演!”
在一阵欢快的民乐伴奏下,我母亲和她的学生身穿少数民族的冬装,唱起了《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哟
树上的果儿等人摘,等人摘
我站在卓爸的身边,忘情地欣赏着母亲和她学生们的旋律,忽然听到耳边两个学生似乎在争论:
“不对!她是咱们卓校长的爱人……”
“我明明看到她和章一丁挽着手逛商场吗?”
“不可能。你看走眼了……”
我觉得有必要向这两位不认识的同学解释一下他们的误会。但是,我刚一开口,就觉得有人拉我的袖口。我一看,是卓爸。
“跟我到那边去看看。”
我跟着他向着一个工地的角落走去。
“这种事没必要解释。”他对我说。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就蹲在了几个拿着小马灯察看基坑的人身边。他们拿图纸给我爸看,说,这个地方好像少了两米。我爸跪在地上,借着马灯的微弱光亮,仔细审视施工图。他的那条新买的中山裤经这一跪,很难保持裤线,烫也烫不出来了。
我看他不再理我,就站在那里发呆,想着刚才那两个学生的议论。母亲的歌声变得遥远而飘忽。
我觉得很奇怪:那两个同学处在一个伟大的开创性的工地上,在如此激荡人心的气氛中,怎么竟然会议论起我的母亲是谁的妻子这一类微不足道的事?后来我知道,许多人对于男女隐私的兴趣绝对地超过对于历史伟业的兴趣。
就在我爸的事业迅速进展的时候,一些流言也悄悄地在弥散。
有一天,我和母亲从章爸的住处告别回来。在他的房门口,照例吻别。就在我母亲吻章爸右颊的时候,突然好像有闪光灯亮了一下。母亲吓了一跳。章爸朝着亮灯的方向走过去,没有看到人,但见到一小堆烟屁股。章爸看了一下烟头说:“火车头牌的,最便宜的纸烟。”
我妈想起了昆明的小报登载他们绯闻的事,心怀惴惴地问:“会不会有人拿去登报?”
章爸摇头:“现在的报纸不登这些无聊的东西。它们需要腾出版面刊登歌功颂德的假新闻。”
“我老觉得有人背后跟踪我。”
“不会吧?你又不是特务。”我说。
回到家里,母亲和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沉吟了半晌,说:“特大新闻需要用高音喇叭传播,而无聊的事往往不胫而走,只要有一张嘴巴就可以了——速度比高音喇叭还快。”
母亲问,他们不来我们家吃茶,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卓爸又沉吟了一下,说:“不会吧?”
后来,在文革中以“奸夫淫妇丑态百图”为名的长篇大字报中有一幅照片就注明为1957年9月17日。还有些照片拍摄得更早。母亲觉得有人跟踪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第八章脚明星和章右派
我回国的那个初夏,发生了一件震动全校的事。事件的两个主角都和我有关:章一丁和罗帆。
我差不多是最早听说了这件事。那天我回家找几本做作业需要的参考书,顺便在家吃顿饭。在饭桌上,我爸说,一丁惹麻烦了。
我章爸承担的课程之一是水利系的“水文地质”。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学生一向反映很好,几乎每年都会收到水利系学生写给他的充满了崇拜词汇的信。今年他讲授的班就是罗帆的所在班。当然,章爸并不知道罗帆是何等人物,他从来对什么“模范”、“三好”之类的评审抱着漠视的态度。章爸讲课的时候习惯于保持他的仰视15度角——如果他永远地保持下去,就会相安无事。不知怎么,他在无意中低下头扫视了一下课桌下面。发现有一个学生没有穿鞋,而且那双脚还特别黑,脚后跟瘦小,五个脚趾分得很开,大拇指很长,整个脚面上覆盖着黑簇簇的汗毛。章爸在一个刹那以为看到了一双熊掌或狼爪子。出于礼貌,他问:“哪里来的一股异味?”而且把视线定格在了那位同学的脸上。
这位同学就是赫赫有名的罗帆。他的皮肤白皙,容貌清瘦,但是,却长了一双黑粗的脚掌。这是他常年攀山越岭留下的生命痕迹。上大学以后,他凭借着这双脚夺取了北京市高校的3000米冠军。罗帆后来跟我说,他其实也是章爸的崇拜者之一。当教授对他怒目而视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听课聚精会神,兴味盎然。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脚脱离了自己的鞋而招致老师的恼怒之时,慌忙用脚寻找鞋子。鞋子已经不翼而飞——听课的学生就像传递足球那样,运用脚下的功夫把他的鞋子传到不知何处去了。
罗帆在上课时脱鞋并不是有意的,但也是习惯使然。为了节约,他平时上下课走路时总是把鞋子提在手里,到了教室再穿上。下课走出了教室,又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上。这样,他来到大学时穿的一双新鞋,一年过后还是簇新的。他这种节俭的习惯,带来的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就是他的脚不安于待在鞋子里。在不需要它出来的时候,它也会悄悄地钻出来,把自己放在冰凉适意的水泥地板上。
看到老师的严厉神情,罗帆不得不狼狈地站了起来。我章爸教训他说:“你看看,你的脚有多少天没洗了?怪不得这么大的味儿!”这时,鞋子从不知何角落飞了过来,罗帆如果马上穿了鞋,忍住不说话,事情也许就完了。但是,罗帆伸出一只脚,咕哝了一句:“我的脚没有异味。”罗帆讲的是实话,由于常年赤脚跑山路,他脚上的汗腺已经全无,不会出汗。但章爸觉得这是对教师尊严的挑战,大为震怒,说:“你是不是认为自己上课不穿鞋还有理?”罗帆就又嘟哝了一句:“又不是我一个人没穿鞋。”他的话指的是班上还有一个印尼女留学生上课总是穿一双拖鞋,露着染了红蔻丹的十趾。章爸冷笑地说:“你的脚可以和人家的脚相比吗?这是同一类的脚吗?好意思讲出这种话!”罗帆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说话。章爸认为这个学生无视他的尊严,于是大怒,命令他离开教室。罗帆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章爸大喝一声:“滚出去!”罗帆看了班上同学一眼。由于章爸素有威严,没有学生敢站出来替罗帆申辩。罗帆觉得如果僵持,这堂课就上不下去了。于是他离开了教室。他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希望老师在息怒之后,能够派学生叫自己进来。可是,老师好像完全把他忘了。罗帆感到深受侮辱,一个人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校园,在通往海淀的马路上,一头向着迎面驶来的汽车撞过去。还好,车开得不快,伤势较轻。目前正在校医院治疗。
这件事激怒了许多工农出身的同学。他们认为章爸对罗帆的侮辱是对整个工农同学的侮辱,决定要“反击”。章爸再到这班上课的时候,发现全班同学都打了赤脚,把鞋子放在书桌上。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天下是光脚人打下来的!”章爸一怒之下,离开了教室,给校长写了个条子:拒绝给这个班学生上课。
卓爸讲完上述的情况后,忧心忡忡地说:“学生可能还要闹事。”
在这件事情上,最令我震撼的是罗帆撞汽车: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尊严受辱时,敢于用生命作为代价去展示自己的不屈,这是男子汉最重要的品质。我深感到他对个人尊严有一种极度的敏感,令人敬畏。由于这种敬畏感,我的同情也转向了罗帆。人类的脚是人类所有器官中最值得尊敬的。脚是同地球打交道的,因而脚的本色就应该是黧黑的、有力的、肮脏的。可是,人类自有了文明以后,就把脚视做浊物,将它藏在鞋子里面。像罗帆那样,只是脱了一下鞋,露出了脚的本来面目就被视为有碍观瞻,大逆不道,不能容忍。显然,这是表现了贵族的所谓“包装大于本质”的文明观念。章爸就是一个具有十足贵族气质的知识分子。在他的身上体现着中外贵族的一切优点和缺点。
一个敢于用生命做孤注一掷的男孩子令我神往。我很想去医院看望他。但那时候我同他还没讲过话,我不能够确定他是否认识我。我们班的女同学,自从用那封情书把罗帆戏弄了之后,对他的看法就开始从气愤转向友好。出了撞汽车这件事,她们也都很震动,觉得他有男子汉的刚烈气质,应该去医院看望和慰问他。这样,选了一个下午,我们九名建一(2)的美女,在杨淑贤的带领下,从圆明园采集了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朵,集体去了医院。
罗帆的病房里,已经四处摆满了鲜花。罗帆的病床处在鲜花从中。他躺在床上,很像是一位烈士在举行追悼会时卧在鲜花从中的庄严形象。如果再放一点哀乐,我就会以为罗帆已经离世。他看见我们,马上从床上坐起来,连连说:“我没事。我很快就要出院了。”我想,他躺在鲜花从中,可能也有一种恐惧感,担心一觉醒不来,真的变成了烈士。
在医院待的时间不长。我一句话也没说,但很注意他看我的眼神。十分失望的是,除了进门时扫了我一眼外,他就再也没有看过我,
的人物,我不能够做主。我其实希望上面有人出面保他,可是没有。前几天,中央统战部来电话说要‘右派分子章一丁的材料。我一听,显然,上面已经给他戴了帽子了,我再捂下去,连我也完了。我完了不要紧,没有人能够再给你们这些人说话了。这样,学校写了《关于右派分子章一丁的反党言行及处理意见》。中央统战部很快就批复了。”
严校长把章爸找去,向他宣布了划为右派的决定。问他有什么意见,章爸没有表态。严校长又问他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可以讲。章爸就讲了下面的故事:
“你们知道,我的家是浙江余姚的望族,书香门第。但是,我父亲抽大烟,家道败落。我从看到他起,就见他躺在床上吸鸦片,白天如此,夜里如此,甚至连做梦也在抽大烟。他在死的时候给我留下的遗嘱只有三个字:“别学我。”就在他人殓的那一天,天降暴雨,霹雳闪电交加。早晨我发现,我们家门前的那座石碑被劈碎了。那座石碑上面写的是“泰山石敢当”,是我们家族的镇宅之宝。闪电是斜劈下来的,就像刽子手行刑时从脖颈斜劈下来,肉血骨头都露在外面。我看那被斜劈了的石碑伤痕累累,但依然挺立在地上,它没有倒,至今还在我们那个衰败的家门口挺立着。我想一个人也是这样,只要挺立着就有希望,如果弯下腰,低下头,那就完了。”
卓爸当时在场。他给我们复述这段话,然后说,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严校长忽然笑了一下,说:“散会吧!”
卓爸说完了以后,又说:“我知道老严为什么笑。”
“为什么?”
“他懂得了,一丁是自己想当右派。”卓爸说,“一丁常讲,耻与鸟兽为伍。为此他要离‘鸟兽远远的,另找一个地方站着,让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兽看得到而且不舒服。这个地方就是‘右派。可是他没有右派的思想,只好从我这里借用。我的那些言论不是右派言论,老严希望他解释,帮助他解脱。可是一解释,右派就当不成了。所以他拒绝。老严看出来了,他要做‘泰山石敢当。所以就宣布散会了。”
卓爸感叹道:“这就是余姚章门的传统,章疯子的传统。”
我妈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狠狠地瞪了卓爸一眼。卓爸有点慌,说:“不信你去问问一丁。他肯定同意我的看法。”
第九章母亲得了精神分裂症
过了1958年的国庆节,章爸告诉母亲,领导让他跟着学生到水库去劳动,过几天就走。
母亲跟父亲说:“你去找老严谈谈,一丁的身体吃不消,最好不要去。”
卓爸说:“一丁又没有什么病,这话不好讲。”又说:“其实一丁下去锻炼锻炼也好。他太脱离群众了。”
我母亲又急了,眼眶里充满泪水,说:“你就是希望他死。”
我爸没有办法,答应去说说看。
第二天,下班回来,我爸对我妈说:“跟老严谈过了。他说下去劳动是中央点的名,他也没有办法。但是,可以在生活上照顾一些,早一点回来。”
我母亲很客气地对父亲说:“谢谢你!”那口气就像她和章一丁是一家子,我爸是个局外的第三者。说完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我去帮一丁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就推门出去了。直到我睡了,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中午下课刚到宿舍门口,传达室穆奶奶从窗口伸出头来,对我说你妈让你回电话。我就在穆奶奶那里给母亲打电话,问什么事?母亲说,你章爸要去劳动了。我想请他去莫斯科餐厅吃顿饭。你爸去不太方便,不知你能不能够去?我说当然能够去,早就想到老莫去餐一顿了。妈说,不会影响你入团吧?我说,团支部书记说了,不着急,慢慢来,先吃了老莫再说。
我回家找我妈一起去莫斯科餐厅的时候,看见卓爸正在家里同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谈话。好像是补考。他要学生写出普朗克公式。普朗克公式很长,我是记不住,所以对这个补考的学生很同情。待我换完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我爸脸上露出笑容,但还在继续问他,普朗克常数的含义。那学生低着头拼命擦汗。我爸看了看他写的东西,连连说:“好!好!”我觉得那个学生的身影很熟悉,但又想不出来,便咳嗽了一声,说:“爸!你不去啦?”我这是一句没用的话,目的是让那个学生抬起头来。果然,他抬起了头。
原来是罗帆。
我很想同他打招呼。可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茫然,对我视而不见。我心里不高兴。其实,他是让我爸给考晕了。
我没有答理他,就走出了房门。母亲在门口等着我。我问,章爸呢?她说,分头去。我说,怎么跟搞地下工作似的?
我和妈出校门上了31路公共汽车。公交车上人很少。老师学生们除了上课都在大炼钢铁,很少有人像我们这样跑进城去吃大菜。坐在车上觉得自己很颓废,有些惭愧。但是,这只是一瞬间。我想过了,吃完老莫,我再去炼钢,不是一样吗?可能更有劲头。
到了莫斯科餐厅门口。章爸已经等在那里。依然是一身西装,左面的口袋里还塞了一条叠成三角形的手绢。我又扭回头看看母亲,打扮得也十分漂亮。我在车上都没有注意。只有我穿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炼钢工作服,戴着一顶八角帽,像个真正的劳动人民。
莫斯科餐厅是宫廷式建筑,高大、敞亮、辉煌,很有贵族气派,菜、汤、面包都是地道的俄式风格。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低音在唱《伏尔加船夫曲》,柔和而深沉。
章爸和我妈在这种场合特别抢眼。本来是个中国侍者引领,但很快就走出来一位带着高帽的洋人,毕恭毕敬地把我们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那个俄国侍者管我章爸叫“先生”,管我母亲叫“夫人”,根本没理我。大概以为我是随行仆人。在这种地方,劳动人民没有地位。我的章爸其实不会点餐,他搞不清法式牛排和奥式牛排的区别,甚至分不清牛排和羊排的滋味。但是,他能够从菜单上找出拼音的错误或者是语法上的问题。不一会儿,一个大胖子走出来向章爸致谢,并且说,想送给我们一份黑鱼子酱作为酬谢。章爸说不必了。我说,我要吃。章爸又说,那好吧。
音乐换了一个钢琴协奏曲。章爸对母亲说:“耶娃!考考你,这是谁的作品?”
母亲想了一想说:“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章爸举起杯:“向我们美丽的音乐大师致敬。”
我们边用餐,边聊天,兴致勃勃,突然觉得闪光灯对着我们这个桌子亮了一下。章爸一回头,觉得确有个镜头是对着我们这一桌的。他站起来追过去,照相的人不见了。
母亲很紧张。
章爸摆摆手说:“也许不是照相的,看差了。”
“会不会是报社记者?”
章爸摇摇手说:“不会。不会。”
这时,音乐换成了一首很流行的歌曲:《红梅花儿开》。
章爸呷了一口酒说:“我觉得俄罗斯音乐的动人之处在于它的内在的忧郁。”
这时我注意到另一桌的一个金发小伙子在注视我的母亲,当我母亲无意中看了他一眼的时候,他竟然向我的母亲调情地眨眨眼。
我母亲生气了:“这儿怎么这么多流氓?”
章爸说:“你别生气。他以为你只有二十几岁。”
我妈还是很生气,弄得我也一下子没了胃
口。我母亲已经放下了筷子,催我快一点儿吃。我和章爸都明白,弄坏了胃口的是那个闪光灯。
我们回到了学校。校园里灯火通明。操场西边,几座土质的小高炉冒着浓烟,走道上拉着巨大的横幅:“苦战三年,超英赶美。”
我妈犹疑一下,神不守舍地对章爸说:“你先回去吧!我和小恍去商店买点东西。”
章爸明白我妈的意思,对我们两个人摆摆手,独自先走了。他还没走出几步,我就听见身边的母亲一声尖叫。
她被一辆急驶的自行车撞倒了。
我赶紧扶她起来,看她头部出了血。这时候章爸听到尖叫声也转了回来。
母亲抬起头看见章爸,突然现出很恐怖的样子,挣脱了他的搀扶,连连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便一个人踉跄着向着校医院的方向走去。我赶紧跟上去。
撞她的那个学生见状,也赶紧推着自行车跟上去。
章爸有些愕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跟着去。我对他摆摆手。他停住了脚步。我想他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但我也来不及解释。
到了校医院,不一会儿,我爸赶来了。医生检查说,没事儿,只是碰破一点皮。
扶着我妈走出医院,发现章爸远远地伫立在马路边,然后又尾随着我们,眼看着我们走到家里。
章爸打来电话。我说没事儿,不用担心。
卓爸说,你妈最近神情恍惚,摔跤不止一次了。他想带我妈去城里的协和医院全面检查一次。我说,我也要去。
检查完了,医生对我们说,摔伤的部位已无大碍,但病人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的症候,希望注意调养。
检查之后,卓爸心情不错,说咱们去什刹海看看怎么样?我们去什刹海旧宅看了看,又到银锭桥边的“烤肉季”吃了饭。
母亲显得很高兴,她说:“什么精神分裂症?医生总是编些新名词吓唬人。”
卓爸赞同道:“医学越发达,人的病就越多。”
我妈顺手把一袋刚买的樱桃丢进了什刹海里:“让精神分裂症见鬼去吧!”
我和我爸先是一愣,然后我爸笑笑,随手把一包在何义斋买的包子也扔进了水里。
浓重浑浊的绿水中突然冒出一群鱼,激烈地争夺两包吃食。
他们两个相对笑起来。我觉得爸也得了精神分裂症。那包子说好了是带给章爸的,现在送给鱼了。
在回家的路上,爸竭力劝母亲辞去音乐学院的教职。母亲想了想,同意了。
黄昏,章爸打电话,让我母亲过去一趟。
我母亲犹豫了一下,跟我说:“一起去吧?”我现在好像成了我妈的保镖。只要是去章爸那儿,必要叫上我,以防在路上被人暗算。想到我妈现在有精神分裂症,我只好充当这个角色。
章爸对母亲笑着说:“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明天就要下工地了,没办法给你过生日,给你选了一个小礼物。”说着他拿出一个首饰盒:“我托人从香港买的。”
是个项链。坠子呈心形,中间镶嵌着四颗闪亮的宝石,很精致很漂亮。
“我特地吩咐他们镶了四颗宝石。”
我妈接过来,让我给戴上。我说,让章爸戴吧!章爸神情严肃地帮我妈戴好项链,把她推到镜子跟前。她笑着点点头说,很好。然后注视着镜子,嘴角一抽,泪水便涌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哭泣,说:“现在怎么跟做贼一样?我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章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后不要过来了。把这种关系结束了吧!”
章一丁走了一个多月,我母亲对父亲说,一丁带的衣服不够,我要去给他送。父亲说把衣服交给水利系办公室,他们经常有人去工地。我母亲说,我已经给严校长打过电话,他同意我去送。父亲愣了一下,说让小恍陪你去吧。母亲说,我也这么想。
这样,我同母亲带着小哈顿冒着初冬的寒风登上了前往武家山的火车。
火车走走停停,第二天的早晨到武家山车站。走下来的时候,没有想到,接我们的是罗帆。
罗帆也大吃一惊,他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打量了我母亲很久,好像在犹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他对着我们直愣愣地说:“通知我的是到车站接章一丁的亲属。”
我母亲笑吟吟地自我介绍:“我是章一丁的朋友,这是我的女儿。章老师没有亲人在北京,我们来给他送几件衣服。是经过严校长批准的。”母亲说完,递给了罗帆一封校办的信。
罗帆看了信,眉头舒展开了。他高兴地说:“我认识您。您是卓副校长的爱人是吧?我到您的家里去过。”罗帆的眼光一直在我母亲的身上,这是可以理解的。那天我母亲实在是个尤物。她穿了一件咖啡色呢外衣,腰间的束带把她的腰身全部凸显出来,脚下是一双从香港买来的高筒靴。罗帆的吃惊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个荒山沟里,不光是当地人,就是学校的师生也都已经习惯几天不洗脸,衣服脏兮兮,女同志全然忘记了化妆品为何物,突然出现了这位打扮得如此亮丽的妇人,很容易被人看做天外飞来的野狐仙。
罗帆的眼神一直在我母亲的身上飘来飘去,但又不好意思正视。他向母亲介绍说,这里是一个大跃进高潮中上马的水库,设计搞得比较匆忙,有不少漏洞,省里请华夏科技大来给他们把把关,做些改进提高工作。学校觉得乘这个机会让学生来参加点儿劳动,和民工同吃同住,对改造思想有好处。他指着远处的一个很高的山峰说:“这就是武家山的主峰。您看像不像一个老人在眺望远方?它的学名叫望云山。可是老百姓习惯叫它老呆山。”
我望着天边的这个“老呆”,对母亲说:“你看他像不像章爸?”母亲点点头说:“很像。很像。”
“卓校长好吗?他很忙吧?”罗帆问。这时候他发现了小哈顿,就顺脚踢了一下。我母亲赶紧把它抱起来,对着罗帆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回答说:“他又去西北了。可能要过半个月才回来。”我妈觉得不应该冷落我,她对罗帆说,“我的女儿卓敏儿,是咱们学校建筑系的,比你矮一个班。”
罗帆这时候才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我。他看了我很久,突然说:“我知道你。”
我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
他没有答话。
我们已经到了水库工地的工棚。这是中国北方常见的半地下式简易建筑。事实上,只是在地面上挖个长方形的坑,在坑上搭起斜坡式的斜顶,朝阳的方向安装一些玻璃或糊上高丽纸,可以采光。人从朝阳的方向走到坑里,就看见一排土炕。这样的工棚很长,一个工棚大约可住三十多人。罗帆说,来搞设计的老师都是住在指挥部,那里有四面土墙支撑的房屋和木床,有电灯电话,可以洗澡。来劳动的学生就同民工一起住在这种工棚里。章一丁是来劳动的,领队老师想让他和老师住在一起,遭到同学们的强烈反对。现在,他同学生一样,就住在这样的工棚里。
小哈顿第一个发现了它久违的主人。它飞扑过去。
在离工棚不远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的章爸。
一路上我看到的老师和学生都是衣衫不整,面部黑黄。我想,章爸经过这么多天同民工们混在一起,摸爬滚打,一定已经变成人鬼之间的怪模样。但愿母亲不要当着罗帆的面大哭才好。
章爸就是章爸:他穿了一身洗得很干净的西装,还打了领带,胡子也已经细心地刮过,只
是原来白皙的皮肤已经显得苍老,失去光泽;细心梳理的头发中夹着几丝白发,显得很有风度。他站在工棚门口,还是像马上要去上课一样。
罗帆似乎对章爸的样子也感到意外。他站了一会儿,对我们说:“下午五点我来接你们,送你们到火车站。”然后就走了。
母亲看到章爸的样子,很高兴。
章爸见了母亲的打扮,眼睛发亮,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说:“像是火车站台上的安娜。”我想他说的是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那幅有名的油画插图:在一个小火车站的站台上,安娜站立在风雪之中,同她的情人对视。我想,母亲精心打扮、浓妆艳抹的目的就是要章爸高兴。她的目的达到了。
我们进了工棚。棚里的通铺真的很长,章爸的铺在最边上,他所占的宽度大约是其他铺位的两倍。工棚里烧了热炕,很暖和,弥漫着一种低级烟草和汗湿的臭味。他说:“我刚来的时候不习惯这种气味。现在已经闻不到了。他们问我要不要跟指挥部要一间房子接待你们?我说不用。我这里比指挥部暖和。”他又说:“我在这里劳动其实很舒服,没有人批斗我,也没有人对我翻白眼。只要我身体不适,队长就会说,在家打扫卫生吧!其实就是让我休息。民工们也常说,这活儿不是您该干的。”
我母亲的兴致很高,说:“你看!我还带了理发推子,想你的头发应该很长了。”
章爸笑着说:“民工里有位小张兄弟,是个理发师。他给我理。我付他钱。”又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受了多大的委屈。我觉得,农民比知识分子好,比知识分子善良、淳朴、懂事。在学校里,一听说我是右派,就慌不迭地躲开。难道我章一丁变了右派就不是教授了?我的学问就都变成了狗屎?农民不这么势利眼,他们有自己看人的标准,他们对我说:‘不管你是什么派,老师永远是老师!不敬老师就是不敬父母。这话说得多好!”
母亲很惊奇地听章爸讲。她说:“看到你的心境很好,我就放心了。你太孤傲,总是和其他人处不好。你应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多和其他人交流,他们也会和我一样,很愿意听你讲。”
听到这句话,章爸又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讲?我耻与鸟兽理论!”
母亲指指点点地说:“凤之说得对,你就是自己想当右派!你就当吧!我走了。”
母亲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章爸马上默不作声。母亲抱住章爸的头,泪水滴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觉得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便转身想出去。这时我听母亲又说:“我想和你结婚,和你一起过。”
我听了吓一跳,停住了脚步。章爸惊讶不下于我:“为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母亲说,“我们离开华夏,到一个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听不见喊口号的声音、高音喇叭的声音,见不到那些要吃人的面孔。早晨推开门,只看到蓝天、白云和远山。我给你做饭、洗衣和唱歌。你不要以为我吃不得苦。”
章爸问:“不行不行。凤之不会同意。”
“他老去大西北,一去就是一个月,连信都没有。我觉得他不再需要我。”
母亲见章爸还是不说话,就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现在这样,我来看你就像做贼。我不做贼了。我做女主人,章太太。”
母亲来这里,原来是同章爸讨论婚姻的。我走出了工棚。
“我给你看一张照片。”章爸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四寸照片递给母亲,然后又招呼我,“你也来看看。”
母亲把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大眼睛女孩儿,看样子还端正,就是嘴唇有点肥厚。
“像不像塞托里油画里的那个阳光女孩儿?”
“她是干什么的?”
“我们队里的民工给我介绍的对象,他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他们说,她‘炕上炕下都来得,你懂这个意思吗?”
母亲一笑,说:“你也学下流了。”
“他们是很认真的。我也是很认真的。我对他们说,我是右派,反动派。他们说,我们觉得你是一个老实人,好人,所以给你介绍。你看看他们说得多好!我相信他们的话。”
“一丁!我不认识你了。你还是那个天天穿西装,弹钢琴,吃意大利西餐的一丁吗?不能够想象你同一个农村女孩儿结婚。”
“农民是世界上最朴实的人。我讨厌知识分子。”章爸说,“她说,不在意我是右派,也不在意我的年纪。她说,只要我不嫌弃她文化低就行。其实,她是初中毕业,再学学,读书看报都没有问题。”
“是不是已经在进行?”
“夏收以后,她就从农村来,互相看看,交往一下。”
“也许真的不错。”母亲含糊地说。
“你看看她写来的信。”
女孩子叫玉珠,字写得不错:章老师:您好!
第一次给您写信,您别笑话。有错别字就请指出来,我会改。
我从小就喜欢学习,可是一个农村女孩念到初中,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同您一起生活,我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不是图您有钱。如果您没了工作,我可以养活您。我家的住房很宽敞。我可以下地干活,养猪和编篮子;您不用干活,可以整天坐在家里看书,写字。
我会在夏收之后到您那里去看您,决定我们的终身大事。
母亲把信还给章一丁,他很仔细地收起了那封信和照片。
“如果我和她结了婚,就会成为知识分子同工农结合的典型。”章爸说,“谁也比不了我。”我听着章爸的话,总觉得不真诚。他是想让我们觉得他生活很好,有人照看,有人爱他。他的生活甚至比在学校还好。这里面有一种难掩的虚饰和做作。但后来我知道我错了。当他被摘掉帽子,平反以后,坚决不回学校的时候,我明白了,他真的憎恨知识分子,憎恨学校。
“你看见外面的山峰没有?”母亲指了指阳光下的主峰。
“你说我是老呆呀!”
母亲笑了起来,声音很好听。
母亲在工棚里铺了一块洁白得与环境不协调的台布,摆上从北京带来的点心、两个梨、葡萄酒。喝了一杯酒以后,母亲说:“我给你拉段琴吧!”
提琴也是从北京带来的。她用了一种很奇特的姿势:单腿跪在土炕上,头微微扬起,猩红的嘴唇离琴弦很近。当一串令人心颤的音符流淌出来的时候,分不清是琴音还是嗓音。她那瘦弱的小手在琴弦上像是跳优美的华尔兹。
我走出了工棚。我应该给他们一些单独的时间。
琴音在继续,像一丝飘渺的幽灵——令人心碎的《托赛里小夜曲》:
快乐像幻影,像金色的梦
常伴我的心,难忘往日的安宁……
小哈顿好像一个内行的音乐欣赏家,匍匐在章爸的脚下,聆听着美妙的琴声。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罗帆来了。他看也不看我,径直往工棚里面走。
我把他拦在外面,指着手腕上的表说:“还没到五点吧?”
他没有回答,好像被琴音给攫住了,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在寻找这琴音是从哪块云彩上飘出来的。就在他仰头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的瞳仁里映着一缕绚丽的彩霞。
我问:“那天你到我们家,我爸找你干什么?”
“他要把我调到原子能专业去,一边学习,一边给他当助教。”他说着递过来一叠稿子,
说:“麻烦你带给卓校长。这是他让我翻译的一本英文教材。没有把握的地方都画了红线。”
我翻看了一下,每一页都空了一半,用红笔写明这一页需要商榷的地方:某个词可以有三种译法,三种译法各自的不足,建议如何译,等等。非常细腻,字也很清秀。我想,任何一位教师都会喜欢这样的学生。
我说:“你的字很不错。”
“你的字也很不错。”
我吓一跳:“你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我写的字?”
“你是建一(2)班的‘美国鬼子。我知道你。”
糟糕,果然内部出了叛徒。
我觉得很狼狈,很想道歉,又说不出口。
他忽然低下头:“我把那封信当成真的了。”
他的那种羞涩,让我十分动心。我很想跟他说,你可以理解为真的。但是,我的自尊挡住了我。我不能够这么快地把自己交出去。
罗帆又看了一眼我腕上的表,抬起脚,走到工棚跟前,想掀帘子。我很生气:“你能不能先咳嗽一声,让里面的人有点准备?”
罗帆对我的要求觉得很奇怪:“他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你的问题提得很奇怪。”我说,“人家不可以有自己的隐私吗?”
“那是你们美国的规矩。”罗帆说。
工棚里面可能听到了我们在说话。章爸掀开帘子,把母亲送了出来,还拿了半袋子大红枣,说是民工送给他的,要我带回去吃。罗帆把袋子往自己肩上一撂,就径自往前走了。
小哈顿还是在章爸的腿边绕来绕去不肯离开。章爸不得不把它抱起来亲了亲,交给我。
快到火车站时,母亲非常委婉地对罗帆说:“一丁脾气不太好,请你们多谅解。”
罗帆点点头说:“您放心。我们懂得政策。”
“谢谢你。”母亲同罗帆握握手,准备上车。
“我想同您说几句话,您不要怪我唐突。”罗帆突然开口。
母亲有些奇怪地看看这个学生。
“我们都很尊敬卓副校长,也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我们都希望他能够专心致志做他现在的事。所以,”罗帆直视着母亲,眼光里有一种威严,他说,“您最好不要来看章一丁了。这不合适。”
我母亲像被电击了似的,扭过头去,匆匆地上了火车。
她坐在座位上,还用余光扫了一下站台。
我看到,罗帆的目光依然在逼视着她,母亲好像有点慌乱。火车开动以后,她喃喃地说:“他有什么权力干涉我?我早晚死在他们的手里!你爸的同事、邻居、过路的人,甚至我根本不认识的什么罗帆!他们觉得盯视我们的生活是他们的社会正义和责任所在!他们每个人的头脑里都已经有了一套‘照片——他们想象出来的我和你卓爸、章爸三个人的淫乱生活。这些几乎无所不在的‘照相机和‘照片实际上是社会对我的集体迫害!”
母亲飞快地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不住地抽动,眼睛里噙着泪水。火车上的人大都睡着了,没睡的人也睡意朦胧,没有人注意到我母亲的神经质的话语。她继续说:“你注意到没有?他一眼大一眼小。”
我说没有。后来我仔细观察,母亲说得对,他确实一眼大一眼小,但差别很细微,一般人不易察觉。
“你有没有注意到罗帆盯你的眼光特别‘色?”
“罗帆一直都在看你,没看我。”
“不对。他表面上再看我,斜刺里在看你。看我的眼光是仇视的,看你的眼光很贼。”
“我不想理他。”
“对!”母亲表示赞成,“别看他长得很潇洒,他的眼仁后面是空的,嘴唇太薄。这样的男人无情无义。”
我看不出来,但是没有反驳母亲。否则她会认为我爱上了罗帆。
她又接着发挥她心中的愤懑:“我觉得社会有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我就像是个小苍蝇,被他们网住,动弹不得。我们的社会有一种很漫长的相互盯视的传统,但是只盯老百姓,不盯领导。领导喜欢这样的传统,只要盯视的矛头没有转向他们。如果转向了他们,他们就要发动一场运动,譬如肃反、反右派等等。”
“对人爱之过甚不是好事。罗帆跟你说的那些话,是因为他太热爱我卓爸了。”
“这个人是不是很讨厌?”
“是。”我说,“我绝不会理睬他。”
“好女儿。”她摸摸我的头,我的保证使她心情好了许多。
她突然思路转了向:“你觉得章爸会和那个农村女孩结婚吗?”
“不会。”我说,“你真的要和卓爸离婚?”
“我为什么要同你卓爸离婚?”她气哼哼地反问我。我想提醒她,她刚才在章爸工棚里声泪俱下说过的话,但又没有说。
我可怜她。
我们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在洗澡的时候,有人从外面进来。原来是卓爸风尘仆仆地从西北回来了。母亲好像听出了爸爸的脚步声,便在洗澡间里大声说:“我的包里有一丁给你带的红枣,洗洗再吃啊!”
卓爸放下手里的包,猛地一推洗澡间的门,就进去了。我听见妈妈大叫起来:“你慢点,你慢点呀!”
接着又是兴奋地大叫大笑。
我不耐烦地敲敲洗澡间的门:“得了得了,该我洗了。”
洗完澡,神清气爽。张妈端上三碗馄饨。我爸很诧异地问张妈:“怎么还有肉吃呀?”
“哪里是肉馅儿?素的。”张妈说。
母亲把自己的馄饨拨了一半给卓爸:“我不想吃那么多。”
卓爸说:“我在西北这一个月,每顿只有两个小黑窝头。叫‘小二黑。菜很少,见不到油星儿,真把我饿得够呛。”
母亲说:“搞原子弹的,国家不给照顾吗?”
卓爸摇摇头:“不知道这经济怎么搞的?太困难了。”
就在父亲狼吞虎咽的时候,母亲不见了。我觉得她钻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跑进去一看,果然。她把她的衣服都给倒腾出来。我赶紧上去拦住她:“你要干吗呀?”
“我想给玉珠找几件衣服,送给她。”
我想了半天,才恍然记起“玉珠”是谁。
“着什么急呀?八字还没一撇呢!”
母亲还是不停地找,嘴里念叨着:“也不知高矮胖瘦,我的衣服可能瘦了点儿,送你的衣服吧……”
我火了,夺过母亲手里的衣服:“你缺心眼儿呀?玉珠要问章爸,你是个单身汉,哪儿来的这么多女人的衣服呀?”
母亲愣住了:“就说是朋友送的呗!”
“她是你的什么朋友呀?跟你这么亲密?”
母亲呆住了。
父亲跑进了房间:“什么‘玉珠呀?”母亲便说起章爸想和一个农村女孩结婚的事。
这时张妈也探个头进来:“馄饨没吃完呢!到底吃不吃了呀?”
大家重新回到饭桌前。卓爸说,章爸同农村女孩结婚不可能。我很高兴,他的观点和我一样。
我说:“章爸和这个农村丫头结婚,还不如和我结婚呢!”
“不许胡说!”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
“你也不准胡说。”我反击母亲。
卓爸奇怪地问:“你母亲胡说什么了?”
我说:“哪天我不高兴了,就告诉你。”
我妈又威胁我说:“不准瞎说。”
我说:“那你得对我好点儿。”
我爸来无影去无踪。回来的第二天就被原子能反应堆工地的卡车接走。一走就是十几天。辞了工作,母亲平时在家里闲下来还是在整理那些采集来的民歌。隔三差五地还要跑音乐学院,同那里的老师切磋。有一天,她从音
乐学院回来,兴致勃勃地对我讲:“我改编了几首傣族的舞曲,你听听怎么样?”
她弹了一下,真的十分好听。我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再穿上傣族的孔雀长裙,配着这些舞曲,翩翩起舞,那真是无与伦比了。”
正说着的时候,卓爸突然跑回来,说:“一丁又出事了!让公安局抓起来了。什么原因不清楚。”他又匆匆忙忙地说:“我和老严马上去省公安厅。去晚了,他们把人毙了,那就麻烦了。”
母亲一下子脸变得煞白,差点儿没有晕过去。卓爸觉得话说重了,赶忙解释:“没事儿。老严在省里有老战友,可以帮忙,不会有问题,你放心。”
第十章为爱情肯下地狱的女人
卓爸和严校长第二天晚上就从郑州赶回来了。他一进门就丢给我们一张河南的省报。报纸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关于老呆山水库的长篇报道。报道说,美蒋特务企图利用老呆山水库的微小问题大做文章,否定大跃进,配合彭德怀的右倾翻案阴谋。并说揪出了美蒋特务×××,是反击“以彭德怀为代表的右倾机会主义的伟大胜利”。
卓爸说,那×××就是报纸笔下留情,没有写出“章一丁”三个字。
我妈大呼,一丁怎么可能是个特务?凤之还有可能。我爸说,我怎么可能?妈说,你在美国不就是被当做特务抓过吗?你还有点儿像,一丁一点儿都不像。
我爸讲了他们去省公安厅的经过:
河南省公安厅的厅长是老严在延安时候的一个战友。我们到的当晚他就请吃饭,并把有关人员找来。
这位厅长先从当前蒋介石猖狂叫嚣反攻大陆、美蒋特务异常活跃的敌情介绍起,然后说到当前的主要危险是右倾麻痹轻敌。
老严听后,先表示受到很大教育,然后小心地问:省里掌握了章一丁的什么问题?厅长似有不满:“老严呀!你在延安时候可不这么马大哈呀!是不是让知识分子把你给改造了呀?章一丁公然敢在我们的国际饭店往香港和美国打电话,一打就是二十分钟!你说猖狂不猖狂?一个大右派往美国打电话还会有好事儿?我的老严!别看他们使用英语,我们照样监听!一字不漏!他太低估了我们的力量!”
老严频频点头,接受老朋友的教育。然后问,能不能让我们听一下电话录音?厅长把手用力一挥:“听吧!很好的反面教材。”
我们两个人听完了录音就明白了:一丁是在同他在美国的同行探讨老呆山的渗漏问题,主要的通话人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戴维斯教授,也是个地质专家。
我们一商量,觉得事情很棘手。如果省里硬把谈论老呆山的地质情况说成是“泄漏国家机密”,还说其中有“暗语”,怎么办?有口难辩。特别是在当前中央正在抓阶级斗争的时候,替章一丁这样一个右派说话,如果没有铁的证据,就很犯忌。
老严说,关键是弄清楚戴维斯的政治背景。如果此人同美国情报机构没有瓜葛,事情就好办。我考虑,这件事如果走官方程序,可能会旷日持久,得不到结论。必须找在美国的熟人、老关系,快速解决。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来找美国的关系。如果我直接去美国,有去了回不来的危险,领导不会批准。因此,选择在香港接头。
老严说:“县里只要县太爷一句话说毙就毙!我先让他们把章一丁从县里弄到省里,省里不会随便杀人。这样,命就先保住了。”
老严忧心忡忡:“我们无论如何要把他捞出来。如果真把他毙了,会成为国际事件,我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临走时,厅长跑来送,口气有点变:“其实,章一丁不是省里抓的,省里只是把情况通报给县公安局,让他们注意监视章一丁的动向。县里就抓了。有点儿过急。你放心,我们懂得知识分子政策。”
老严偷偷地对我说:“可能是上边来了新精神。看来章一丁吃饭的家伙可以保住了。”
晚上,卓爸跑到我的卧室,低声对我说:“你妈非要跟我去香港,说她在美国也有很多朋友,说不定可以帮上忙。我担心她在那边发病,不想让她去。她不干。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坚持要去,跟她大闹。她就没辙了。”我说,可不可以三个人去?我爸瞪了我一眼说,,又不是去旅游!
卓爸的办法很奏效。妈问,能不能去三个人?卓爸说,学校不同意。妈说,那就让小恍陪你去吧!她比我年轻,办事灵活。
次日晚上,校办的人通知,去香港的手续已经办妥。我爸很惊讶。严校长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办法,时间太紧,只能偷渡。不过,有广东地方的警察保驾,不会让解放军把你击毙。”
我妈又问爸准备找哪几个朋友帮忙?
我爸含糊地说:“你不认识。”
我妈觉得奇怪:“你在美国的熟人还有我不认识的吗?”
“回来跟你说。”他抱了抱我妈,很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一向把一丁当做我最好的朋友。这是心里话。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救他。哪怕冒生命的危险。”
出发以后,我问我爸:“你和我章爸是情敌,对不对?”
“也是朋友。”
“敌人就是敌人,怎么会成了朋友?”
父亲举起一个拳头:“这是一个核子。这是两个电子。”他伸出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两个电子同时被一个核子所吸引,它们之间必有某种相同的因子。”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男人爱上同一个女人,必是你们两个之间有某种相同的思想性格。”
“对。”
“但是,情敌总是一个对立的概念。”
“两个电子呢?它们不是互相排斥的吗?但是,当它们被同一颗质子所吸引的时候,三者就成了一体。”
“你是说,因为有了我母亲,所以你们成了朋友。如果没有母亲,你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
“五分。”父亲很满意。但是,我总觉得父亲给我讲的物理学很可疑,它好像是一个精灵,能够解释宇宙万物。
偷渡并没有那么复杂,在广东警察的保护下,我们轻而易举地到了香港。
在路上,我问卓爸,我们去找谁?卓爸说,我在美国有许多朋友,都很热心,都可以帮忙。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忙,让他们全力以赴办这件事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找的是哈佛大学一位教授的夫人,她叫叶子,是在美国的一个中国留学生组织的成员,政治上的战友。现在,她给一个女国会议员做秘书,交往比较广阔,又比较清闲。她做事很有办法,而且一定会全力以赴。
五月的香港已经很闷热,但维多利亚港湾海风徐徐,还有一丝凉意。
在装饰豪华的半岛酒店的咖啡厅,我们见到了这位叶子。
“骆驼!”叶子扑上来把我爸抱住,亲吻他的面颊,“胡子还是那么扎人。”
她个子矮胖,穿得珠光宝气,长而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眉毛很浅,而且画得过直,显得同眼睛很不协调。卓爸好奇地问:“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要讨你的喜欢呀!”
我直觉上不喜欢这个前额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的风骚女人。卓爸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就进入了正题。
叶子很仔细地听我爸讲述,飞快地记着笔记。我觉得她做秘书一定很专业,她不放过任何一个重要的细节,每一件事都问得很清楚,而且不忘招呼我吃点心。卓爸找她办事可能是对的。
叶子听完了卓爸的讲述,说:“事情的关键
确实在戴维斯。我来之前,特地打听了一下,这个人是美国科学院院士,学术品德很好,不可能是情报局的人。他没必要去巴结情报局。
“但是,这样同你们国家的公安机关说,可能不管用。他们不相信。我选了十位同中国关系很好的骨干分子。让他们联合起来写封信给周恩来。周恩来知道他们的名字,相信他们说话是负责任的。”
卓凤之点头赞赏:“这个办法好。”
叶子接着说:“但这不够。关键还是戴维斯。我想找他,让他也写一封信给你们的政府部门,例如公安部,说明通话的内容全部属于技术范畴,完全不沾政治。这封信,会让你们的政府部门慎重考虑:如果把这么一个完全技术性的通话说成是‘反华行为,那就会在国际上产生很不好的影响。戴维斯是美国的院士,你们的政府部门不能不考虑他的这个身份。”
卓凤之赞赏地说:“我真想代表政府来亲吻你。”
叶子抿嘴笑笑说:“这还不够。你还可以发挥你的影响:你出面来担保章一丁在政治保密上没有问题,也是很有用的。”
卓凤之点点头:“三道金牌,应该可以救一丁的命了。”
走出半岛酒店,已是华灯初上。咖啡喝得太多,肚子觉得很饿。我爸对叶子说:“我请你吃饭吧!”
叶子跑到大道边上的一个点着汽灯的摊点上,买了十个卤蛋和三碗牛杂,说:“付钱吧!”然后又说:“咱们租个小船好不好?”
这是一种近海打鱼的小型机器船。一般都是由渔民自己开动,领游客在港湾附近游览。叶子给了渔民300美元,说:“我们自己开。”
渔民很朴实:“小姐,我的船不值这么多钱。”
叶子摆摆手:“回来你再还给我。”拉着我爸上了船,把我扔在了岸上。
我爸很为难地对她说:“小恍对香港不熟。”
叶子好像刚刚想起我,热情地招呼:“来,来,来。”
叶子好像是开过这种船,很熟练地把船驶进港湾。
此时已近十点钟,岸边的游人稀稀落落,两边璀璨的灯光映照在平缓的水面上,好像是群星降落在人间。
叶子一边说着一些朋友的行踪、轶事,一边把船驶离海港,灯光渐离渐远。终于,灯光全部消失,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小船仿佛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
我爸有些不安:“这是哪里?”
“快到公海了。”叶子熄了马达,躺卧在船的一侧,把手搭在我爸的大腿上,“让它随便漂吧!”
这时,一阵风把小船吹得有些摇晃。我爸觉得有些紧张:“起风了。”
“有一次做梦。梦见同你一起划着一条小船,没有马达,你用力地划着桨,也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突然,起了大风。我们就这样被狂风吹得左右摇晃,不一会儿,船飞上了天空,飞过高山大河,你跟我说,叶子!别怕!”
如果我不在场,我相信她一定会躺在我爸的怀里。
风似乎越来越大,小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叶子好像没有感觉到,她的头一撞一撞地贴在我爸的怀里。
我转过脸。这个他妈的骚货!
“回去吧!我们都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我爸说。
叶子看看手表,抬起身子说:“12点我还得给孙大平打电话呢!”
叶子坐到了驾驶的位置,很快地,两岸的灯光越来越近了。
叶子问我爸,你住在哪儿?我爸说了一下酒店的名字。叶子说,这个酒店不可靠。我带你去一家酒店。
这是位于红勘的一家不大的酒店,地理位置很僻静。叶子把老板叫出来,介绍给我爸认识,然后把他送到睡房的门口,望着他的眼睛良久:“我向我的丈夫保证过,我不会同你上床的。”
我爸抱了抱叶子的肩说:“是的。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我爸刚洗了澡,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听筒。我判断是叶子。爸在电话里不断地说谢谢你。对方好像还在说什么,我爸耐心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简单地说:“太晚了,休息吧!”放下电话,他对我说,好了。请十位进步人士给总理写信的事,已经落实。我想问他,叶子还说了什么。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
这家伙今天不把我爸折腾到她的床上是不会罢休的!
我爸似乎也有点儿旌旗不定,面孔讪讪的。他拿起了听筒,突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放下电话对我说,叶子刚接到酒店老板的电话,说有身份不明的人向大堂的服务小姐打听我们的房间号码。叶子问我约了什么人没有?我跟她说,没有。叶子说,有可能是台湾特务。小心绑架。叶子还说,她已经请了两个保镖,在房间门口守候。要我们有事务必打电话给她。
我爸打开门,我看见有两个穿黑云衫的汉子在门口徘徊。爸对我说,你睡吧,不过警醒点儿。
我不敢睡了。
熬到天亮。小厮送来一份早点,我爸要付钱,小厮说,已经有人付过了。
在码头,叶子已经等候在那里,塞给爸两张船票,说:“我一夜没敢合眼,一直盯着电话,特别怕电话铃响。电话铃一响就出事了!”我爸抱了抱她,很感动地说:“我忘不了这一天一夜。”
我们顺利地上了船,我爸松了一口气,说:“只要半个小时,就到广州了。”
这时候,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说,一位小姐给你的。我向着岸边眺望:码头上的人群中,伫立着叶子。她今天穿的火红的连衣裙特别惹眼,遮阳帽上的彩带飘舞起来,好像是在招手。
我爸见小姑娘的筐里还有十几只玫瑰花。他对小姑娘说:“我都买了。送给那位小姐。”
小姑娘跑过去,把花全部给了叶子。
叶子很高兴地挥舞着花束,好像在喊着什么。因为轮船已经开动,根本听不清,随后,叶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看不清了。
他打开手里的信。我问他信里写的是什么。爸说,一般告别的话。但是他没有给我看。
我很严肃地问,她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别想骗我。我爸想了想,极不情愿地说了他和叶子的事:
你可能知道,我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是被美国的联邦调查局关押的时候。他们虽然放了我,但我在芝加哥举目无亲。那天是圣诞节,几个相熟的老朋友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二月的芝加哥还是很冷的。房东把我赶了出来。我情绪颓唐至极。喝了一瓶伏特加,倒在公园的长椅上就睡死过去了。我知道我可能冻死,但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我绝望地想,就这样了此一生算了。
就在我昏死过去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把死尸一样的我拖进了她狭小的住处。
她就是叶子,是从日本来芝加哥进修英语的华裔女孩。在过去的华人留学生聚会时,她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倾听我们这些大哥哥姐姐们高谈阔论。她的容貌过于平凡,只是一双细长的眼睛澄澈安详。当她盯着你看的时候,你会觉得眼睛的背后是一片水波不兴的安静的湖。我从来没有同她交谈过,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叶子窄小的床上,连内裤都被脱掉了。我感到吃惊和尴尬。
叶子红着脸道歉说:“对不起。你整个身体都冻成了绛紫色,我不得不用酒精来擦拭你的全身,让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我闻到全屋都是酒精气味。叶子说:“女房
东一定以为我在圣诞节收留了一个醉鬼。”
我一看表,已经深夜一点,便慌忙站起身告辞。
叶子很紧张,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
我真的无处可去,但是,我不想让叶子为难,便随口说了一个芝加哥同学的名字。
叶子差不多用哀求的声调说:“难道我这里没有他好吗?我有中国酱,我给你做炸酱面吃。”她接着说,“你的脚生了冻疮,需要每天有人给你用酒精按摩,他们都不会。我在日本学过。”
我说:“我住在这里不合适,对你不方便。”
叶子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现在就去炸酱。”
吃完饭,叶子开始给我用酒精搓脚。她的手很小、很柔软,搓到的地方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擦了两遍之后,叶子又把我的脚放在自己的怀里暖着。我一动不敢动。你不要以为当时我产生了什么邪念。那是一个垂死的人对于圣女索菲亚的感念之情。
吃完炸酱面,搓完脚,已经三点多了。叶子要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我不干,但是叶子很坚持。
我实在过意不去,没有办法,就说:“两个人挤一挤吧!”
你不要又以为我产生了什么邪念。一个刚从死亡的深渊里爬上来的人,所有的念头只是对让他活下来的人的感激之情。
第二天早上,叶子问,想吃什么饭?我问她有没有发酵粉?叶子说可以去买。我说,我给你做牛肉洋葱馅儿的包子。
在叶子的细心呵护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是,恢复博士候选人资格的事依然没有进展;走在街头还是有“尾巴”跟踪;报纸上流传着关于我被关押的各种说法,包括嫖娼之类;一些平时笑脸相迎的华人朋友由于怕我伸手借钱而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我,热脸一个个变成了冷屁股,还要诅咒说,卓凤之给炎黄子孙丢了脸。我躲在叶子的小房间里不愿意出门。叶子每天到学校里给我打听消息。你章爸和你母亲的来信都是叶子从学校带回来的。我在展读这些信的时候,十分怀念在北京的那些日子。但是,那时候所憧憬的幸福已经成了遥远而可笑的童话。我终日盘算的就是去比利时要不要带上叶子。
在路旁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叶子一边叫着:“骆驼!骆驼!”(这是她给我取的绰号)一边摇着手里的一封厚厚的信件跑回来。
这封信使我起死回生:我的博士候选人资格重新被认可。我跑到学校领取了三个月的奖学金,买了一大堆食品和酒,准备邀几个朋友聚聚。回到住处,发现叶子不在。又过了两天,房东来通知说,叶子已经把房子退了。我很愕然,问她去哪里了。房东说,这正是我想向你打听的事。
叶子就这样,像一片树叶一样消失了。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叶子在日本的住处,连她在哪个城市都不清楚。在这以后,我同她就没有再联系过。听说她嫁给了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但是我没有再同她联系。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恋人的关系?也就是说,睡在一张床上?”我问。
“是的。可你知道,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爸说,“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对我的意义,仅次于我的母亲。”
我诚挚地说:“爸。我理解。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但是,你终归有负于我的母亲。”
“是的。因为我怕失掉耶娃。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按照你们出国前的协议,你违背了协议。”
“是的。我欺骗了你的母亲和一丁。”
“男人唯一可以原谅的缺点是为了爱而撒谎。”
我爸很激动地拥抱了我:“谢谢你的理解!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向你的母亲说明,请她原谅。”
“还有章爸。”
“是。”卓爸说,“这次你章爸的事,我下决心一定要办好,也是出于悔罪的想法。当时我想,他的这件事特别急,救命如救火,虽然许多朋友可以帮忙,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不可能全力以赴。我就想到了叶子。唯有她,可以很快地办好。因为,”卓爸停顿了一下,“她为了我是可以牺牲自己生命的。只要是我让她做的事,她是赴汤蹈火也要完成的。”
我沉默了一下,眼前浮现了叶子看着我父亲时的那双炽热的眼睛。是的,我相信,她是那种为了自己的男人肯于下地狱的女人。
“你跟她说,我佩服她,喜欢她。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我对父亲说。
卓爸把叶子临别时给他的信拿给我看:
凤之:
如果有一个同我长得很相像的女孩子找到你,说:“我是骆驼的女儿。”请不要拒绝她。
我跟你说过的,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会让她回到中国。她现在在北京的一所大学读书。同她的姨妈,一个信仰基督的老处女住在一起。
我当时骤然离开你,就是因为我有了身孕。她是我的永恒的寄托。
保重。我会尽快地、妥善地办好一切事情。
你的叶子
卓爸说:“我希望你把向你母亲说明一切的机会留给我。”
我说:“我不会向母亲说一个字。”
卓爸再次抱了抱我:“真诚地谢谢我的女儿。”
这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坦诚的一次谈话。这个谈话中间,他没有说一句警语,也没有使用物理学的名词。
我们顺利地返回了北京。回到家里,爸告诉母亲这次去香港是“偷渡”过去的。母亲吓得脸都白了。我爸说:“我跟你讲过,为了一丁,我是不遗余力的,哪怕冒生命的危险!”
我爸把自己写给周恩来总理的信拿给母亲看,请她修改:敬爱的总理:
我知道您十分地忙,很不好意思,有一点儿小事必须要麻烦您。
我在清华学习时期结交了一位好朋友,后来在美国留学时也时相过从。他现在是我的同事。我说的就是章一丁教授。他是斯坦福大学的金钥匙获得者,学界普遍公认的亚洲地质学权威。他在五七年犯过一些错误,但在下放劳动期间,得到了很好的改造,他同农民的关系很好。
但是,就在劳动期间,他由于工作的需要,同美国的同行戴维斯教授通了一次话,而遭河南省公安部门逮捕。我听了省公安厅提供的他的电话录音,全部是讨论一座水库的地质问题,没有任何不良的政治内容。经我了解,通话的另一方戴维斯教授,也是一位品德良好的学者,同美国的情报机关没有任何联系。
根据我对章一丁教授的长期了解,他不可能是美蒋特务。我愿用我全部的信誉和人格向您担保,他不可能做出通敌的任何事情。
如果您经过调查,发现我的这封信有所不实,我就是一个毫无人格的人。我愿意接受任何的处分。
他现在还在押。我和我的同事都十分焦虑。就像干渴的人期盼甘霖,期盼您能过问此事。
祝您身体健康!
母亲含着泪读完了这封信,狂热地吻着自己的丈夫,说:“这是我生平读到的最好的一封信。”
我也深为这封信所感动。这是一对情敌之间最富于男人气质的语言。
叶子那边十位进步人士集体签名的信通过私人渠道很快就送到了周总理的手里,戴维斯的信也到了公安部。
严文恭得知我章爸已被释放,是他那位河南省公安厅厅长告知的。这位厅长的口气变得非常卑微:“我跟你说过,拘捕章教授是县里干的,我们不赞成。希望你能够向上边解释一下。”
老严对我爸说,总理接到信,很震怒,亲自打电话给公安部的一位领导,让他好好管管他的下属。
母亲很高兴,要我爸详细给她讲讲办事的经过。父亲看到母亲的情绪好,便说:“你先要答应我不生气。”
母亲奇怪地说:“我怎么会生气呢?”
父亲把母亲带到他们的卧房,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观察母亲的情绪:风和日丽。
母亲很不经意地问我:“你看见那个叫叶子的阿姨了?”
“她和父亲之间没有任何事。考虑到安全,夜里我和父亲睡在一个房间。父亲一直和我在一起。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母亲很诚恳地看着我:“我没有怀疑你父亲,更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如果我处在叶子的地位上,我也会这样做的。”
我定睛看着她。我相信了她的话。
她后来在任何场合,哪怕是和父亲吵架极度失控的时候,也没有再提起过叶子的事。
关于章爸这次出狱还有一点余兴,是卓爸带回来的:
可能是因为总理的干预,章爸出狱的时候很风光,省公安厅厅长、水库总指挥和学校设计组的韩书记在门口列队迎接。总指挥表示,在郑州吃个饭,给章教授压惊。
我章爸摆摆手:“耻与鸟兽为伍。”
厅长和总指挥都没听清章一丁说的什么。韩书记听明白了,解释说:“不太想吃飞禽走兽之类的菜。”
“那可以吃鱼虾呀!”总指挥说。韩书记怕我章爸还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赶紧把他弄上车,回了工地。
严校长说,趁这个机会把章一丁弄回学校,别再在工地受那份儿罪了。可是,工地传回来的消息说,章一丁表示不愿意回学校,而且永远不再回华夏大了。严校长说,这个老家伙真不好弄。我真希望他另谋高就,可惜没人敢要他。我爸说,怎么办?严校长说,还是得你老兄出马。我爸说,我西北那边还有事,管不了这件事了。
等到严校长走后,我爸说:“一丁不回来是有原因的。他严文恭心里清楚,让我去给他擦屁股,我不干。”
不知道严校长的屁股上有什么屎?何以要我父亲去擦?后来罗帆跟我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第十一章罗崽来找我说了些事
我正在宿舍里赶一份建筑设计的大作业,穆奶奶的大嗓门儿在整个楼道里响了起来:“小恍!小恍!有男生找你。”这个穆奶奶很奇怪,每次喊人,都要道出性别。
来的是罗帆,他站在宿舍的门外,离门口十步远的地方。就是这样,他还是招来许多女同学好奇的目光。那时候,能够转入新建立的原子能专业的学生是“百里挑一”。我爸称赞他的学生“个个都是像董存瑞那样,一个人扛起炸药包能够炸掉一座碉堡”。女同学几乎对这个新专业的每个学生都了如指掌。罗帆不仅是这些“骄子”之一,而且是兼职助教。像他这样还没有毕业就当助教的,‘全校也只有一个。他实际上已经内定留校,将来就是我爸的接班人。毫不夸张地说,我爸对他的喜爱已经超过对我的感情。每当在课堂上面对一道难题,全班都一筹莫展、走投无路时,父亲就会得意洋洋地对罗帆说:“来!把它‘毙了!”
罗帆从不辜负爸的期望。他走到黑板前,就像董存瑞一样,把这个问题“炸掉”。卓爸也会毫不掩饰他的喜悦,称赞说:“好样的!”
这一类的传说,在学生中很流行。因此,女学生都关心他到女生宿舍来找谁,谁有可能成为“女一号”。
我可不是那种给男人当Fans的人。我是谁?我是旧金山的女魔头。一看到他,就想到他上次对母亲的不礼貌态度,很生气。我还听说,章爸被抓的时候,他也被抓进去了。不过第二天就被放回。放回之后,他在全组的会上,反戈一击,沉痛检讨自己被“特务分子章一丁”利用的教训,因而获得学校的表扬。早晚有一天,我爸也会被他来个“反戈一击”的。
我说,听说你又当了一次左派。恭喜恭喜!你找我干吗?他说,希望向你母亲道歉。我说不必,以后做什么事手下留情,没有那么多坏人。他还不走,说有些事想跟你解释一下。我说,就在这说吧。他看看左右,人来人往,说,不合适吧?我说,那就去枫晚亭吧!他又犹疑了一下说,不合适吧?我明白他的意思——枫晚亭一般是男女朋友约会的地方。我说,有什么不合适?心里又没鬼。他说,那好吧。
在许多人的目光注视下,我和罗帆走上枫晚亭。我斜瞥了他一眼:他穿戴整齐,一双旧的球鞋洗得很干净,里面还穿了一双灰色的袜子。我自己出来时匆忙,赤脚穿了一双旧凉鞋,一个发辫的猴皮筋丢了,辫梢是散的,好像有点丢人,但也许显得潇洒。上了枫晚亭,我们对面坐着,我一翘二郎腿就把赤裸的脚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他不看我,细长脖子一伸一缩。记得母亲说到第一次见到章爸时,脖子也是一伸一缩的。过了好几十年,男人们一点进步都没有。上次在工地我就发现,罗帆的眼睛确实漂亮:不仅瞳仁很黑很亮,而且眼底是浅蓝的。我妈说他“眼仁是空的”,不知是何意,我看不出来。
落座之后,他很快地转入正题:
“从工地回来就想找你来道歉。那次在火车站我向你母亲说的话,当时就有些后悔,但又觉得为了卓副校长的名誉,不能不说。从那以后,工地上发生了很多事。我感到自己也做错了很多事,其中最后悔的在火车站上说的话。我觉得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两颗心,特别难过。我不好意思找你母亲。只好请你转达。
“我尽量说得简练,准确,不耽误你太多的时间。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够耐心地听我说完。”
我说:“哎呀呀!我最听不得的就是长篇检讨。你应该去找你的支部书记,或者找个神父也可以。”我拦住他的话头,“我代表我的母亲接受你的道歉。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罗帆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说的话还没开始呢。”
“我最讨厌听别人作忏悔。错了就是错了,一句话解决问题。”我说,“如果你有兴趣,我倒想听听:章爸这个大好人怎么忽然变成了特务?你们怎么搞的?要是你不愿意谈,也就算了。”我说着站了起来。
罗帆高兴地说:“我想跟你说的正是这个。”
“请讲。”
罗帆说:“关于‘脚的事你一定知道了。当我听说章一丁被安排在我们的劳动队,归我管辖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觉得天网恢恢,给了我一个报复的机会。你不要误会,我是不喜欢小人式的报复的。我没有给他穿过小鞋,故意同他为难过。这一点,你可以问章一丁自己。我是要报复的。我的报复是让他真正地看到一个光着脚走进大学的农民孩子具有怎样的境界和品格,比他强百倍。”
我很生气:“你的胸怀很宽大,你的志向也很远大,但是你不必跟我表白。刚才答应我,讲讲章爸被打成特务的事,怎么又绕到‘脚上来了?我没兴趣!”我一挥手,又站了起来。
罗帆忽然恼怒了:“你总要允许我有个开场白。我下面就要讲你想听的事。但请你不要总是打断我。”
罗帆生气的样子比较中看,我说:“对不起。不打断你了。但也希望你不要离题太远。”
罗帆点点头,开始进入正题。但是我觉得他还是不能够开门见山,啰里啰嗦。我忽然想:
也许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天黑有所动作吧?很多谈恋爱的高手都是要等着天黑才会出手。想到这里,倒很想看看他的背后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于是我尽量不再打断他,看他表演:
这次去老呆山是我在水利系的最后一次实习。它给我的教训太深刻了。一辈子忘不了。特别忘不了的是章一丁。
我们去的老呆山水库是大跃进的高潮中上马的,是“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的样板。开工没多久,发现设计问题很多,水利部就下达了暂停施工的通知,请我们水利系派老师来对设计进行校核,填补漏洞。
设计组的老师来了不到半个月,就都睡不着觉了。原因是,水库设计漏洞太多,填不胜填,补不胜补。譬如,整个坝基的地质情况就是靠了十几个钻孔的地质资料,每个钻孔的深度都没有超过15米。设计组组长姜教授找到我,让我带几个同学去武县水利局,把所有的饮马河洪水时期的资料抄一份,并且整理出水文曲线图。
我们几位同学奋战三天,把资料整理出来了。资料显示的问题很大。武县水利局存的25年水文资料中,每一次山洪暴发时消退的时间都有问题:按照饮马河的最大流量计算,百年一遇的洪水退到正常水位至少应该是14小时,但实际的记载都不到6小时。这就很令人生疑。洪水为什么消退得这么快?它是不是从别的地方漏走了?如果年年如此,修个水库有什么用?你堵了前门,却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后门,它从后门全溜走了,水库等于白修。
设计组组长姜教授主持会议。会前特地嘱咐我把章一丁也叫来。他对我说:“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会议开始,先是我汇报。汇报完了,谁都不讲话。章一丁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昂着头,保持着历来的15度仰角。
姜老师引导大家:“大家考虑一下,一共会有几种可能……”
还是没有人说话。
这时候,章一丁站起来往外走。一个学生问:“你干吗去?”
章一丁头也不回地说:“队长让我去喂猪。”
我很生气,说:“让他走!别再叫他!”(说到这,他挥了一下手。那双手白皙,手指细长,手背上有细细的青筋,指甲剔得很干净)就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姜教授望着章一丁背影的目光。那目光直勾勾的,充满了失望和惘然。
姜老师实际上对章一丁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说,是唯一的解决问题的期待。
章一丁走后,会议继续进行。姜老师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他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听,并且在记录。但是,也很可能并没有听,而是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当时有一种受挫的感觉。我自以为通过反右派,我们已经打倒了章一丁。可现在我意识到,没有。我们打不倒他,原因很简单:他有知识,有我们不掌握的知识。政治有时候看起来很强大,狂风暴雨,摧枯拉朽,横扫一切,但是,当风暴过后,一切都复归于平静,人们看到,依然挺立在那里、迎着阳光微笑的却是叫做“知识”的弱者。(罗帆说这段话时,红着脸看了看我,说:“对不起,又离题了。”我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又继续讲下去。)
会议一结束,姜老师就去了章一丁的住处。在那里,两个人密谈了很久。然后,姜老师找到我说:“你明天和章一丁到省水利厅去一趟。他说,那里还会有一些饮马河的水文资料,把资料尽可能收集详尽,才好决策。”
这样,我第二天和章一丁坐了指挥部派的吉普,到了省城。省水利厅的一个副厅长满面春风地迎出来,亲自搀扶着章一丁,一口一个“章老”,一口一个“指教”,还说中午在人民饭店设宴,厅长要亲自光临。
章一丁摆摆手:“我如今是右派。不劳你们厅长的大驾了。”
果然,那位副厅长一听“右派”二字,脸在一瞬间由红变白,尴尬而又难看,很快找了个机会告辞了。
到了中午,十二点了,也没有人来接我们去“人民饭店”。不一会儿,那位女同志拿进来两个铝制饭盒。打开是米饭和素炒大白菜。这算是很不错的饭食,何况没有收我们的粮票。下午,章一丁把所需的资料一一拍了照。到了五点钟,连白米饭和大白菜也没人送了。
我说:“章爸就是一个老呆。他不应该说自己是右派。一顿美餐白白地丢掉了。”
罗帆说:“他没说自己是右派的时候,接待的人从不拿正眼看我,以为我是给他提皮包的。说了右派以后,他们开始转过来重视我,女同志拿来饭盒都是交给我。”
“觉得你是他的领导。”
“我是不是很肤浅?我有一种很肤浅的虚荣心。”(他说到自己的缺点时很坦然,完全是不设防的。你会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单纯的人。这样,无论他做了什么事,哪怕是错事,他的心灵也绝不卑污。)
章一丁很生气,对我说:“走!我带你去一家好馆子。”
我们先把胶卷送到照相馆,然后来到了“五洲饭店”。这里是省城唯一的一家涉外饭店,供应西餐。
章一丁说:“这里的牛排还不错。”抬头对侍者说:“两份牛排,七成熟,另外要一份蔬菜沙拉,两份面包,一瓶红葡萄酒。”
酒足饭饱。章一丁说,今夜就住在这里。我说,回去不能报销。章一丁说,没关系,我出。
饭后到了卧房,洗完澡。我见他情绪好,就问道:“你觉得老呆山的地质情况有没有问题?”
章一丁用少有的和缓口气,但又是不容置疑地说:“这里的人真是比老呆还要呆呀!这个水库肯定不能够修了。他们都说,中原地区不会有喀斯特现象。我说,你怎么知道一万年以前的中原是什么样?其实,从戴维斯公式可以很容易地确定。”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叠英文的资料,“这就是戴维斯新发表的论文,你看,他举了十二个例子,其中至少有七个例子同老呆山的情况相似。可以猜测,老呆山库址的下面有不止一个大溶洞。你们上次搞的资料和我们今天看的东西加起来,可以做出一条相当有说服力的曲线。这条曲线就是对前面猜测的一个很有力的实证。”
我问:“什么叫戴维斯公式?”
他丢给我一叠英文资料:“自己看。”他接着说:“我同戴维斯交换了意见,他同意我的看法。”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在中国,怎么同在美国的戴维斯联系上的?”
回到水库,我向姜教授汇报情况,还没有讲到一半,姜教授就说:“明天开个全体会,让章一丁讲讲戴维斯公式和他对资料的分析。大家听听,然后再讨论。”
第二天。章一丁来到指挥部。他又一次穿上了西装,还打了一条宝石蓝的领带,好像上课一般,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心里很不高兴,觉得他又翘尾巴了。
我说:“章爸最重视他的教授身份。有一次,他和几位女同学在深山里采集标本的时候,遇到了大狗熊。他对着大狗熊说,你敢过来,我是章一丁教授!”
罗帆也笑了:“是的。他向别人介绍自己总说:‘教授,右派。四个字。他喜欢别人称他教授,农民管他叫‘右教授、‘老右教授,他也答应。他说‘左、‘右没关系。”
会散了没两天,章一丁的话就传遍了整个水库指挥部。指挥部的一把手是个部队转业下来的师长。这一天他来到了设计组,可能是骑马来的,手里拿着一个马鞭子。进门先在墙上
抽了一鞭子。然后开口说:“据说你们听了一个大右派的话,要把水库给毙了。有这么回事吗?”说着又抽了一鞭子,“哪位是负责的姜老师?”
姜教授赶忙站起来说:“我是。您得到的消息不确切。截止到现在为止,我们还在讨论,没有结论。更没有说要‘毙。”
那个拿马鞭子的第一把手不理睬姜老师的解释,继续问:“听说你是湖南人?”
严老师答:“是。”
“跟彭德怀是老乡吧?”他冷笑了一下。当时全党全国都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头子彭德怀”。
“说说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怎么勾结的?”接着又是一鞭子,很响亮,“是不是想利用老呆山水库大做反党文章呀?”
姜老师本来已经被鞭子吓得魂不守舍,一听追问他和彭德怀怎么“勾结”,仿佛一颗炸弹当场爆炸了一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眼直往上翻,什么话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天,又来了一批自称是各支队的农民代表,打着两面横幅:“武家山水库是大跃进成果,谁敢否定,自取灭亡!”“大右派章一丁阴谋反对大跃进绝没有好下场!”到了设计组,就叫阵:“大右派章一丁滚出来!”听说章一丁在横县支队,就一窝蜂地上了横县支队,在章一丁喂猪的猪圈旁边大喊口号。
章一丁“叭!”地把喂猪的勺子往地下一扔,说:“你们吵什么吵?猪都不吃食了!”
然后两手叉腰,大声呵斥:“走!快走!”
这帮人没见过如此威风凛凛的架势,口号喊不出来了,就这么走了。
“章爸有一种自然的威严,他曾经吓退过一只大狗熊和七个拿枪的国民党兵。”我又问,“县里和指挥部为什么非要坚持修这个水库?”
“国家水利部答应为水库建设拨款五十万元。这笔钱对于一个穷县来讲,是一个天文数字,可以派很多用场。水库否了,民工连一天八分钱的工分补贴都拿不到。所以,一听说水库要被否,他们都红了眼拼上老命了。”
“干吗要说姜教授是彭德怀的亲戚,这很重要吗?”
“政治是经济的灵魂。”罗帆熟练地背出一条理论,“有了灵魂才有钱。当时的灵魂就是批判彭德怀。他们真是有办法,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姜教授是湖南人。”
就在姜老师起草报告申请调钻探机来彻查老呆山地下情况时,一辆车身上写着“人民公安”的警车呼啸而来,章一丁被戴上闪亮的手铐,踉踉跄跄地塞进了警车。
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章一丁被抓走的第二天,我也被抓了。
他们把我关进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房间。突然间,一盏明亮刺眼的灯直射向我。
“说说吧!”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句懒洋洋的问话。
“说什么?”我问。
“别装孙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到了这儿,该说什么还不知道?跟你讲实话。依据现在掌握的材料,马上就可以把你拉出去枪毙!要想活命,彻底交代你同美国情报机构的关系。”
我无法抑制自己,抄起凳子朝着说话的方向砸过去。灯一下子灭了,周围漆黑一片,死一般地静寂,我又害怕起来。
扪心自问,我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就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写过血书。我渴望冲锋杀敌,战死沙场,成为一张带黑框的大照片,挂在墙上供人瞻仰。但是这次我很害怕。因为这是无产阶级的班房。如果我被枪毙了,那就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反革命。即使平反了,也是当了“学费”。
我问:“什么‘学费?”
罗帆说:“我听一位老革命讲过,过去在革命战争期间,怀疑某某人是内奸,没有可能去核对,拉出去就枪毙。后来发现搞错了,就来个“平反道歉”,封为“烈士”。这样的死亡被称为是学习革命必需付出的“学费”。我想,自己今年才二十一岁,真正的生活还没开始,就这样被当了‘学费,一命归西,呜乎哀哉,连悼词都很难写。因为内容太贫乏了。”
又过了不知几个时辰,门开了,一道阳光泄进房间。警察领着一个人走进来。我看清楚,是学校党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余为民。我知道有救了。
那个警察走了。余为民把门关严,又向外张望了一下,确信无人监视,便从衣袋里掏出一瓶二锅头、一包火车头牌的香烟和一包赃兮兮的熟肉。他是我们班支部书记江猴子父亲的老部下,常到班上来找猴子聊天。
余为民先骂了句“妈的”:“妈的!想拿咱工农子弟垫背!没门儿!我对他们说,你们搞错了。罗帆是自己人,他是贫农的儿子。章一丁是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想让罗帆跟着他走?做梦!”
余为民向我道出一串“绝密消息”:最近蒋介石疯狂叫嚣反攻大陆,各地的美蒋特务空前活跃。章一丁也是在这种气候下“跳了出来”。省公安厅发现了五洲大酒店有一个叫章一丁的同美国某个来历不详的人通了长达二十分钟的电话。据北京方面提供,章一丁常常借口去印度大使馆,从那里和美国通电话。可以说,往来频繁,猖狂不可一世。为什么把我也抓了进来?因为住进涉外饭店的水库介绍信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很想问问,章一丁和美国人通话是什么内容?但是,我已经不敢问。我知道,这是异常危险的问题。过去总觉得国家是自己的,其实你站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轻轻一推,你就会堕下悬崖,变成敌人了。
我从公安局回来以后,余为民在师生全体会上代表组织宣布,罗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受了章一丁的蒙蔽。我按照他的启发,在会上做了忆苦思甜,讲到自己作为一个从大山里走进大学的贫农的儿子如何受到阶级敌人的蒙蔽,为了一块牛排,丧失了阶级立场,堕落成反革命的帮凶。讲到激动处,我发自内心地失声痛哭,许多同学也跟着流了泪。这样,我就被当场表扬,过了一关。就是你说的,又当了一次左派。(我插话说,对不起,随便说着玩儿的。)
此后,设计组也做了调整。姜教授被调回学校,换了一位姓韩的党总支副书记担任组长。
事情是如此地顺理成章,没有人再提起“戴维斯公式”。从县水利局来的消息说,近几年因为经济困难,水文站的工作人员消极怠工,许多数字不是实地测出的,而是顺手杜撰的,因此,设计组据以反对修建的水文数字不足为凭。组里有人提出,万一真的发生渗漏,可以考虑在地下建一堵防渗墙。这个提议被认为很有创造性,是一个好办法。就在大家心里还犹豫,觉得设计的科学根据不足时,武家山附近的农民代表敲锣打鼓来到了设计组,打出的横幅是“拦住幸福黄金水,洗净人民万代穷”。韩书记带头鼓了掌。同学们都流了泪,激动万分。老呆山水库的研究工作就这么重新开始,大坝的地质问题也就顺利“解决”。当年,省里拨给的五十万水库建设费到位,农民拿到了工分补贴,兴高采烈地继续挥锹上坝。报纸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长篇报道,说这是反击“以彭德怀为代表的右倾机会主义的伟大胜利”。我看到这个报道,又想起了那个拿马鞭子的一把手追问姜老师“彭德怀是不是你的老乡”,不禁感到阶级斗争像是一个遥感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谁和谁就“遥感”到一起去了。
一切似乎都过去了。只是从那以后,自己爱做噩梦,老是梦见金光闪闪的手铐、牢房和
牢房里的恶劣饭食。醒来之后,总觉得今天要发生什么事,走在路上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就像神兵突降,手腕子总是凉丝丝的那种已经被带上手铐的感觉。我走在路上勉强地对别人微笑,表示自己并不害怕,自己的心·隋很好;晚上躺在床上松了一口气:“今天又熬过去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发生什么事。”(作为一个全校闻名的市级三好生、大左派,竟然能够这样坦诚地说出他内心的怯懦和畏缩,我十分感动。作为回报,我曾经想跟他讲我在美国的往事。谢天谢地,我终于在悬崖边上停住了脚步,没干这件蠢事。)
意想不到的是,章一丁被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回来了。这在我心灵上引起的震动远大于自己的被关押。我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立足的基地发生了塌陷。我原来觉得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应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切都应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说法。譬如,章一丁对大坝下空洞提出的质疑,章一丁本人被抓的原因,章一丁是不是大特务,“反击彭德怀”和“武家山水库”之间的关系,等等,都该有个说法。但是,坐了两天无产阶级的班房,叫我懂得,不是任何的问题都可以讨论的,有一些问题本身就是地雷,一旦触碰,就会带来灭顶之灾。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你不知道地雷埋在什么地方,因此,当你伸出脚的时候,必须看看你要踩的那里有没有前人的脚印。有,你就放心地把脚踩在已有的足印里,而且最好分毫不差。哪怕差上一分,也可能引爆地雷。想到这里,我感到人生太艰难了,还不如一直待在大山里,当个普通的农民。令我奇怪的是,党还在教导我,要“勇于创新”,“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我敢走前人没走过的路吗?我不敢。除非有人指点。可是,如果要靠什么人来指点,那还叫做‘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吗?”这很像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糊涂问题。我天天听着人们在喊着类似的豪迈口号,自己也要跟着喊,心里却疑雾团团。我试着不去想,这样就会快乐些。
我向你讲老实话。这个时候,最让我震撼的是我所鄙视的章一丁。他被关押的时间比我长,受到的迫害比我厉害得多,但是,他竟然什么都没变。我们都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是一心为工农服务的知识分子。可眼看着几万农民挥汗如雨,干着一件徒劳无益的事,却噤若寒蝉,不敢置一词。这时候,站出来为农民讲真话的却是一个右派!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眼睛看着别处,半天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可以像章一丁那样去反抗呢?”
“首先当然是,我没有那个知识准备。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罗帆说,“最重要的是,我不是我自己,我是一个先锋队组织的成员,就像是一部巨大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机器崴在泥泞里了,螺丝钉的任务不是自动脱落,而是坚守岗位,等待整个机器恢复正常工作。当然,我应该成为一个有思想的螺丝钉,当机器发生问题时,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在内部。声音的大小取决于不会导致机器的解体为底线。”
我听着他的解释,联想到美国。其实美国也有一部机器,许多知识分子也是做“螺丝钉”的。但是,相对中国来讲,美国的机器显得瘦小一点,许多方面,特别是舆论范围,不像是机器运作,更像是一个生物体:每个知识分子就像是一个细胞,自己新陈代谢。如果染了病毒,自行死亡;如果产生了抗体,就会发展壮大。
我对罗帆说:“思想这个范畴是不是应该按生物体的规律运作?把媒体变成机器可能并不好。”
“那要看阶级斗争的形势而定。”罗帆很严峻地对我说,“因为阶级敌人总是试图消灭我们。”
“但这背后实际上掩盖着许多知识分子的怯懦和卑鄙。”
罗帆点点头:“很多老师同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感到不满。我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一方面觉得应该保持整个机器的协调一致,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耻辱感和难以名状的痛苦。”
章一丁回到工地发现,工地上农民还在干活,整个工程并没有停下来。后来又发现,设计组已经同意了原来的方案,只是加了一点建防渗墙的建议,就在图纸上签了字。省里的专款也已经拨下,水库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章一丁找到设计组的负责人韩书记。韩书记含含糊糊地说:“已经把你关于地下溶洞的意见报到了省水利厅,还没有回文。”章又问:“原来的错误设计是谁签字同意的?”韩书记说;“大家同意的。”章问:“大家是谁?”韩书记火了:“章一丁!你不要忘记,你还是个右派!”
没过多久,上面来个消息,水利部考虑到渗漏问题不落实,可能要停工。学生觉得受了骗。他们质问韩书记:“水库地下有大洞,已经是清清楚楚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同意继续施工?”
韩书记很不高兴,他对学生说:“说话要注意政治。过去说它渗漏不严重是有道理的,现在说它严重也是有道理的;水库过去上马是有道理的,现在我们打报告建议下马也是有道理的;公安局逮捕章一丁是有道理的,现在把他放了,也是有道理的。凡事都要辨证地看。不要用现在否定过去。”
学生恍然大悟,说:“说他姓韩是有道理的,说他不姓韩也是有道理的;说他是书记是有道理的,说他不是书记也是有道理的;说他是人是有道理的,说他不大像人也是有道理的。”
终于等来了省水利厅下达的停工命令,命令中有一句话叫做“认真做好收尾工作”。韩书记特地召开了全体师生参加的总结大会,阐述了此次来到工地的十大收获,其中的第十点提到章一丁,说他关于地下溶洞的发现是知识分子改造政策的胜利。听到这里,章一丁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韩书记问他干吗去?全体学生齐声回答:
“喂猪去!”
章一丁从监狱回来后找过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敌人,但他实际上对我有期待,觉得我这个大左派会在关键时刻坚持真理,为民请命。我的懦弱令他失望。他再见到我总是怪异地笑笑。他一笑,我就感到羞愧得无处可藏。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一段英文,翻译出来是:
“在我看来,科学的唯一目的,在于减轻人类的艰辛。倘若科学家慑于自私的当权派的淫威,满足于为知识而积累知识,科学有可能被弄成畸形儿,你们的新机器很可能意味着新的苦难。……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是这种的情形,最多只能希望出现一代可以被雇用来干任何事情的侏儒发明家。”(摘自《伽利略传》)
我猜得出来这是谁写给我的。我这个大左派,如今让一个右派来教训是多么可笑?但是我笑不出来,只觉得耻辱。我是一个农民,我应该天然地代表农民的利益,替他们行道。但是,关键时刻我噤若寒蝉。倒是一个被我们打倒了的“阶级敌人”在冒死为农民讲话。
还有一位老师让我无法忘怀,就是老实巴交的姜教授。他在听说老呆山水库已成为一个空荡荡的大坑时,曾从教学楼的四楼跳了下来,跌断了腿。医生说是“悒郁症”所致。其实,水库设计做出错误决定时,姜教授已经离开了设计组,他是没有责任的。而真正有责任的韩书记却一言不发。他一定想,我不过是奉领导的精神去“救场”,该负责的是“领导”。那
么,这个“领导”又是谁呢?历史在这里突然停住,因为前面是一个“空”字。
这时候,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我,充满了痛苦和惘然。我产生了对这个大孩子的怜悯,有一种想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的冲动。但这冲动很快就消失了。我注意到,他虽然在说自己不如章一丁,但是,直到整个谈话结束,他没有称过章一丁为“老师”,都是直呼其名。我问过他为什么这样?他犹豫了一下说,因为他的右派帽子还没摘。
“就在等待回校的时候,学生和教师中流传着一份油印的传单,题目叫《告天》。”罗帆说着,拿出一份油印的传单给我看,“一看就是章一丁的手笔。”
告天
耶历一九五九年春,余以待罪之身,发配河南眺山劳动改造。与农三同,其乐陶陶。惟因发现地下大洞,力阻建库之愚行而获罪。身陷缧绁,饱偿侮辱,枪棒施虐,地狱现形;然更令余失望者,乃出狱之后,愕然发现,吾侪同人竟然违背良知,于明知不可行之设计书上签字,举凡设计组十二人,无一人站出来反对。头顶“科学家”之光环,行此苟且之事,惟以“没有办法”四个字搪塞之,卑怯龌龊乃至如此!
余青年时代崇尚“科学救国”,至此方悟此主张何等愚昧!德人布莱希特做《伽利略传》,有“侏儒科学家”之谓。科学上的饱学之士,精神上的体儒犬鼠;惟权势之马首是瞻,以阿谀奉承为能事:此等“科学家”何异于鼠窃狗偷之辈?!
眺山又名老呆山,其深意存焉。余曾讥此地人愚如老呆峰顶:试问天下如此荒诞无稽,明智者岂不瞠目?呆者即智者;老呆者即大智者也。
余精神委琐,遭遇之事,百思无解,惟状告于天:试问盘古创世,女娲造人,酿此愚人世界究竟何为?吾侪匍匐于天地之间,究竟何用?泣血叩问,仰待天启;如获一二,死之可矣!
韩书记看了传单,吓了一跳;觉得这个东西是挑拨知识分子和党对立;显然是章一丁所为。有的学生告诉他,不远的九莲寺的方丈很欣赏这个传单,说“与佛祖神示庶几近之”。嘱僧人将其镌刻在庙墙之上,以便流传后世。韩书记觉得应该反映给当地公安部,自己也想去看个究竟。后来觉得这是一把火,弄不好烧到自己身上,最好佯装不知。
传单流传的第二天,设计室记事用的黑板上被学生用美术体写了:
吾侪匍匐于天地之间,究竟何用?
韩书记赶紧给擦了。他到指挥部开了个会,回来又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床上、床下、书桌上、窗台上、天花板上都贴满了小纸条,上面写着同样的字:
Dwarf!
韩书记的英文不好,偷偷查了一下字典,知道这个单词是“侏儒”。
他很想把学生召集起来,揭穿章一丁丧心病狂的反扑,但是,还是忍住了。是夜,韩书记如坐针毡,给学校打了无数次电话,要求快派车来:“这里要出事。”
学校的车终于来了。韩书记松了一口气,把我们都弄上车。唯独章一丁不肯走,韩书记问他什么原因,章一丁说:
“要说有原因就有原因;要说没原因就没原因。”韩书记无奈,向指挥部交代了一下,就把章一丁一个人留在工地上了。
罗帆说到这里,不再说话。我们两个相对无言。
红日西沉,暮色渐重。枫晚亭上,一对对的恋人陆续走上来,占领了有利地形。他们并肩坐在那里,等待着夜幕降临、星星闪耀的时光。
夕阳、晚风、古亭和一对对的恋人,很容易让人沉醉,滋生出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我注意到,每一对走上来的学生都会很注意地看我和罗帆。我知道,他们把我当成“女一号”了。但是,我完全没有这种心绪。一些巨大的震撼让我迷惑。
罗帆站了起来,抱歉地说:“对不起,耽误你吃晚饭了。”
我也站了起来:“谢谢你今天告诉了我这么些事。”
下山时,很想拉拉他的手。但是,我成功地克制住了。
分手后,忽然一个问题浮上心头:他究竟为什么要来找我?就是为了道歉吗?好像不是。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已经爱上了我,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反倒让我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他在追求我的时候,不是像董存瑞那样奋不顾身,而是手里拿着遥控器,一揿按钮,我自己就爆炸了。
那天谈话的最后,罗帆忽然提醒我说:“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他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唯唯诺诺,但在关注别人的隐私方面特别深入细致,编造和流传男女绯闻上特别有天才。你不会听到,那些关于你母亲和章一丁的故事,真是栩栩如生。”
“你说说看。”
罗帆坚决地拒绝了:“我是不会讲这些东西的。你要我讲,我也不会讲。不过,你们也要留神,有人在跟踪你们。”
“你说什么?!”
“有人给你母亲和章一丁拍了照片。”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章爸门口的闪光灯的事。我问:“是谁?”
罗帆犹疑了一下,说:“就是余为民。他有一句名言:对于敌人,不仅要在政治上批倒,而且要在生活上搞臭。政治上批倒是很重要的,但是,倒了不臭,就会重新站立起来,只有搞臭了,才永世不得翻身。要想搞臭,必须从生活作风上下手。”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对于你的对手,不仅要在政治上批倒,而且要在生活上搞臭。”
真是至理名言,应该写入政治杀手的教科书。
第十二章母亲跟章爸走了
春天是一个容易犯错误的季节,因为欲望苏醒了,理智还睡着。这时候,“不宜出行”。卓爸贸然答应严校长的要求时,一定没有看黄历。当我母亲提出要随行的时候,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章爸正在悬崖边上等着她。至于我,在这次错误的出行中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愉快的角色。
卓爸已经拒绝过严校长一次。他不愿意给他“擦屁股”。但是,真是鬼使神差,命里注定。严校长再次来的那天,他本来是准备要去西北的,后来因为这边二机部找他有点事,耽搁了。结果,那个丧门星严文恭就来敲门了。
正在吃晚饭。1962年的餐桌是惨不忍睹的。就像我们这种人家,也只有草根似的腌白菜帮子和绰号“小二黑”的馒头。自从章爸去了工地,杰弗里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家的门口被一张催交电费的通知给糊住了。吃提拉米苏已经成了缭绕于头脑中的“梦幻曲”。那么吃饭的时候,能够说出一点让人遗忘是在吃饭的故事,那就是很好的佐餐肉。我正在给我爸和我妈重述罗帆讲的那些事。我的叙述由于增加了较多的想象,显得比罗帆叙述得热闹。那张《告天》成了佐餐食品,爸妈兴趣盎然地边看边议论。这时候,严文恭进来了,手里拿着的也是这张《告天》。
“不得了。我看章一丁要出大事。”他把那张Ⅸ告天》拿给我爸,“我知道你忙,但是这件事还是得你亲自出马。章一丁是一颗炸弹,搁在外头,随时会爆炸。”
卓爸看着传单说:“这张传单不是骂共产党,是骂知识分子。”
“这是煽动知识分子起来反对党的领导,典型的右派言论。我们都是他骂的‘Dwarf,可是社会上人人都想当‘Giant(巨人),那社会还不是要乱套?”
“也不一定是一丁写的,没见他写过这种半文半白的东西。”
“你别忘了,他是章太炎的侄子。他那个家族有疯癫史。”严文恭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中央的方针是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一切以‘息事宁人为好。总之,把他弄回来,大家省心,也是为了他好。”
这时候,我母亲插了话:“要么就去一趟吧?一丁总在外头,他的身体也吃不消。”
严文恭立时高兴起来:“对,对,对。中央决定给教授按月发副食补贴,我把他也报上去了。回来吃的住的总要好一点。”
母亲一说话,父亲就同意了。严文恭走后,母亲提出她也要去。我父亲说:“你去当然好。完成这个任务你是头牌。”我说:“刚开学,功课不重,我也去。”卓爸说:“你妈是大王老K,你是二王Q。”“你呢?”“我是混子小二。比你们都大。”
第二天,三个人上车要走的时候,严文恭来送行,看到三个人一起去,说了一句:“三英战吕布,一定马到成功。”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好像早已料到。
卓爸上了车后忽然说:“又上了这个老狐狸的当了。”我明白爸的意思:老严知道我妈对章爸的影响力,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利用我妈,但又不明说,最后让我妈自己上钩,水到渠成。
严校长是学数学的,精于算计。我爸是学物理的。物理学家算计不过数学家,他常常落入严校长的圈套。
我们三人一行搭乘火车抵达省城,水库指挥部派了个小吉普来接。把我们送到老呆山下,司机说:“章一丁住在半山腰,我这车上不去,麻烦你们走几步。”
此时正是中午,五月的骄阳晒得整个光秃秃的山滚烫,蜿蜒的一条条小径上,一点遮阳的树木或者建筑物都没有。虽然坡不很陡,路也不很长,我们还都爬得气喘吁吁、汗流如雨。
半山腰,站立着一个秃头,身穿中式白布褂、黑色裤子的男人。他腰部挺直,脊椎挺直,脖子挺直,连脑袋也显得挺直,加上剃得锃亮闪光的头,很像是一个在万里蓝天之下等待发射的火箭炮。走近了看,他的裤子是农民穿的那种缅腰裤,裤腿较短,露出白袜子和一双黑布洒鞋。他站在一家农舍门前,手里还拿着一束紫白小花。
这是章爸吗?
他依然气定神闲,没忘了把手里的那束小花送给我妈:“这是我们老呆山最漂亮的花。”这束花真说不上漂亮,但是,让人想起校园里满山遍野的“勿忘我”。
我妈接过花,看了看眼前的荒山秃岭,说:“谢谢上帝,这里居然还可以采到花。”
说着,走到了门前。一个青年农民从房顶上跳下来,对章爸说:“补好了,不漏了。”
几个人相跟着进了屋。
这是一式三间青砖瓦房,一明两暗,还比较干净。墙上贴了两张发黄的旧式年画,还有一个挂轴。上面是一幅字:“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与一丁贤侄共勉。”落款是“余姚章炳麟书”。卓爸站在挂轴前仔细欣赏,然后问:“这‘天地岂私贫我哉,应该怎么讲?”
“你明知故问。”章爸笑着说,“我不上你的当。小恍给他回答。”
“天是无私的,地是无私的,天地不会让我这么不幸。”我瞎蒙着说,“天不偏袒我,也不会加害我。”
卓爸很高兴:“我女儿对庄子很有研究呀!”
“谁是庄子?”我问。
卓爸呆住了:“你连庄子是谁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蝴蝶变成了自己的老恍吗?”
“庄子怎么变成了老恍?”
“连自己和蝴蝶都分不清,不是比我还恍吗?那不就是老恍吗?”
章爸又转向我爸:“你让我解释,是不是又想捉弄我?”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卓爸说,“太炎先生的境界不得了。你把它挂在这儿,说明你的境界也比我高。”
“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我想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想。”
“你就是想说我傻,说我们章家都傻。”
“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这时,那个修房的农民又进来给大家倒水。章爸介绍说:“这是二柱。我这里全靠他帮忙。”
“你怎么剃了个大秃瓢呀?”我迫不及待地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一进监狱,就强迫剃头。开始我很不高兴,后来习惯了,觉得挺舒服。”章爸为了表示他的“舒服”特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秃脑勺。
母亲仔细查看章爸穿的中式褂子,用手捻了捻袖口:“质地还不错。”又撩起衬衫察看裤子:果然是中式缅腰裤,裤子颜色是黑的,裤腰是浅灰色,还系了一条大红的裤腰带。
“出了监狱,把监狱里穿的衣服都扔了。请农民帮助做,做成了这个样子。”
母亲用手摸了摸章爸脚上穿的土布鞋,嘴里连连说着:“不错,不错……”不知怎么,随着“不错不错”的节奏肩膀开始抽动,然后就有节奏地抽泣起来。
“其实中式的衣服穿着宽大舒服,挺不错的。”章爸扶起我妈,说,“小恍,你看我像不像个老农民?”
“假农民。”我说,“陶渊明、五柳先生式的农民。不会干农活的农民。”
母亲走进章爸的卧房,转眼之间从房里抱出一堆需要洗的衣服。
章爸慌忙夺过来:“你别动,有虱子。”
母亲吓了一跳,赶紧把衣服扔了。二柱跑过来抱了出去:“大婶子,您别忙了。这是我的事。”
“住监狱长虱子是最平常的事。我在芝加哥的拘留所里也染上了虱子。”卓爸说,“在里边受了不少苦吧?”
“最难受的是大便的马桶就放在床边,没有盖子,臭气熏天,吃饭的时候你得和着这种气味一块儿下咽。”
母亲又转身跑进东厢房,卓爸对章爸摇手示意,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老严挺替你担心的。从一听到你入狱的消息,他就非常着急。”卓爸讲老严如何亲自去省公安厅,如何策划让他偷渡香港……
卓爸的话还没说完,章爸就连连摆手:“打住!打住!你是来做说客的吧?”章爸说,“我不会回去的。”
“何必这么执拗?”
“不行。必须回去。”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出来,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这里条件太差了。”
“总比回去要好。我看到学校那些人,比看见虱子还要恶心。”
卓爸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章一丁如此坚决地回驳母亲。没有过。
母亲也愣了,擦桌子的手都不动了。
我赶紧转了一个话题:“那个叫玉珠的女孩儿怎么样了?她又来过吗?”
章爸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监狱里想,只要我出狱的时候,玉珠能够在门口接我,我就会同她结婚。”
“你觉得你同她有爱情吗?”
“当所有的人都把你看做是丢在地上的垃圾,而有一个女孩把你从地上捡起来,用她的绣花手帕小心地包起来。她就是你的女恩主了。如果她愿意接受你,她就是你的爱人了。”
“她没有等你吗?”
“她在这里等了我十天。我是4月22号出狱的。她和她的父亲是20号离开水库的。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封很有意思的信。”
章教授:也许该叫您章特务。我心里很乱,什么都搞不清楚。总之我们之间的事结束了。过去我好幼稚,总觉得知识特别神圣,念书的高人一等。您的事让我开了窍。知道了人一有了知识,就像猪想飞,最后就倒栽葱,猪头扎
我没有,不合适。看我的。”说罢挥笔而就:
天涯沦落识真金,肝胆相照两昆仑;豪情冲破铁窗锁,冲冠一怒为民生;
科学铸就铮铮骨,华夏养育拳拳魂;留得子胥豪气在,九州寻宝振乾坤。
章一丁看了笑说:“你这个家伙真是才华盖世。不行。我也在一支烟的工夫还你一首。说罢,展开纸便写:
有胆有识一卓君,凤飞华夏惊群伦;
写了这两句便写不下去了。想了想把纸团掉,说:“我这人最不善于吹捧。何况你们三个人车轮战,对我一个,不公平。凤之这首明天交卷。”
卓爸说:“其实应该感谢这只鸡。如果太嫩,早就吃完了。诗也作不出来了。”
大家说,有理有理。
晚上睡下以后,母亲对爸说:“你别不高兴。我写诗就是为了劝他回去。”
卓爸频频点头:“当然当然。你那最后一句‘憩园芳草念知音就是劝他回去的意思。”
母亲说:“你不误解便好。小恍别看心粗,有的地方很细。她那首诗不怎么样,可是,让一丁回去的意思很明显。”
爸说:“他写给小恍的诗的最后一句‘憩园松下叙天伦分明是回去的意思。”卓爸在母亲的右腮上亲吻了一下,说:“回去让老严给你记一功。”
“我可不是为了他。”母亲说。
她又拿出几片纸,说:“我总是为他担心。你看,我在一丁的抽屉里找到的。”
卓爸边看边念:“操舟人海苦难航,触石斯须便覆亡;万里行来仍旧处,圆天低盖水中央。~填海苦效精卫志,感时血泪化杜鹃。”“鹃血啼干人共笑,愁极竟无人可语。”“登极一眺雾蔼蔼,纵身一跃化青烟。”
母亲说:“‘纵身一跃什么意思?”
卓爸安慰说:“不至于不至于,你别老往可怕的地方想。作诗就是作诗,未必是真想那么实行。”
母亲又说:“‘愁极竟无人可语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已是热泪满眶,“我总觉得对不起一丁。”
卓爸赶忙安慰她说:“别哭了。小恍要让你给吵醒了。”
其实我就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日上三竿,有人在外边敲窗户。卓爸也在催:“快快,车子可能来了。”
非常意外地,我们梳洗完毕走出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个子显得比我和我妈都要高。照现在的说法是模特身材,还戴了个墨镜。那个年代,只有电影上的女特务才戴墨镜。
她可能感觉到了我不友好的目光。摘下眼镜解释说:“太阳太刺眼了,不戴个墨镜真不敢开车。”原来她是司机。
我知道她为什么进了屋也不想摘墨镜:她长了一对细长的三角眼。如果微笑的时候,还显得很妩媚,睁大眼睛同你讲话的时候,你会觉得你面前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就是老百姓俗说的“白虎星”。
她还留了很长的头发,微带卷曲。这也同当时流行的女特务的扮相有牵连。但是她也不失时机地给我们解释,因为最近工作忙得晕头转向,理发的时间都没有。但母亲跟我说,她的头发是专门烫了的。这种事瞒不过我母亲的眼睛。话说回来,这都不是缺点,甚至可以说是卓异之处——如果她后来没有把我母亲逼死的话。
章爸站在门前,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白衣黑裤,还是那双黑布便鞋。他指着那女人介绍说:“省水利厅的黎平同志。”
“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母亲一边往行李袋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问。她还以为这位女司机是送我们去火车站的。
章爸收住了笑容,很犹疑地说:“我还有点事需要办。”他说,他一直惦记老呆山的引水灌溉问题。50年代初,省水利厅做过一个从邻省境内的豹饮潭引水的初步规划方案。他向水利厅提出,建议把这个方案拿出来重新论证。没想到水利厅很快就批示同意,并且派了技术员黎平来同他一起做一次较详实的踏勘。他没想到,今天就来了,“你们先走吧,我把这件事办了就回学校。”
“你还是先回学校休息几天,来得及。”我爸说。
章爸摆摆手:“他们已经来了,还带了全套的资料。我还是先去吧。”
那个叫黎平的女人似乎觉得不宜听我们说话,便退出了门,重新戴上墨镜,仰观天象。
母亲变得很镇静。她安详地说:“那我也先不走了。我在这里陪一丁,跟他一起回去。”
卓爸一愣神,然后对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你吃不消这里的生活。”
章爸慌忙说:“是,是。生了病找医生都是很麻烦的。”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嫩。你能够过我也能够过。”母亲说着,开始把装好了的东西往外拿。
章爸对母亲说:“那我还是跟你们走吧!”
卓爸说:“那就快一点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我们还要赶下午的火车。”
这时,那女人走进来奇怪地问:“怎么?章教授,不去踏勘啦?”
母亲却说:“不,你的想法好。先不想回去就不要勉强回去。我会在这儿陪着你,跟你一起去踏勘。”
卓爸发起火来:“耶娃!你怎么这么浑!你不能留在这里。”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母亲说,“你放心。我在这里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卓爸冷笑一声:“我担心?!你随便好了。”
章爸看卓爸发火了,便又对母亲说:“你还是先回去吧。我过几天也会回去。”
母亲生气了:“你们都有什么权力来命令我?我是你们的丫头吗?我不走,就是不走!”
“我其实也想留在这里陪章爸。”我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我要上课了。”
“怎么会是这样?”卓爸无奈地自语。
母亲提着一个小包开始往山下走,其余的人只好相跟着向下走。
“耶娃同志吧?听说过。”那女人对着母亲说。
我吓一跳。她怎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母亲和章爸的奇特关系早就是他们水利厅办公室的谈资。我不能够说她的问话里已经包含了恶意,但是,她看我母亲时的那种目光一定是在想,这么瘦小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够伺候两个大男人?吃得消吗?也许还觉得她的身材、体力、魅力比我妈更合适一些。
母亲就这样,上了黎平的车。
我们也上了指挥部派来的车。
黎平的车子开动的时候,母亲迷茫地看了我们一眼,我的心好像被她的目光戳了一下。吉普车很快地在烟尘中消失了。
母亲就这样跟着章爸走了。
我们的车子走在路上,卓爸闷闷无语。
“你说,妈妈对你和章爸,更爱谁一些?”
“这扯不上什么爱不爱的。”卓爸说,“你妈这是苦肉计。就是为了动员你章爸早点回来。懂吗?什么爱不爱的。”
从老呆山回来的当天晚上,爸给严文恭打了个电话,简单告知章一丁的情况,只是没有说母亲没回来。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二机部开会去了。我再回家吃饭时,张妈告诉我说,爸又上兰州了。
回来没几天,我也堕入爱情的火坑,同罗帆一起烧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顾及母亲和章爸的事。关于他们在豹饮潭发生的事,全部都是由黎平写的材料里和拍的照片中得知的。
这个精明的女人,文革一起就成了造反派的头目,整天押着他们的厅长和章爸到所属各单位去批斗,借以扩大她的影响。她希望当上全省的水利行业的红卫兵司令。没想到,另一派群众组织把她当做“走资派”(她曾当过室副
主任)揪出来了,还从她的宿舍里搜查出一位副厅长的内裤,一下子她就臭了。在被关押期间,她做的一件得意之事就是将母亲和章爸在豹饮潭“乱搞”的经过,做了详尽的记录,并且整理出她拍到的两个人在房间里赤身裸体拥抱的照片。任何人看了这些照片都不能不感到恐惧,就好像自己和丈夫一起被剥光了一样。据说她是从窗户外面拍到的。它的模糊的程度恰恰同它所展现的内容相映衬。我不能不佩服她的记忆力、观察力和想象力,以及深夜趴在窗口进行侦察的勇敢和机智。如果把这些能力和勇气全部用在业务上,黎平一定是个卓越的技术专家。她的描写入微的“报告”使用的语言都是粗俗、丑陋、歹毒和污秽的。我不能够用这些语言来叙述我尊敬的母亲和我热爱的章爸。但是,透过那些不堪入目的语言浊雾,每一个女人都会觉得,豹饮潭发生的事实际上是一个十分美丽,令人艳羡的故事。
第十三章豹饮潭之夜
下面我对黎平用丑陋语言所写的“揭发材料”进行一番翻译工作,将其转化为美丽。黎平拍摄的所谓“近身照片”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使我的翻译工作超越了翻译的范围。我改使用母亲的口吻来叙述,请母亲在天之灵原谅我的唐突。
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新奇的生活体验。黎平带来了一张1954年的规划草图,按图索骥,吉普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爬行,时不时地停下来,在一丁的指挥下,测量一些数据:多是黎平执掌水平仪,我负责把标尺和花杆,一丁跑来跑去摇着小旗指挥。看到有农家,就停下来,喝点水,吃点饭。黎平听说我是音乐学院教师,一有闲,便拉着我为她纠正音调。她的音色不错,我们两个人有时合唱《绣金匾》什么的,一丁在一旁都听迷瞪了。
我们就这样晓行夜宿,工作进展颇为顺利。
到了第五天的中午,一丁宣布说,此行大功即将告成,晚上他要在豹饮潭请客,问黎平这里有什么好的餐馆。黎平说,也就是我们准备去住的那个军区招待所的餐厅了。
到达豹饮潭的时候,落日血红血红,像是喷溅在天际的一摊鲜血。阳光照到碧波鳞鳞的水面上,腾起飞射的箭雨般的闪烁金光。不远处的密密层层的杉树林中好像随时准备蹿出一群群的金钱豹,来这里开怀畅饮,仰天长啸。
我们住宿的招待所就坐落在湖边。餐厅很宽大,很干净,吃饭的人不多。昏暗的灯光,隐隐地荡漾着一种幽幽的流光。
黎平去办理入住的手续了。我望着窗外的豹饮潭发呆,我说:“能游泳就好了。可惜没带游泳衣。”
一丁低声说:“没关系。咱们夜里来,没有人看到。”
这时黎平回来了。给了一丁一把钥匙,另一把交给了我,说:“章老师住一间;我和耶老师住一间。”
章一丁把菜单递给黎平:“你来点,别替我省钱。”
黎平点了当地出产的一种红腮鱼,还有鲜蘑烧豆腐以及当地流行的瓦罐炖菜。一丁问,有没有酒。服务员说,有杏花村汾酒。一丁连说,好好,来一瓶。
菜还可以。在一丁的力劝下,我和黎平都喝了一点酒,三个人红涨着脸走回宿舍。乘着黎平开门的时候,一丁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十点钟我在湖边等你。”
山里人睡得早,不到九点钟,招待所的大厅里已经没了人,只剩下一个值班员坐在柜台后看画报。
六月的夜晚,潭水释放着白天吸收的热气,风是暖暖的,温热潮湿的空气像是一床巨大无边的被子包裹着懒懒的人们,大地胸中积累了过多的热力,轻轻地喘息,喘息。
湖面很静,蝉和青蛙也都入睡了。
我换了一条白色的背带裙,膝盖和小腿都露在外边,光脚穿了一双白色胶鞋,手里拿着毛巾和肥皂盒。我站在一丁的面前,好像回到了什刹海边,变成了一个中学女生。
一丁问:“黎平知道吗?”
“她好像酒喝得多了,睡得很沉。”
“我发现那边有一个小沙滩,很干净,白天很多人游泳都在那里。”说着他拉着我的手,向着黑暗中跑去。
月光朗照着。沙砾粒粒都闪着金光;风儿催动着涟漪,一个接连一个地向岸上涌,仿佛是召唤勇敢者投入它的怀抱。
一丁上下打量着我的身体,他从来很害羞,从来不这样正眼注视我的身体。我希望他看我,我是他的精神上的妻子。我要让他知道,我的腰身还那么柔软,特别是乳房,就像是一个十八岁少女那样富于弹性而且坚挺。整个身材窈窕而性感。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一定在惊诧,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吗?
我兴高采烈地脱掉了裙子,里面是一条短裤和小背心,乳房几乎有一半露了出来。“来!咱们比赛,看谁先到前面那块礁石。”说着我一纵身消失在水里。
一丁不敢怠慢,跟着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来,一下子就窜在了我的前面。
“可以呀!”我大叫着,紧蹬两下抓住了一丁的一只脚。他好像抽搐了一下,我感到有一股电流刹时流过全身。在那个瞬间,几乎所有的皮肤都燃烧起来了。
一丁返过身抓住我的臂膀向前游去。我的身体时而同一丁坚硬的胸肌贴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我无意中回头,发现一丁的眼眶里似乎充满着泪水。
一丁一下子把我抱住。两个人一起下沉,下沉。我睁开眼睛,发现他的眼睛也睁开着。我看到湖底的鱼和水草,还有晶亮的石子。
宽阔的湖面像一首在指挥棒下突然迸发出来的交响乐,轰鸣起来了。又像是火箭腾空而起的刹那,整个宇宙变成了一阕无所不在的奏鸣曲,它的所有的音符都像狂风暴雨。这疯狂的欢乐的乐曲就是贝多芬的《生命》。
两个缠绕在一起的生命随着波涛起伏,就像指挥家手里上下飞舞的棍棒。我颤抖着闭上眼睛,匍匐在一丁的肩上,我觉得自己睡着了。
当两个人分开了又浮上来的时候,互相对笑了一下。
一丁:“啊!就在这里化成碎片消失在宇宙之间有多好!”
“我可不想死。”我平躺在水面上,手指暗蓝的天空和闪烁的星星,“你看。天空多么美!我们应该变成一对小鸟,飞到天空的尽头。你知道天的尽头是哪里吗?”
“不知道。”
我说:“那里有上帝给死去的人准备的小房间。”
“你总是相信天堂的存在。我是不信的。我只相信现在。让世界上所有的时钟,他们的时针和秒针都停止在这个时间,宇宙不再运转。”
“你比我还要狂妄啊。”说着我一纵身又跳到水里,一丁紧跟着跳下去,抱住了我的身体。
我很想推开他,又很想抱住他。一个久违了的梦突然在深蓝色的海水里猛烈地爆发了。
两条互相缠绕的蛇,纠结在一起。我羞涩地抚摸一丁健壮的胸膛;一丁把嘴唇放在我的胸上。
我在挣脱,一丁也在挣脱。
两个人在挣脱中下沉,下沉……
“一丁!我要死了。”我狂喜地说。
“耶娃!我要死了。”一丁狂喜地说
两个人还是浮到了湖面,上了岸。
我们坐在柔软的沙石上,互相羞于看对方,沉默不语。
沉默了半晌,我说:“回去吧!”
回到招待所,走到一丁的房间前,我略犹疑了一下,一丁一把将我搂进了房间,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男人的如此巨大的力量。他说:“我
等了三十年了!”
仿佛是积累了三十年的瞬间爆发,又仿佛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遥远的记忆的召唤,又仿佛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次简单的发泄。我被抱到了床边。我帮一丁解开衣服扣子,呻吟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也等了三十年!”
我仿佛被一场巨大无比的风暴卷进了血红的“风洞”。风力如此之强劲,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掷进了这条血红的河流。我感觉到他进入了我的身体,像一个强有力的泳者,劈波斩浪,奔腾向前。一股巨大无比的激情推着他的身体沿着网状的河流,流进我的每一条纤细的血管。
如果我看到自己拥着一丁赤裸的身体,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一定会羞惭不已,但是,这个时候,哪怕走进来几个陌生的人,也难于让我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分开。
我觉得,两个人的身上都已经是伤痕累累,我还在用嘴唇狠命咬着一丁的肩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喃喃地:“看到你那句‘绵绵此恨意难平的时候,我就已经疯狂了!”
从窗户的缝隙中,黎明已经投进一线曙光。我犹疑地说:“我该回去了。我们两个人是不该做这件事的。”
一丁说:“你现在回去会被黎平发现。干脆再过一会儿,等她起来。就说,你睡不着。早起去散步了。”
想起黎平,我的情绪一下子就没了:“我还是走吧。让服务员发现了也不得了。”
我回去了。黎平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吃早餐时,她显得很愉快:“哎呀!这个觉睡得真是死沉死沉的,一沾枕头就天亮了。”
一丁悄悄问我,黎平没有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她什么也没问。
一丁对我和黎平说:“我们再住一天如何?我把报告写出来,你们可以随便走走玩玩。”他说这话时,显得很自然,很平静,但是脖颈上的一条清晰可见的青筋猛烈地跳动着,像一头凶猛的等待出击的野兽。
黎平爽快地答应:“多待两天也可以,反正经费够。”
我和黎平两个人在豹饮潭附近的树林里晃荡,唱尽了想起来的一切歌,采摘了许多花朵,又都扔在了山上。黎平这个女人没有一般女人那种刺探隐私的习惯,她一句都没有问我关乎一丁,或者我家里的事。我倒是主动地讲了一些。她听着,偶尔惊讶地看着我,像一个不懂事的中学女生。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和黎平手挽手走进餐厅。我对一丁说:“我邀请她有空去华夏,吃杰弗里的蛋糕和咖啡。”
一丁说:“欢迎欢迎。”
吃完饭,黎平撂下筷子伸了个懒腰,说:“今天玩儿得太累了,我先去睡了。”
回到房间,黎平似乎已经睡着。我深悔留在这里,但是,我又知道,我不能不这样,我只能这样。
这一切都是无可逃遁的。
当我深夜再一次穿着睡衣溜进一丁的房间时,我觉得欲望已经把我燃烧成了一个无耻的荡妇。但是,即使是意识到这一点,也不能够阻止我走进他的房间。
我们两个人抱在一起,低垂着头,像两个待审的囚犯。
“我们不该这样。”一丁总是重复这句话,“这都怪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觉得我可怜。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对不起人。”
“你不要这样。”我安慰他,“凤之也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我向一丁讲了叶子的事。
一丁静静地听着,不停地吻着我的脸颊。
“我觉得这两天还是挺好的。你说呢?”我仰着头问,然后笑着说,“凤之像一只温柔的猫,你像一头凶猛的狼。”
章一丁定睛看着我,突然说:“狼来了!”又突然爆发起来,我们沉八了又一场疯狂。
第二天一早,一丁把写好的建议书交给了黎平。黎平办好了一切离开招待所的手续,坐在驾驶座上,戴着墨镜的黎平发现了我脖颈上的几个红血印,便说:“这里的蚊子很厉害。”她掳起袖子,指着胳膊上的红点,“你看!我也被咬了。”
我讪讪地没有答话。
我后悔吗?不。我必须做这件事,用这种壮丽的方式毁灭我自己。我爱两个男人,我要同他们两个做爱。
吉普车开到老呆山一丁的住处。二柱说,指挥部来了个人,说卓校长病了,请耶老师尽快回去。我听了这个消息,心头被猛击了一下,立即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一丁好像看出了我的紧张,说:“没关系。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
黎平说:“明天早上我送你们去车站吧!”
一丁说:“不必了。你快点回去把报告给厅长,让他快一点批,后续的工作还很多。”
黎平说:“不在乎这半天。我晚上住指挥部,顺便给车加点油。”
一丁又把二柱也打发回家了。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不能够阻止他。他像是一座集聚了三十年的火焰山,可怜而猛烈。我必须给他时间,让他燃烧净尽,他才会平静下来。
暮色西沉的时候,一丁带我登上老呆山的主峰。我们在那里,在月色朦胧之中开始做爱,直做得昏天黑地,东西莫辨。天上的星星开始摇晃,如雨点般下坠;月色像是一个巨大的银色棉被把我们包裹起来,温暖如同海洋。直到曙色初现,我们才像昏死的人停住一切动作,横卧在老呆山的秃顶上,迎接了这一天的日出。
我在火车站同黎平拥抱吻别,她的泪水滴在了我的脸颊上。
母亲的叙述,可以到此为止了。黎平的眼泪是母亲亲口给我说的。这是所谓“鳄鱼的眼泪”吗?我不认为。这颗泪滴是真诚的。它同后来的揭发陷害没有什么矛盾。真正精明的女人总是在真诚与虚伪之间自由穿行。她们的真诚是真的真诚,她们的虚伪是真的虚伪,而且两者之间并不需要复杂的转换。如果一个女人始终很虚伪,一点真诚的东西都没有,她很快会被人们唾弃。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和章爸回来后,家里发生了很多微妙的变化,我竟然没有在意。母亲什么时候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父亲的,我都不知道。他们一直对我保密。
母亲和章爸从豹饮潭回来的第一天,就一起来到我们家,进门就问:“你爸呢?他的病怎么样了?”
“他没病啊!前两天也许有点感冒吧?他进城开会去了。”
晚上,卓爸回来了。一看到母亲,他显得很高兴,但说话时眼睛又看着别处,好像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当天晚上,他们关上门不知说什么。我只听得父亲大声说:“怎么说这种话?我没有怪你!你把一丁带回来了,老严特高兴,要请你吃饭呢!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对吧!我最近真是忙糊涂了。对不起!你要谅解我。最近太忙了,总是抽不出身,好了好了别哭了。明天我们去什刹海逛逛好不好?顺便去吃全聚德。怎么样?也可以去吉士林……”
父亲用这样急促的语调说话,而且慌不择言,是很少的。他是一个极善于运用语言的人。他不让自己说过多的废话,而现在,可以说废话连篇,好像一不说话就会发生什么不幸似的。
另外,章爸也变得心神不定,很少到我们家来,好像在躲避我和我爸,甚至躲避母亲。见了面,总是左顾右盼,像个小偷一样。跟他过去目不斜视、昂首望天的样子有了天壤之别。章爸一回来,杰弗里就像幽灵似的出现了,但谁都不再提下午茶的事。母亲经常去章爸家,但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章爸也常不在家,河南方面老找他有事。过去的西装革履不穿了,依然是中山装棉布鞋。走路时,步履还是很矫
健,但是腰却弯了。
我觉得家里发生了大事,他们不告诉我。我必须拿出点侦探本领把事情搞清楚。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偷听专家。
有一天,卓爸又同母亲关起门来说事。我听他讲:“看到你在老呆山写的诗就觉得要出事。既然已经如此了,你们要采取一个妥善的办法处理。我希望你能够把孩子打掉,但是,你和章一丁都不会同意。况且,他大概此生不会再结婚,这个孩子就是他唯一延续香火的希望。我尊重你们的意见。当然,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继续。”
母亲说:“我已经不配做你的妻子。我们应该办个离婚手续。”
我爸突然暴怒:“离婚?!说得那么轻巧。这不是在美国。两个人离婚,要承受多少压力?一个女人,同一个德高望重的校长闹离婚,这本身已经大逆不道,何况你还要同一个大右派结婚,而且结婚不到七个月就生孩子,这会成为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丑闻?人们会付出多大的想象力来编派各种版本的故事?其中任何一个版本中的污秽部分都能够让你无地自容!你会成为华夏,不仅是华夏。整个高等教育界的谈资!人们都会用最肮脏的语言谈论你!至于我,就会被你和一丁给我戴上的这顶绿帽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在学生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堂堂的校长吗?我还能够在这里立足吗?我还能够站在讲台上去教育学生吗?离婚?!笑话!笑话!”
母亲似乎很胆怯地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你去问那个老右派!总之要绝对地保守秘密。我不能够让你们这盆脏水把我给葬送了!让章一丁找个地方,最好是他的家乡,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在那里养大。谁也不知道。”
母亲说:“凤之,让你跟着受连累,真是对不起!”
爸说:“不用说这种话,没有用。这件事当初就办错了。”
“你是不是后悔同我结婚?”
“我后悔认识了章一丁。他就是戳在我命里的一颗‘钉!”
我问爸:“爸!妈妈有孩子了,是吗?是章爸的孩子,对吗?”
“你胡扯什么!?”卓爸的脸都气白了。
“何必遮遮掩掩?不就是妈妈想和章爸生个孩子吗?干吗那么怕别人说三道四?”我说,“我看就是你,怕人家说你戴了绿帽子!”
“啪!”爸给了我一个耳光。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头一次,火烧似的,很疼。
我看定了爸说:“你没有资格打我。你是个屁!”
第十四章兰州的裂变与敦煌的聚合
父亲又去西北了,二十多天没有音信;母亲整天神不守舍,人也经常不在。心情影响了我的期末考试,成绩不好,又增添了一份愁闷。坐在沙发上真是百无聊赖。这时,电话铃响了,是罗帆。
“你猜我在哪儿?”
“猜什么?你别惹我发火啊!烦着呢!”
“我在兰州,和卓校长在一起。”
“真是个跟屁虫啊!跟到兰州去啦?”
“来了一个多月了。这边有一个试验要做,挺紧张的。”他沉默了一下说,“你到兰州来一趟怎么样?最近卓校长身体不太好。”又说:“顺便来玩儿一趟。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想起两句塞外诗,对着电话念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罗帆接上说。
“好呀!天下谁人不识小恍呀?”我高兴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
“醉卧大河看星垂。”
“你这是哪儿来的诗呀?我可没听说过。”
“唐代大诗人罗帆写的。”罗帆说,“知道‘马踏飞燕怎么回事吗?‘风梳头,沙洗脸体验过吗?还有鸣沙山、月牙泉……”
“莫高窟!魔鬼城!”我对着电话大叫起来。
“快来吧!”罗帆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听筒发呆:这家伙很会勾引人啊。
我和妈一说,她连连说好:“其实我也想去看你爸。”
母亲收拾了一些衣服让我带给父亲。第二天我就启程了。
火车一早到的兰州车站,我从窗口一眼就看到罗帆伸着细长的脖子在张望。他穿了一身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蓝裤子,脚底下是一双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皮鞋。
我下来以后,他把我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顺手递过一件女式花格外衣,说:“冷吧?兰州比北京低五度。”
女人是经不住男人哄的。从北京出来时很热,我穿着短裙短袖,火车越往北走越觉得冷,只好打开包裹,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披上。罗帆用一件衣服把我给收降了。我接过他手里的这件花格布外衣:“这是谁的呀?女朋友的吧!”
“卓校长的女服务员的,你可能穿着肥一点。”罗帆说,“有空我陪你去买两件衣服。兰州是上海的殖民地,到处都是上海货,比北京的还时尚。”
一辆小汽车等着我们。“你爸没时间来接你,车子是他要的。”
“我爸身体怎样?他得了什么病?”
“他没病。我就是想借这个理由让你到兰州来玩玩。”
“你这个人瞎话特别多。上次你找我,说要向我母亲道歉,谈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我提醒,你把道歉的事根本就忘了。”
“你爸真的有点儿不好。主要是睡眠。有两次夜里梦游,绕着机关大院唱歌。他嗓门特别大,把很多人都吵醒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罗帆见我不说话,又说:“不过这是老早的事了。最近吃了药,没事了。满面红光的,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病。”
我很生气:“我爸到底有没有病?这么会儿工夫,你改口了三次了!”
“我其实一次也没改。”
我想想,也是。
“你干吗到兰州来?搞什么项目吗?”
“帮卓校长干点杂活。”
“我不信。我爸专门从北京弄个人来干杂活?”
罗帆避开他自己,感叹一声:“卓校长真是很不容易。他跟我说,搞科研就是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我真怕他死在试验室里。”
“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个什么项目?”我拉了拉他的手做出一点亲昵的姿态。
这时候,车子恰好经过一片楼房,罗帆用手指了指其中的一座楼,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告诉我什么——
“到家了。”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留着齐耳的短发,短发的左上方别了一只彩色的鲜艳的蝴蝶。她穿了一件没领子的T恤衫,露出了雪白的脖颈,胸部很丰满,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柔软的肩膀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茸毛。罗帆介绍说:“这是晓玉。”
被称做晓玉的姑娘接过罗帆手里的东西,说:“是小恍吧?首长念叨好几天了。”我随口说:“晓玉,头发是新剪的吧?好漂亮呀!”晓玉用手捂住脸,说:“不要说了。丑死了。”又说:“洗澡水已经烧好了。先洗个澡,首长回来就吃饭。”
我刚洗完澡,卓爸回来了。他见了我兴高采烈,满面红光。寒喧没几句,晓玉过来拦住话头说:“先洗澡吧!吃饭的时候还可以再说话。”卓爸停住话语,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晓玉,就进了洗澡间。
卓爸洗澡的时间,一盘罐头牛肉、一盘青椒土豆丝、一个沙丁鱼罐头和一大盘腌小萝卜、一盆西红柿鸡蛋汤摆在了桌上。还有一盆米饭、一瓶红葡萄酒。
卓爸从洗澡间出来,换了一身很干净的睡衣,散发着肥皂气味。我说,卓爸你在这里过
得不错呀?晓玉说,今天是欢迎小恍,平常只是两菜一汤。又叮嘱罗帆,首长只能喝一小杯酒,这件事由你负责。罗帆频频点头,说我负责,我负责。
我说,原来以为你这里特别艰苦,看来比北京还好。卓爸说,都靠晓玉。
“前几年这里的生活很差。半年前,开始给领导同志发一些生活补助品。我因为不常在,后勤处常把我的份额转给其他首长。晓玉来给我当服务员以后,后勤还想如此办理,每次都会同晓玉发生冲突。晓玉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发放的机会。后勤的人说,卓首长不在,你给谁吃呀?晓玉说,他明天就回来,你管饭呀?后勤的人不相信,还是不给。她就打电话给后勤处长告状。后勤处长知道我的身份,晓玉告状一告一个准。经过了几次较量,后勤处的人都知道晓玉不好惹。有时候,比如发牛肉。晓玉知道我喜欢吃牛肉,就坚持要双份。后勤的人拗不过,也只好给她。我吩咐过,我不在,这些东西可以由晓玉做主送给别人。但是,晓玉舍不得。她看到哪家首长有我爱吃的东西,就拿快烂了的水果去交换。有的时候,发的水果特别好,舍不得拿出去换,就天天看着水果,盼着我快回来。有一次,我进门看到桌上放着两个很大的国光苹果。晓玉正伏案大哭。看见我进门就哭得更伤心:‘你为什么总不回来?因为那两个苹果眼看就要烂了。
“晓玉还经常翻过大山去农村买鸡蛋和老母鸡。有一次,回来的时候,被几个强汉给抢了,腰上还被尖刀划了一个很深的口子。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再去,太危险。晓玉说:‘饭桌上什么肉都没有,俺丢不起这个脸!”
我说,晓玉怎么不来吃饭?我爸看了一眼钟,说,她已经走了。后勤处有规定,女服务员每天晚上九点以前必须离开首长的家。我说,怕你们犯错误啊!
吃过饭,我到爸的卧房参观,看见床头柜上摆放着整齐的换洗衣服,还留了一个字条,字写得龙飞凤舞:
睡前别忘了吃维生素片和安定。明天上午九点,你有会,在小会议室。中午最好回来吃饭。我会去弄一点小恍爱吃的豆腐。牛肉炖了四小时,还是不很烂,但是明天中午没问题。晓玉。
桌上还丢着一些类似的纸条:
柜子里的一瓶湖南辣椒,是我用一条鲤鱼同韦司令员的爱人换来的,要少吃,免得上火。汤最好喝光,里边有一根人参别忘记吃了。吃完不要洗碗,赶紧睡觉。因为你明天上午有会。我一早过来收拾。中午尽量回来吃饭。前天发的带鱼再不吃就坏了。晓玉。
卓爸说,晓玉经常用这种纸条给我下指示。我说:“我看着怎么跟我妈的口吻相像呀?”
罗帆带我到招待所睡觉。第二天一早,我又到爸的住处吃早餐。餐桌上昨天吃饭的踪迹皆无。干净的台布上,摆着两杯豆浆、一盘小馒头、三个鸡蛋、一碟酱咸莱。
吃中饭的时候,罗帆来了。让他一起吃,晓玉不干,说没他的份额。罗帆说,我已经吃过了。后勤部韦司令员听说卓校长的女儿来了,一定要出个车让她去敦煌玩玩,还说这是他请客,卓校长不得干涉。我爸说正好。我正发愁怎么招待你呢。
我强烈要求卓爸一起去散散心,罗帆也说,乘着最近试验告一段落,正好去玩玩。卓爸神秘地对着罗帆摇摇手指:
“这两天有大事!”
“老爷子要来检查工作?”
爸点点头:“咱们的成果要亮相了。我得准备舌战群儒。”
罗帆犹豫了:“我也不去了吧?”
卓爸摇摇头:“我一个人完全能够把他们全部放倒,一个不剩!”
“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谜?能不能泄点密给我?”我说。
我爸拍拍我的肩,说:“好好玩。回来给你爸庆功。”
我爸在北京的家里整天满脸乌云,到了这里云开日出,心情愉快。这是我没想到的。
第二天,我和罗帆准备出发的时候,晓玉跑来,交给罗帆一兜子苹果和两个牛肉罐头,说,是给小恍吃的,你别自己独吞了。罗帆连说,不会不会。
车子开动了。我对罗帆说:“这个晓玉像是我的小妈!”
“这些女服务员都是军区大院里的孩子。他们对首长很崇拜,工作很尽心。”
“你和我爸都是研究物理的。自然界的基本构成是‘粒子,对吧?我觉得,我们生活的空气中弥散着许多‘性的粒子。他们给人以性的享受,但不是上床的那种,是无形的,缓缓地渗入,让人感到快乐。晓玉就是个‘性的粒子,她给了爸很多快乐,爸一点也不觉得。危险的是,粒子在发生碰撞的时候,也会进发出能量,甚至发生裂变、爆炸!”
罗帆惊奇地看着我说:“这是新的粒子学说,还没有人阐述过。可以考虑申请诺贝尔奖。”
我说这些话并没有想到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但是,罗帆可能把它当做我的一种暗示,所以特兴奋。
我们在敦煌这个圣地实现了我们的“第一次”。
那个傍晚,天上燃起了在北京难得看到的火烧云:漫天通红,有如冲霄大火。我感到全身也已经被大火烧透,通体透明。罗帆牵着我的手缓缓向着鸣沙山顶走去。他一只手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护住我的腰,好像是为了保护我不致被流沙冲下去,但我分明地感觉到这只手很不老实,总在不断地抖动,触摸我的腰部和臀部。我当然明白,并且很节制地把他的手挪开;但是,他已经不能够节制,每次我把他的手挪开。不一会儿就又恢复了原状。我对他笑笑,发现他的脸被火烧云照得通红,特别是他的眼晴放射出一种凶光。我不禁有点害怕,但又很兴奋,我期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待暮色西沉,星星闪耀的时候,罗帆说,咱们滑下去吧!说着让我坐在前面,他在后面搂住我的腰,我感觉到他的胸腔紧贴在我的后背上,他说了一声:“小心!”我们顺着滑沙轻快地向下冲去,耳边想起了沙子哗哗流淌的轻快杂音,好像是一群孩子叫着闹着围着你嬉戏。接下来,滑沙声变成了狂风呼啸,沙子拍打在脸上有如大浪扑面而来,我本能地向着罗帆的怀里蜷缩。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我受不了了!”这是罗帆跟我说过的一句最真诚、最令我动情的话语。此后,他多次说“我爱你”,但我听起来都有某种虚矫的成分;唯独这一句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表达。我一动不动,一双温热的嘴唇贴在了我的脸颊上。就在鸣沙山下不远的月牙泉,在柔软的芨芨草覆盖的水塘边,我们开始了“第一次”。
一般来说,人生的第一次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因为双方都会紧张,又没有经验。我的这一次也是如此,当我刚刚感觉到高潮到来时,罗帆却停住了。我翻转过身体压在他的身上,使劲撕咬他的胸、肩和脖颈,但是他好像是越来越不行了。我后来问他为什么?是不是怕被人看到?他说不是。他早就探查过附近的地形,晚上不会有人。但是,他说,怕我怀孕,给我造成麻烦。我一点也不感谢他的这种关爱。我发现,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保持着一份冷静,我跟本无法把他带入癫狂的人生极境。这种冷静并不是理智,而是一种深度的自卑。男人应该在平时保持适度的理性和文明,但在关键时刻释放不出狂放的野性,至多只能够算是半个男人。
应该说,那个夜晚还是甜美的。敦煌的夜空湛蓝得令人难忘,星星明亮得好像伸手可以
触摸。我对他说,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我跟他讲到“开苞”未成的事。他半响沉默无语。尽管我讲的很少,但还是把他吓住了。他似乎有点不相信,这可能还跟我后来表现得过分热切,特别是反转过来压在他的身体上有关。他觉得少女的初次应该是羞怯的,这种狂热不像是初次。他倾向于认为我在美国实际上很放荡。我觉得很奇怪:我的美国经历和我的性感,实际上对他很有吸引力,但一旦占有了我之后,他就把我想象得很坏。从那以后,他几乎就没有相信过我。第一次做爱不是他的幸福的开始,而是烦恼和焦虑的开始,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但这都是以后的认识。在从敦煌回到兰州时,我还是感到很甜蜜,很幸福,自己从女孩变成了少妇。
回到兰州的第二天,罗帆高兴地来找我,说他们的“918项目”成果被采用了:“我们把苏联派彻底打垮了!老爷子已经决定废除原有的苏联方案,采用我们的方案!还给我们发了奖!”
就在他抱住我的时候,有个勤务兵破门而入,通知说,晚上设宴给卓首长庆功,让我和罗帆都去。
当我们到我爸的住处准备和他一起去赴宴时,出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给我们开门的不是晓玉,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韦司令员也在,卓爸正在大发雷霆:“让那个小丫头滚来!我和她当面对质!”
韦司令员见我们进来,赶紧拦住我爸:“不说了,不说了。你放心,你放心。一定会妥善解决。我一定让晓玉来给你赔罪!”
“我不怕让我女儿知道!我没做亏心事!我历来光明磊落!”我爸怒不可遏。这时,罗帆发现桌子上有一张油印的《内部参考》,便拿起来想看。韦司令员抢过去,“懂不懂保密原则?不该你看的不要看。”
我爸一把从韦司令员手里抢过来,递给罗帆:“他是我的学生,我没有什么可以避他的。给他看,给他看!”
我也拿过来看,简报题目是《郝晓玉日记摘录》:
9月7日晴
他在我的面前袒露他的胸毛,还要我摸。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他顺势把我抱在了怀里。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
11月22日阴,大风
那是我伺候他洗完澡之后。我承认,这次是我主动的。我钻进了他的温暖的被窝。人生啊!有这么一次销魂的体验就足够了。
2月9日晴
鲁姐警告我说,他不可能娶你。他不会因为你同老婆离婚。我说,我情愿做他的小老婆,一辈子。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
我也蒙了。韦司令员赶忙解释:“这全是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罗帆很坚定地表态:“我在这里很久了。卓校长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完全是造谣!”
我爸又对韦司令员发火:“你把她叫来!我当面和她对质!开全机关大院的会我也不怕!来的人越多越好。让他们看看我卓凤之是什么样的人!”
我问:“晓玉呢?”
“前天割腕自杀了。”
“死了?”
“她该死!可她死了谁给你爸恢复名誉?现在还不能够让她死,已经抢救过来了。”
说着,晓玉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胳膊上缠着绷带,后面还跟着两个医护人员。
晓玉一进门就“扑通”给我爸跪下了:“首长我对不起你!都是瞎编的,饶了我吧……”
韦司令员脸色大变:“你们医院连个死人都看不住啊?!滚回去!滚回去!”
两个医护人员把她给架走了。她死不肯走,两条腿乱蹬乱跳。两个医护人员膀大腰圆,硬把她拖走了。
晚上,韦司令员来个电话,说,晓玉表示,为了首长的名誉,她自愿接受处女膜检查。韦司令员在电话里说:“她当过两年护士,懂得这一套。”我有点发愣,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最大的侮辱。我对父亲说:“算了吧,到此为止得了。你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为什么要背这个黑锅?”爸怒气未息,他把最近积攒的怒气全部发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检查处女膜有什么用?她跟别人干过这种事,还不是会把账算在我的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韦司令员摇着一张纸走进来:“好了,好了。全解决了!这女伢子处女膜完好无损!她要求检查,我就知道她有把握。”
他让我和爸看检查单,我们都没有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韦司令继续摇着手里的纸片说:“我准备在全体服务人员的大会上公布这个检查结果。这就把你洗得一清二白了。”
我爸说:“算了吧。”
“那怎么可以?这种事一定要得理不让人。否则,你不知道会编派出什么故事来呢!”说着向外面走去,“我马上去通知开全体大会。”
我问爸:“这晓玉怎么办?”
爸沉默不语。
我在路上遇到韦司令员。他很兴奋,酒糟鼻子红得发亮。他说,会已经开过了,效果很好,一个反面典型教育了一大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女孩子里‘癞蛤蟆不少呀!这次都受到教育了。”
我问:“晓玉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机关大院她是不能够待了。”
“还让她回我爸那里吧!她照顾我爸挺好的。”
“那怎么行?绝对不可以。”韦司令说,“只要一回去,所有的谣言都复活!到那时候,再检查处女膜也没用了。”然后又感叹地说:“当个男人不容易。如果一个女人说那个男人调戏她,听到的人百分之百相信是真的。男人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听那口气,好像是有切身体会。
我问罗帆,晓玉写在日记本上的东西怎么落在了韦司令员的手里?罗帆说,有一天,晓玉跟同宿舍的鲁梅闲聊,说她想当卓教授的小老婆。鲁梅是共产党员、团支部书记,觉得这件事应该向领导汇报。就同后勤处长说了。后勤处长找到韦司令员。商量结果是给晓玉调换工作,让她离开我爸。没想到晓玉坚决不从,还用剖腕自杀来威胁。在把她送到医院之后,鲁梅又在晓玉的床头翻到了那本日记,看了几页,觉得问题更加严重,就交给了组织。
我听了很害怕:怎么可以随便看别人的日记?这是违法的。罗帆说,这是领导关心她的思想。鲁梅是团支部书记,有责任帮助她进步。
晚上,韦司令员来送了一箱苹果,顺便说,晓玉失踪了。
我爸吓一跳:“不会有什么事吧?”
老韦摇摇手:“不会。她的父母原来都是部队食堂的。放心。”
我看爸的心情一直很动荡,神不守舍,晚上我就住在爸的宿舍里。新来的小郭人很老实,但是,除了一遍一遍打扫卫生外,不会做别的事。
我刚睡着不久,就听到爸凄厉大叫。我赶紧起来,看他睡在沙发上。我把他摇醒,问他怎么了。他说,做了噩梦,自己来到了一座山峰的峰顶,晓玉站在山底向他招手。他就从峰顶纵身一跃,像飞天大侠一样地飘下来。落到谷底以后,发现晓玉已死,倒在地上,眉心中了一颗子弹,流出一丝淡淡的血迹。他猛回头,发现凶手是韦司令员,他手里的枪管还冒着淡淡的青烟。他很生气,韦司令员漫不经心地说:“为了我们的事业,她必须死。”这时,躺在地上的晓玉突然睁开眼睛,直起身子,说:“我同意。”然后又倒下去,闭上了眼睛。
下午四点多钟,电话铃响。小郭接了以后把听筒递给我爸说:“好像是那个晓玉。”
我爸接过电话。我在旁边听,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响亮的声音,还是那么急急地说:“在咱们那个宿舍外边后墙根,有一块石头。搬开以后用铁锨挖几下,可以看到一个洞。那里面藏着十几个罐头,都是上面发的。”她又说,这个事不能告诉那个新来的男服务员小郭,大食堂的炊事员都有偷吃的习惯。我爸连忙问:
“你现在在哪儿?”
对面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会儿,电话挂了。
有人告诉说,晓玉在兰州的一个部队医院。我爸和罗帆专门开车去找过,没有。
我准备走的前两天,韦司令员的妻子来电话,说给我送行,一起到他家吃顿便饭。
酒过三巡。我爸说:“我给你们唱个歌吧!我的嗓子可好了。当初我老婆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的嗓子。”
老韦说:“我拿二胡来给你伴奏。”
“不用。我唱的都是洋歌。”说着轻轻地、柔和地唱起了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声音舒缓而悲伤,待到“你比太阳更明亮……”处突然拨地而起,有如惊雷,震得房子都有些抖。老韦的儿子本来在做作业,睁大惊奇的眼睛,跑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爸突然停住了,抱歉地说:“别唱了,你的邻居该来抗议了。”
老韦说:“可惜你的嗓子了。明天我把部队召集起来,给你开个个人独唱音乐会。”
爸笑着摆摆手,又说:“我想和晓玉结婚。”
韦司令员睁大了眼睛:“你喝醉了吧?”
我爸非常严肃地:“没有。我想和晓玉结婚。还想辞掉华夏的教职,在基地安家。”
“你不是有老婆吗?”
“走到头了。”
韦司令员看看我:“不会吧?”他见我没说话,又对我爸说:“你听我一句劝。即使要找老婆,也不要晓玉。你想想:如果你同晓玉结婚,不是恰好印证了晓玉编的那些胡话,弄假成真了吗?人们不光是认为那些都是真的,还会觉得晓玉已经怀上你的孩子了!你这个大专家就变成流氓成性的坏蛋了。你受得了吗?”他又接着说,“你要找老婆。包在我老婆身上。我让她在她们医院物色一个最好的,保证比晓玉强百倍。”
老韦的妻子也答腔说:“最近来了一批大学生,有几个相当漂亮。”
卓爸笑笑:“不要大学生。文化越低越好。”
那天我爸喝得醉醺醺,我也醉了,是勤务兵把我们送回了家。
我刚要睡着,突然听到一阵狼嚎似的叫,凄厉而响亮,在空旷、漆黑的荒原之上飞旋。
我起身。小郭说,不是狼。是卓教授在外面唱歌。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人提起过晓玉。这个女孩好像从人间蒸发了。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我到夏威夷去探望隐居的老父亲。在他那个狭小的卧房里,又发现了许多龙飞凤舞的小字条,显然是晓玉的字。我问爸,是不是晓玉和他在一起。爸说,他来到夏威夷,几乎同所有的人都斩断了联系。有一天忽然从电话里听到了晓玉的笑声。爸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晓玉说,这二十几年,你每天在哪里我都知道。这句话使我很感动。我问她愿不愿意到夏威夷来?她说,做你的小老婆就来。我说,把那个“小”字去掉吧,我夫人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她说,你还可以再讨个老婆,我伺候你们一家,当你的小老婆。我跟她说,我没钱,钱都给耶娃捐了基金了。她说,别怕,我养活你。
我从敦煌回来的那年秋天,母亲一直在章爸的余姚老家,张妈也跟着母亲走了。我的家里没有别人,就我一个。罗帆经常跑来,但每次都很匆忙。他总是有事,一进门就会说,过半个小时就得走,或者一小时后要到系里开会。我很希望了解他的放牛娃生活,以及怎样考进大学的。但是他没时间,就丢给我一份讲稿,说,这是我的忆苦思甜发言稿,你感兴趣的都在里边。我说,我要听你讲。他说,讲的次数太多没兴趣了。然后就搂住我说,我受不了了。
有一天出门,忽然看到章爸了。他的脸呈古铜色,头上戴着顶簇新的草帽,穿着一身藏蓝的干部服,上衣的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中式白小褂,脚上的球鞋好像破了个洞。他看着我,目光有些犹疑。我很高兴,跳上去吻了他。我说,你和我妈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我同情你。他很感动。说,来来,进来谈谈。
他的屋里有很多灰尘。新捡回来的石头东一堆西一堆,没有整理,散乱地放在那里。我一边帮他扫地,一边从地上捡起一些奖状、锦旗和“感谢信”。我说:“章爸你最近受到的表扬很多呀!”
他说这是地方上的一种礼貌,你在这儿帮他们干了一些事,他们就要送你一张奖状,阔绰一些的就送个锦旗。不好意思不收。我问他都到了哪里,他说至少跑了七八个省,有时候一个月翻好几座大山,累得够呛。他还说,在离老呆山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看见了玉珠和她的爸。她爸身体很好,玉珠还没结婚。我说,你有没有考虑同她结婚?章爸奇怪地看着我,说怎么可能?我是一个有孩子的人了。我说,你同我妈怎么办?他说,一切听你卓爸的。他是名人,生活在水银灯下,他的名誉很重要。他说怎办就怎办。我说,卓爸好像没有意思离婚。章爸说,是。离婚影响面太大,可能把几十年的老底子都给你抖搂出来。不光我和你母亲身败名裂,你爸也会抹一脸黑。
我说:“这其实是你和我妈、卓爸的事,和别人无关,跟社会更无关。”
“是。这不是公德问题,是私德问题。它不会对社会和他人造成影响。但是,在中国的情况不同。总有一些人对属于私德范围的事进行干预。干预的办法就是传播,使它产生社会影响,变成公德问题。这些传播者都是些道德感很强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在维护社会的道德水准,实际上践踏了别人的隐私权。”
“我瞧不起这种人。他们没有人权的概念,嫉妒心很重,做事狠毒。”我说。
“他们对人的盯视构成一张网,使人们失去行动的自由。这种传播者到处都有,以知识分子最多,因为他们掌握着比老百姓更多的传播手段。我常觉得被人盯视。你妈让他们给盯出了精神分裂症。她现在在我的老家,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些事情,她生活得很快乐,只是非常想你们。”
我说:“卓爸不离婚主要就是考虑别人的看法。他实际上受制于别人的目光。”
章爸说:“不完全是。你爸放不下你母亲。”
我说:“还是照老样子过下去,你这一辈子太亏了。”
他摇摇头:“这完全是一个个人选择问题,我乐意,我就不觉得亏。俄国有个瘦老头,写了篇小说叫《白夜》,说一个失眠者夜里在桥上碰到一个因失恋要自杀的姑娘。他从此就每天夜里来陪这个姑娘聊天,解闷。这个姑娘觉得他很好,爱上了他,同他接吻。可是,就在谈婚论嫁的那天夜里,那个姑娘忽然两眼放光,撇开他向着远方跑去——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又来找她了。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失眠者并不感到失落。他觉得自己爱过了,他确信那个姑娘也曾经爱过他,哪怕只是很少的时间。他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要有一个瞬间真正地爱过,那就足够了。”
章爸在跟我讲这些话时,眉毛抬得很高,眼睛却是眯着的。我习惯于从他的眼睛判断他的内心,但我却看不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满足了。爱过了。”
在我离开他的家时,他又告诉我一个消
息:“我的右派帽子摘了。”他笑了一笑,“我写了检讨,承认了错误。我不能够不写,我马上要有孩子了。我得为他和他母亲的将来考虑。”
“为了孩子你不得不考虑社会对你的看法。”
“是。为了你的亲人,你不可能完全不妥协。”
我看着他那明显苍老的面容,又发现他脚上的球鞋破了一个大洞,脚指头竟然露了出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不可能的。他发现了我在看他的破鞋和脚趾,便笑着说:“有一家大报写了一篇关于我的特写:《大地母亲的赤脚医师》。当年我因为罗帆打赤脚把他从教室赶出去,如今我竟然也成了‘打赤脚的。真是报应。”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长叹一声:“当初把他赶出教室是很不对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章爸承认错误。我拥抱了他,说:“你真好。”
爱情和孩子往往使得一个人变得温和、软弱而善良,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受难的美。
过了年的夏天,母亲回来了。面色红润,身体有点儿发胖。她带回一张胖小子的照片。
这件事没有人张扬,但好像还是有许多人知道我添了个小弟弟。那年十月,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有一位我爸的老朋友知道他参加了这项工作,兴致勃勃地拿着瓶酒跑到家里来祝贺。他说:“祝贺你下了双黄‘蛋——个原子弹,一个小胖人蛋。”
我爸说:“你滚蛋!”
那老朋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住了。我爸笑笑说:“这样不就是三个‘蛋了吗?”
按照常人的想法,我们家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解裂是必然的。但是,在私人感情的领域,永远存在着许多不可解释的现象。母亲和章爸的关系确实发生了变化:母亲再也不去章爸的家,有时必须要去都是我爸陪同。我母亲和父亲还是住在一间卧房里,他们的关系如何不得而知。从表面看来与过去差别不大,母亲显得稍微客气了一些,不想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针砭我父亲。我爸主持的华夏大的原子能反应堆建成了,开始承担教学任务和研究任务。我爸在反应堆的时间更多了,但每次回来情绪都很高。喝下午茶的时候,主要是听卓爸吹牛,讲他的反应堆有多少个“全国第一”,他的学生如何能干,频频提到罗帆的名字,让我高兴得全身发热。章爸自从那篇《大地母亲的赤脚医师》登报以后更加忙碌,经常被一些水利部门的小汽车接走,一走就是十几天,大多是研究水库的地质问题。他偶尔参加茶会,很少说话,每次出去都会带回来一些乡下的红枣、板栗、柿子什么的。有一次爸妈要唱歌,让他弹琴,弹错了好几个音。章爸张开手抱歉地说:“手指头越来越不听话。”我看他的指关节变得很粗大,手掌起了老茧,像个经常同石头打交道的老农民的手。据卓爸说,章爸的科研很有成绩。他善于把调查得来的一些水库地质的微观材料提升到宏观上,提出一些关于亚洲地区地质构造的新看法,发表了几篇很有影响的论文。卓爸感慨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十五章在别人的目光下恋爱
爱情是人的最富于私密性的活动,但至少有三种人的爱情难逃众人目光的干预,这就是领导、名人和漂亮女人。我和罗帆的恋爱,好像一开始就是在别人的目光盯视下进行的。
罗帆很长时间没来找我。我决定到他的宿舍去看他。万没想到,我在那里碰到了一个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人。所有的事情随之而复杂化了。
罗帆的宿舍门口站着许多人,里面似乎有一个女人在放声大哭,震天撼地。我挤过去一看,满地都是撕碎的纸片。其中不难看出有我和罗帆的照片,还有我给罗帆的情书。那个继续在摔瓶子的女孩子皮肤黧黑,穿着很漂亮的毛衣和崭新的皮鞋,她跺着脚边哭边骂,把世所未闻的污言秽语一股脑儿泼向罗帆,声称要把罗帆的××剁下来!用菜刀花了那个不要脸的娘们儿!把她的奶子切下来喂狗!让她永世找不到男人!我觉得好像在骂我,但我昏头昏脑,不知所以。这时候,罗帆进来了。那女孩见罗帆进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女孩子很有力气,罗帆的脸立时就开了花,两颗牙掉在了地上。罗帆捂着嘴说:“黑丫,黑丫,别这样。”这时来了一个人用命令的口吻说:“有话好好说,不许打了。”那女孩见来了管事的人,立即“扑通”跪下来抓住那人的裤脚,哭着说:“大哥!你要给我做主呀!”
这时幸亏何大宏来了。他把我送回家。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清楚,还警告我说,别出去。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向别人打听,他们都回避我。不认识我的人告诉我说:“你知道吗?咱们的市三好生是个‘陈世美!把人家都睡出孩子来了,又同一个美国女人勾搭上了!”
我找我们班的女同学问怎么回事。过去我们从来是无话不谈,现在她们都三缄其口。没有办法,只有找何大宏,只有他能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宏来了。塞给我一份《简报》,说:“别难过。”
简报的题目是《一个农村女孩的控诉》:
“老师们!同学们!
“我和帆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如果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帆子不可能来上大学,我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和同学们说话。所以,我今天的第一个感想就是: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大宏指着这一段说:这丫头厉害!)
“我和帆子从小就住邻居,经常一块儿玩,可以说,两小无猜。八岁那年,我们娶亲玩儿,帆子就说,他大了非我不娶!
(大宏说:罗帆说这件事他一点儿都不记得。)
“六年前,帆子考上了大学,县长亲自开了吉普车到乡里来送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简直是我们全乡的盛大节日。贫下中农的孩子上了大学,而且是北京的大学,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可是,帆子一直愁眉苦脸。我问他,怎么啦?他说,他上不成大学了,主要是罗大爹的腿脚不好,没人照顾。帆子是我们乡有名的孝子。我看着他那个犯愁样子,就跟他说,你放心走吧,大爹的事我包了。(听众鼓掌)我跟大家讲老实话:当时我想的并不是要同罗帆结婚,而是想到我们贫下中农上大学不容易,这是共产党给我们争取来的权利!也是国家给我们的光荣责任!所以,帆子必须去!我帮助帆子,不是为了帆子个人,而是为了我们贫下中农!为了我们的国家!(鼓掌更加热烈,听众激动万分)帆子听了我的话很受感动。他说,你嫁给我吧!我当时还有点犹豫,我说,你上大学会碰到许多比我好的姑娘。他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了!我当时也很感动,就答应了他。(大宏说:黑丫把事情说倒了,可是女孩子有面子问题,从来是把女追男倒说成男追女,这事罗帆只能认了。)老辈人专门给我们办了筵席,让我们俩吃了交杯酒。在我们那里,男女结婚,扯结婚证不重要,老辈人认可最重要。所以,在村里人看来,我和帆子就算是正式的夫妻了。我还有什么不可以给他的呢?
“罗帆走后这些年,说老实话不容易。罗大爹腿脚越来越不好。有一次他老人家发高烧,我背着他去乡里的诊所去打针,天上下着雨,山间的小路只有巴掌宽,很滑,稍不留神就会跌到山涧下面去。大爹的体重可能比在座的那位最胖的同学还要重。我一个女孩子当时是多
么艰难,可想而知。大爹在我的背上感到了我的腿在发抖,他说,孩子,把我放下吧!你已经尽了心了,这个针咱不打了!我说,爹!帆子在千里之外看着我们呢!咱们打了针是为了让帆予放心。他知道您的烧退了,病没了,他就放心了,他就能够安心地学习,他就能够学习得好,让咱们贫下中农高兴!(热烈的掌声,有的同学泣不成声,高喊:打倒当代的陈世美!)
“你们都是帆子的老师和同学,也就是我的老师、大哥哥、大姐姐,我对你们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去年,家里闹灾荒,入冬以后没有饭吃。我想,年轻人饿几顿不要紧,老人家一顿不能够缺!特别像爹这样生病躺在床上的人!如果让他饿着了,我们做儿女的还有脸活在世上吗?不瞒大家,去年一个冬天,我都是在我们旁边一个富裕的县里讨饭度过的。讨到了饭,我把脏的、臭的、馊的饭食自己吃;把好的留下来,带回家给爹。我可以说,对得起爹,对得起帆子对我的托付:在大荒的年月里,我没有一顿让爹饿着!(热烈的掌声)”
“作为一个没有过门的媳妇,照顾公公,是有困难的。从去年秋天起,爹已经完全不能够下床,大小便都要人伺候。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办?农村是很封建的,特别是没结婚的女孩子,即使自己亲爹需要伺候大小便,也不会伸手。可是,大爹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靠我自己。我想来想去,只能把我自己当做帆子,当做一个男孩子。我想象我就是帆子,这样我就有了勇气。爹总是不断地说,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帆子如果以后对不起你,天打五雷轰!我说,您别这么说,咱们也不是为了帆子一个人,我是为了咱们的国家。帆子现在已经是国家的人,他在为国家而学习,所以我照顾您,也是为了国家!(掌声。黑丫谈家乡这几年的变化,谈她怎样成长为一个乡村的基层干部。略。)”
“我这些年有一点进步,跟帆子对我的鼓舞是分不开的。他经常给我写信,教育我跟着党走。我自己也自觉地以帆子为榜样,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咱总不能够给帆子丢人,对不对?”
“你们都是大学生,我没上过大学,进大学门这也是第一次。但是,大学生的规矩我懂。男女同学一起跳个舞、吃个饭,一起出去走走,都是毫不奇怪的事。慢说大学,就是现在在我们县里,男女干部的交往也比过去随便多了。所以,我不会在意帆子和女同学的关系。更往深里说,哪怕帆子不想娶我了,我也不会说什么,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结了婚的还可以离婚嘛!这些事我都不会为难帆子。我唯一的希望是他生活幸福,多为国家出力,别忘了党和毛主席的恩情!”
在我阅读这篇讲话稿时,何大宏一直用关切的、怜悯的眼光注视着我。他担心我承受不了这个毁灭性的打击。我承认,在阅读它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相对于那个“泼妇”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阅读后,我的可怜的“优势”被剥得精光。被我视为情感王国里的皇后的“爱情”被一列呼啸而过的列车碾得粉碎。火车头上写的是“知恩图报”四个大字。同它相比,“爱情”不过是一个纸糊的玩具帽子。这个叫黑丫的女孩,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所有的听众,也征服了我。没有人问“罗帆爱她吗”,在罗帆对她欠下的巨大的恩情债务面前,这个问题不值一哂。罗帆的唯一选择是放弃我,同她结婚——如果他还想在社会上立足,不被人们当做垃圾抛掉的话。
何大宏对我说:“这丫头将来可以做县长!她非常巧妙地运用了政治武器。她用政治打败了爱情!”
我觉得大宏说得对。但是,在政治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更为强大的巨人,这就是“恩”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尽管承认“好色”是人的一种天性,但却没有给男女之爱以任何的地位。圣人们非常透辟地意识到,“恩”是社会的黏结剂,“爱”则是社会的解裂剂。我说:“她用‘良知粉碎了我的爱情。”
然而,也令我十分迷惑不解的是,在西方文化中也讲“恩”(美国有感恩节)这个词,至少它不具备与爱情互换的价值。在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很少看到,有人用“恩情”来冲抵“爱情”。
更令我震撼的是,在罗帆表示要同黑丫结婚时,这个叫黑丫的女孩突然消失了。她给照看她的杨淑贤留下一封信,说她觉得罗帆已经不再爱他,结婚也没有幸福。因此,她决定放弃。这个女孩后来同她们县里的一位副局长结了婚,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妇女干部。
我不能不佩服这个农村女孩。她不是一个秦香莲,她不指望罗帆背着沉重的歉疚来俯就。她有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追求。与她相比,社会显出了一种残酷:舆论的强大压力都在逼迫罗帆同她结婚,而没有人问及双方是否有“爱”。罗帆事实上已经被强大的社会目光剥夺了恋爱的权利,而成为显示社会道德伦理的可塑性泥巴。
黑丫的不告而别,似乎给我同罗帆的复合创造了机会。但事实不是这样。我从多方面想打听出罗帆对于我的真实态度,但是,连何大宏都不肯透露一个字。可是,我还是在校报上的一篇报道中了解了一切。这篇报道的题目是《争夺接班人的伟大胜利》。报道中不点名地讲到,罗帆如何沉痛地回顾了自己从一个朴素的农家孩子“堕落”成为资产阶级的俘虏。很明显,这个使他“堕落”的引诱者就是我。据说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揭示“资产阶级争夺青年的阴险手法”,还引用了我第一封情书中的语言,讲到我带他去国际友人俱乐部去用黑灯舞诱他堕落的过程。我怀疑他又作了“沉痛的检查”,就像上次在老呆山出卖章爸那样出卖了我。但后来知道不是。他向“组织”交出了自己的日记。日记里详尽地、老实地记载着他同我的每一次约会,约会的细节、他的感受,等等。这使得领导对他十分满意。觉得他相信组织,“把自己灵魂中最隐蔽的角落敞开在组织的面前”。领导并没有把这本日记公开,仅是在很小的范围传阅,在有限的文章中加以引用,就像我在校报上看到的那样。我不能够说他出卖了我,他出卖的是他自己的隐私,但我却觉得像是被人集体地、公开地强奸了。由于交出了这本日记,他取得了领导和同学们的谅解,再一次成了典型。报道中说到他的经历使同学们深受教育:“同学们表示,一定要认清当前严峻的阶级斗争形势,在争夺接班人的斗争中,坚定不移地抵制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努力学习,提高觉悟,永远做工农的好儿女。”罗帆的日记,很好地满足了当时的“需要”,使得领导提出的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获得了生动的例证,无产阶级则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一个巨大的逻辑画成了圆满的圈。大家都感到满意。因此罗帆再次获得大家的谅解,成了“不倒的红旗”。
罗帆的这一态度,对我的打击远甚于他表示同黑丫结婚。但后来我也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他说,从爱上我以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他本能地认为我是一个难以抵抗的诱惑,他深感到不能够自拔,希望摆脱我。据说他的日记里有如下的话:“我在中学的时候,就渴望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同一个冬尼娅那样的资产阶级小姐谈恋爱,然后再同她决裂。如果人的一生中,没有领略过冬尼娅那样美丽的
肌肤和动人的风情,那将是很大的遗憾,如果陷入冬尼娅的诱惑不能够自拔,那将是更大的遗憾。在最近这些时日里,我痛感到,小恍整个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自己已经无可挽救地被她吸引,向着黑洞的深处飞去,她就是自己的‘死亡之谷!我无法同自己的‘冬尼娅决裂,我将在她的怀抱里堕落到底!我会让领导和所有的同学失望,我不再能完成卓副校长交给的任务,为原子能伟大事业献身的理想肯定化为泡影!好了!天降神使,黑丫来了。虽然弄得自己很丢人,但是,她像一把锋利的刀,快刀斩乱麻,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烦恼都解除了。我看到了自己和保尔·柯察金的差距,我要努力锻炼自己的无产阶级党性。”
在这场人为构建的阶级斗争中,我并不是一个纯然的反派“花蛇”,所有的舆论都给我保留了改邪归正的空间。报道中很有分寸地称我为“那个受资产阶级影响较深的女青年”,殷切地呼唤我“勇敢地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决裂”。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去“决裂”,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使社会舆论对我露出温和的微笑。
次年的初春,雪还没有融化的时候,何大宏约我到圆明园赏雪。他兴奋地指着一个地方说,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我。我说,那次我还以为遇到了大狗熊呢。他说,他要毕业了。可能是分在北京,机械工业部下属的一个部门。他说,自己想去大西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我留在北京?如果愿意你就表个态,我就不走了。”
我明白他的话的意思。但我很犹豫,什么也没说。他很失望。
又过了几天,大宏来了个电话。说他已经被分派在甘肃的一个单位。明天将和一百多名分在大西北的同学一起登上西去的列车。
“来看看吧,很壮观!”
我不想去,我很怕这种场合。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但是,到了第二天下午,我还是决定到车站去看一眼。
这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壮丽场面。火车站里挤满了送行的人群。市委的领导、学校的领导还有家属都聚集在车站两侧,甚至指挥列车的乘务人员都退居两旁,把最显要的位置让给这些年轻的英雄们。
在领导讲话和呼口号之后,车站已经发出了准备上车的信号,同学们也开始和亲人告别,鱼贯走向车门。这时,一个穿着臃肿的棉大衣的学生被另外几个学生架起来,大家立即欢呼声四起,停止了上车。
这个被架起来的学生是何大宏。
他摆摆手:“在这告别母校,告别北京的最后时刻,我愿意给大家做最后一次表演。”
下面一起喊了起来:“猴——吃——西——瓜!”
何大宏摆摆手:“这是历史性的庄严时刻,我给大家朗诵一首刚写的诗,是献给我的爱人的。”
下面又一阵欢呼。
何大宏用他那充满魔力的嗓音,开始念道:
如果你爱我,就跟我走吧!
在那虎狼出没的地方长着一束野玫瑰,
那是属于你的,
那是我的青春、眼泪和爱情;
如果你爱我,就跟我走吧!
我们走向冰天雪地的北方,
在那里建造我们的小屋,
寒夜里,小屋点亮了温暖的灯光;
何大宏每念一句,下面就惊呼一通,“嗷嗷”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大宏嘹亮的嗓音在这种混乱和兴奋中像一股热流在人群中涌动。
我的热泪止不住地流淌。我知道这首诗是写给我的。
我看到,火车站的站长紧张地跑到市委书记的面前,悄声说:“离发车时间只剩下3分40秒了。能不能让学生快点结束……”
市委书记果断地说:“列车晚发十分钟!”
站长惶恐地:“这合适吗?还没有先例……”
市委书记指指学生:“这有先例吗?”
何大宏的声音高昂激越:
如果你爱我,就跟我走吧!
不要悄悄地流泪,不要牵肚挂肠;
我们要生儿育女,
为孩子们建造幼儿园、学校和游戏场!
如果你爱我,就跟我走吧!
我们走过的地方血红的花朵悄然怒放,
我们倒下去的身体像是一排排坚实的枕木,
列车隆隆驶过,直奔人类解放的天堂!
这一天,北京站史无前例地推迟首发时间达14分钟,并且鸣笛一分钟。悠扬而高亢的汽笛回响于天地之间,向年轻人致敬。当列车缓缓开动时,市委书记、所有站台上的人向列车行注目礼,庄严而肃穆。
列车在暮色中向着西北方向驶去。
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诗:“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曾把它念给我亲爱的人听。但我当时不知道他也在车厢里,随着暮色在我的视界中消失。
我回到家里,父亲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字体两手就止不住颤抖起来:小恍:
在寒冷的月光下,我一直等到全身的血液快要冻结成冰的时候。
坐在那块凝结了多少美好日子的青石板上,往事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全部身心。所有这些都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但是,也是这些美好的回忆,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卑污。我终于懂得:你是不会来的,也是不应该来的;我已经不配给你写信。可是,这可能是我们之间的诀别,那就厚颜无耻地再写几个字吧!
我是一个可耻的骗子,但我仍然要说,我是那么真诚地爱着你。我在对你的爱情中燃尽了我的一切。正是这种从未有过的在爱的烈火中毁灭的恐惧,让我选择了逃避。不管我是多么残忍地伤害了你,请你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爱。
今天我就将要离开这座城市,也许再也不会见面。我害怕见到你,甚至想到你都觉得自己应该死,但是我还不想死,我欠的债太多。我必须为这个国家做一点事情,才能够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罗帆血书
信的右下角签名处确有一摊血迹,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对他信中说的话,我毫无准备。好像这些话不是他说的,是另一个罗帆说的。但是,他是真实的。也许真的有两个罗帆。
如果在他早晨来送信的时候,我恰好瞥了一眼窗户,会不会看到他的背影?我会不会打开窗户,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如果他转过身,是不是所有的事情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不敢想。
我问父亲,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父亲说,今天早上。我说,在这之前还有一封信,是他昨晚约我去荷塘的。那封信哪里去了?我父亲说,烧了。
按照过去,我会大发雷霆指责他们干预我的生活。父亲站在那里不动,似乎也在等待着我的爆发。
我选择了沉默。
罗帆本来早已确定留校,但是他自己向学校提出申请,希望到大西北原子弹基地锻炼。父亲虽然对他把我说成“引诱者”十分不满,但他不会用个人的情绪左右对一个年轻人的看法。他还是就罗帆的情况给他的好友邓稼先写了一封信。邓稼先很重视我父亲的推荐。这封信使得罗帆一到基地就受到重用,为他今后的发展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这一年的夏天,我也毕业了。系里说,要把我分配在北京建筑设计院。我表示,希望到边远地区工作。严校长征求我父亲的意见。父亲说:“随她吧!”杨淑贤和我一同毕业。她志愿要求去大西北。后来和罗帆结了婚。我听到这个消息,暗想,她可能是最适合罗帆的一个人。但是,历史总是戏弄人。当所有的光环失色,神
圣的东西倒塌之后,人们仿佛才第一次认识了自己。
罗帆后来对我说,他一生像浮士德一样,经历了四个阶段:幼年时生存的悲剧,老呆山的政治悲剧,同我的恋爱悲剧以及到了大西北以后开始的科学研究。最后一个时期算是一个悲剧还是喜剧?他说不清。他说:“一生中我唯一爱过的人是你。”
我相信这是抖落了历史灰尘后的一句真实的话。
有位作家说,近些年,爱情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傻瓜。我们自以为在追求爱情,其实鬼晓得都是些什么东西。那个被称做“爱情”的百宝箱里,装着的是“三好生”的光环、农家崽的传奇、“政治”的庄严与滑稽、大批判的凌厉,还有黑灯舞、长统丝袜、柔软的乳房与做爱的尖叫……五光十色,唯独没有爱情。我们所爱的其实是一个人为建构的虚像,就是那个把我们抛弃了的,也只是一个虚饰的建构。这一点,我直到五十岁的时候才明白。那时,大宏也已经去世。
第十六章白色风铃草开放在雷雨天
我母亲是在文革开始后不久死去的。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她像一棵细弱的白色风铃草,迎着雷雨,做了最后一次的粲然怒放。
一切都来得很突然。我正在贵州的一个山区设计一个当地的革命历史展览馆,突然接到通知,说这个地区的革命领导人不是烈士而是叛徒,所有设计立即停止。我们收拾图板返回贵阳时,我接到卓爸从兰州打来的电话。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说,没事吧?我说没事。因为一个革命领导人变成了叛徒,我们的设计都白费了。爸说,现在一切红的正在变成黑的。黑的正在变成红的。我说怎么回事?我们这儿还很平静。他说,北京的学生闹起来了!我们这里下达了紧急通知,所有专家不得回北京,严防被绑架。他又问我能不能抽身回北京一趟。我说没问题。他说,他担心章爸和母亲的安全。又说你回去也要注意,不要被绑架。我说谁绑架我?他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现在是风云变幻、鬼神莫测的时候,一切料想不到的事都会发生。
果然。我一进华夏校园就感到气势非凡。高音喇叭无比响亮,革命大字报铺天盖地。原来学校的领导人,以严校长为首(包括韩书记)都被剃了阴阳头(美国五十年代“垮掉派”的一种流行发式),发配在厕所里打扫卫生;一个炒大锅菜的厨师当了造反司令,相当于校长,坐在校长办公室发号施令。鲁迅曾批评中国人猴气太多,虎气太少;现在毛泽东的“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成了最高指示,猴气大发扬,一个个红卫兵小将宣称“我们是孙猴子”,渴望自己变得尖嘴猴腮,屁股火红。
我到家之前从章爸的门前路过。章爸的门已经被无数张大字报密密封住。最引人注目的是华夏科大红卫兵造反兵团的“通缉令”:
通缉令
老反革命、老牌特务、老流氓、老右派、老资产阶级学阀、老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章一丁,乃封建余孽章太炎门下,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自幼怀有对于共产党的深仇大恨,赴美留学又认美帝国主义为亲爸爸;回国后,恶毒地攻击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政权,仇视人民的幸福生活,于一九五七年,终于堕落为反党反社会主叉的大右派。受到揭发批判后,心怀不满,出卖祖国,甘愿充当美国情报局特务,通过越洋电话提供我国国民经济的重要情报。章一丁一贯道德堕落,生活腐化,与一有夫之妇长期通奸;将其私生子隐匿乡间,更名改姓,欲盖弥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兴起,章一丁魂飞魄散,四处逃匿,欲逃脱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为此,华夏红卫兵造反兵团发出通缉令全国各地之红卫兵小将、革命造反派战士,凡发现此人民公敌,立即缉拿归案,决不留情!对敌人手软就是对人民犯罪!并令章一丁本人听着!见此通缉令,立即向当地革命造反组织投案自首,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万岁!
华夏红卫兵造反兵团
一九六七年十月一日
看样子章爸不在华夏大的造反派手里。在这个通缉令的旁边还有一张很奇特的大字报,署名是豹饮潭工程革命造反兵团司令黎平。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似乎就是在老呆山那个戴着黑眼镜的女司机。这张大字报一开头就说:
省水利厅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接到你们转来的华夏科技大学的通缉令。我们认为,章一丁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他的主要罪行都是在我省所属地区犯下的,我省革命造反派最有权力对其进行揭发批判。华夏科技大学长期包庇章一丁,直到现在,这所资产阶级长期统治的大学还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我们将章一丁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老反革命交给他们放心吗?不!我们一百个不放心!一万个不放心!因此,豹饮潭的革命造反派决定对其就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誓将其彻底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看来是豹饮潭的造反派不同意把章爸交给华夏大的红卫兵,觉得他们革命不彻底,有包庇之嫌。那章爸很可能在豹饮潭。
我进家门,母亲正在六神无主地转磨。见到我十分高兴,问我过得怎么样?贵阳是不是很热?长没长痱子?我说别问这些鸡毛蒜皮了。你们怎么样?母亲说,没事。红卫兵来抓过你爸,没找到,贴了张通缉令就走了。我问,章爸是不是在豹饮潭?母亲说,对对。在黎平那儿。那个女的不错,跟我关系挺好,估计他不会受罪。我说,学校贴的章爸的通缉令看到没有?妈说看了。我说,那上面点到了你,看到了吗?
母亲一愣,然后笑笑说:“那就是随便一写,每个走资派都有‘生活腐化、‘乱搞男女关系什么的。未必就是指我。”
我说:“别大意。老早就有人盯着你和章爸,有人给你们照相,记得不?”
母亲有点儿慌,说:“这次运动是搞走资派,整领导,总不会轮到整我吧?”
“你属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里边的。”
“你说我是‘牛鬼蛇神?”
我说:“别啰嗦了。准备准备,你和张妈到余姚去避避风吧!”
母亲高兴地说:“好好。正好去看看耶路。”耶路就是我的那个没见过面的弟弟。
把母亲和张妈送上火车后,我返回空荡荡的家。想给卓爸打个电话。发现电话线被掐了。昨天母亲还和父亲通过电话,怎么今天就给掐断了?我看过的关于地下工作的电影告诉我,可能情况不妙。我就像电影里的机智侦察人员那样告诉自己:立即撤离!
我的感觉不错。就在我离开家的第二天,红卫兵不知从哪里得到我回来的消息。他们想扣押我,把我当做人质来逼使我父亲回来。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我回到贵阳,收到何大宏的一封信,是从银川发来的。他说,他们那里也造反了。他因为出身好,能说会道,已经被选为头头之一。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真的就有事了。
就在我回来不到一星期,接到张妈的加急电报:“母重病速归。”电报是从华夏科大的邮局发来的。我很纳闷。她们不是回余姚了吗?
当晚我坐飞机返回北京。还没到家就知道出了大事:在学校大字报的中心区,许多人在一张大字报前挤来挤去。我用力钻进去,看到
赫赫引人注目的大字报标题:
奸夫淫妇百丑图——如此校长夫人
大字报从1957年起“揭露”我母亲和章爸“通奸”的“罪行”。使用的语言让我无法重复。大字报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附有近一百张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有日期,最早的是1957年11月,在章爸住所门前,母亲和章爸拥抱告别的照片。特别令我惊奇的是,其中还有许多照片是母亲和章爸在豹饮潭的照片,有的是游泳照,有的是牵手走路的照片,还有的是两个人在房间里拥抱接吻的照片。我觉得不可能,这号称“百丑图”的照片中大部分可能是假的。大字报的最后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终结。
大字报的边边角角写满了“批语”,诸如:“污秽至极,不堪入目”;“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把大右派、大淫棍章一丁揪出来,游街示众!”;“打到反动学术权威卓凤之!”;“把淫妇耶母鸡绑上石头沉入荷花池!”{“荡涤一切污泥浊水!”……
就像被沉重的铁锤重重一击,我浑身瘫软,失魂落魄,都不知道怎么走回的家。
张妈给我开门之后,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睁大眼睛看了我半天说:“你妈多不像话!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
我说:“什么事?”
张妈说:“你看!”她把我带进母亲的房间。
母亲像睡着了一样侧卧在床上,身穿一件雪白的连衣裙,底边一直盖到脚上。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皮鞋。好像是要出远门之前小憩,又好像是集聚精力准备参加婚礼。白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连衣裙搭配白色皮鞋也是她最喜欢的装束。她知道,她穿这身衣服最美。她的神态很安详。
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张妈。张妈的眼睛里突然进出泪水,大声号啕:“她死啦!她也不跟我商量就死啦!”
我没见过人死了什么样子,只觉得她是睡着了。我摇摇她,妈我回来了。她不理我。我很害怕,拼命摇她,妈你醒醒!她不理我。我就咬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张妈哭着说,你别作践她了。你把她的头发都摇下来了。我一看,她戴的原来是假发,假发的下面是秃头。张妈说,那帮没屁眼儿的家伙给她剃了阴阳头,回来我帮她把另一半也剃掉了。她自己找了原来在美国买的假发戴上了,还说,原来买了只觉得好玩,没想到真用上了。
张妈问我怎么办?天这么热,搁不住。我说我也想死。张妈说,你先别死,先把你妈发送了你再死。我一个人弄不了你们两个。
这时,我爸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一个穿干部服的军人。
卓爸像一只饿虎猛地扑在母亲的身上,从头开始拼命吻,拼命吻,吻完了头开始吻脖颈、肩膀。我哭着说:“别吻啦!你把她吻死啦!”
一帮学校的红卫兵突然赶来了。要把我爸抓走。那个身穿干部服的军人很严肃地跟他们说:“这不可以。上级指示,卓凤之今晚必须回兰州。”
红卫兵硬往里冲,两个士兵横着枪也拦不住。那个干部急了:“我跟你们说,我是带了指示来的,如果有人想绑架卓教授,我是可以下令开枪的!”
红卫兵把军衣领子一撕,露出胸膛,抵住士兵的枪口:“你开呀!你不下令开枪,你就是孬种!你这个走资派的狗!”
我父亲对外边的事充耳不闻,仍只跪在母亲的身边,不停地亲吻。他的眼泪把母亲好看的衣服都弄脏了。
那军队干部被学生气得浑身发抖:“你别以为我不敢!谁给我下的命令?是周总理!总理说,谁要想把卓凤之抓走,让他先来抓我!你们先去抓总理吧!”
“拉大旗做虎皮,装腔作势,你吓唬谁?战士们!跟我冲!”
就在这时,来了一个人低声说:“撤吧!”可能是接到了什么指示,就都走了。
那干部对我说:“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美蒋特务很活跃。你爸在外边待长了有危险。现在只剩下一个小时了。丧事怎么办?是不是商量一下?”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干部有点不耐烦:“你们家有没有管事的人?”
时间到了。那干部带着父亲走了。但把两个士兵留下了。他怕红卫兵来抢尸体,给我留了个地址和电话,说明天他还会来协助料理后事。临走对我说:“早办完,大家都省心。”
我真的没有办过这种事。张妈一个劲儿催我。我守着母亲的尸体一筹莫展。
这时候,何大宏来了。
他一见我就说,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好办。听我的。他说着,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卫兵袖章带上,说,有这个好办事。说着就走了。中午回来。他手里拿着几张纸说,手续都办好了。就是送火葬场的事有点麻烦。当时火葬场也在闹革命。造反派要求死者家属要报出死者的出身和政治态度。如果出身不好或政治上有问题,就要先在火葬场开一个批判会然后才给予火化。何大宏说,跟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人套了半天近乎,还是给写的“牛鬼蛇神耶娃”。还说,这已经留了情面,如果要写“通奸荡妇耶娃”你走遍全中国也没法火化,只有丢到野地喂狗。如果拿着这个证明去火葬场就很麻烦,只得在那里“开批判会”。我说,这不是鞭尸吗?大宏说,别着急。咱们有办法。第二天,部队的那位同志又来了,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何大宏说,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只是红卫兵司令给开的证明丢了。卫戍区能不能帮忙补个证明?那个干部说可以。很快就拿来了。上面写的是:“八宝山火葬场:兹有卓凤之教授妻子耶娃死亡,请予协助办理丧葬事宜。”大宏看了看,说行了。
第二天送火葬场的车子已经停在了门口,司机催促我们赶紧往车上搬人。大宏望着母亲的身体,呆呆地不说话,也不动手。
母亲依然神态安详地躺在那里,白色的连衣裙铺展开来像是一片白云降落在大地上。
大宏说:“你听没听说过白色风铃草的故事?”
在驶向八宝山的路上,大宏给我讲:“古希腊的时候曾经发生了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战争,叫做‘特洛伊战争。有一个年轻人,他离开新婚的妻子上战场。临别前,妻子给了他一个小铃铛,对他说‘当你听到铃铛响起来的时候,就是我在说我爱你。很不幸。有一天夜里,年轻人被敌人杀死了,抛尸在树林里。爱神阿佛洛狄忒从这里经过。她不忍心让他的尸体为野兽吞食,于是就用一片天幕把他盖了起来。后来,人们发现就在那片天幕覆盖的地方,长出了一大片蓝白两色的风铃草。从此风铃草就有了蓝天和白云的颜色。当微风吹过来的时候,风铃草就在说:‘我爱你!”
我感激地攥着他的手,说:“谢谢你!”
到了火葬场,管事的人坚持问人是怎么死的?什么出身?大宏跟他说,证明是卫戌区开的,人是卫戍区的人,军队的事咱不好多问。要不然你们自己打个电话?说着又递过去一瓶二锅头。那管事的人看了看酒瓶子,一挥手:烧了吧!
回到家,我把骨灰盒供在母亲的卧房里。大宏从圆明园采来一把鲜花,其中竟然有几株枝条细长,开着小白花的柔弱的白色风铃草。
我说:“我在圆明园从来没有见过风铃草。”
“我也没见过。”大宏说,“不知怎么,今天就有了。”
我亲吻着那柔弱的小白花,把嘴唇伸进它那凹进去的部分,用舌尖寻找它的花蕊。
我突然忍不住了,伏在大宏身上号啕大哭:“大宏!我好难受,好难受呀!”
大宏拍拍我的肩说:“你不能够老待在这儿,有危险。”
我抹了一下眼泪说:“我还要等一个人,他一定会来的。”
深秋的校园依旧火热,但我们家门前却已经冷清。张妈走了,门前的落叶无人打扫。红卫兵前天贴的“姘妇耶娃死有余辜”之类的大字报吹落在地上,软瘫瘫地堆积在台阶的角落里。
不到六点钟,天就昏暗下来。我和大宏吃了饭正在看书,觉得有个黑影推门进来,像鬼似的。进门后立即将门掩上。我看了一眼,来人秃头,穿着一件黑色破棉袄,胳膊肘露着棉花,脚下一双力士鞋乌黑肮脏;满面胡须,背也有些佝偻;只是那双眼睛,盯住我看的时候像两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空洞。我从这双眼睛上识别出了章爸。我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脖颈。
“章爸!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什么也没说,推开我,问:“耶娃!耶娃!耶娃在哪里?”他不断地用眼睛搜寻,在客厅里搜寻了一遍,又往母亲的卧房走去。
在那置放着母亲的骨灰盒和一张小照片的床头柜前,章爸扑倒在地大声号啕。我想警告他说,声音小些。但是说不出口。在这个时候,人除了嗓子所能发出的嘶哑的声音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达自己?如果连哭的权利都剥夺净尽,人何异于行尸走肉?
我倒了一杯水,悄悄放在章爸的身边。静静地倾听着他的号啕。昨天,卓爸也是这样痛哭号啕,直到嗓子完全嘶哑,发不出声音为止。
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为她的死痛不欲生,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不一会儿,我发现门口又出现了两个人,带着红袖章。我慌慌张张地低声说:“章爸,你不该回来的。”
门口的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章爸的身后。
我认出了戴红袖章的人中有一个是余为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个置我母亲于死地的人。他长得虽然矮小,但并不委琐。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眉毛上扬,很有点英武气概。只是嘴唇焦黑,牙齿黑黄,面皮发灰,夹着香烟的手指漆黑,可能都是长期吸烟和熬夜所致。
“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十天了。”余为民冷笑道,“早就料到你这个老淫棍不会不来的。”然后很权威地命令:“带走!”
章爸停止了号啕,不看身后的红卫兵。
他从容地对着母亲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打开骨灰盒,用手捧起一把骨灰,徐徐装入我给他的那个杯子里。本来很清亮的水立即变得浑浊。章爸端着它,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然后对余为民说:“走吧!”
大宏望着章爸缓缓走出的背影,长叹一声:“大丈夫生当如此!”
大宏这次在我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他所表现出来的精明能干、善解人意和忠厚深沉的气度,令我终生难忘。我觉得他是我的同龄人中间最优秀的男人。
他看我这里没事了。就说,来的时间太久了,如果没什么事,他要回宁夏了。
我帮他收拾东西,把家里仅存的一瓶茅台酒给他塞在挎包里。
我们握了握手。他就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过身:“小恍,跟我走吧!”
我就这样,跟着大宏去了宁夏。没有几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第十七章我们习惯于互相监视
“文革”结束以后,我看到两位爸都依然健康地活着,真是高兴。但一想起我那可怜的母亲,就心里难过。严寒到来之前,总是花儿先凋谢,然后是叶子,最后留下光秃秃的树枝支撑着空旷的田野。女人是花朵,男人是树枝一一尽管没了花朵,树枝照样活着,但是,它那枯索、寂寞、了无生气的样子,也很让人辛酸。男人天生是离不开女人的滋养的。
“文革”结束的第二年,学校根据上面的精神,给在文革中因为受迫害而死去的人平反昭雪。我向学校提出我母亲的问题,要求学校予以正式平反。我为此写的信呈送之后,很久没有下文。我便去找严文恭。他明确表示应该用比较正式的方式为我的母亲恢复名誉。但是,过了多日,学校这项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时,我母亲的事还是音信渺然。我三番五次地去找有关部门。他们非常委婉地说,这件事他们研究了多次,我的母亲确属于文革中受迫害而死,但是,如果正式地平反昭雪,势必要重提往事,“这对你母亲可能不太好”,“对你父亲和章教授也不太好”,“是不是想一个比较妥善的办法,既恢复了名誉,又不致产生什么副作用”。我问,你们的意思是不是不予平反?他们连连说,你误会了,误会了。但是,此后就再也没有下文。我也找过音乐学院。我说,我母亲是你们学院的教员,你们有责任为她平反。学院的一位负责人跟我讲,耶娃在文革前就已经离职,不属于我院职工,她在华夏科技大学受迫害的情况,我们不太清楚,不好操作。这样,我母亲成了华夏科技大学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的人中唯一没有正式平反昭雪的人。
国家表彰为“两弹一星”的研制作过贡献的科学家,我的卓爸也在受奖之列。他拿到了一笔奖金,向华夏大表示,愿意捐给学校,设立“耶娃清寒学生助学金”。学校领导连连说,这个好,这个好,一箭双雕。奖学金设立要为设立人写一个小传,正式载入校史。我父亲是这样写的:
耶娃,一九一八年生于北京,曾就读于法国巴黎艺术专科学院。后随丈夫旅居美国,一九五六年回国,曾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一九六六年九月逝世。
我对这个小传不满意,觉得过于简略。我父亲说:“一个人能够在历史上留下63个字已经很多了。我将来一个字也不留。”
我给章爸看。他说:“太多了。这个世界不配。”他起草了一个:
耶娃,生平不详。唯一确凿的事实是,她一生没有加害过任何人。
我把章爸写的给父亲看,表示赞成章爸起草的这一个。他哈哈大笑说:“随便吧!”
学校还是选了卓爸起草的。
1984年,大宏在一次出差时心脏病突发,猝死在火车上。银川机械厂根据大宏生前的出色表现,决定授予“烈士”称号,上级领导也已经批准。我永远爱他。我的办公室和卧室始终悬挂着他的大幅照片。
大宏去世后,杨淑贤特地从甘肃跑到银川来看我。她跟我说,罗帆也很想来,只是工作离不开。还说,她的女儿性格跟我十分相像,希望认我做干妈。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安慰我,不一定都是真话,但我还是感谢她的一番苦心。
杨淑贤待了几天,我们洒泪而别。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对杨淑贤感到不解。在我认识的同学中间,她是唯一的一个被所有的人夸奖的好学生,从领导、老师到每一位同学,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班上好几位女同学都爱罗帆,渴望得到罗帆,但是,最后的胜利者是大家最没有想到的一个人。罗帆成了杨淑贤的丈夫以后,所有的人又都认为她是唯一合适的妻子。这是很奇怪的。有人说,大善就是大奸。找不出缺点的人就是最坏的人。但是,我从杨淑贤的身上得不到印证。我对她的唯一不满是,我总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总是能够让别人向她敞露胸怀,而别人却无法知道她的内心。这一点让我很迷惑。罗帆后来也向我说到
这一点。并且说,他们始终无法亲近,尽管罗帆深知杨淑贤非常爱他。
料理完大宏的后事,我辞去了在银川的职务,到刚刚崛起的深圳谋求发展。1985年,我在日本名古屋的一个建筑设计大赛上得到一个大奖。这个奖对我在深圳开办的私人建筑设计事务所非常有用。它让我很快就有了一批客户,也有了一批年轻的建筑设计人员愿意跟我合作。
建筑事务所不仅让我赚了钱,买了高级住宅,而且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我还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当过家。只要我遵纪守法,照章纳税,我的活动就是自由的。没有人干涉我。我和哪个男人交往,我是否彻夜未归,都没有人管我。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有时间来关心你的鸟事。我和事务所的同事都是契约关系,除了工作以外,他们还在做什么事,我都不管;同样,我在做什么,他们也无权置喙。我对别人的“关心”有一种病态的反感。有几个喜欢在办公室“关心别人”的人,让我毫不犹豫地辞退。现在,我的事务所已经形成了良好的习惯。有一段时间,那个日本回来的倪大伟总是纠缠我,下班后把我堵在总经理室,但其他同事都目不斜视,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我同章爸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他在文革后的第一次科学大会上就得了一个奖。中国科学院遴选第一批院士时,就被提名。科学院机关的领导拿着一封揭发信,找到重新成为华夏科技大校长的严文恭,说,有人写信揭发,章一丁道德品质不好,有私生子。严文恭一口否定说,那都是文革时期的诽谤。章教授道德品质很好。
来人说,还想找几个人有关的人调查一下,严文恭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不必了。我担保。”
来人还很坚持,说,遴选第一批院士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能不考虑道德品质。严文恭很郑重地说:“你们调查的不是道德品质,而是个人隐私。你们再这样做,我给小平同志写信告你们。”
负责调查的同志真的很认真。他们找到了黎平。黎平坚持说,根本就不认识章一丁。调查的人说,你好像拍过他的照片。黎平说,文革中我被造反派打得脑震荡,记不起来过去的事。
调查的人居然通过越洋电话找到了卓爸。他们说,据说您夫人的第二个孩子是章一丁的。电话里的回答很简洁:“你混蛋。”
章爸第一批没有能够当上院士,内部传来的消息说,主要是文章不够多。严校长打电话给章爸,建议他通过华夏大申请一两个国家级的项目,带两个研究生做一做,写了文章再找美国的老朋友争取在国外刊物上发表。
“不上那个圈套。”章爸拒绝了,“中国还没有形成真正的理论创造的土壤,搞不出像样的理论。与其扎一朵纸花,不如种一株小草。”
此后,章爸就再也没有申请过院士。
我有一次到河南出差,去探望这位“大地母亲的赤脚医师”。他显得很健康,皮肤整个变成了古铜色,眉须皆白。他给我看在山里考察拍的野外照片。我说,你又恢复原状了。他不明白我的话。我说,你的头又恢复了15度仰角。
他把照片拿来一张一张地看:“真是的。我还没注意。”
“你的这个姿态很美。显示了一种自信。”
我问他回不回华夏大。他说,严文恭让我回去,我说在下面待习惯了,不想回去。一进华夏大就想起许多的事。我把房子都交了,偶尔去讲讲课。
在他那里我见到了我的弟弟耶路:不到十八岁,身高就长到了一米八,脖子细长,活脱是一个少年时代的章一丁。章爸说,我第一次见你妈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恰好这时,可能是一个苍蝇的骚扰,耶路把自己的脖子一伸一缩,章爸哈哈大笑起来:“这孩子多没出息。长大了跟我一样,找不到老婆。”
耶路告诉我,他考取了清华大学:“我想去美国读书。我的托福考了610,可是我爸不让去。他还想让我先去当兵,你说怪不怪?幸好清华没有保留学籍的制度。”
我惊异地发现:耶路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湖蓝色的。我从母亲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让他得到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章爸说,我给你们做饭。章爸做的饭就是把所有的青莱一股脑儿放在水里煮,不到两分钟就说好了。耶路说,吃他爸的菜有好处,就是不会吃多。
吃饭的时候,谈起中国的文化,章爸说古人活得舒服,念了一段词:“白发渔樵江渚上,看惯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他说,你看!何等潇洒?他们更愿意做历史的“看客”,而我们却老想创造历史,结果,犯了很多错误。他说,我这一辈子做的事大部分可能是错的。在地球上修水坝本身很可能就是错的。人为地抬高某一个地方的水位,造成的负面影响无穷无尽。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喜欢摆弄自己的头发:一会儿烫成卷毛狮子狗;一会儿烫成尼加拉瓜瀑布;一会儿又染成了金黄、淡绿和赭石七彩缤纷。可是,上了年纪才懂得,最漂亮的是自然本身,是略加修剪的‘原生态。人类对待自然也是:总是喜欢在这儿垒堵墙,在哪儿挖个坑,弄得自然界伤痕累累。我们修水坝的,干的就是这种事。很希望有一天,整个地球上的水坝统统拆除,那就是人类进入大同世界了。”
我听得十分惊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否定自己的劳绩?”
“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有贡献的。最大的贡献是什么?你猜!”
“我对你们的专业一点不懂,怎么猜?”
“就是他。”他用手指指正在洗碗的耶路,“余姚章门的私生子。”
“你说他是一个小仲马,是吗?”法国小说家大仲马曾经说过,他对世界的最大贡献不是《基度山恩仇记》,而是创作《茶花女》的作家小仲马——他的私生子。
“不会比小仲马差。”章爸说这个话的时候莞尔一笑,然后收住笑容,把头微微扬起,成15度角。
九十年代初,章爸应邀到一个省的水利厅讲学和指导研究工作,恰值山洪暴发,邀请他来的领导不得不上第一线,行前嘱咐老师留在宾馆里不要动。但是,章爸独自一个人上了大堤,说要去亲自考察一下洪水的态势。洪水退后,章一丁不知去向。这位终身研究水文地质,与洪水打交道的大学者并不会游泳,连最简单的“狗刨”都不会,很大的可能是被洪水裹挟而去。
次年的清明,我应这个省的水利厅邀请去参与一个立碑仪式。厅长接待了我。他原来也是罗帆班上的学生,参与过赤脚示威活动,说起来都觉得很有趣。他说对于章老师的去世,感到很难过:自己把恩师请来,没有照顾好,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是,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一个水利工作者最好的归宿。大丈夫出生于天地之间,又返回于天地之间,何得憾乎?他不再难过。在他的细心操办下,在巫山给老师立了一个墓碑。我们爬到山顶上,看到了挺立于巫山云雨之中的石碑。碑的样式很特别:呈不规则的梯形,斜面上凹凸不平,在一小块磨平了的部分镌刻着“章一丁先生之墓”几个字。碑的阳面刻了章爸生前喜欢的那句庄子的话:“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贪我哉?”阴面很奇怪:“石敢当”三个大字刻痕很深,字体刚劲有力,在上面似乎是半个“山”字。我忽然明白了:这个碑就是章爸经常说起的那个被雷雨
斜劈过的“泰山石敢当”碑。可以想象,原碑十分高大。现在只剩原碑的三分之二,雷雨斜劈过的面十分残破,坑坑洼洼,很像是他那伤痕累累的人生。我想,这很好。他既可以仰望茫茫九派,蓝天白云,也还可以指点江山,笑谈古今。风雨雷电交加的时候,他还可以重温自己那风吹雨打雷击的生命体验。当三峡的游轮从巫山脚下经过,人们在仰望巫山云雾的同时就在向这位挺立着的智者致敬;游轮上拉响的汽笛,就是震响于天地之间的庙堂礼乐。
参加立碑仪式回来,收到罗帆一封信,打听立碑的情况。他说,两个月前,他专程去看过章教授,“洽谈甚欢”,章爸还送了他一首诗:
读《维摩诘经》有感
据《维摩经-佛道品》,“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莲华”:
一生高洁羡莲华,
不知莲华出谁家;
半生遭劫陷污卓,
方晓污泥育莲花;
污泥莲华互因果,
白云大海互为家;
罡凤吹万各有异,
万物齐同乐无涯。
我打电话给罗帆,问:“诗的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不懂。”
“你读过庄子的《齐物论》和章太炎先生对它的解释没有?这部书应该列为全世界中小学的必修教材。”
“你是说包括美国和欧洲的中小学吗?”
“当然。”罗帆说,“诗里说的‘罡风吹万各有异,就是指你深圳海上吹来的风和我这里沙漠上吹来的风各不相同,什刹海的风和旧金山的风各不相同。它以风作为比喻说明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物形态性格各异,千差万别;‘万物齐同就是说,对这千差万别的人和事都应该等同对待,尊重它们各自的特性和价值,允许它们存在和发展。”
“看来庄子是个老右派。”我说,“他的主张把法兰西的自由平等博爱都包了。”
“也是马克思主义派。”罗帆说,“马克思主张,未来社会应该实现人的个性的自由充分发展。”
“人都是喜欢说梦话。”我说,“人类已经说了几千年的梦话。我们又在说梦话。”
罗帆沉默了一会儿,问:“你那里太阳落山了吗?”
“你应该问我,太阳落海了吗?我这里没有山。”
“希望明天升起的太阳是新的。”
“这是一句废话。”我忍不住要哭出来,赶紧把电话挂了。
卓爸在我国成功地实现氢弹爆炸之后,又参与了一些火箭和导弹的研究工作。1987年,他七十岁,正式退休,被批准出国养老。在此后的很长时间谁都找不到他。在建立“耶娃清寒学生助学金”时,严文恭在夏威夷把他找到了。
他对严文恭说:“孔夫子说,道不成,乘桴浮于海。我是道既成,乘桴浮于海。”
1990年我同倪大伟结婚。他想到夏威夷看望“老泰山”。
我们在那里一片椰树林下的躺椅上找到了他。可能是瞌睡未醒的缘故,他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我跟他说,临来之前,接到严校长电话,说“耶娃清寒学生助学金”建立不到一个月,就有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注入了二十万美金。
卓爸一听就笑了:“这家伙把家底儿全捐了。”
我说,鉴于捐款数额巨大,严校长说应该比较郑重地向捐款人表示感谢并发给证明书。为此,请他提供捐款人的线索。
卓爸摆摆手说:“你告诉老严。他是应该的。”
我向他说起章爸的去世。
他跟我说:“有一天,夜里两点钟,我醒了。看到天花板突然出现两道如张开的剪刀一样的光线,如果说得诗意一点儿,也可以看做是两柄交叉的利剑。剑锋直指房角的一个从来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垂到墙面时,剑锋又化为两滴椭圆形的泪珠。我掀开窗帘,研究窗下路灯是否有可能在他的天花板上形成如此的图案。依据我的光学折射与衍射的知识,这两柄剑的光影不可能形成。我不能说这是上帝之光,因为我是一个科学工作者,但又无法解释这两柄剑悬在头顶上的事实。
“我预感到要出事。”
“就在那天上午,我接到你的电报:‘章爸去世。”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家伙赶到我的前面去找你母亲了。”
在卓爸那个狭小的住处,我看到了晓玉。她更胖了,头发也有了银丝。她匆匆地给我们做了顿饭就走了,说是去上课。我对爸说,晓玉这个女人特别纯净。我提到,爸对她讲自己没钱时,她说的那句“别怕!我养活你”,我说这样的女孩子很少了。卓爸点点头,笑了起来:“她养活我什么?什么都不会。”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她的生活,卓爸让她去上了一个英语补习班,还有一个护士专门学校,希望拿个证书,“将来有碗饭吃”。
我说,我觉得晓玉怀孕了,是不是?卓爸说,我动员她去做流产,死也不肯。
在聊天之中,他对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他通过一个很熟悉的老朋友,在新发射的小卫星上面,装置了一首母亲生前演奏的钢琴曲《小白船》。他把播放的时间和频率告诉了我,又一再叮嘱说:“这是走后门儿,千万别告诉别的人。”
我跟他说,国内变化很大,应该回去看看。爸说:“我回去过,你不知道。我去了当初氢弹爆炸的地方。我以为那里依然是一片焦土,千年寸草不生,但是,我发现一株小草顶破当年留下来的铁片,钻出了干涸的土地,展示着嫩绿的幼芽。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感到了生命的顽强。你知道,氢弹爆炸后,我有很长时间不安。我看到爆炸过后那块烧焦了的沙地,就觉得是一种罪过。尽管这是必要的。”
卓爸指着我说:“你是建设者。我是破坏者。虽然这种破坏很必要,不得不为。但是,下辈子我要做一个建设者。一个种草的农夫。”
我对他说:“其实你的身体很健康。你应该回国去工作,哪怕在学校教书也好。”
卓爸摇摇头说:“我知道国家变化很大,也很高兴。但是我不想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怕人,尤其怕成堆的中国人。”
我回国以后,卓爸又来过一次电话,提醒我:那个时间到了。我找到了一架高灵敏度的收音机,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从遥远的星空真的传来了母亲的熟悉的琴音。我望着晴朗的夜空,热泪盈眶。仿佛母亲就在那月亮上姿态优雅地弹琴。我随着她的节奏唱道:
蓝蓝天空银河水
一叶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还有小白兔
帆呀,帆呀,也没有
木浆也没有
走呀,走呀,
小船向着西方走……
晶亮的星星仿佛变成了数不清的小船,随着如清风般飘荡着的旋律,在广阔的深蓝色的夜空中缓缓滑行。
第二天,我给父亲打电话,想告诉他自己听到了母亲的琴音。可是,电话没有人接。
严文恭带着华夏科技大的代表团出访美国时,专程到夏威夷去探望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严校长从美国打电话给我。我说,我也已经同他失去联系好几个月了。
我相信,他还活着。因为他是一个尽责的父亲。他必须帮助晓玉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并尽一份抚养的责任。他很可能又换了电话,并永久地删除了自己的email。他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想流芳百世的人太多。最好把位置让给别人,自己一点痕迹也不要留。”
这是世界上最富智慧的物理学家给予我的忠告。
2008年4月初成稿于三亚
同年5月改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