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李石带着李狗从山上回来,迈进家门,感到很绝望。
李狗的情绪跟李石正好相反,他找回了一整个早晨都没有的安全感,因此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听来很怪异,像某种哨音,尖利刺耳。长久以来无论表达快乐还是不快,李狗发出的叫喊总是这样一种。李石回头看了看李狗,这个孩子伸出舌头,舌尖处源源不断地耷下一缕口水,一副夸张的蠢相。
李石用嫌恶至极的眼神看着这个讨厌的孩子,手脚利索地用一根塑料绳子把李狗的右脚和沙发腿连接起来,把他固定在沙发周围两米范围之内,然后打开门离他而去。
刚刚过去的这个早晨,李石带着李狗去爬山,打算实施他蓄谋已久的计划:把这个先天愚型的孩子扔弃。他们去的山绵延广阔,山体深邃,有足以让一个十岁孩子迷失的地理条件。这个决定是在几天前就做好了的,实施前的昨天夜里李石很缜密地最后构划了一次,为此李石失了眠。天还不亮,李石就叫醒李狗,告诉他,今天还带你去看蚂蚁。李狗对李石的谋划一无所知,只是对念念不忘的蚂蚁兴趣盎然。他很想念上个周末在山上看到的那些蚂蚁,白色的,巨大的蚂蚁,排成仪仗队的样子,在他的指挥下跑来跑去。李狗很满足于自己在山上的统帅地位。
李石是这样想的:当李狗把自己假想成那些蚂蚁的统帅,进而痴迷于这项工作的时候,他就悄悄走掉。李石选择的山坳非常偏僻,即便附近小区里到山上来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也很少深入这个山坳里来。李石是带着李狗翻过了一个绝不算低的山头,才找到这个山坳的。除了偏僻,这个山坳还比较隐蔽,周围年深日久的树木对它的覆盖很令李石满意——李石曾站在山头上朝这个山坳观望,得出的结论是,若非亲自下到山坳里来,谁也不会发现这个山坳的存在。
可是李狗这个孩子在今天早晨表现超常,从进入山坳开始,他就对李石的动向非常留意,只要李石离开他超过五米,他就尖利地啸叫,并且抛开那些白色蚂蚁,朝李石赢弱而坚决地追随而来。他的心思一半用在蚂蚁上,一半用在李石身上,李石觉得他遭到了李狗的掌控,他很恼火。
最后李石不得不带着李狗爬上山头。再艰难地从阴面爬下去,步行穿过一条大约五百米的山路,走到马路上,坐车回家。对李石动向的过于关注搞得李狗很疲劳,本就严重肌无力的李狗可怜巴巴的,腿像布条一样,中途李石不得不把李狗拎上后背,将他背下山去。
趴在李石后背上的李狗分量很轻,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这勾动了李石的恻隐之心,他带了些温情,把胳膊朝后绕过去,握着李狗赢弱的脚踝。及至坐上公交车,李石看着从自己后背上卸下来的李狗伸着舌头。露出一副蠢相,招致了周围很多乘客的注目,他的恼火再度浮上来,像车窗外被车轮扑腾起来的尘土一样,弥漫着,经久不散。
差十分钟十点,李石赶到一家名叫爵士的咖啡屋,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舒服的位置,等待一个名叫宁小简的女人出现。十点整,名叫宁小简的女人身穿她在电话里描述的衣服出现了,李石几乎是在第一秒钟内就发现,宁小简太像赵赵了。这个发现左右了李石,接下来他们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自我介绍,然后喝着咖啡聊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天。由于她跟赵赵的相像,李石固执地决定:要尽其所能追上这个宁小简。
首次约会还算合拍,宁小简对李石的态度不温不火,十一点钟的时候,李石试探性地邀请她共进午餐,得到了她的同意。按照惯例,李石会在喝咖啡的时候就把李狗的情况向对方和盘托出,只要亮出李狗,通常对方就会婉转地告辞。李石对此早已经习惯了,他每次都准备了足够的承受能力,如果觉得对方还比较可人,就延长一下喝咖啡的时间,聊一些可有可无的天,全当找了个陪聊小姐,自己付费愉悦一下,愉悦得差不多了。李石就亮出李狗。如果对方不那么感兴趣,通常李石就会礼貌性地喝两口咖啡,然后速战速决地托出李狗,起身走人。
这次李石决定不那么早就把李狗亮出来,他跟宁小简一起到了一家西餐厅,用细致冗繁的西餐尽可能地延长这顿午饭。下午一点钟,他们同时觉得再坐下去有些不妥了,李石这才礼貌地跟宁小简道别。
三十四岁的李石对相亲早已不抱什么期许了,他波澜不惊地跟大约三十多位女性进行过喝咖啡的仪式,每一次仪式都像是跟婚姻所做的更深刻的一次诀别。久而久之,李石把这种仪式看成冗长生活中的事务之一,跟吃饭睡觉排泄一样,做得迫不得已,意兴阑珊。李石觉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也许他要把相亲这样一直进行下去,直到他老了,死了。他老了,死了,李狗怎么办呢?李石每每前瞻到这个地方就要卡壳,他也不确定他最终生出扔弃李狗的念头。是不是缘于这些卡壳。
在西餐厅门口,李石把宁小简送上一辆出租车。之后他一个人逛了一会儿街。他很强烈地回忆起赵赵。事实上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掉赵赵,只不过,这种没有忘记并非对赵赵本人的不能忘记,而是因为赵赵留下的李狗,这个先天愚钝的孩子,他的存在就像赵赵硬给李石施下的一个咒语。十年了,李石很被动地承受着赵赵无形中对他的牵拉,这搞得他很烦,很累,时时觉得自己像一头脖子上套着绳索的老牛。
李狗张着嘴巴睡在沙发脚下。李石回到家里,蹲下来很仔细地端详李狗。由于常年深居简出,李狗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连从头发里隐现出来的头皮都自得可怕。而他的母亲赵赵皮肤是略带些褐色的。巧克力的那种褐色,很阳光健康。赵赵是一个称得上美丽的女孩。而眼前的李狗,他外翘的眼角,软塌的鼻梁,总是伸在外面的舌头,没有一丝赵赵的影子。赵赵把李狗很无赖地留给李石的时候,李石带他去了很多家医院,医生在看了李狗的样貌之后很无情地告诉李石,这是一个先天愚型的孩子。最后一家医院的医生拿出很多这种孩子的照片给李石看,李石惊讶地发现,李狗跟那些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像一群孪生兄弟。自从看了那些照片,李石再也不带李狗去医院了。
李石皱着眉头,端详着这个赵赵硬塞给他的不速之客。或许是他的呼吸声惊动了李狗,这孩子抽噎起来,之后很恍惚地醒了,看到李石,他想笑,又想哭,这样两种表情交杂到一起,更让五官显得怪异之极。看到这种表情,李石感到如鲠在喉。他解开拴住李狗的绳子,到厨房里给他弄了点饭。由于宁小简的出现,李石心不在焉,他一边弄饭一边重新拾起扔弃李狗的念头来。
第二天,李石一大早又带李狗去爬山。不知道因为什么,李狗对爬山不再兴致盎然,他显得忧心忡忡。而在不久前,李狗第一次在那个山坳遇见成群白色大蚂蚁那天,他显出一种心无旁骛的超级兴奋来,甚至李石一个人爬上山头,俯视了一遍这个被树木覆盖着的山坳,然后重新返回来,李狗都没有觉察他的短暂离开。他跟那些白蚂蚁玩得不亦乐乎,嘴里发出叽哩哇啦古怪的叫喊。李石就是在那一天决定找个时间再把李狗带到山坳里来,把他扔掉的。
然而昨天。李狗对李石的动向极度敏感,粉碎了李石扔掉他的计划,今天呢,这个智障孩子表现得比昨天还敏感,他几乎不去
理会那些白蚂蚁了。
李石很无奈地点了一支烟,在草地上坐下来,狠狠地抽来抽去。他感到很奇怪,这个已经十岁了的先天愚钝的孩子,用只有两三岁的智力,难道就能够预感到自己扔弃他的打算?他几乎露出一种不智障了的警惕目光来,这种来自于本能的自救的敏感,让李石胆寒。他拉起李狗,说,回家吧。
回家了的李石陷入一种由没有扔弃掉李狗而衍生出来的烦恼里:明天是星期一,李石必须到单位去上班,李狗将怎么办呢?在过去了的星期五,他雇佣的一个老保姆刚刚不辞而别,李石原本是打算利用刚刚过去了的双休日扔弃李狗的,如果扔弃了他,从此李石再也不用雇保姆了,光顾过他家的保姆已经有十多个了,她们无一例外都因忍受不了先天愚型的李狗而辞工。
现在李石无可奈何地想,无论如何还是要暂时再找一个保姆了。
李石把李狗再次栓到沙发腿上,离家去找保姆。他去了幸福立交桥头的小树林,那里常年游散着一些进城打工的乡下人。李石绕过那些拿着装饰工具的男人,眼睛专挑胳膊粗壮性情柔和的女人看,结果很让他失望。最后李石勉强找了个小姑娘,小姑娘很老道地问他她需要照顾什么人,李石告诉她,一个生理年龄十岁但智力年龄只有两岁的孩子,小姑娘问,需要照顾拉屎尿尿吧?李石说,当然需要了,而且你还得承受他的喜怒无常。小姑娘说,大哥我干不了,你另找别人吧。
黄昏来临了,李石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李狗,这个智障孩子很专心地在往脚上套一双袜子,他做得很用功,脚趾一根根张开来,在黄昏的暗色里发出刺眼的苍白。十年前,赵赵也是在这样一个暖昧不清的黄昏找到李石的,李石记得当时赵赵站在电视机前面,一只手抱着李狗,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奶瓶。李石没有开灯,电视机发出的光暖昧不清地在赵赵身后划来划去,李石奇异地看着那些光,还有赵赵动来动去的嘴,他似乎没有听清赵赵动来动去的嘴巴到底说了些什么,之后赵赵就把孩子和奶瓶放到沙发上,打开门走掉了。
赵赵在那个黄昏的出现很长时间让李石觉得不真实,甚至让李石觉得赵赵在跟他捉迷藏。在赵赵神秘出现的三年之前,她有一次同样神秘的消失——大约是在李石二十一岁那年的秋天,赵赵忽然不辞而别。过了三年,也就是李石二十四岁的那个黄昏,赵赵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奶瓶,神秘地出现在李石面前。
事后李石回忆不起来赵赵站在电视机前面都说了些什么,他猜想她说的那些可能跟这个孩子的来历有关,跟她这两年的生活有关,跟她对他的背叛有关。李石很后悔他当时没有好好去听赵赵都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弄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赵赵到底离开他之后跟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她生了别人的智障孩子,却不养,抱到他这里来,一扔了事。
李狗终于把袜子套到脚上了,他很开心,发出李石很不喜欢的怪异声音。李狗不会说话,只会发声,而且发出的声音只有一种。李石看着电视机散发出来的划来划去的光,很逼仄地盯视着十年前的黄昏,回味着这倏忽而过的十年,再看看十年前不会说话只会发声十年后仍然只会发声不会说话的李狗。他觉得很怪异,时间在这个家里似乎是停滞的:十年前赵赵离去时他没有女朋友,十年后的现在他还是没有女朋友。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石觉得赵赵还会回来,他想,她也许只是暂时把孩子寄放在他这里。那段时间过去之后,尤其是李石在医院里看到医生出示给他的那些先天愚型的孩子千篇一律的照片,他彻底死心,确认赵赵不会回来了。之后他把他跟赵赵之间长达七年(他们在十七岁的时候就相好了)的关系划上了句号。
星期一李石到单位去上班之前,把李狗用绳子继续固定在沙发腿上。李狗对绑在自己脚上的绳子没怎么注意,他走了几步,发现走不动了,就倒在地上开始爬行,只爬行了一步,又爬不动了。他纳闷地看着缚在自己脚脖子上的绳子,伸手抓了放在手里端详,没端详出什么道理来。于是李狗坐在地板上玩了一会儿绳子,困了,就睡过去了。
这个时候李石在单位里无所事事,他给宁小简发了一条短信,问她晚上是否有时间,他想请她看电影。宁小简回复说,可以。
基本上说,宁小简跟赵赵是很相像的,这相像包括相貌,也包括某种气质。她们的区别只在于年龄,赵赵最后一次跟李石见面的时候二十四岁,而宁小简已经三十岁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呢,李石反而觉得这也许是老天对他的眷顾:这样一来,他会觉得很多事情还是随着时间在走的,他完全可以把三十岁的宁小简假想成现在的赵赵。李石用眼角的余光研究着坐在身边的宁小简,后者安静地坐着,侧影很优美,与电影屏幕上漫过来的光、影院里潮霉的气息、电影主人公的对白、观众嗡嗡的私语很合拍地融在一起。而现在的赵赵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李石觉得当年的赵赵如果长到现在,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赵赵受了某个男人的欺骗(当然这是李石的猜测),她有了他的孩子,却把这可怜的孩子扔给李石,这充分说明赵赵在这件事情上是受到惨痛教训的。李石想,受到惨痛教训的赵赵肯定就是宁小简现在这样:安静,与世无争,跟什么环境都能融到一起。
电影散场时是九点多,宁小简答应了李石的邀请,在夜晚的大街上散步。李石所做的这些事情很像一些程序,他清楚这些程序的由来:他在复制与赵赵的过去。李石很感慨地走在夜晚灯火灿烂的街道上,他想,这十三年里(他加上了赵赵消失的三年)他都在做些什么呢?总之他没有看过电影,没有这样散过步。这些事情,似乎像赵赵那些衣物一样,在赵赵消失的时候,也一起都被带走了。在宁小简出现之前,李石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跟一个女人看电影和散步这样的念头来。
凭着这些年跟女人游刃有余的过招,李石确定宁小简对自己也是很有意思的。一旦确认了这一点,李狗流着口水的蠢相就横空越了出来开始作梗,李石坚决地想:要尽快扔弃李狗。
晚上李石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决定:接下来的几天他要请假,在家里陪李狗。然后,他要扔弃李狗。五一节的时候,他要一身轻松地邀请宁小简外出旅游。再然后,他要好好跟宁小简恋爱。如果可以,最后,他要跟宁小简结婚。结婚后,他要跟宁小简一起生个孩子,当然,绝不能生李狗这样一个智障孩子。李石上网查过了,李狗的这种病在医学上叫唐氏综合症,对现在的医学来说,这种生育疾病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只要宁小简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到医院里做一下血检,或者更进一步说,做一个羊水穿刺,就完全可以确定他们的孩子是否有患这种疾病的可能。如果有,就坚决做掉,他们还有机会再生。
李石踌躇满志地告诉自己:你必须开始新的生活,你不欠任何人的,尤其是赵赵。
李石打电话给自己请假,说老家的母亲病了,他要回去照顾几天。李石的领导很有人情味地批准了李石。于是李石开始跟李狗朝夕相处。第一天早晨,李石带李狗在小区广场上玩了半个小时,李狗流着口水观看了很多小朋友穿着冰刀鞋在广场上穿梭来去,
他不停地发出怪异的啸叫。李石容忍了这些怪叫。之后他带李狗到永和豆浆店去吃早点,出来之后,又临时性地带李狗到商场里买了一套衣服。李狗穿着新衣服走到大街上(他的旧衣服被李石扔在商场垃圾桶里),很好奇又很躲闪,手紧紧地抓着李石,李石感到李狗在用劲,但他实在没有劲可用。李石觉得自己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有些温度的毛巾。
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李石带李狗去吃了麦当劳。李狗看到了很多跟他一样大的孩子,他很兴奋,对着坐在对面的小女孩张开嘴笑,小女孩凭借敏锐的观察力断定这是一个傻孩子,她很嫌恶地端着盘子挪到了别的桌子。李石怒气冲冲地追到别的桌子旁边,质问小女孩为什么这么没有爱心?
李石怒气冲冲地质问完了,回到李狗旁边。李狗有些不高兴,频频对邻座小女孩投去安慰和歉意的目光。李石很吃惊,他转过头来仔细地研究着李狗,疑心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弱智的孩子。或者说,他的弱智只是针对于某些事情而言?在不久前刚刚过去了的扔弃未遂事件里,李狗表现出了强烈的自救本能,而今天他又变现出了一个孩子淳朴的爱心,甚至他忽略小女孩对自己的蔑视和嫌恶。当然也许他对那些嫌恶的目光是弱智的,不体察的。
之后他们回家,由于过于疲劳,李狗睡了一个长长的好觉。李石睡得也不错,他破天荒地躺到了李狗旁边。从躺着的角度再去看李狗。李石惊讶地发现他所看到的李狗跟平时站着或坐着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些五官似乎忽然变得很陌生。李石想,这就是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李狗吗?
晚上李石给李狗好好洗了个澡。这个孩子身材长得还是很不错的,胳膊和腿都长长的,并且腿很直。李石觉得他跟他妈妈赵赵在这一点上倒是挺像的,赵赵的身材也很棒。
洗完澡后,李石留在李狗的床上,像任何一个家长哄孩子睡觉一样,给李狗讲了一个他自己小时候常听的故事,还唱了一段儿歌。李狗睡着了,并且在睡梦里露出一丝笑意。李狗睡梦里的笑容很健康,唇形笑得称得上美。李石很诧异,为什么他流露出来的美的东西,都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呢?只有在匪夷所思的虚幻的梦境里,这个孩子才流露出了跟正常孩子一样的表情,难道说,陷在梦里的李狗,拥有跟正常孩子同样的思维和情感?那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思维,有多活跃?
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孩子,李石感到很困顿,很难过,心头有什么东西轻轻浅浅地划了一下,擦着血和肉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石都尽职尽责地陪伴着李狗。他带李狗四处游玩,补偿多年来深居简出给李狗带来的缺憾。因为有了补偿的色彩,李石这些天里面对那些好奇甚至蔑视的目光时从不迁怒于李狗,他像真正的父亲一样护卫着这个即将被他扔弃的孩子。甚至,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把肌无力的李狗背在自己的后背上。
尽管有自救的本能,在这些天里李狗的快乐还是很单纯的,他无法洞见到这些快乐背后深藏着一个怎样的企图。李石已经放弃在山坳里扔弃李狗的打算了,那样一个寂静空旷的地方,似乎很容易激发李狗的敏感和警惕,这次李石决定把李狗扔弃在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站。他将把带李狗四处游玩的程序进行下去,从自己的城市进行到另一个李狗陌生的城市。就是说,李狗将会在持续的游玩的快乐中,毫无防备地被扔弃。
当然,李石这些天带李狗四处游玩,并非是在为带他到另一个城市进而扔弃他而做铺垫,应该这么说:带李狗到另一个城市进而扔弃他,是李石带李狗四处游玩的这些天突然生出的灵感。他想,把李狗扔弃在一个到处是人的火车站,相比那个毫无人迹的山坳来说,至少他不必担心李狗会因无人发现而饿死。
李石越来越觉得到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站扔弃李狗,这个计划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首先就是上面那个理由,他不必担心李狗会被饿死——肯定会有人最终发现这个没有家长带领的孩子,即便在黄金周里出游的那些旅客不会注意李狗,至少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会注意到他。车站工作人员会暂时收容李狗,给他买来吃的和喝的,比如面包火腿和矿泉水,他们还会指派专门人员照看李狗,给他买来玩具陪他玩耍。这些想像不是李石虚构的,他多次在报纸上看到过类似报道。那些走失或者被拐卖的孩子,无论在哪一个火车站都会遇到类似待遇。只是,那些走失或被拐卖的孩子会提供给他们他自己的家庭住址,而李狗不会。说到这里,就涉及到扔弃李狗这个计划完美性的原因之二了:那些收容李狗的人,将不会从李狗嘴巴里掏出有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居住地、他的家庭成员这些方面的任何讯息。所以说,他们只能联系当地有关部门,比如政府或福利院,给这个弱智孩子寻找一个归宿。李狗如果运气好,或许还会遇到愿意收留他的普通群众,那将是他最好的归宿。
李石在间隙中很顺利地实施着另一个计划:约宁小简一起旅游。他告诉宁小简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很希望能利用黄金周假期跟宁小简一起出游,散一下心。宁小简同意了。对于身为公务员的宁小简来说,黄金周的七天假期是漫长的,百无聊赖的。何况,她已经对李石深有好感了。
四月三十号到了,李狗已经对游玩产生惯性了,当李石打好了两个这些天里没有出现过的旅行包,李狗也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警惕。李石背着李狗,提着旅行包,上了火车。
七个小时之后,李石背着李狗,提着旅行包,在C市下了火车。一个小时之后,会有另一列火车从李石的城市A市开过来,在C市做短暂停留,然后开往B市。宁小简就在这一列火车上。届时,李石会扔弃李狗,独自登上这列在C市短暂停留的火车,跟宁小简一起到B市开始一段能决定他们爱情和婚姻的旅游。
现在,一切都按照李石的计划很顺利地发展着,宁小简已经在火车上给李石发来了短信:我在九号车厢。
李石很费劲地穿过人流,带李狗在二号候车室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候车室里空气污浊,像一个盛满了人和行李的巨大垃圾场,李石确信,即便现在他起身离去,肌无力的李狗也无法穿过重重人流跟上自己。但是李石不打算这么干,这么干的话,李狗会怪叫,会哭。
在最后一段时间里,李石在心里对赵赵进行了一番讨伐,他说:赵赵,你对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都可以原谅,包括你背叛了我,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悄悄消失,然后,又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很无赖地扔弃了一个弱智孩子给我,然后再度消失。这一切我都已经原谅你了,我也做了足以对得起你的事情:我把你的弱智儿子养了十年。你送他来的时候,甚至没告诉我他的名字,我让他跟着我姓了十年。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我至今没有结婚,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必须得有一个自己的健康的孩子。我扔弃这个孩子实属无奈,这笔账应该记在你的头上。
用这番讨伐坚定了扔弃李狗的念头之后。李石告诉李狗:乖乖坐着,叔叔给你买面包去。李石指了指很遥远的候车室人口。刚刚在进入候车室的时候,李狗就对门口售货亭里的面包垂涎三尺,现在听李石说要给自己买面包,李狗高兴地流下一串口水。
李石给李狗整了整衣服,把一个小旅行包放在座位上(那里面装着李狗的衣服,还有一些钱),然后义无反顾地朝候车室人口处走去了。走了几十步之后他回头看了看,小小的李狗已经被拥挤的人群覆盖了。
李石是算好了时间离开二号候车室的。他快速走到四号候车室,穿过重重人群,挤到检票口。检票已经开始并接近尾声了,李石赶到的时候,没有排多久的队,就顺利通过检票口。
两分钟之后,李石登上了去往B市的火车,他买到的是十号车厢,打算跟九号车厢宁小简的邻居或者十号车厢他的邻居商量互换一下,把自己跟宁小简换到一起。他穿过十号车厢来到九号,看到宁小简安静地坐在铺位上。宁小简穿了一身休闲服,长发在脑后束了一条马尾巴,看到李石后她很高兴地站起来向他微笑。
李石是那么想念宁小简,这些天他被这想念弄得心弛荡漾,比多年前跟赵赵初恋时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坐在宁小简铺位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宁小简。
然而这个时候,一段播音打扰了李石。李石听到的播音是这样的:各位旅客,很高兴您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是从A市开往B市的XXX次列车,请各位旅客检查一下手中车票,以免上错列车耽误您的旅行;有送亲友的请抓紧时间下车,列车马上就要开了。
李石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从铺位上跳了起来。宁小简有些吃惊地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李石很慌乱地摇摇头,他拎起自己的旅行包,说,对不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不能跟你一起去B市旅游了。
李石快速地挤过狭窄的走廊,跳下车。他背着旅行包一路狂跑,一边跑一边提醒自己:到二号候车室门口的时候,千万别忘了买李狗垂涎三尺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