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福祥
一百多年以前,一位法国人怀着对文物的极大兴趣,开始了他的周游世界之旅。其足迹遍及日本、印度、东南亚诸国,当然更不可缺少中国。此后,他成为法国东方古物交易场上的活跃人物和行家里手,他的收藏品奠定了日后举世闻名的吉美博物馆的基础。这个人就是里昂的工业家爱米尔·吉美(Emile Guimet,1836—1918)。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其家族成员收藏的部分藏品在香港上拍,使我们有机会一睹吉美当年收藏品的真容。这场拍卖最终的成交额达到了1.64亿港元,8件玉玺全部拍出,共有4件玉玺以超过1000万港元的价格成交。这批宝玺在乾隆时期编纂的全部用乾隆御用玺印实物钤印而成的《乾隆宝薮》中均有明确的著录,可以确定为乾隆帝御用宝玺的真品。十方宝玺中,除一方为乾隆帝继位早期的作品之外,其余九方均制作于乾隆帝七十岁以后,正是其人生佳境屡现,渐趋完美的阶段。鉴于这些宝玺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记录了这种变化的过程中乾隆帝个人的所思、所想和所感,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本刊将分3期陆续向读者介绍这批百年后才重新得以一见的乾隆玉玺。
一、乾隆宝玺及其时代特点
乾隆皇帝是清朝定都北京以后的第四代皇帝,他雄图大略,颇有作为。在长达六十余年的统治期间使清代的政治经济文化都有了迅速发展,创造了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同时也使他自己成为名闻中外的英君明主,他的文治武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璀璨的一页。乾隆帝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当了六十年皇帝和三年太上皇,也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活了八十九岁,所有这些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不仅如此,乾隆帝对汉文化的兴趣尤为浓厚,他自幼博览群书,继位以后虽政事日繁,仍不忘读书吟咏,其文化素养之高,在包括汉族皇帝在内的历代帝王中颇为少见。乾隆盛世表现在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在其宝玺中也有充分的体现。
经过康熙、雍正两朝的积累和发展,乾隆时期社会、经济和文化达到了空前繁荣。相应地,这一时期的手工艺水准亦发展到了极致,许多方面都显示出太平盛世的雍容气象。就皇帝宝玺而言,形成了不同于其他时期的特点,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数量巨大,用料多样。据《乾隆宝薮》及现藏宝物粗略估计,乾隆一生共刻制宝玺达1800余方,这个数字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在惊叹之余,也不能不对他的制作之盛深深折服。在质地上,乾隆宝玺也是多种多样,包括中国制印的传统材料铜、玉、石、水晶、玛瑙、象牙、文竹、蜜蜡、澄泥等等,可以看出乾隆宝玺用材的丰富,大大超过以往。当然还是以常用的印章石和玉石占绝大多数。其中玉质宝玺的制作比例明显增大,这与乾隆时期清廷对玉源的有效控制有密切关系。乾隆中期以后,随着西北边疆的稳定,大量优质玉材充贡内廷,宫廷御用玉器的制作量大增,玉器雕刻工艺迅猛发展,为玉质宝玺的大量制作提供了物质和技术保证。乾隆帝的宝玺相当太的部分是用玉雕制的,玉石品种包括碧玉、青白玉、青玉、墨玉、汉玉等,总量达600余方。
其次,择取玺文的管道广泛多样。清代皇帝们深知要统治人数比本民族多得多,文化积淀更为浓厚,社会发展又处于先进地位的汉民族,必须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思想有极为透彻的了解,知彼知己,才能保持长久的安定。因此,他们十分重视对汉文化的学习,自觉地利用儒家礼制塑造自己。到乾隆时期,汉文化已经浸润到了满族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满族文化渐趋被同化,“国语骑射”甚至到了需要皇帝通谕全国加以扶持的地步。乾隆帝自己也是一样,他的深厚的汉文化素养在其宝玺中亦有充分体现,许多印文就直接或间接出自经史典籍。当然,被视为儒家天律的“四书”、“五经“如《论语》、《诗经》、《尚书》、《周易》、《礼记》等书中的句子往往成为首选,可以看出他对这些儒家经典是相当熟悉的。还有一些玺文择取古代著名诗文中的名篇佳句,如唐代诗人李白、杜甫、许浑、于良史的诗句,如果没有长期的知识积累,恐怕是不会产生这一现象的。此外,还有许多玺文选自乾隆帝自己的御制诗,这也是以前所没有的。这些文字都充满诗情画意,寓意深刻,确为乾隆诗作中的佳句。乾隆之所以选这些诗句之印,大概也有自我宣扬的意思。
再次,记事纪盛功能明显。乾隆时期每遇重要的国事家事,都要刻制宝玺以为纪念。如乾隆四十五年,他圣寿七十,便据杜甫诗句镌“古稀天子之宝”以为纪念。至乾隆五十五年八十圣寿时,又仿照此例刻“八徵耄念之宝”,并择取含有“福”、“寿”字样的诗文用寿山石、青田石、铜分别制成组玺总量达660方,纪盛之意更为明显。乾隆六十年,禅位于皇十五子颙琰,成为清代历史上唯一的太上皇,于是用喜字第一号玉宝刻“太上皇帝之宝”用以彰显熙朝盛瑞,“太上皇帝之宝”成为他太上皇身份的标志性物件。又如为纪念其在位期间十次远征边疆的重大胜利,特镌“十全老人之宝”等。这些宝玺在他去世之前不断地被复制,数量很多。如果把它们按年代先后排列起来,乾隆一朝重大的国事家事便可一目了然。
此外,重复品较多,同一内容的玺文有时刻制几十方,成为乾隆宝玺的又一大特点。据《乾隆宝薮》所载大略统计,“古稀天子”和“古稀天子之宝”共刻过42方,“犹日孜孜”24方,“八徵耄念”和“八徽耄念之宝”63方,“自强不息”45方,“十全老人”和“十全老人之宝”13方,“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帝之宝”20方,“乾隆宸翰”22方,“飨用五福”15方,“三希堂”13方,“奉三无私”11方,“惟精惟一”11方。在乾隆帝看来,恐怕唯其如此才能与其太平盛世的气象相匹配。
以上乾隆帝宝玺的几个特点在此次上拍的乾隆御用宝玺中同样有所反映。如宝玺的材质全部是玉质,显示出乾隆帝御用宝玺大量使用和田良玉的历史事实。“犹日孜孜”、“自强不息”、“八徵耄念”出典有自,折射出乾隆帝在特定历史时段的思想状态。制作时段在乾隆帝的人生历程中具有特殊性,记事纪盛的意图显而易见等等。
二、乾隆早期宝玺的制作与“乾隆御笔”
1735年,雍正皇帝甍逝,皇四子弘历继承皇位,年号乾隆,历史从此进入乾隆时代。按照通例,每当新皇帝继位,都要镌刻相应的宝玺,以为书墨染翰艺文鉴赏之用。这种早期刻制的宝玺,虽因钤用方面的不同印文会有差别,但大部分会含有新皇帝年号,表明其专有的属性。一般包括“某某之宝”、“某某御览之宝”、“某某御笔之宝”、“某某御览”、“某某御笔”、“某某鉴赏”、“某某宸翰”等。如康熙帝有:“康熙御笔之宝”、“康熙御览之宝”、“康熙宸翰”、“康熙御览”等;雍正帝有“雍正御览之宝”、“雍正御笔之宝”、“雍正宸翰”等;乾隆帝则有“乾隆御览之宝”、“乾隆御笔之宝”、“乾隆御笔”、“乾隆宸翰”、“乾隆鉴赏”等。当然,每一年号玺都会刻制不止一方,质地不同,大小各异。这类宝玺专为某位皇帝所独有,单从印文便知其所属,皇帝前后不能继承钤用,在皇帝文章中
使用频率较高。新皇帝继位后多把其当作前朝遗物妥善保存起来。
当弘历继位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在此之前,对印章的制作和使用已经相当熟稔,拥有的印章数量已经很多。我们现在见到的乾隆刻治印章的最早记载是在雍正二年(1724)。这一年四月十二日,总管太监张起麟将四阿哥印章六方交给造办处刻字作,让刻字作工匠照所给的印文刻字。其中一方玉印刻“勤学好问”,一方水晶章刻“存诚主敬”,三方寿山石章分别刻“乐善堂”、“永言配命”和“聿修厥德”。此时的弘历年仅十三岁,以此为开端,皇四子弘历在继位之前的雍正时期共刻制了七十余方印章。包括“皇四子章”、“弘历图书”、“宝亲王宝”、“和硕宝亲王宝”、“长春居士”等名号章;“乐善堂”、“随安室”、“芝兰室”、“抑斋”等殿名章;“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嘉兴与人同”、“胸中常养十分春”、“文章有神交有道”、“众花胜处松千尺”、“掬水月在手”、“耽书是宿缘”、“得句因新意”、“微言晰纤毫”等诗文印及“正谊明道”、“居敬存诚”、“立修齐志”、“不为物先”等成语印。其中有的印章继位以后仍在使用。
在这种情况下,继位伊始便制作相应宝玺在乾隆看来为当然之举,并很快付诸行动。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各作成做活计清档》记载:乾隆元年正月初四日,“司库刘山久来说,太监毛团、胡世杰交铜宝一方,传旨:著刻‘乾隆御览之宝,钦此。于正月初十日篆得阴文、阳文字样二张,司库刘山久持进交太监毛团呈览。奉旨:著准阴文,钦此。于二月二十日司库刘山久、催总白世秀将刻完字铜宝一分交太监胡世杰、高玉呈进讫。”这是乾隆继位之后刻制宝玺的最早记载,“乾隆御览之宝”也是乾隆继位之后刻制的第一方印章。此印铜质,印面9.2厘米见方,《乾隆宝薮》著录。以此为开端,以后的几年中乾隆不断下达制作旨意,有时一次制作竟多达二十四方。至乾隆三年,含有乾隆年号的各式宝玺基本制作完成,以后即便偶有年号宝玺的制作,也是零星的补充而已。此次拍卖的白玉交龙钮“乾隆御笔”大宝就是属于这一时期制作的年号宝。
此宝白玉质、交龙钮(编号2003),印文为“乾隆御笔”四字,阳文。其令人瞩目之处有以下几点:一是体量硕大。通高9厘米,印面12.5厘米见方,是名副其实的大型宝玺,如此巨大的宝玺在所有乾隆帝的名号玺中无出其右者。二是所用白玉质地极为通灵温润,通体洁白致密。如此巨大而质色纯净的良材美玉,在制作宝玺的白玉中实属罕见。三是印钮形制特别。此宝交龙钮中的双龙身形瘦劲,平滑无鳞,背部龙鳍参差,挺胸,头微昂,平视前方,神态威猛张扬,双龙身体盘绕之状甚明显。雕琢精细,抛光一丝不苟,平滑如镜。其风格与故宫博物院所藏制作于清初的满文“奉天之宝”、“天子之宝”等金质国宝以及2003年北京华辰拍卖公司拍卖的碧玉“康熙御笔之宝”的交龙钮相一致,均系典型的清早期交龙钮风格。与印台和印钮正常的比例相较,此宝印台略显低矮。很明显,这是乾隆帝命令工匠将前朝的某方宝玺的文字磨去,重新再刻上了“乾隆御笔”四字。这种情况在皇帝宝玺的制作尤其是继位初期的宝玺制作中虽然不多,但绝非特例,反映出乾隆早期宝玺制作的相关情形。四是使用场合的特别。像这类刻有“御笔”、“御览”字样的宝玺,都是出于实际钤用的需要而制作的。宝玺的大小要与所钤盖的作品相互协调,相得益彰。因此,能够钤用如此大宝的作品肯定都是巨集幅巨制。另外,考虑到乾隆初期曾经大量题写并更换内廷苑囿的宫殿匾额,此宝也极有可能是用于钤盖在较大的宫殿匾额之上的。
综合以上各点,此方“乾隆御笔”宝玺可以说是乾隆帝继位早期制作的重要宝玺之一,自然备受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