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征辉
汀州佬,是一个人名。当然,户口簿上是没有后面这个“佬”字的,这是我们那一带喊人名字时常常要添加的后缀字,如同有的缀上“牯”,有的加上“仔”,有的添上“妹”等等。
汀州佬的家与我的家相距不到百米。他大我十来岁。
好多年里,汀州佬一直是我们村的名人。不管上村、中村、下村,还有其他自然村,提起他,男女老少没有不识得他的。
汀州佬读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微勾着背,长年穿黑衣黑裤,有些邋遢。他最乐意的事是为公家跑腿。那年头常常开会,各种各样的会,事先,大队书记或大队长让汀州佬去通知需要参会的人员。领受了任务的他,浑身的光荣感,上岭下坡跑一圈,进东家,出西家,不会遗漏一人。如遇开群众大会,他就拎上一面大铜锣,一边“哐哐”地敲着,一边高声喊着:“开大会了,开全体社员大会了!”多年后,我记起他的这个形象,每每会联想到《芙蓉镇》里的王秋赦。当然,他们有很大的区别,王秋赦老在呼喊“文化大革命,再来一次哦”,而汀州佬没有这样远大的理想。他小跑着,眼珠碌碌地转,想的是帮大队做完了事(有时上边来了领导,大队让他在厨房里打下手,或去买鸡买鸭,或蹲在灶前烧火),能搭帮吃上一顿颇有荤味的饭菜。这种待遇,村里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
时常通知开会,久而久之,汀州佬也爱上开会了。大家伙要到的会议,他当然积极参加;有些没让他参加的会议,他也去开。譬如大队民兵连召开基干民兵会,他不是基干民兵,也坐进了会场里。开会前点名,点完之后,他站起来,说:“还有我呢!”满屋子的人轰轰地笑起来。民兵连长昌华佬挥着手臂对他说:“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他悻悻地起身,嘴里嘟嘟地出了屋子。
事后,我揣想过,汀州佬是把当一名基干民兵看成非常神圣非常荣耀的事。可是,他不够条件,当不上,这也许就成了他的一决心病,为此而郁郁不欢。日积月累,终至于有一天,他竟然发起了神经病。骂人,摔东西,狂奔乱跑,拳打脚踢,弄得鸡飞狗跳。一家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请人帮忙摁住他,先将他关入家里的谷仓。他在里头把仓门擂得山响,高声呼喊:“我要当班长!”却原来,他久埋心底的愿望不仅仅是当上基干民兵,而且要当上基干民兵的班长!
没发病之前,如前所述,汀州佬成天热衷的是帮公家做事,而对家里的事务,他是不上心的,由着年老的父母去操持。生产队里的活,他几乎样样不在行,既无技术,又没体力,割稻打谷时,安排他这个大男人干的是孩童们做的活——往“斗田”(打谷子之处)里抱送稻捆。父母担忧,这般儿子,能讨到老婆吗?
然,汀州佬自有艳福。我十多岁的时候,他成亲了。那天晚上的“闹房”,我和一帮少年人也去凑热闹。我们那里的“闹洞房”,一般是在厅堂里举行的。那晚去的人不少,主持人昌华佬要新郎新娘做各种“节目”,汀州佬显得扭捏笨拙,惹人嗤笑,而新娘子倒是落落大方,敢作敢为。细看之下,束着红妆的新娘子目朗眉细,身段娇好,嗓音清亮,实在有几分动人的神采。人们內心里感叹,真有点鲜花插在牛屎堆的味道,这一对可是不般配呀。艳羡汀州佬的同时,人们也在为他担心,你汀州佬守得住她吗?
接下来的那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汀州佬的那位名叫关香的新娘子,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她穿着光鲜的衣装,领着一帮大姑娘小媳妇,在村道上嘻嘻哈哈地游走。很快,她们引来了一群中青年男子,他们趁着新年的气氛,肆意地挑逗着她们。于是,你推我搡,双方打闹成一团,有的女子的围巾被扯在了地上,有的男人的帽子被扔进了水田。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们跟着,跳着,瞎嚷嚷,大声叫:“好,好!”我们看见,关香喜眉喜眼,极愿意亲近一个颇有才艺的已经成了家的男子。那男子也不避嫌,随着她搅闹。
汀州佬外表虽是羸弱,生育力却不差。好些年过去,他与美香已经生下了一串的儿女。美香活泼热烈的生性,随着一个又一个孩子的降临和做不完的家务、强体力的农事,被渐渐磨消了,细嫩的容颜也一年比一年地粗糙起来。汀州佬得病后,日子更是不易。辗转医治,费钱费时。万般滋味,美香独吞肚中。
我走出家乡在外谋生后,关于美香家的景况。偶尔听个一鳞半爪。好些年前,听说汀州佬死了,死在他乡。据说倒在一条溪沟里,难辨死因。
近些年,我回乡的次数多了,也几回碰见美香。人是显出老相了,但还能见出年轻时的好资质。公公婆婆早已去世,家就由她一个妇道撑着。为了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她拼命地做活,田里、山上,想尽办法挣钞票。她连续为几个儿子娶回了媳妇。成家后的儿子们相继到闽南打工。前些日子,忽闻她家拆了老房子,看来几个儿子打工打得不赖,有财力起新屋了。
有一次回老家,满婶叫来美香一起吃饭。我们边吃边说往事。我说,你当初怎的会嫁给汀州佬?你喜欢他吗?她说,谁会喜欢他!那时候嫁人都听媒人的。她老实交代,确实曾起过离婚的念头,但被人劝住了,看在孩子的面上。我逗她,你们没感情,却又生出了这么多的孩子。她瞪我一眼,忍着笑,说,你这个鬼,这有什么法子的?!
又说到汀州佬想当民兵班班长的事,美香说,他还想当排长呢。
我啊了一声,道,他的官瘾还不小!
责任编辑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