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兆林
远去的狼
这片高地曾经是狼的天下。狼是自由自在的狼。可以被打死但是永远不可能被驯服的狼,“狼走千里吃肉”的狼。
不难想象,被人类骚扰并彻底消灭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在这片蛮荒得正合心意的土地上,尽情地展现着作为狼的美,平静地享受着只有狼才能享受到的种种快乐,它们曾经多么幸福。虽然偶尔也会有老虎啊豹子啊之类牛逼哄哄的游客路过,但也影响不了它们的好心情:要咋个就咋个,该咋个就咋个,再咋个都不咋个——大不了一死。该死(尸求)朝天,不北捡得活。它们既不会虚张声势发出口气强硬其实不如放屁的抗泌,也不会傻呼呼地唱起“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它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它们是把根深深地扎在了这里的——这片浸透了无数前辈的血和泪的土地虽然并不美丽妖饶,但是味道还不错的岩羊、麂、獐、兔等只会吃草也只配吃草的东西从来没断过。它们的生命在这里开始,还将在这里结束。看上去好像很低调地拖着一条大尾巴的每天每天,天地之间,其实除了感谢送来温暖和光明的太阳,它们谁的面子也不想给。在自己的土地上,背着自己的死,晒着自己的太阳,它们的脸上恣意绽放、闪烁如金的永远就是一句话:“我是狼!”
遗憾,不以狼的意志为转移的骚扰还是来了。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个名字叫做吉狄叵士的家伙,从遥远的布拖高原自北向南,带着自己的女人、奴隶和羊群,渡过安宁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并定居了下来。
传说中,迫使吉狄叵士离开卉侯部落吉狄支苦心经营了一千多年的布拖高原、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样一条不归路的原因,是爱情。那个给了他爱情的美人是仇家的女儿。这跟两千多年前怀着拓展疆域的梦想告别温暖舒适的兹兹莆午——今云南昭通——挺进大凉山的古侯曲尼有些不一样。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勇敢的开拓者,是男人中的男人。相比之下他的形象却更为可爱。可爱的吉狄叵士来到这里以后就干了两件事情:一、亲自开垦了大量土地;二、数十年如一日地爱那个美丽得让他心甘情愿抛弃了父母兄弟和家园的女人。
作为回报,美人奉献在他眼前的是长着和他一样高而直的布拖鼻子的五个儿子、七个女儿。
基于自信,他并不时常把狼放在心上,一般只在看见它们对他的羊或者羊一样需要保护的妇女儿童构成了威胁时才采取措施。
狼也聪明,或者说也“识时务者为俊杰”,一般不惹人。
作为开拓者,他没有怎么动脑筋就给这片狼嘴边得到的特别适合苦荞、燕麦、洋芋和包谷生长的土地取了个名字:拉久木。
拉久木——有狼的地方。
接下来的两百多年里,这片土地的两个优秀儿子——人和狼之间,小规模的冲突虽然难以避免,但大多数时间里仍然能够和平共处。掌握着主动权的当然是人——在秋冬时节,农闲的日子里,诺苏不吃狼肉但为了让挂在墙上的猎枪不生锈,为了给无所事事的、有点像有关抗日战争的电影电视里那些跟随在日本人鞍前马后的汉奸的狗们一个立功受奖的机会,为了人到中年者日益疲惫的心不衰老,为了让身体发育已经基本完全的青年在造人之前精神上再补充点营养,打打狼都是很有必要的。当然,狼不笨,一般都会果断地进行战略转移,转移不了的一般都是自己也不想活了的老弱病残。所以,也许没过几天,猎手们的心情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夜深人静的时候,山林间就又传来了狼的长嚎,惹得贱骨头的从来舍不得放弃一次这种只需要动动嘴皮的表现机会的狗们立即比赛似地“汪汪”起来。也有一种关键时刻能够舍生忘死的狗,但它们一般不叫。还没有进入梦乡的女人听见了,也许会轻轻地摸一摸身边的男人,让他住到自己宽敞明亮的心房里;男人听见了,就会觉得它们这是在跟树林、野草以及躲藏于其间的食草动物们打招呼,同时也是在告诉人们:“老子们又回来啦!”这个男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的身份地位如何。只要他是拉久木的儿子,都会认真地代表了这里的所有人朝着狼嚎声传来的方向,默默地承认了:狼啊也是有尊严的。
当然,狼们也许根本没有想这么多——收拾掉它们中的老弱病残,其实等于是在给一棵茁壮成长的树修枝剪叶,只是在随心所欲地。让自己的嚎声在天地间飞来飞去。
可以确定的是,狼们从来不知道:正是它们挥洒在天地间,也许有意也许无意的这嚎,使这里的孩子从来不缺钙。
需要说明的是,那些吮吸着狼嚎长大的孩子自称“诺苏”却总是被喊成“倮倮”。“倮倮”大概是野蛮人的意思。被认为野蛮的倮倮们却从来没想过要把什么东西包括“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狈为奸”……的狼赶尽杀绝。狼被彻底消灭,是后来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倮倮们跟附近地区的汉人一样,有了统一的新身份——公社社员,男社员中的大多数又都成了据说很重要很光荣的民兵以后发生的事情,而且一时还不敢吃狼肉。许多年后,他们终于想通了,连狗肉也吃了的时候,却再也吃不上了。他们也只是被动的参与者,干的不过是带带路之类的勾当,并不是主谋。
短短的两三年间,狼绝迹了。
再后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没有了狼的拉久木有了一所小学校,开语文、算术两门用汉语四川方言教学。被彝人称作“玛莫”的老师来自离汉人村庄较近的日哈洛莫,汉名安自强。教室是奴隶主吉狄拉莫家被集体征用的十来间房子中较大的一间,曾经是羊圈。
首批被送进由羊圈改为教室的这间屋子和安老师半生不熟的汉语中的是被彝人称作“尼木波哦”的大黑山吉狄古体家的哈呷、哈里,仁尼勒家的戈巴,几火莫来家的祖秀,阿都加加家的十宝。住在适合骑马的坝子——木噶吉勒的吉狄拉莫家的日铁,马海六斤家的阿妞、阿芝,几里次和家的路色、路且;住在日莫拉达的阿倭帕硕家的木拉、木秀,队长巴尼家的米尔等十多个孩子。他们中年龄大的十多岁,小的七八岁。
雪
日铁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人也会死是在八岁那年的冬天。在那之前,日铁见过活蹦乱跳的鸡和沉默寡言的羊被割断喉管;见过笨拙的猪尖叫着被杀猪刀刺破心脏;见过朴实憨厚的牛被剥开牛皮变成一堆红得非常可爱的牛肉;见过各种颜色的自由得使人没有办法不嫉妒的鸟被哥哥日夫用弹弓从树上打下来。对它们的死,八岁的日铁已经习以为常,唯一让他懊恼的是,自己暂时还没有力气参与,只能做个干着急的旁观者。
那个冬天下了一场没完没了的雪,没完没了得就像数十年后的今天展开在这里的这些没完没了的文字。
没完没了的那场雪带走了拉久木最后一个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一个人的诺苏老人,也带走了日铁并不那么美好的童年。
老人的家在尼木波哦,姓吉狄名窝里。吉狄窝里年轻时候曾经把一条小命别在裤腰带上东奔西走,虽然挣下的家产根本不能与投靠会用地方汉族土皇帝苏某某当上专门对付不听话的诺苏的什么长,然后靠着这个职位聚敛了大量钱财的看上去非常风光体面的老大窝土相比,但也曾经因为敢想敢干名噪一时。据说
那个土皇帝苏某某曾经不止一次表示对他比对窝土更感兴趣,他总是一笑了之。因为吉狄窝里辈份大、排行老幺,拉久木的孩子们和成年人中的大多数不管黑彝、白彝还是奴隶都叫他阿普衣子,意为小爷爷。他育有一个儿子,六个女儿。女儿们分别在该嫁人的时候遵照同族内婚,等级内婚,家族外婚的诺苏传统嫁给了多少年以来一直在开亲的黑彝仁列、阿倭和几里几宗姻亲,循规蹈矩地过着也许幸福也许不幸福但都很正常的,用不着包括他在内的别人去操心的生活。儿子叫古体,已经五十来岁,先娶一个短命的仁列嫫为他生了个女儿叫哈作,再娶一个阿倭嫫又为他生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哈呷、哈里。
老人的脚比较大。不习惯穿鞋。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经常可以看见他和各家各户家长没时间照管的孩子们一起在他家附近的山包上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教孩子们数他那十个从来不愿意接受鞋的控制的因为坚强而自由又因为自由而更坚强的脚趾:词、尼、所、尔、额、惑、石、海、古、策。然后是讲故事。
老人对日铁特别好。一来因为日铁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二来因为日铁比其他孩子更能记住他讲的那些狼的故事,诺苏家族之间自相残杀的故事,曾经流窜到包括拉久木在内的日木所什地区制造了大量灾难的、该死的国民党二十四军兵痞底阿噶和诺苏英雄阿倭三老虎的故事。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些弱肉强食的、血淋淋的故事。但故事中的狼和人的死,因为遥远的时空距离,并不曾真正触动日铁的心灵。无论多少年过去日铁都不可能忘记的是老人那一成不变的开场白:“那匹狼啊,的确是一匹狼”或者“那个人的确是一个人”,以及每一次讲完故事之后眯着一双小眼睛眺望远方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神情。长大成人以后作为家族头人的日铁也因此曾经感叹:生命中要是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爷爷,简直是一种遗憾。
特别希望小爷爷健康长寿的日铁怎么也没想到,身体一直硬朗,精神一直那么好的他会那么突然地死去。病也没怎么病,只说头有点晕,想睡一睡,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醒了一会儿,以很清醒的样子说,给我一口酒,只要一小口;酒来了,人却死了。
那一天一大早,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把这个坏消息带给日铁的人是自告奋勇去坡脚的日哈洛莫报丧的哈呷和戈巴。
当时,日铁又像往常一样带着氐土在他家附近通往日哈洛莫的那条小路边的那片树林里,后来的他回忆往事时总是绕无可绕的那棵弯腰树下正准备拉屎,那时候的拉久木还没有厕所。氐土正准备把小主人的赏赐干干净净地吃掉。这当然不是表忠心,而是因为肚子饿,如果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稀客,自己的伙食也得到了相应改善的日子,氐土就会操起绅士风度,随便看一看闻一闻,然后彬彬有礼地退到一边,请屎壳郎慢慢去享用。
在氐土的注目礼中,日铁一边脱裤子,一边查看树脚边还没被雪盖掉的地上有没有屎壳郎,日铁很喜欢看它们把食物滚成球形,然后竭尽全力一小步一小步地推回家的那种聪明和执着,更佩服它们见到食物时不慌不忙的那股忍劲——日铁一见食物即使肚子不饿也会忍不住用贪馋的目光去抚摸。为这事妈妈不知已经提醒过他多少次,可日铁就是改不了。日铁只好说,我才八岁嘛。妈妈就会说。你已经八岁了啊。
氐土发现了因为第一次得到这种大人干的差使而兴奋不已却又在尽力掩饰的哈呷和戈巴。
尽管知道他们两个就是尼木波哦下来的诺苏孩子,对小主人不可能构成威胁,氐土还是“汪汪”了两声。
作为一条经验丰富的老狗,当然应该这样:我“汪汪”两声,尽到我的责任,是朋友是敌人,还得你自己去看;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谁也替代不了谁。
氐土的“汪汪”,让日铁跟哈呷和戈巴见了面,得到了那个坏消息。
日铁一回到家就赶紧把刚刚得到的这个噩耗向妈妈做通报,以为妈妈也会象自己一样着急起来,没想到,妈妈只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反问日铁:“你咋晚上听没听见火药枪声?”日铁说:“没听见。晚上打枪干什么?”妈妈说:“打枪就是说有人死了。通知亲戚该来的都来得了。”日铁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吃饭,我要马上走。”妈妈不同意。
妈妈一边做饭一边把早就讲过的一个神话又讲了一遍:机智勇敢的支格阿尔——诺苏神话里。一个有本事把多余的太阳和月亮射掉的英雄——神游的路上看见一些牧羊人在生吃食物,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说,深得天神恩提古资宠信的雷神,最近以来不知为什么,一发现有人烧火就要来打人。支格阿尔听后很生气,叫他们找来一口铁锅后在地上挖了个坑,将火草放在里面点燃,随着一大股黑炯升起,只听见“轰隆”一声,一个炸需憨头日脑落进了土坑。支格阿尔就用那口铁锅把雷神罩在了土坑里。雷神知道支格阿尔不好惹,只好赶紧解释说,最近以来日神和天神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把天上照得太热,下面再烧火就让神们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干不赢日神却又必须替天神分点忧的他,不得不拿没什么自我保护力的人开刀。现在他知罪了,再不敢了,并主动表示,为了将功补过,他要请天神让人从此白发苍苍了还能回到青春靓丽时,青春靓丽了还能回到蹒跚学步时。支格阿尔想到从此以后只要自己不想死就可以不死了,就高高兴兴放了他。没想到,狼狈不堪的雷神刚回到半空时,一个多嘴的女人忍不住抬起头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结果,脱离了险境的雷神乘机耍起了无赖,说:“我刚才说的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会死,青春靓丽的青年会死,蹒跚学步的孩子也会死。”
为了惹日铁笑,妈妈故意把那个多嘴的女人演得很草包,可日铁就是笑不起来。妈妈只好说:“阿普衣子已经七十来岁,在你们拉久木吉狄家已经可以算是很长寿的人了,他的死就像熟透了的桃子掉在地上,是不用哭了的啊。”
日铁勉强吃了一点饭。
吃完饭,日铁催妈妈,妈妈又催嫂子们,加上马海六斤家和几里次和家的婆娘娃儿,一行十多人,拖拖拉拉地说赶街背上没背篼,说走亲戚手里差两斤酒地上了路。
走在这样一支队伍里,日铁有点害怕小爷爷已经上了天的灵魂看见了生气,走着走着就咬着牙与她们拉开了距离。
看到安放在被彝人称作“桠”的尸架上的小爷爷的遗体,摸着小爷爷按习俗必须穿上了一双布鞋的那双脚,日铁的眼泪哗地不由自主地淌出来了……
日铁的哭泣牵动了坐在遗体左右两边,刚刚停住哭诉,聊起了你家长他家短的女人们的心,牵动了火塘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转转酒摆着龙门阵的男人们的心。也许想到了老人曾经的好处,也许想到了做人的艰难,女人们再一次放声哭诉了起来,男人堆中也有人失声痛哭。
当然还有人没哭。没哭的人不哭是因为他们想到了,不管好人还是坏人,是活人总会死掉的。但他们不说。不说的原因是怕说了没人听而丢面子。
机会就留给了不怕丢面子的阿都加加。
阿都加加是旧社会里被老人从山那边的被彝人称为“妮地尔库”的会川县城买来的奴隶,据说是汉根
奴隶,有一点点弱智。拉久木地区民主改革废除奴隶制后和二个跟他有着相似命运的女奴隶组成了一个家,他们都是五保对象,政府为了方便照顾,就把他们安排成了一家人,就住在附近。他已经在这里熬了个通宵,才回去没多久,又因为酒的诱惑转来了。
阿都加加说:“阿普死得死,阿尔格得格。”他说的是一句彝族格言,翻译成汉语就是:爷爷死自己的死,孩子玩自己的玩。跟在后面的是他的三位夫人:扎儿、扎作和扎妞。她们中智商相对较高的扎几后面还跟着个十多岁的男孩,叫十宝,并不漂亮也不特别丑,但各方面都基本上正常,至少看不出是爱酒如命的阿都加加一次酒后的作品——事情的经过据说是这样的:有一天,男社员们在队长巴尼的带领下,打死了一头三番五次糟蹋生产队包谷已经让人忍无可忍的野猪,让嘴巴勤快腿脚也勤快的保管员那比儿快马加鞭去供销社用集体的钱买了一些酒来庆贺,很长时间没见过酒了的阿都加加多喝了一点,醉了。醉了的阿都加加骄傲地把分到的野猪肉拿回家交给扎几的时候,发现多年来不仅一直拒绝和他做爱,而且有他的地方从来不笑的扎几终于笑了一下。受到鼓舞的阿都加加来不及多想竟然当着扎作和扎妞的面就开始动手动脚,扎几收了笑,照例凶狠地咬了他的手一口。阿都加加说:“你不知道咬的是人肉吗?”说完之后就把目光移转到了默默不语的总是来者不拒的扎作和扎妞的身上,照例不指望扎几答白。没想到,这一次扎几竟然答了白。扎几说:“谁让你动手动脚的?”急中生智的阿都加加说:“阿普毛主席说的。”说完,仗着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酒劲,终于把早就该办的事儿办了。然后,就有了十宝。
言归正传。十宝的妈妈扎几礼节性地哭了几句。扎作和扎妞也现学现卖了几句。平时就很喜欢逗人笑的阿都加加一听见自己的几个女人的哭声就大声说:“阿波波,哭得最好的还是我的女人们啊!”
有人忍不住,笑了,因为这么大岁数的人的死本来就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
“阿都加加说得对。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活着。现在,大家都别哭了,听巴尼队长说几句。”一有红白事就总是被推选出来当总管的几火莫来站起来说。顺手把日铁也拉了起来,又小声地叫日铁火塘边烤火去。奴隶出身的队长巴尼针对死者家属杀条牛的要求,拿出一个领导该有的样子,说:“虽然阿普窝里是世上少有的好心人,成分也只是劳动者而不是奴隶主,但现在讲的是节约闹革命,按照大队革委会的规定,不管谁死都一样,最多只准宰杀两只羊。”
“两只羊就两只羊吧。”吉狄古体喃喃自语。他想到了大伯去世时杀二十一头牛的风光体面,又想到了拉莫大哥自杀时一只羊也不得杀的寒酸。
日铁止住哭泣,出门找着了哈里和木拉,他们之间现在多了一种关系叫“同学”。开学没多久,还有点新鲜感。他们在一起,要想叫自己高兴起来当然不是一件难事。
从凌晨,差不多也就是老人去世的那个时候就开始下的雪,还在下,把整个拉久木的人和牲畜都关在了屋里。
作为主要劳动力的四五十岁的那拨人,你说我说他说,说的都是这场雪看样子不耽误几天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时光,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三个锅庄保持着沉默。日夫也保持着沉默,但日夫的目光里很明显地写着一句话:“你们是有必要操这个心的人吗?”倒是作为生产队长的巴尼好像觉得无所谓,他叫来那比儿,吩咐他找点四季豆给牛倌衣比阿合家送去就回了家。只有阿都加加的看法与众不同,他说:“这是好心的阿普窝里要可怜的我们好好休息两天了。”
第二天,雪还在下。
拉久木最壮的公牛乃布玛洛死了。它吃多了煮得并不很熟的四季豆。有人怀疑是吉狄窝里老人带走了这头牛,但没敢公开说。阿都加加听见了也没有开腔。经过磋商,决定就用这头死牛代替已经被核准死刑的那两只羊。
第三天是虎日,适合抬死人。
不良天气导致的一种不良情绪却在人群中病菌一样慢慢地固执地传播。
把死人送上山后,所有的活人就都集中在大门外的雪地里,进行葬礼的最后一个仪式——由总管几火莫来指挥着按舅舅家、大女儿家、二女儿家……其他亲戚、本队人的顺序依次接受主人家的酒一杯,苦荞粑一个。牛肉三砣。
作为其他亲戚的尔恩家,来自被彝人称作“诺日”的安宁河那边的撒家木,属于迷易县汉彝杂居的团结公社,是个吃白米饭的地方,因为他们的路最远,所以等得最不耐烦。他们中的尔恩左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走向堆放牛肉和苦荞粑的地方,一边说要不是害怕该拿的东西不拿着不吉利,妈妈的儿子早就回家吃白米饭了,一边把手伸向正在捡肉的日霍,说:“随便给我们捡几砣。我们要赶路。”好脾气的日霍想和妹夫——左日的妈妈也是吉狄叵士的后代,按辈份和吉狄古体是姐弟,所以吉狄古体家的哈作才七八岁就定给了左日,作为交换,又把左日的小妹左秀定给了哈里——开开玩笑,让中了毒一样阴着脸的人们轻松一下,所以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低着头一边捡肉一边想,回敬他怎样一句话才合适,但一时想不起来。刚刚想起来,却让这场没完没了的雪搞得心烦意乱的正在强做笑脸给阿倭家敬酒的、本来就对处处有意无意炫耀着一身蛮力的左日有点不服的日夫头也不回地,一点也不好笑地说了一句:“你怕回去晚了,家里的锅庄会变金子吗?”
被戗的左日红着脸,转过身,憋出了一句汉话:“他妈的”!
就因为这么一句粗话场面乱了。
首先是因为有着高而直的布拖鼻子又曾经到山那边的妮地尔库读过几年书的、从来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的日夫将一只他正在用来倒酒的土碗砸向左日,没砸着,碗从左日的头上飞了过去。然后是力气比较大还从没被人伤过面子的左日摔掉劝他的人冲过来把日夫压在了下面……尔恩家劝架劝得用心,他们知道就凭他们几个人是不可能在拉久木吉狄家那里捡到什么便宜的。吉狄家这边却分成了两派。一派说自己的场合上自己不该搅局。一派说不闹都闹了,就要实实在在地闹。负责分苦养粑的老大日拉停下来,想帮三弟的忙却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古体叔叔家。老二日霍还跟在几火莫来后面继续分肉,只表态似的重复着一句话:“都是亲亲戚戚的哦……”日铁是从一个高高的坎上溜下来的。他带着哈里和路且去追几只被大雪逼得走投无路到处躲藏的老笨雀,却因为积雪太深跑不动,无功而返。
日铁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左日的一只手。疼得左日挣扎起来大叫了一声:“小崽儿想找死吗?”日铁不怕死。日铁是在对怕死鬼的嘲笑声中一天一天成长起来的。不怕死的日铁却哭了——很多年以后,在亲亲戚戚聚会的场合日铁左日他们成了每次见面都要一醉方休的朋友。其中的一次,在被彝人称之为“攀来拉达”的迷易县城一家也许并不算高档,但对他们来说确实已经稍嫌奢侈的饭馆,左日提起了这段往事,开玩笑说你曾经被我吓哭过。没想到,日铁既不生气,也不解释,面带微笑,站起来端起满满一碗酒。慢悠悠倒在自己头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哭了——
因为他的哥哥,当年那个眼睛里总是燃烧着征服欲望的H夫已经不在人世了、日铁清楚地记得,当时,嘴角挂着点点血珠的日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这一下。址日铁哭了。哭了的日铁乘人不注意跑进院子从墒角捡来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经过日夫的手,在左日的额头上开了一个口子。
雪还在下。
妈妈、姐姐和嫂子们齐心拽着拉着挣扎着要去找刀子,扬言想杀人的日夫走了。先人巾不乏被彝人称为“惹且”的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本人也还不曾怕过淮的左日被自己那伙人边骂边推着也走了。喝了酒,得了苦荞粑和牛肉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因为舍不得牛肉,坚持了下来的日铁终于分到了牛肉和苦养粑。接替日夫敬酒的那比儿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朝他递来了酒。日铁伸出了手却被几火莫来挡住,得到的是作为奖赏的一砣牛肉——曾经凭着健美无比的身躯尤其是巨大的睾丸倍受日铁们推崇的乃布玛洛的肉。
日铁独自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这条从尼木波哦回木噶吉勒的小路,差不多两公里,有三个弯,一半是平路一半是下坡路,日铁已经记不清曾经独自走过多少个来回。那时候,日铁一般要边走边唱。唱的一般是:“阿各格撒阿各格依莫,哈拉所什格依莫”。这是妈妈最爱唱的歌,悲伤的时候悲伤地唱,快乐的时候快乐地唱的一首歌谣里的两句,意思是:哪里好玩哪里玩去,哈拉所什玩玩去。多少年后,日铁才知道,妈妈的歌谣里快乐和幸福遍地开花的“哈拉所什”其实子虚乌有,但这却从来不妨碍他一次次诗会上靠着声情并茂的一曲《哈拉所什》去打动一颗颗温柔善良的女诗人的心,并把这个悄悄上升到理论高度,命名为第二种狩猎方式。
雪还在下。
小心翼翼地踩着先行者留下的脚印,走了大约三分之一,过了第一个弯,刚刚爬起的日铁又摔了一跤。松软的雪载着他下滑了至少四五十步那么远。想爬回,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日铁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拿出几火莫来奖赏给他的那砣牛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没有发出求救的呼喊,也不再张望。像一只小狼一样,很快吃完了那砣肉。想到自己今天早上关键时刻能够那么不怕死,他摸摸下巴骨,很开心地笑了笑。从妈妈用日夫不要的一条旧裤子改制的书包里,拿出他第一次作为一个人亲自分到的那一份牛肉和苦荞粑,又开始吃起来。
通向远方撒家木的那条路已经被大雪深深掩埋,艰难地行进着的是五个作为姻亲来参加葬礼的尔恩家男人。他们中五大三粗的左日一边走一边抓起雪往脸上狠狠地抹。他的额头被日夫用石块砸出的那道伤口,流了不少血。他说他不恨砸了他一石块的吉狄日夫,恨的是那些在中间拉偏架的人,要不是他们拉偏架自己肯定不会吃亏。他还说他喜欢那个帮哥哥的忙咬了他的手一口被他吼哭了之后还敢替哥哥捡来石块的孩子。“别说了,你给我们尔恩家挣足了面子啦。”走在后面的一个老辈子说。
差一点儿摔死,又差一点儿冻死的日铁,差不多该吃晚饭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家。
妈妈、两个姐姐、大嫂二嫂和侄儿女们都在日夫家吃饭。大家都以为他是被顺路的谁送回来的。“哪个送你回来的?快去叫他进来吃饭。”日夫说。
“我自己来的。”日铁说。说得理直气壮中气十足——为了得说这一句话,他险些丢了性命。
妈妈被吓了一大跳,正准备喝口汤的她。手里的木勺掉在了地上。
大嫂二嫂让他赶紧换了衣服,叫他先烤烤火,吃了饭再说。
两个姐姐却略显夸张地表示了怀疑。
“我自己来的。”日铁又说。声音有点抖。谁都听得出来,那是一些哭的欲望和一些对女人的蔑视在撕杀。结果是后者渐渐占了上风。
日铁赌了气,表示衣服不用换火也不想烤。
“阿铁快来挨我这里坐着吃。”正式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时间还不长的三嫂一说话脸就红。她用极快的速度站起来盛了一碗饭放在自己旁边,又忙着找筷子。日夫说:“要使小木勺你就自己回去拿。”日夫知道他喜欢使自己专用的小木勺。他们几家都住在一个院子,是个四合院。这个四合院曾经是方圆数十里之内最牛逼的建筑。那是他们的父亲吉狄拉莫还是本地最富有的奴隶主时。从妮地尔库重金请来的汉族工匠修建的。这个院子里,除了他们几家外,还住着曾经因为爱情心甘情愿放弃自由民身份的吉狄拉莫最忠实的彝根奴隶马海六斤一家人。其余的房子就都成了生产队的保管室和羊圈。平日里不管在哪家吃饭妈妈都会把日铁带上,一大家人都“阿铁”“阿铁”地惯着他,因为他是连父亲的面都还没得见就失去了父亲的遗腹子——父亲吉狄拉莫民主改革时曾应邀参加彝族上层人士参观团,糊里糊涂地去了被彝人称之为“拉布哦卓”、“成都尔库”的西吕、成都等地方,见了一些没见过的,吃了一些没吃过的,被深深感动着一回来就忙着劝说准备上山当土匪,扬言死也要死出个拉久木男人的样子的族亲姻亲们,放下武器跟共产党做朋友,然后又带头铲除罂粟,带头上交枪支弹药,而且不听妻子的一再劝告老老实实上交了辛辛苦苦挣下的全部银子和鸦片,得到了夸奖并被安排为不仅光荣而且有工资的县政协委员,带着三个能够上学的儿子去了妮地尔库。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一来儿子们都被撵回了老家,自己也被迫回来接受前进公社各个大队的轮流批斗,深感委屈的他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撒手西去了。
日铁不说话,径直坐到三嫂旁,端起碗,拿起筷子就吃。吃的是他最喜欢的掺了四季豆的包谷饭。
吃完饭大家就围坐在火塘边烤火。
天快黑的时候日拉和日霍也回来了。
妈妈和大嫂二嫂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责日夫的鲁莽,埋怨日拉和日霍不劝阻。日霍认为那个尔恩左日确实不像话,就算用汉语也不应该用那么粗俗的话提到妈。日拉说的却是:“白米饭有什么了不起?”日夫一声不吭,目光越过叽叽喳喳的女人们,找到正在和侄儿侄女比赛抓石子的小弟日铁,他说:“不害怕吗?”
“谁曾经怕过谁?”日铁轻轻地说。
就在这天晚上,八岁的饭都还没有吃满的日铁坚持要和妈妈分开睡,妈妈长叹一声,同意了。
这天晚上,雪,终于停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出来了,虽然样子有点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但太阳就是太阳,它一出现,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就又都打起精神,一点一点拿出了自己该有的样子。
因为积雪,老师还没有来上课。日铁鼓动起马海六斤家的阿妞和阿芝,就在木噶吉勒的坝子上堆起了比他还高出了一个头的雪人。
日铁踮着脚给它安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和乳房。
阿妞和阿芝的姐姐阿各是个哑巴姑娘,远远地看见了,跑回屋比比划划地告诉了睡懒觉的妈妈。
三个小姑娘的妈妈叫火合,过去是奴隶主吉狄拉莫家的奴隶,而且是地位最低的汉根女奴。感谢毛主席,现在的她成了有了新地名“前进公社胜利大队三生产队”的拉久木的妇女队长,而且是全大队为数不多的几个积极分子之一。她已经不止一次光荣地上公社开
过会。虽然回来的路上难免要让大队书记卜育那比——可能因为鼻炎严重,他的鼻子总是不清爽,跟绵羊鼻子差不多。根据这个特点,由日夫提议,几里次和等人复议,拉久木人给了他一个专门在他不在的情况下使用的绰号:卜育那比——高兴高兴,舒服舒服。但是,站在曾经叫她气都不敢随便出的拉久木的土地上,大声地告诉别人“我从公社回来”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值得。所以,别的女人一得空就做针线活,她却不。一家人的缝缝补补就全交给了说不来话却心灵手巧的阿各。日铁的妈妈有时候会忍不住批评她:“女儿阿各像妈妈,妈妈火合像女儿。”但火合却总是一脸的无所谓。
火合的男人马海六斤和日铁这一辈人以弟兄相称,因此她常常以大嫂的身份跟日铁弟兄们乱开玩笑。
火合慢慢走过来,对两个女儿说:“你们这是在给小爸爸娶媳妇吗?踏冉火没有?”“踏冉火”是传统的诺苏婚礼上一个很重要的环节。由主客双方轮流请两个人说唱。一般是主家率先用“客比主大j=百岁”之类谦辞表白对客方是如何如何地敬慕,然后是客方乘着酒兴,诉说养大一个姑娘的不容易,等等。
火合说着唱了几句,情不自禁的样子,又唱了几句。
阿妞和阿芝傻傻地笑着蹲在那雪人身边扮起了送亲客。
“你有了媳妇还要不要我?如果不要我。下次公社上开会回来我就不分你水果糖了。”火合对日铁说。其实也就分过一回,两颗,就在前不久,那是卜育那比买给她吃的。她吃了几颗,舍不得吃完,就拿回家分了三个女儿各两颗,也给马海六斤分了两颗,马海六斤不吃,就给了恰好从他家门口路过的日铁。日铁是个馋鬼。最馋肉和糖。
日铁想都不想,就说:“要,我连你一起要。”
火合说:“你要我干什么?”
日铁说:“买糖给我吃,背水给我喝。”
火合:“你怕不怕你的六斤大哥?”
日铁想了想。说:”怕。“
火合笑着走了。
日铁也很高兴。
就好像真的是在给他娶媳妇。
几个小孩玩得高兴,不经意间就到了下午。
该回家啦。
日铁让阿妞和阿芝先走几步,自己留下来慢悠悠地掏出被彝人称之为“须须惹”,四川话里叫“屎”、“锤子”、“鸡巴”、“老二”等等的男性生殖器——日木所什地区的彝语所地方言给它的正式名字是短促而有力的一个单音节词:憋。此外,还给了它一些昵称:“牛嘎惹”、“阿须惹”、“须须惹”等等。正对着雪人,在它丰满迷人的下半身,浇开了一个口。
就好像,打开了整个世界。
麻雀
日铁吃九岁饭的那一年年末的一天,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下,一些麻雀,在哑巴姑娘阿各家的屋顶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个看起来好像没有了尽头的冬。
严酷的现实正在一点一点撕碎它们的信心:水冷石头硬的拉久木说来就来的霜雪早就冻死了草丛里作为它们的食物存在的昆虫的绝对多数,而且尸体也基本上被蚂蚁处理。翻遍边边角角,再难找到一粒残存的粮食,连那些种粮食的人都穷疯了饿慌了,挖尽了可以充饥的野菜。恨只恨,泥巴面面做的粑粑吃不得了,寄宿在人类屋檐下的它们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所以,麻雀元老们都没怎么说话。它们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冷静地、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体力——什么时候,你再也没有力气扛起自己的脑袋了,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等等就都帮不了你,而且就都跟你再没什么关系了。争着说话的是经历第一个冬天的小家伙们。它们情绪激动,语调夸张。
其中,羽毛刚刚长齐的一只话特别多,一连几次尝试着短距离飞行的它好像在反复强调:“我不相信!”元老们只好说:“一只鸟越无知,生活对它越不神秘!”然后选择了离开或者闭上眼睛养神。
一只小麻雀就这样落在了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蹲在墙角晒太阳的马海六斤的左肩上。它,应该不知道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马海六斤和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疙瘩有什么区别;不知道马海六斤身边正在哭泣的阿妞、阿芝和手舞足蹈着要两个妹妹别哭自己却也淌着泪的阿各需不需要同情;不知道马海六斤背靠的墙上的标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等等等等有什么意思,起什么作用;不知道马海六斤拒绝吃哪怕一口早餐,是因为两口子吵架了。吵架的原因是那早餐是老婆火合背着他屁颠屁颠地跑到日哈洛莫用身子找卜育那比换回来的包谷面做的。当然,也有可能它知道一点什么。它毕竟生活在空中,与人们死后才能上去的天堂“石木额哈”之间的距离相对说来,要近一些。
也许知道一点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麻雀就这样站在马海六斤的左肩上,看样子好像很想知道这个一动不动了那么久的家伙对眼前日渐萧疏的寒冬究竟持什么态度,可是它的运气太差,第一次采访就碰上个沉默已经成为习惯的男人。
见马海六斤没动静,小麻雀挺胸抬头,拍拍屁股,留下一粒稀屎后,飞到了不远处一块已经被犁翻转的包行地里。
此时,年青时候也曾经陡坡上驯过牛,狗凶的地方讨过火种的马海六斤已经一分为二:想死的马海六斤和还不想死的马海六斤。
想死的马海斤对还不想死的马海六斤说:“马海六斤你真是没用呵,连一只小麻雀也敢欺负你!”
尽管莫名其妙地被一只小麻雀当成了厕所,的确使人不舒服,但是用凡人的肉眼看,怎么看这也不能算一回事,所以,还不想死的马海六斤并不在意。
“我背着我的死。你背着你的死。去吧!”他只在心里轻轻地对淘气的小麻雀说。
他抬起有手弯起食指,想把那鸟屎轻轻弹掉。
被胜利大队革命委员会作为牛鬼蛇神批斗过好几回后才有所收敛而不敢公开搞“迷信”活动了的祭司——毕摩几里次和一见这情景,几分认真几分开玩笑地赶紧扔掉打=在肩上的钉耙,叫停了马海六斤的右手,掏出随身的一把钥匙递过来,说:“照迷信的说法这不是好兆头,本来至少应该用一只金黄色脖子的小母鸡来脑壳上转一转祛邪的,但现在你没鸡,就算你有鸡我也不敢整,只有用这个,运气好的话也一样可以禳解。”
还不想死的马海六斤听话地用钥匙将鸟屎轻轻刮掉,好像很相信这样一来就真的会消灾。然后,和想死的马海六斤一起,回想起了自己不顾一切娶了汉根女奴火合的当年。
几里次和接过自己的钥匙,发现马海六斤的神情有些不对头,还想说点什么,偏偏看见本来和自己无冤无仇却曾经在批斗会上为了挣点政治表现给过他一耳光的队长巴尼象只寻衅的公鸡雄纠纠地走过来,一下子没了说话的兴致。想抽一杆烟,却把烟忘在家里。离不开叶子烟的他,最近一段时间老是丢三落四地经常把娴忘在家里。他怀疑,这是因为附在他身上的那些优秀的前辈毕摩们的灵魂,长时间没有闻到治病救人的酒香了的缘故。幸好拉久木大多数男社员都有这个爱好,其中的日夫等年轻人还特别穷大方,一般不至于让他干瞪眼。本来请会儿假回去拿也行,但几里次
和一直都在尽量避免跟队长巴尼说话。他又跟往几回一样,笑眯眯地朝出工总是最早出力总是最少,时不时还喜欢装病睡上小半天,队长巴尼却从不敢扣他工分的日夫比比划划地借了烟包,卷好了一杆烟卷,摸摸衣袋,自嘲地摇摇头,又伸手索要炯锅和火柴——今天他竟然连兄弟般重要的烟锅也忘了带。还好,日夫一声不吭就一一满足了他。点燃烟,几辈子没抽过烟了似地,美美地吸了一大口之后,他才无话找话地把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作为酬劳讲给日夫听。他说在梦里。去了天堂石木额哈已经好些年的吉狄拉莫骑着那匹曾经名震整个日木所什地区的骏马木馘木勒惹回了一趟拉久木,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人。
因为几里家是毕摩世家,听了几里次和的话日夫后背蓦地凉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说出的却是:“吃烟三不带的几里老表呵,你还想请卜育那比来开你的批斗会吗?”
社员们陆陆续续地背着背篼来了。
“开工啦。”队长巴尼吹响了哨子。
这天要干的活是把羊圈里的粪背到来年准备种洋芋的坡地上去。几里次和、马海六斤和日夫负责出粪,其余的人负责背。
带头的队长巴尼开始背第三趟了,妇女队长、积极分子火合才姗姗来迟,而且脸色非常难看。
队长巴尼严肃地批评了她一台。
从神情看,火合没有一点接受批评的意思。却又不做任何解释。
而队长巴尼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还是奴隶巴尼的时候,他就对同样是奴隶的火合有企图,认为即使成不了一家至少也应该让他舒服一两回,但慑于力气比自己小的马海六斤在吉狄拉莫面前比自己更有分量,不敢乱来。成了一名据说非常重要非常光荣的民兵,又当上了队长以后的巴尼不再把拉久木的什么人放在眼里,当然就不再怕马海六斤,所以曾经多次有意安排火合单独去做一些轻松活然后尾随前去提出非分要求。第一、二次,她的拒绝十分坚决,像一只发怒的母狼,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第三次,等她不再反抗时他却不行了。第四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拉进了一片包谷林,考虑到才下过雨地面太潮湿,决定站着解决问题。顺利地撩开了她的百褶裙,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干脆什么话都不说,一连从正面进攻了好几次,都差那么一点点。这关键的一点点如果她愿意合作当然好办,可她就是不合作。得不到合作的他只好提出从后面进去。她偏不干,说,又不是狗。本来绰绰有余的时间就这样被一再浪费。最后,远远地传来了酷似马海六斤,其实是日拉在搞鬼的一声:“噢——吼——”拉久木男性公民基本上都会吼“噢——吼——”,而且喜欢,本身没有什么意思,但用途不少:静静的山野静得独处的人憋闷时吼,驱赶寂寞要吼,吼声可以壮声势,据说还可以使抬尸者明显感到肩上的负重一下变轻……这吼声像一阵来得最不是时候的雨点,正好砸在了他那好不容易做好再次出击准备的工具上。工具自动熄火的巴尼因此很是恼恨火合。
自从知道火合和卜育那比有了那种关系以后,队长巴尼心中当然就更不是滋味了。所以,说出话来特别地冲,逼得火合不得不当众小声做出解释。她说:“我洗衣服了。”这是一种很隐讳的说法,意思是:我来月经了。
总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虎皮在身了的队长巴尼越想越生气,根本没听清楚。要是他听清楚了,应该就不会再说什么——那时卫生巾之类的妇女用品还没有普及到拉久木,厕所也没有,大小便都非常不方便,更不用说月经这样的大麻烦。如果他了解到人家两口子吵架了,就算假巴意思给双方做做思想工作,起不起作用不管,至少不会火上加油。问题是他正在气头上,既没听清楚她是怎么说的。也不知道人家吵架了。
谁都不说话,又背了几趟。正午的太阳疯狗一样,追得营养不良的社员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该歇口气抽杆烟了。队长巴尼宣布了休息后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积极分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巴尼,你不相信我说的,你就自己看吧!”火合说着就把百褶裙脱下来扔在队长巴尼面前,亮出了局部确有血迹的下半身。又说:“你要是不敢当着大家的面来看清楚,你就不是你妈妈生的,而是汉族地方的水母牛下的。”
队长巴尼被骇得一下子没了主张。
社员们也被吓得目瞪口呆。
火合哭了,边哭边骂,边骂边哭。
成丁教室的羊圈里,老师和学生差不多都听清楚了发生了怎样一件事情,明白了谁对谁不对,也都停止了说话。队长巴尼家的儿子米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张灰不溜秋的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阿妞和阿芝趴在作为桌子的木板上边抽泣边跺脚,好像在质问大地把公平正义都藏到了哪里。
这无力改变什么的抽泣,轻轻打在了每一个听众的心上。三十多年后,作为诗人的日铁回忆往事,为此写下了这样辞不达意的句子:一个三千年,我学会了坚强/一个三千年,我学会了勇敢/一个三千年,我学会了感叹/三个三千年,我的爱不改变/走不出的云贵高原,放不下的大凉山/当沉默已经成为习惯/你把我轻轻抱在怀里/当沉默已经成为习惯/我把你轻轻放在梦里……因为他当时非常非常想站起来替她们做点或者说点什么,可就是没有能够站起来。
站起来的是哈呷和戈巴。
本来就有点结巴的哈呷和戈巴——日铁比哈呷和戈巴小几岁,这是日铁唯一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理由——走出教室,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拿出真正的拉久木男人该有的样子,异口同声,说:“拉久木是哪一个人的拉久木吗?”
这,使日铁在他们面前自卑了许多许多年,一直到他们死,也让那些由于各种原因多年以来一直对队长巴尼持迁就态度,当时选择了冷眼旁观的男人们感到有点难堪。
大约半杆烟时间后,大概突然悟出这又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拍马屁的好机会。那比儿一巴掌拍疼了大腿,赶在被哈呷用眼神鼓励起来的哑巴姑娘阿各把口水吐在队长巴尼那张大脸上之前把他拉去了保管室。
又半杆烟时间后,日铁的妈妈用一般情况下已经暂停使用的老辈子身份,叫火合穿上裙予,坐到了妇女社员堆边。
还不想死的马海六斤背着想死的马海六斤靠在羊圈门口看清楚了每个人的表演,终于感到累了。
两个马海六斤迅速达成了如下共识:一、脸不洗了手不洗了脚不洗了,免得露出破绽,半途而废;二、把用碎布包了好几层藏在墙缝里的几块钱,转藏到哑巴女儿的枕头里;三、上吊用的绳子先缠在腰际,外面穿上衣服;四、装出要去解决大小便的样子。
烟抽了。龙门阵摆得差不多了。队长巴尼又吹响了开工的哨子。不见马海六斤来出粪。背了两趟,还不见。又背了两趟,仍不见。问日夫。日夫说:“不知道!”态度很生硬。
“你来顶我,我去找找?”几里次和说。
“我来顶你。你去找找。”队长巴尼说。
马海六斤成功上吊,他用悄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表达:贱骨头的自以为是的东西们,我看不下去你们的所作所为,可是又深深地知道你们不配被我恨,更不配被我杀,所以我只好收拾起自己走
了,你们就继续出你们的洋相继续抓屎糊脸去吧!半杆烟时间后,马海六斤上吊身亡的消息迅速在社员中传开了。
前进公社胜利大队三生产队的社员们第一次在没有听到队长巴尼的哨子响的情况下自行收了工。散成了一个一个有血有肉的拉久木人。
安老师随便布置了些作业提前放了学,也做了一回与拉久木人互相都有那么一点看不起的日哈洛莫人安自强。
不需要谁来安排部署,一部分人跟着几里次和、安自强用最快的速度,把尸体抬了回来,进行了必要的清洗。清洗装殓时女人们自觉站在门外等候。给他穿上了去见先人时必须穿上的那一套服装——拉久木人中年后一般都会制一套寿衣,包括头帕、衣服、裤子、腰带、鞋袜等——另一部分人随经验丰富的吉狄古体也迅速做好了放尸的被彝人称作“桠”的尸架。
最多不超过一杆烟时间,一切收拾停当。
跑出跑进忙里又忙外的几火莫来呼了一口长长的气,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说:“亲戚朋友们,哭是把马海六斤哭不转来了,可是你们如果还是想哭,还是要哭,你们就放声哭吧。”
于是,人们的悲切的哭声中,屋顶上的麻雀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无话可说。
比无话可说的麻雀更尴尬的人是队长巴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着怕人家说他这样,坐着又怕人家说他那样;往日里觉得挺有官相的一张大脸,第一次感到大得有些多余;手脚无措中唯一的办法是蹲着一杆接一杆地抽烟。
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故意在巴尼眼前晃来晃去的是不屑与小孩子为伍却又还没有被成人世界所接纳的半大娃娃哈呷和戈巴。巴尼知道他们想激怒他,想用与他发生冲突来证明自己也已经是男人。他想:“我偏不成全你们,看你们怎么办?”他还知道,他们的背后有人,比如日夫,比如几里次和等,一旦动起手来,哑巴亏就吃定了。“我偏不上你们的当,看你们怎么办?”他又想。
晃来晃去的哈呷和戈巴毕竟嫩了点,既还没有直接挑起事端的心力,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好不了了之。晃着晃着就晃进了他们不仅不喜欢而且已经开始感到厌恶的一个地方——教室,却意外地发现队长巴尼家的米尔和日铁做起神秘兮兮的样子正躲在里面低声交谈。经过简单的讯问才知道,对书籍有一种狂热的占有欲的日铁从家中偷来七个作为晚餐留着的熟洋芋换了米尔一本成分好、政治表现突出的人家才有得起的《毛主席语录》。戈巴问日铁:“这么大一本书,你看得懂?”日铁说:“拿来玩。”哈呷问米尔:“你你你你这书多多多多少钱买的?”米尔说:“是公社发给我家的,不是拿钱买的。”戈巴问日铁:“送我我还不要的那样一本书,你认为值七个洋芋?”日铁说:“我开头给三个他不干。”哈呷提高了声音,又问米尔:“保保保管员那比儿偷偷给你家送去的还还还还不够你吃吗?”米尔说:“我不知道。”戈巴问米尔:“三个干不干?”知道力量悬殊的米尔只能自认倒霉表示同意,还了四个给日铁。戈巴指指哈呷指指自己又指指米尔,说:“把那三个拿出来,我们一人吃一个。”米尔已经吃了两个,有些惶恐地拿出剩下的一个,交到戈巴指着他的左手里,说:“你们吃。我不吃了。”戈巴抬起右手,想给米尔一耳光,被哈呷劝住。哈呷对戈巴说:“那个你你你吃。”又对日铁说:“拿一个来给给给我吃。”
接过日铁递来的洋芋,哈呷边吃边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打倒孔老二。”还想写点什么,左想右想,想不出来,随手把粉笔递给戈巴。
戈巴写的是:“我日他妈比(尸穴)。”
哈呷和戈巴各自的心里对自己的作品都感到基本满意,不忍擦掉,可是如果不擦掉,老师看见了肯定有麻烦,怎么办?
英雄所见略同:让米尔和日铁也成为同案犯,只要老师找不到证人,他们就可以来个坚决抵赖,死不认帐。
日铁轻松愉快地从戈巴手里接过粉笔迅速写下“好好学习”四个字,还想接着写“天天向上”时粉笔却被戈巴强行接管。
戈巴把粉笔丢给米尔,米尔没接,粉笔掉在了地七。
米尔什么都不愿意写。
哈呷捡起粉笔,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米尔。
米尔还是不愿意写。
理由是,他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揍他。
他说他的父亲揍起他来从来没有手软过。
哈呷只好提出警告:“你你你你如果肋巴骨不不不痒的话,玛玛莫问起来时就要记得说什么都不不知道,记记记记住没有?”米尔连忙点头表示记住了。觉得光点头还不行,又说:“我记住了记住了。”
哈呷朝戈巴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就这样了,你看行不行?
戈巴朝哈呷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于是,怪声怪气地对哈呷说:“听说我们中间有个孩子不是他父亲日出来的娃娃,你知道是谁吗?”哈呷一脸坏笑着,拍拍米尔的肩膀,说:“米米米尔,该不是你你你吧?”米尔说:“你们乱说嘛。我告……”米尔本想拿父亲吓唬吓唬他们,突然记起这是两个不怕他父亲的家伙,只好改口说:“我告玛莫。”没想到,戈巴却一点都不在乎,说:“玛莫是我外侄,你去告吧。”米尔说:“我回去给我妈妈说。”哈呷说:“你给你妈说了你你你你就是我我我我儿子,明天回来我我我我捏死你。”说着,使劲拧了一下米尔的耳朵。米尔只好大声地哭起来,希望有个大人听见了,来替他说句公道话。
比米尔大不了几天的日铁却像个大人似地说:“哭什么?嗯,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在后天,又有肉吃了。你知道不知道?”
“又有肉吃了。”日铁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
这样很好
伴随沉默寡言的马海六斤远去的生命,首先是两只和他一样沉默寡言的羊,然后是一棵长在火葬地边的峒栝树,然后是那棵为他的死提供了优质服务的弯腰树。
彝人认为,羊之类长蹄的畜牲的命天生就是为人的需要存在的,所以羊的死没得说头。至于那棵峒栝树,肯燃是它该死的理由,而且它就长在那里,它不死谁死?值得说说的是那棵弯腰树的死。它确实死得很冤枉。
它是一棵荔枝树。
荔枝树虽然长不出松树那样可以用来修房造屋的木材,做燃料也不如麻粟树、峒栝树好,但它会结果,结的果可供人食用。等到它黑红黑红的果实挂满枝头的时候,那些小猴一样敏捷的山里孩子就会时不时吆五喝六地叽叽喳喳地跑来看它,一个比一个快地爬到它的身上摘果子——偶尔也会有闲来无事的成年人光顾,一直到它只剩下满身的伤痕和一树寂寞的叶。
此外,荔枝树一年四季不落叶。这极具生命力的表现,使毕摩在举行许多仪式的时候都会用到它的青枝。用它的象征顽强意志的青枝配合自己锋利无比的言辞,向作祟人间的妖魔鬼怪发出限期离境的通牒,向身体或者心灵需要医治的人伸出强有力的温暖的手。
那棵弯着腰的荔枝树,它的青枝当然也曾荣幸地效力于毕摩。
而且因为离人家近,几乎是长都长不赢。
它当然也会结果,只是由于献出的青枝过多,它的果结得少。多少年来,它的绿叶基本上都献给了住
得最近的、每天都要跑来躲在它身后拉一两次屎的日铁。因此,日铁对它充满感激和依恋,把它看成了父亲的化身。在无辜的它被砍死三十来年后曾写下一首《原野》“……那棵树曾经被我当成父亲看待了一年又一年……剩下的路上,我不想再走那么快……”
可是也许仅仅因为某个酒醉鬼看它既像在承认错误,又像在固执地追问的样子有点不舒服,就提议应该把它砍掉,于是有人想都不想就提起斧头结束了它的老命。
这于情于理,好像都有点说不过去。
不过,这是在相信“只有生错,没有死错”的拉久木。
既然已经这样,也就只能这样。
这样很好。
因为奔丧的人数不多,各家各户咬着牙凑来的加上生产队从种子中匀出来的,马海六斤的葬礼在几火莫来的精心操持下,不仅没有给火合和她的女儿们造成负担,反而结余了苦荞数十斤、包谷面十数斤。换句话说,马海六斤的死,使家人面临的粮食危机意外地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同时,马海六斤的死还给队长巴尼留下了至少需要两斤酒才摆得平的一点小麻烦。那就是,卜育那比开始不喜欢他了。这就意味着队长巴尼的队长宝座有了失去的可能。不过,作为土生土长的拉久木人,队长巴尼虽然非常希望能把队长继续当下去,最好一直当到当不动为止,也还是免不了要犯一犯拉久木人最容易犯的、最让日哈洛莫人看不起的那种自以为是的、不算细帐的怪毛病,不顾当队长能得到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多少倍于两斤酒的好处,巴尼居然一斤酒也不想破费。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在想:大队书记没什么了不起,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再大一点,也还是没什么了不起。还不都是妈妈的儿子,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人,都是两条腿夹一根彆的男人。他采取了“要咋个,就咋个;该咋个,就咋个;再咋个,都不咋个”的态度。没想到一段时间以后两人路遇时,卜育那比却一反常态主动跟他打起了招呼。“这也许是彻底翻脸的前奏,当然也完全可能是个好兆头。”巴尼想。他用讲起粗话来确实比彝语方便一些的汉语轻轻地鼓励自己:“该死(尸求)朝天!管(尸求)他妈那个(尸穴)哦。”
也许因为人人都深深地知道,不管善良诚实的人,还是作恶多端的人,是活人,总会死掉的。马海六斤才死后不久,就象没那回事一样不再有人提起。胜利公社前进大队三生产队的混满一天有一天的工分的社员们迅速恢复了旧日模样。看上去甚至比过去更懒心淡肠。懒心淡肠得冷风吹来的时候往上提一提自己的衣领这样一个小小的用不着伤筋动骨的动作也不想做,因为这是多余的:那些常常不被衣服遮盖的皮肤早就已经习惯成自然。心里曾经有过些许想法的人们,也好像在为自己终于没有乱说乱动惹下什么麻烦而感到庆幸:“生活本来就应该如此,何必大惊小怪?”
“这样很好。”队长巴尼对自己说。
也许为了鼓舞一下广大革命群众的斗志,也许为了别的他妈的什么,卜育那比带来了一场电影。
那是拉久木历史上的第一场电影。
放映的地点就选在奴隶主吉狄拉莫留下的那个四合院的院坝中。那比儿等几个跟着队长巴尼去抬回了各种设备的社员像荣立了什么大功的人士,一脸光彩地在放映员指挥下,根本不要别人插手,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累连续作战的精神,早早就把幕布挂在那问已经用作教室的羊圈墙上。
天刚黑,等够了的那比尔主动帮放映员手拉燃了柴油发电机。放映机旁的灯亮起来了。
放映员递给队长巴尼一个什么东西,让他对着嘴巴说话,队长巴尼发出的声音就变了,变得来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嗓音。
巴尼调整呼吸迅速掩饰掉那一丝慌乱,然后看看卜育那比,估计他对这种神奇的东西一定很熟悉,跟他对抗的念头突然间莫名其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想法只有一个:听他的话,把队长继续当下去。于是用巴结的成分已经十分明显的语气说:“现在,请,鲁书记做指示。”说完,恭恭敬敬把那东西递给了卜育那比。卜育那比意满志得地接过话筒说:“广大的,社员,同志们,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当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现在,请,同志们,跟我一起,念一段,毛主席语录。”
队长巴尼领着本生产队社员中的大部分以及原地名为“国里木”的一队、原地名为“老和木”的二队和原地名为“日哈洛莫”的四队来看稀奇的社员中的小部分,跟着卜育那比大声地念了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然后,开始放电影。
“这样很好。”卜育那比同志对自己说。
换片的时候放映机旁的灯又亮了。只见阿都加加喊着“请让一让。请让一让”挤到了那灯旁,把烟锅对准了那灯泡,使劲吸了起来。吸不燃。吹了吹,再吸,还是吸不燃。把烟取出来,吹吹烟管,娴管是通畅的。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是对放映员说:“年轻人,你这个火还有点看人说话不给老汉我面子哦。”放映员是个会几句彝话又有点幽默的人,以为这个人在开玩笑,就说:“老人家,你是不是贫下中农?”阿都加加认真地说:“我是奴隶,就是贫下中农,成分好得很的嘛。”放映员说:“这个火它可能把你错看成奴隶主了。”阿都加加有点着急地说:“麻烦你跟它说明白嘛。”放映员说:“有时候我的话它也不听的,还是我来给你点上吧。”他俩的对话引起周围一片笑声。换上片电影又继续开映了。阿都加加蹲下身来,一边吸烟,一边对身边的日夫说:“借个火点杆炯,有这么好笑吗?”日夫说:“是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笑归笑,其实有许多人和阿都加加一样也不知道那么亮的火为什么就是点不燃烟。
想到自己要不是小时候去过妮地尔库,到现在也可能会闹同样的笑话;又想到要不是因为他妈卖(尸穴)的这场文化大革命自己就算没有大出息,至少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坐在这样的人群里;日夫站起来恶声恶气地说:“这样来笑这样一个老人你们觉得有意思吗?比这样的一个老人多见过电灯泡就有多了不起吗?”说完觉得还不解气,又说:“谁他妈不想活的再笑一声试试!”
没有人再笑,好像一下子就都被电影里那与自己的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故事吸引住了。队长巴尼也属笑了的人之一,虽然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想想人家说得确实有道理,也就没做声,只是心底里对日夫的不满毫无疑问地又多了那么一点点。
没想到,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回的主角换成了队长巴尼的妈妈。
队长巴尼的妈妈是日铁妈妈的陪嫁丫环,但主仆相处不错,加之生性善良,对万恶的旧社会仇恨不深,对热热闹闹的新时代也不怎么热情,自从亲眼目睹曾经风光体面得不得了的吉狄拉莫被迫用那么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她就开始激烈地反对儿子当队长。
当银幕上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二一,一二一”地集中到一个跟她家附近的衣克觉古相差无几的
斜坡上,她就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大声地对她的孙子米尔说:“米尔,走,带阿嬷回家。”米尔说:“阿嬷,看完了再走吧?”队长巴尼听见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就说:“阿嫫,黑蒙蒙的,摔着咋个办?”谁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绝望那么伤心地说:“不要你管。摔死算屎。叫你别当队长别当队长你要当,今天晚上来那么多汉人看你让他们睡哪里?吃什么?”说完,不再理睬儿子,转过身朝没有出来看电影,坐在自家火塘边烤火的日霍喊:“日霍。快点点个火把出来给嫫呷。”日霍“哦。哦”地应着,很快就给她点来了火把。她从日霍手里接过火把,也不喊米尔,自己一个人走了。
本来就已经被日夫戗得一脸不是一脸的队长巴尼感到剩下的一丝尊严又被母亲一扫而光。看看火光中母亲的脸,觉得从来没有这么丑陋过。心里想着“我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丑女人的儿子啊?”不由生气地说:“摔死算了。”
“这样很好。”日夫对自己说。
黑公羊
两个学年里,除了语文和算术,安老师还教大家唱了一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本来就喜欢唱歌,而且早就在山坡上、火塘边学会了不少彝族老歌的戈巴和日铁最先学会这首歌,因此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应该感到光荣,可是安老师的表扬,却没有让戈巴感到光荣。可能因为拉久木是个非常讲究辈份礼节的地方,按辈份老师安自强是外侄,学生戈巴是舅舅。也可能是因为拉久木的太阳,是从仁列戈巴家背后的尼木波哦升起的。
从尼木渡哦升起的太阳下,拉久木人吃的是自己种的苦荞、燕麦、洋芋和包谷;喝的是自己的山上流淌的泉水;烧的是自己的山上生长的杂木树;崇拜的是自己勤劳勇敢的老祖宗。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惯了。没有靠读书改变了命运的先例——除了有福气成为毕摩的人要跟着老毕摩研读彝文经书外,一般人不读书。
只有一个人例外,说起来还有点幽默。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戈巴的叔叔仁列此赤因为一时糊涂偷了吉狄拉莫家的一只羊,败露后觉得无脸见人,想死又死不掉,干脆远走妮地尔库参加了革命,学习了汉语文,后来在县公安局工作,娶了个汉族女人,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
安老师也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拉久木大多数家长叫这些孩子来读书的目的一个:就是让他们学会买卖一只羊或者两只鸡所需要的简单的加减乘除,再一个就是分得清“男”和“女”,以便将来万一路过会川、迷易之类汉族地方时不致走错厕所。
所以,戈巴一般不做作业,有时候甚至连课本也不带,安老师也不计较。
当然,计较也等于零。
有一回,戈巴在课堂上睡觉,安老师很生气,叫醒他想让他承认错误,没想到戈巴更生气,问:“外侄啊,我睡我的磕睡,你教你的书好不好?”
安老师只好说:“好。”
戈巴却得寸进尺,干脆跑出了教室。因为他远远地看见衣克觉古——因为那里长着茂密的蒿杆所以小地名为衣克觉古,意思是长蒿草的坝子——那里有群羊,他以为是日霍放的,他想找日霍要炯抽。作为一连五个姐姐之后才终于来到人世的戈巴,他清楚他在家里的地位无人超越,自从父亲仁列木勒为了省点粮食给妻子儿女饿死以后,戈巴就更是妈妈姐姐们的精神支柱,所以他要像绝大多数拉久木男人一样抽烟,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妈妈和姐姐们当然谁也舍不得反对。问题是。大家抽的都是自己种自己制的叶子烟,他抽的是父亲抽剩的,烟瘾有了,烟却没了。这一年,他十四岁,他想成为日霍那样自由自在的牧羊人,而不是民办教师安自强这样看别人——主要是大队书记。大队书记一句话,可以让他上来,也可以让他下去——的脸色过日子的人。
戈巴没找着日霍。日霍那天遵照妇女队长火合悄悄传达的大队书记卜育那比的指示去了日哈洛莫。卜育那比在门口挂着威风凛凛的革命委员会牌子,墙壁上贴满大脑壳的人物肖像的家里会见了日霍。“鲁书记你左手叉腰右手指指点点的样子真的有点像毛主席。”在妮地尔库读过几年书的日霍一半玩笑一半拍马屁地说。“是吗?”卜育那比和蔼可亲地问——好像这不是他反复练习的结果,好像如果真的像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毛主席他也就有了长生不老的可能。一脸愉快地问完,也不等日霍回答,却又赶紧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然后,说出了他最近经过反复研究作出的一个重大决定:让虽然是奴隶主子女但人民群众都比较信任,又有一点文化的日霍取代间接害死作为拉久木地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业的依靠对象的奴隶马海六斤,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领导的巴尼当队长。一直比较温顺的日霍却拒绝得很干脆。“文革”中接受前进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安排才举家迁到胜利大队住,在生活条件相对较好的日哈洛奠与拉久木之间不仅隔着一段一般人通常要咬着牙才上得去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山路,还有一段看不见摸不着却也实实在在存在的距离的卜育那比很不理解。他原以为日霍一定会因为非常意外地得到这个有着许许多多或明或暗的好处的位置而感动,为了感受由于自己的决定使一个人感动得不知所措的场景,他对传达指示的火合也没讲明原因,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不怎么样的家伙居然会拒绝。他要日霍再慎重地考虑考虑。日霍表示用不着再考虑。因为来见他之前日霍一家其实已经有了这种估计并展开过讨论。一大家人基本上同意妈妈的意见:宁愿穷死苦死饿死冷死,也不穿那狗皮。讨论的结果是:让那些适合出洋相的人继续洋洋得意去吧。只有日拉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认为当队长没什么不好,只不过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当上了就不敢乱整,就不划算了。
那天把羊放在衣克觉古的是队长巴尼的老婆,米尔同学的妈妈比秀,十多年前,十七八岁的比秀,也曾经让三五个故乡男孩心动不已。戈巴叫她姐姐阿秀。她对戈巴一家一直很关心,因为她和戈巴的妈妈虽然出身于不同阶级但来自同一个村庄。
“你今天怎么不去读书?”姐姐阿秀说。“我以为放羊的是日霍,我想来找他要点烟抽。”戈巴如实回答。天不怕地不怕的戈巴这段时间有点怕见姐姐阿秀。原因很简单:戈巴家有两只母鸡,却因为缺粮食没有喂公鸡,有只母鸡已经下了蛋,另一只也即将下蛋的时候,为了孵小鸡换点盐巴、辣子钱,妈妈去姐姐阿秀家借来了一只雄纠纠气昂昂的大公鸡。两只母鸡很高兴,整天傻呼呼地跟在大公鸡的屁股后面唱情歌。这使戈巴十分生气。在他眼里,那只雄纠纠气昂昂的大公鸡就是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被他狠狠地揍上一顿的、在目前的拉久木自以为已经可以一手遮天了的总是把色迷迷的目光放肆地停在姐姐们的屁股上乳房上的队长巴尼。有一天,戈巴放学回家,正好碰上了它们做爱的情景。那只刚刚被宠幸的母鸡意犹未尽,竟然无耻地跟在和队长巴尼一个鸟样的那只大公鸡屁股后面“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地叫着,好像在说:“还要,我还要,我就是还要嘛。”戈巴放下书包,抓住了那只母鸡,分开了它屁股上的毛,看见了让它犯了贱的那个小小的口。与此同时,不知不觉中,戈
巴的须须惹已经胀鼓鼓的了。戈巴来不及多想,就把胀鼓鼓的须须惹放进了那个小小的口里。一股要命的热从须须惹开始,迅速传遍了戈巴全身。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不知道的比抽烟喝酒还要刺激多少倍的无法形容的感觉弥漫开来。戈巴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它却拼尽全力把一些屎尿连同戈巴的须须惹一起挤了出来。戈巴只好放掉它,找水给须须惹做了清洁。它迅速叫着喊着跑向那只爱莫能助只能不断发出毫无意义的抗议的大公鸡。大公鸡叫得更起劲,看样子,很想和戈巴决一死战。戈巴慢慢靠近大公鸡,想抓住它,教训它一下,让它住嘴。大公鸡敏捷地一闪,带领两只母鸡在院子里疯了似地边跑边叫唤,惹火了戈巴。被惹火了的戈巴找来一根棒棒柴,=三下两下取了大公鸡的小命,把它随手塞在了墙角的水洞里。第一次作案的戈巴随后本能地对案发现场进行了破坏。妈妈和姐姐们回来发现借来的公鸡不见了,问戈巴,戈巴说,放学回来就没有看见过它。大家四处找寻,都没找着,妈妈叫戈巴赶紧去姐姐阿秀家看看它是不是跑回家了。戈巴很快来到姐姐阿秀家,很快又和姐姐阿秀一起出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妈妈和姐姐们面前。在氐乃的帮助下死鸡已经被她们找到。氐乃是他家养的一条眼水不错的黑毛狗。有功的氐乃正等待着表扬,却被当成了嫌疑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打,夹着尾巴把讨好的目光投向了和自己的关系一直不错的小主人。这时候的戈巴也只能装出才发现了死鸡的样子把责任推给了亲爱的氐乃。没想到,姐姐阿秀拒绝接受赔偿并有说有笑地和姐姐们一起七手八脚把鸡打整干净煮进了锅,把一件坏事彻底变成了好事。吃鸡肉的时候请来了队长巴尼和儿子米尔。妈妈把鸡头夹给队长巴尼,队长巴尼没客气,正要动嘴,却被姐姐阿秀挡下,夹回了妈妈的碗里,说:“咱们彝族的规矩,有老辈子在,晚辈不能吃这个”。队长巴尼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及时点了点头,对老婆的做和说都按惯例表示了理解和支持——因为他知道,要不是因为这些年有了一点权,要不是由于老婆的父母都有点贪,自己这个年龄比她大了许多,长得又不怎么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她。戈巴妈妈把一只鸡腿夹给米尔后,又在找鸡屁股,找来找去都不见,便自言自语说:“哪里去了呢?”姐姐阿秀问:“什么哪里去了?”没等妈妈回答。知道妈妈要找什么为什么要找的戈巴粗声粗气地说:“鸡屁髓一通常情况下戈巴也会比较文雅地称之为鸡尾巴——我吃了。”其实那鸡屁股是乘大家不注意时早就被戈巴悄悄赏给了替他背了黑锅的氐乃。生就一身适应下跪的骨头的氐乃当时正跪在戈巴的右手边等施舍。吃了作为奖赏的鸡屁股的氐乃当然没有忘记摇摇尾巴表示感谢,姐姐阿秀一家走的时候还主动替戈巴送了送。
戈巴在离姐姐阿秀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她捻羊毛。
“听说你唱歌唱得好,可以唱两首给姐姐阿秀听吗?”
“唱得不好。”
“唱得不好姐姐也想听。”
这时,有几只羊离开羊群,接近了包谷地。凭经验,它们知道那包谷苗比一般的苗确实要鲜嫩些,但要吃到它,就有被牧羊人打骂的危险,所以它们正在回头张望。带头的是一只大阉羊,它今天这样做好像不只是因为嘴馋更是为了拿出一点雄性敢于冒险的精神给后面的母羊,特别是给那两只正在发情的母羊瞧一瞧。母羊们对它的想法好像都心知肚明,好像都在怂恿它。紧跟在母羊后面的是这群羊里独一无二的那只黑公羊。从它的自信而成熟的举手投足间完全看得出来。它的想法是:既然命运让老子成为了一群羊里唯一一只拿得出彆还有得起精子的公羊,此时此刻,除了调集起整个生命的全部力量把精射好,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放在心上?
没等姐姐阿秀吩咐,戈巴就主动站起来甩出一个小石块命令那只略显轻浮其实相当可怜的大阉羊带头掉转了方向。小石块在空中欢快地发出了“呜——”的响声。
这是戈巴第一次让石块直接在空中发出了声音。
以往他只能把石块斜着甩在地上,等石块斜着离开地面接着飞时会发出声音,那是比他小的哈里和路色们都已经能玩的小把戏。
“呜——”的一声,拉久木男人仁列戈巴的人生开始了。
当黑公羊的一整套射精动作再一次干净利落地完成时,有一首古老的彝族情歌,从他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心脏出发,经过健而美的胸腔,在全身血肉的推动下。终于喷涌而出:“哦——阿——呀——尼拉冉扎呐波且垄几阿拉达哦(美人呵你是否愿意越过高山深谷来到我身边)……”
“唱得真好听。来,坐到我身边来。我们猜谜玩。”姐姐阿秀说。说着就在身边的草地上展开了随身带着防雨用的一张塑料薄膜。戈巴听话地坐到了姐姐阿秀的身边,很想说声:“你真好看”!或者告诉她,自己已经不止一次梦见和她在一起。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小小小小的一样东西,有长长长长的尾巴。”姐姐阿秀说。说完,见戈巴没有马上答出来,惩罚性地拍了拍戈巴的头。“针。”这谜底戈巴很小就知道,答得慢的原因是咽喉有点干。差不多一杆烟时间后,姐姐阿秀干脆收起了羊毛和捻羊毛用的纺锤,侧过身,面对着戈巴,说:“该你说谜面,我猜谜底了。”换个场合戈巴肯定会拒绝继续这种只适合小孩子玩的把戏,但眼前的情况有一点特殊,所以戈巴扭了扭脖子,清了清嗓子,说:“老水牛爬竹竿,竹竿一动也不动。”因为这个谜语的谜底是虱子,说完自己就笑了。姐姐阿秀也笑了。姐姐阿秀笑着说:“是什么东西呢?让我来找找看。”
仿佛有一条幸福的小溪正在体内左冲右突着的戈巴闭上眼睛把头轻轻地偏给了她,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胸口,轻轻地碰了碰她的乳房,他知道就算动作再大一点姐姐阿秀也不会生气。
“找着了吗?”戈巴试探性地问。戈巴头上的确曾经生过虱子,但是目前应该没有了。因为半年前才请日拉用剃头刀剃了一回光头,连天菩萨也没留。“还——没——有。”姐姐阿秀的手翻动的已经不是他的头发而是耳朵。“我也要在你头上找找看。”脸红心跳的戈巴闭着眼睛说,话还没有说完就把姐姐阿秀压在了下面。两只手却都被挡在了半路。左手遇到的是姐姐阿秀的右手。姐姐阿秀的右手好像特别担心头上的虱子被找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把它引到了别处——风景秀丽的胸部。说,你就在这一带自由活动吧。右手遇到的是姐姐阿秀的左手。经过短暂接触,姐姐阿秀的左手愉快地承认了力量的悬殊,对它的限制动作完全变成了撒娇。它迅速去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个美不胜收却又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竟然颤动着对它的侵扰表示真诚的欢迎。
食指用实际行动再次证明了食指是有用的,它勇敢地打开了一道神秘的门,并奋不顾身地率先进入。等福薄命贱的中指和无名指也试图进去与食指兄有福同享时,整只手却都被姐姐阿秀娇喘着拉回到了衣克觉古轻轻的略带苦味的风里,拉久木往常一样悠悠着三朵两朵白云的蓝天下。
姐姐阿秀说:“我都已经老了,而你却还这么小,我们,怎么可以?”戈巴说:“我不管。”姐姐阿秀说:“你
有从小就定下的媳妇,我有娃儿和娃儿他爸爸,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怎么办?”戈巴说:“我不管。”阿秀装作无意,碰了碰戈巴的下面,发现他的东西确实已经可以称之为彆了,姐姐阿秀又说:“你是黑彝,我是奴隶,万一有了孩子算什么?”戈巴还是那句话:“我不管。”因为同执,已经是男人的戈巴更像一个男人了。
“这里不行。会被人看见的。要是被人看见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姐姐阿秀说。顺着姐姐阿秀的目光,戈巴才发现,原来在几十步开外有一小片茂密的小松树林。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地一直在那里等着。
跟在姐姐阿秀身后的戈巴被巨大的幸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几十步路。差不多用光了他辛辛苦苦吃了十多年燕麦、洋芋、苦荞和包谷攒下的全部力气——这种感觉在后来接触妻子、再后来偶尔路过城市花数十乃至数百元人民币嫖娼的时候都一再被追忆,但再也不曾重现。“来吧!”姐姐阿秀轻轻地说。世界开始旋转。幸福的戈巴只能时不时停住呼吸拼命挣扎以免连毛带屎被吸进那妙不可言的旋涡的中心。
终于,风平了浪静了,戈巴才想起作为老师的那只黑公羊,恰好发现它这会儿就在不远处专心致志地吃着草:既不想知道这边这个学生的实习成绩如何,也不关心那边跟在发情母羊屁股后面假整的几只阉羊之间的争斗有多么的恶心。黑公羊无声地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身体,一切就都是别人的了。”这是黑公羊免费给戈巴上的又一堂课,遗憾的是,天生成不了好学生的他,稀里糊涂就让它过去了。
戈巴站起来,再次向空中甩了一个石块,没有具体目标,只希望它发出“呜——”的那一声。有了。但是作为男人的戈巴这一次没有再激动,脸上带着的是矜持的微笑。
正争斗着的阉羊中的一只警觉地偏过头,竖起耳朵,贼眉贼眼地看了看戈巴。戈巴骄傲地而不是愤怒地问道:“你,我的彆一根看吗?”
说出这样的粗话,而且还当着女人的面,戈巴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了一眼姐姐阿秀,姐姐阿秀正在整理刚才弄乱的头发和衣服,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倒是那只贼眉贼眼的阉羊仿佛感到有点羞愧,低下头,胡乱吃起草来。
拉久木往常一样悠悠着三朵两朵白云的蓝天下,农克觉古轻轻的略带苦味的风里,一连串妙不可言的声音从背后好像并没有通过耳朵就直接进入了戈巴的心房,帮他把幸福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戈巴知道这是姐姐阿秀在弹口弦。他的目光柔和起来。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名字叫做拉久木的这块土地难以言传的美。这种美,不是巧啊奇啊秀啊险啊之类的一眼就能看尽的那种美。对付这种美,“美丽”。“神奇”之类的形容词都必须取消资格,只能用动词。他转过身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姐姐阿秀,给了她的脖子和耳朵一组毫无章法的吻。
她也回吻了他,吻的是他的额头。
“这样的两个人,可以这样吗?”她问。他用坚定的眼神再一次告诉她:“我不管。”她还在问。好像问的不是他。而是尼木波哦。
尼木波哦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