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大姑临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父亲的手不放。手渐渐冰凉,僵硬,像一具漂浮的木头在礁石上搁浅。在她卧病的半个多个月里,她的床头上都摆放着一只碗。一只空碗。碗沿有蓝色的花边,白釉色,碗口浑圆,腹部很深(像饥饿的喉咙),碗底有一朵淡墨兰花。我们叫蓝边碗,喝粥或盛菜用的。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哑哑哑,眼睛有浑浊的石灰白一样的液体,腥臭,熏艾叶也赶不走绿头苍蝇。我父亲每天吃了晚饭,从后院的篱笆豁口钻出去,走五分钟的山腰小路,到了大姑家,陪伴大姑。我父亲问:“你有什么要交待的,就尽管说。”大姑用手指了指碗。她以前的手是短而粗,像螺纹钢。她有一手刮痧的绝活。有一年,我中暑得很厉害,吃什么呕吐什么,吊了四天的葡萄糖盐水也没有效果。大姑说,还是我来吧。她蒸了一碗艾叶酒,用艾叶酒给我搽洗上身,说,中暑就是中毒,太阳是有毒的,身子骨软的人扛不了。她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吧嘚吧嘚,在脖子,在前胸,在后腰,刮痧。她用右手钳,左手捏着右手腕,钳的时候,整个身子往后拉。我痛得腰都直不起,额头吐出豆大的虚汗。我没有想过大姑那么有力的手,会突然在深秋的黄昏松懈下来,像被水泡过的稻草。她的力气已提前用完,已被另一双无形的手一丝丝地抽走。大姑伸出手想把碗端起来,手摸到碗就僵在那儿。我父亲用手抱住她的手,泪水一滴一滴地浇在手背上。我父亲叫起来:“烂铜,烂铜,你妈可能想喝水,泡碗茶来。”烂铜是我表哥,是大姑惟一的儿子。大姑摇摇头,啊啊啊,想说什么,但终究说不出来。
一只空碗,像一张不能开口说话的嘴巴。它至今还被我父亲保留着。大姑去世的时候,我的祖父祖母还健在。大姑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但彼此并没有因一半不同的血液而生疏。我大姑父早在之前的十年已经去世。大姑父是个石匠,清瘦,高个,有两道长长弯弯的白眉毛。二姑父、三姑父和我祖父、父亲,都是酒量极大的人,大姑父滴酒不沾。每年正月,他们来我家拜年,大姑父和我祖父坐在上席,二姑父和三姑父坐在下席。父亲坐在侧席,负责添酒。大姑父爱吃肉,越肥越好。他张开酒碗大的嘴巴,整块肉塞进去,肉油从嘴角飙出来。他用手一抹,说,味道好,你们喝酒我来吃肉。大姑父每次吃饭,都会念我祖父好,说:“我这个岳父不嫌弃我穷,把女儿嫁给我,我父亲死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一个钵口碗,连个棉袄都没有。说,养不了自己,就用这个碗去讨饭吧。我岳父见我勤快,把女儿许配给我,还帮忙我盖房子。”我二姑父说,姐夫,你比我好,还有一个碗,我父亲在我五岁去世,母亲第二年下堂嫁到洲村,连个碗都没有留。大概是一九八一年吧,县里建设九牛电站,调集上饶县北乡片的劳力参加建设,大姑父去了。他已经有五十多岁,但身体十分强壮。在一次劳动中,他摔了一跤,从此卧病而去。
枫林村分上枫林、下枫林、官葬山三个自然村。我家在下枫林,大姑父二姑父在上枫林。大姑父家和二姑父家只隔了两块菜地。大姑父的房子在山腰上,屋后是油茶林和毛竹林,小时候,我一挨打,就躲到两个姑姑家里去。我大姑的家境并不好,没啥好吃的给我,就把柴锅烧起来,从壁橱里拿出一小袋南瓜籽,放在锅里炒,加点盐水,盐水干了,南瓜籽也熟了。有时候,大姑也焖糯米饭给我吃,放一把板栗,两片咸肉,大姑个头不高,圆脸宽阔,鬓发过早地有些斑白。我家吃口很多,但并不缺衣少食,但大姑还是经常顾着娘家,杀猪了,送一个大猪腿来,做生日收到一些上好的衣料,也送几副衣料来,偶尔会杀一只鸡,给我祖父打打牙祭。表哥烂铜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许多手艺都无师自通,会做油漆,会做石匠,但他没有用在正道上,沉迷于赌博。他的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是在牌桌上度过的。只要是赌博,他没有不会的。他瘦小,烟不离手,牙齿烟黑,眼睛猫一样滑溜溜。村里却没几人愿意和他赌博的,原因是他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即使有钱,牌德也不行,喜欢偷牌。大姑父起旱摸黑地干活,管不了这个儿子。大姑也管不了。我父亲看不过去,到了深夜,端一根扁担,拿个手电筒,去抓赌。抓到了,我父亲也二话不说,抡起扁担朝烂铜的腰打下去。表哥躺了三天的床,拄着拐杖去赌。没钱赌了,表哥开始偷家里的米去卖,偷黄豆去卖,偷油去卖。有一次,大姑揪着表哥的耳朵,来到我家,向表哥跪下去,声音破空地嘶哑,说:“我叫你老子啦,你这双手不剁掉你成不了人。你看看,你这个三十几岁的人还不明白,我们都为一只碗起早贪黑,一只碗都盛不满,哪有钱赌博。”
大姑父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大表姐二表姐早已出嫁,三表姐四表姐外出打工。表哥把家里的田外包给别人种,只收一亩两百斤稻谷。我表嫂也因肺病在第二年去世,子嗣也没有。有一次,大姑去庙里上香,一个老僧说,你家运不好,是没有佛的庇佑,只有佛才能驱邪。庙里回来,大姑开始信佛。她一天到晚打嗝,啗,啗,咯,有人怀疑她是否有胃病,她摸摸胸口,说,佛在这里,在跟我说话呢。
表妹爱香十四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一个媒人来到我家,说要给表妹说亲,嫁到浙江去。我妈怎么都不答应,说,浙江太远,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个外甥女,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再说,才十四岁,离结婚还有上十年呢。起初,我大姑也不同意,说,再穷也不至于卖女儿吧。那年冬,那个浙江后生來了,带来好多布和白糖,还给了大姑三千块钱。后生高大魁梧,说软绵绵的浙江话。他说他是个石匠。是温岭人,在当地娶媳妇要两万多,只能来江西娶媳妇了。表妹站在他身边,才他的腰那么高,表妹说,在家里只看得到碗,看不到饭,还是嫁到浙江去,他做石匠,一天有二+五块工钱,生活会很好的,我们这里一天才两块五的工钱呢。大姑收了钱,也就同意啦。表妹跟后生去了浙江。我妈送给她十六个碗,十六双筷子,一身新衣服和一笔路费,说,女儿出嫁都有嫁妆,这些就算嫁妆吧。大姑躲在厢房里,双肩扭动,恸哭得全身瘫软。
寒冬腊月,我妈从镇里买来五十斤粗盐,两口大酱缸,一个土瓮。酱缸敞口,深腹,圆筒深腰,黄釉色,用来装腌制菜的。土瓮小口粗腰,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用来装油炸豆腐的。来年的开春,全家靠这些腌制菜度过菜荒。我父亲则用箩筐,从镇里挑了一担碗、碟、盘、勺来,小白碗八十个,大烤花碗八十个,碟盘勺各八十个。父亲说,我们家族的小孩一拨一拨长大,娶媳妇待嫁的,在排队呢,总不至于碗盏都向别人借吧。我父亲从木箱里翻出一副老花镜,用毛线绑在头上,左手拿个小铁锤,右手握一个锥子,坐在八仙桌上,给碗刻字。碗倒放在手巾上,我扶着碗,父亲的铁锤当当当,“傅元灯”三个字就刻好了。父亲说,父辈还健在,家里的任何东西都是父辈的,碗底刻的是我祖父的名字,箩筐和扁担上写的也是我祖父的名字。表哥烂铜看我父亲刻字,很是吃苦,有几次锥子滑动,把手都戳破了。表哥说:“舅舅,这样的事情还要你动手,我來就行啦。”我父亲看看他,看看碗,说:“你是个聪明人,我问你,世界上最重的东西是什么。”表哥说,山。山算什么,古人还愚公移山呢,父亲
说。“噢,我知道怎么回答了。”表哥拍拍平板头,说,“死人最重,一个死人八个抬呢。”父亲说,最重的东西当然是碗啦,你估算估算,一个碗盛满饭,要花多大的气力呀,我们一年到头奔波来奔波去,都是为了这个碗,不让手中的碗空着。表哥不再言语了。我父亲又说,你父亲为了让你不愁饭吃,每天早上走二十多里路,去九牛电站做石匠,五十多岁的人能扛几天?他不是摔死的,而是累死的,人像水库,水库满满的,看起来多舒坦,以为水库还可以灌溉几万亩田呢,突然一天水库干了,水里的鱼晒死了,我们恐慌了,到了恐慌的时候也迟了。表哥傻傻地坐在凳子上,表情僵硬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
开春的时候,泡桐花油粉粉地开着,田地葱茏。我们的身子暖和起来。大姑对我妈说,菊香都二十六岁了,要嫁出去了,前几天有一个来说亲的,定了花椒日相亲,到时大家一起去看看。菊香是大姑的三女儿。菊香是个顾家的女孩子,知道家里的境况,做工挣的一些钱都给了家里。听说要相亲,她躲在我家的厨房里哭,说,烂铜不争气,母亲又日渐年老,这个家怎么办呢。我母亲劝慰她,说,女人总要嫁人,你在家里一天烂铜就指望你一天,即使嫁人了你还可以抽空照顾你母亲。花椒日相了亲回来,我妈和二姑都觉得男方条件不错,有新房子有大谷仓,更主要的是男方有做篾的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大姑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男方家器量太小,用小碗给我们盛饭吃,生怕我们把他家吃一个大窟窿。
一九八七年冬,表妹爱香从浙江回娘家,还带了一个胖嘟嘟的小孩来。表妹胖了许多,米粉肉一样,滚圆滚圓,个子没长。表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过完春节,大姑再也不让表妹回浙江啦。小孩跟他父亲回了浙江。表妹夫走的那天,大姑一家都拒绝见他,大姑说,我愧对爱香老公,更愧对这个外甥,但我实在舍不得这个女儿。大姑写不来信,又不通电话,想女儿的时候就来我家和我妈唠叨半天。我陪着表妹夫在路边等去浙江的车。那天下雨,绵长的雨丝织起细密的网,小孩趴在他父亲的背上睡着了,露出两块通红的屁股。这个高大不善言辞的石匠,右手托着小孩的屁股,左手不时地搽眼睛。我帮他打伞,提行李。车子迟迟不来,油菜花哀黄地开着。枯寂。表妹被大姑捆绑在柴房里,早已哭得不省人事。
过了三个月,大姑家里多了一个男人,二十七八岁,帮大姑种菜砍柴,大家都说是爱香的老公,聘礼下了,过门的日子都定了。这个人也会来我家坐坐。我妈叫他老六。据说他刚死了妻子。老六有一双宽大厚实的手,像把蒲扇。他的脸像磨刀石。他在我家吃饭,用钵头碗(最大号的汤碗)吃,吃一点点菜。他见我妈烧一桌子的菜,有些过意不去,说:“舅妈,你不要麻烦啦,我只要两块霉豆腐一碟腌辣椒就行啦。”我妈笑了起来,说,吃一餐像一餐,没有菜怎么行呢。老六是个勤快的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担柴砍两百多斤。我表哥水银(二姑的二儿子)对他不屑,说,男人力气大什么用,一百块钱压得他吐血,三炎力气大吧,一担挑六百多斤石头,到现在废了,连个碗都端不动,房子还没我的厕所大。我妈对老六也没有好感,说,一个人的饭量过大,必然是个苦命的人,用钵头碗吃饭,一辈子也难见几个。
三姑收了老六的礼金六千块,就把女儿嫁过去了。也不是嫁,是我妈、二姑、三姑,和我大表姐,一起送爱香去的。一起送去的还有一担空木箱,两桌子人头的碗筷,八斤面条,三姑一路送亲一路哭。三姑没有女儿。
也是在那年的冬天,大姑突然皈依基督教。大姑对我妈说,信耶稣的人会有福的。不会生病也不会贫穷,我妈说,我信良心。因为表妹的两次婚事,我妈对大姑有看法,私下对我们说,儿子不教育好,把歪主意放在女儿身上,怎么能算个好母亲,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滚落下来的肉,我大姑也觉察出来了,但并不放在心上。她对娘家友善的热情没有改变。
我忘记是哪一年,蛇皮在大姑房前的菜地上盖了一间泥瓦房,房子有些低矮,阴沉冷清。蛇皮有一个姐姐,有一个癞痢哥哥,还有一个抱病的父亲。他父亲似乎很怕冷,就连夏天手里也抱一个火牕。蛇皮是个白天睡觉晚上赌博的人,癞痢哥哥倒是勤快,负责田地,种一家人的吃喝。他姐姐是个见人就脸红说话就口吃的人,负责烧饭洗衣服,有时候,他姐姐把锅烧热了,米还不知道在哪里,趴在灶台上哭。癞痢哥哥拿一个大钵头,四处借米,走了十户人家,米还是没有着落。我表哥看不过去,量两升米给蛇皮度荒。癞痢哥哥说,烂铜,你自己的碗都盛不满,还周济我,叫我不安心。烂铜说,碗盛稀一些,日子也就过去了。蛇皮的新房还没有住上一年,他姐姐的肚子大起来了。就这样,蛇皮的姐姐成了我表嫂。大姑很是高兴——表哥三十多岁,没有添丁,是我大姑的一块心病。表嫂生了儿子鲤鲤,第三年又生下女儿芳芳。
表哥并没有因为有了子女而改变什么。大姑的三女儿和四女儿也先后出嫁,家里完全失去了支撑,靠女儿们周济的生活终究无法常年维持。大姑没两年的时间,鬓发全白了,身子收缩了起来,走路慢吞吞,像个蜗牛。我祖母对她说,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老呢?我走路都比你快。她抱着我祖母的大腿失声劻哭。
爱香嫁给老六没几年,就断了婚事。她死活都不去夫家了。爱香说,老六骂她是买来的X,经常暴打她,还不给她饭吃。大姑托在浙江温岭打工的老乡,带话给爱香的老公,说,念在儿子的情份上,把爱香带回浙江吧。这个不爱说话的石匠,再一次出现在我们家里。他看见爱香,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泪水从他的指缝间爬出来,哗哗而下。他说他出门做石匠,都是把儿子背在身上。他说他几次背着儿子坐火车来上饶,又返身回去。爱香去了浙江,再也没有回枫林,差不多有十五六年啦。今年夏天,我听表哥说,爱香的儿子明年大学毕业了。
大姑也在爱香去浙江的第二年深秋的某日傍晚,握着我父亲的手再也松不开。她没有说出的话成了一个谜语——或许那是一个无法启口的嘱托。她搁浅在昏暗污浊的大头床上。她挣扎一般的生活归于沉寂。
碗作为人们日常必需的饮食器皿,我不知道它起源于什么时代。碗的出现,使人类有了森严的等级,碗分成金碗,银碗,铜碗,瓷碗。瓷碗也有等级,有宫碗和普通碗。我们都是普通碗,低贱,易碎。每次我想起我大姑,我就觉得生活不可以称为生活,而是一种近乎自戕式的斗争。大姑去世后,年关很快就到了。表哥烂铜搬出山腰上的房子,借住到族屋里。他说,房子里闹鬼,鸡笼里总有鸡拍打翅膀。他说,我鸡都没有养一个,怎会这样呢。他还说,他妈妈还把橱柜里的碗摔在地上,噼里啪啦。我父亲不信,说,烂铜肯定想把房子卖了。果然不久,衬里传出烂铜想卖房子的消息。我父亲找到烂铜,说,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做主,惟独卖房子你不能做主,你败家败了这么多年也就算了,你不能败你儿子,你儿子还要一间房躲雨呢。
表哥的儿子鲤鲤,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家里,一般是在午饭或晚饭时间。我妈留他吃饭,还让他带一袋米回家,有时候,鲤鲤来我家脸上都是青肿的。我妈问为什么,他说被邻居打了,邻居说他偷东西。鲤鲤说着说着。哇地哭起来,说,家里洗衣服没有肥皂,他就去邻居家偷了。到了粮荒或年关,我父亲就送上百斤米给表哥。表哥有些不好意思,说,没有米我会去买的,舅舅这么大的年纪还送米给我。我父亲说,两个孩子还小,不能饿着,这是给你妈妈的一个交待。我父亲又说,当年你妈留下一个碗给我,就是叫我给你一碗饭吃,不至于小孩出门讨饭。
表哥的女儿长到十来岁的时候,我的表嫂就跟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跑了,把鲤鲤也带走了。村里人说,烂铜,你应该去找找老婆孩子,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田也不要,地也不要,总不能老婆孩子不要吧。表哥说,中国这么大,上哪儿找啊,孩子长大了会回家的。过了四年,表哥有了儿子的消息,是上海市公安局传来的,说鲤鲤偷东西,被刑拘了。又隔了一年,鲤鲤回到了枫林,个头高高大大,只是八岁时掉了的两个门牙还没长出来。鲤鲤说,他妈妈嫁到了河南,生活比枫林好多了,有米有盐的。
现在,鲤鲤和芳芳都去爱香的那个村里打工了,爱香管吃管喝的护着侄子侄女。烂铜半年去一次温岭,拿点钱回来花花,走路都春风满面。生活在枫林的人都知道,碗就是生活的全部,惟独烂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