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趣琐忆(一)

2009-03-18 09:56李复威
海燕 2009年2期
关键词:板子张老师教室

李复威

每当我回忆起花季少年时的岁月,总是怦然心动的。那个黄金般的年龄,初涉人生又不谙世事,在飘忽不定的想像和梦幻般的憧憬中寻觅着自己未来的踪影。

上学读书是少年时代的基本经历。同学之间自然是交往最多的,但至今已少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倒是对天天耳提面命的老师留下些许印象。尤其是一些亲历的趣事至今萦绕脑际,挥之难去。

我的小学初年级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在山城重庆度过的。旧时代的小学教育盛行体罚,我曾亲身体验过,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记得树德小学的体罚大体可分为四种形式:罚站、罚跪、打手板和打屁股。一般来说,罚站是最轻的。或是低头站在学校操场正面墙上孙中山的大幅绘像前;或是站在本班教室后面背对同学。轻的大约站上半小时左右,重的就得熬上一两个小时。冬日夏季是最难受的,在寒风凛冽和烈日炎炎中,常有学生晕倒而被抬进医务室。

罚跪同罚站一样,只是姿势有异罢了。其中还分单腿跪和双腿跪。双腿跪的处罚似乎比单腿跪要重一些,今天让人下跪被看做是对人的尊严和人格的极大侮辱。而当年的师生们已经麻木得习以为常了。记得有一天早晨全校举行升旗仪式。有几个方阵中始终传出学生的说笑声,惹得发号施令的训育主任大为恼火。他红着脖子大吼了一声“全体跪下”。只见五六百人的队伍刷地一下矮了一大截。这样的情景对今天那些尽情享受着阳光的学生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至于打手板和打屁股更是叫人难以启齿。那些穿着长大褂的男老师的袖筒中经常掖着一条近两尺长、宽半寸许的竹条。老师要体罚学生时,只需说一声“把手伸出来”,学生就知道是要挨板子了。往往是老师一板子下去,只听“拍”的一声,学生手掌上就是一条红印。挨打的学生龇牙咧嘴,表情难受,缩回手搓揉一阵,然后磨磨蹭蹭地再把手伸出来,一边挨打还要一边数数“一、二、三……”打屁股更是一“绝”,是体罚中最严厉的。四川盛产一种木制的长条凳。学生倒趴在凳子上,两腿分开,一下一下地挨抽,工具仍然是竹板子。屁股是很敏感的,其疼痛的程度自然要超过打手板。学生挨打时,往往是叽哇乱叫。至今想起来,仍令人心悸肝颤!当时学生中还流行相互赠送一种挨打后可以减轻疼痛、抑制浮肿的药物的风气。我们称之为“打药”,是一种类似硫磺的黄色粉末。据说涂抹在手上和屁股上会显出奇效。我没有用过,其作用到底如何。不得而知。

我那时是比较“听话”的学生。几年过来,还从未挨过板子。可好景不长,一年冬天,我们班来了位代课的语文男老师,他平时总是满脸严肃,有时还露着凶相,上课敷衍了事,还经常打骂学生。同学们都讨厌他,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猴干”。因为他姓侯,长得瘦小干癟。那时一般老师打手板,往往是“虚打”,也就是“虚张声势”。板子举得老高,数目喊得洪亮,而落在学生手上却是发飘的,只感到微微的疼痛和震颤。而这位猴干是“真打”,一道道红印似乎显示着他那凛然不可轻视的威风,每天早读时他都要坐在讲桌旁检查学生背课文。他身旁一左一右,各背各的,不仅篇目可能不一样,起止的时间也不同。他居然能在乱糟糟的教室里听出谁背漏掉一个字。“错一个字,漏一个字,打一板子”,这是他定的规矩。

我在一次背诵中由于过分紧张,整整漏背了一小段。一数乖乖,是二十一个字。这二十一板下来,我的手还不得“厚”出半寸。不行,我必须紧急想办法自救。当这位老师拽着我的右手掌,狠狠打下第一板时,我故意大喊“哎哟”,并急忙抽回手。我这一缩动,他的板子不偏不歪地正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只听他叫了一声并怒冲冲地想骂我“狗x的”。可能觉得有失体面,刚吐出一个字又吞回去了。当他实实在在打了我一板后,我猛然见教室窗外闪过教导主任的影子。我急中生智,一边痛苦地揉着手心。一边使出最大的力气喊道:“救命!救命!”教导主任是一位姓邓的白发老头,在学生中威望极高,他袖筒里也总是掖着一条板子,但从未见他打过学生,学生们都不怕他。我盼望的救星果然闻声进了教室。邓主任简单地问明情况后,他对代课的语文老师说:“把他交给我处理吧。”我暗自庆幸地跟他走进办公室。他罚我把漏背的课文抄写三遍,然后让我回去上课,附带又补充一句:“不要跟别人说你没挨板子。”我明白主任的用意,朝这位白发老头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今天回想起来,我真想再对他人喊一声:“谢谢!”。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让我逃过一劫,也是钦佩他在那个时代环境中表现出的善良的心怀和独特的智慧。

我在上高小一年级时,学校从外地转来了一位新的地理老师。他身材魁梧,面色黑红,颇像一个拳击运动员。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大马”。

这位老师课讲得糟糕,脾气却是不小。每一节课他不训上一两个同学决不罢休。他管教学生有两个“绝活”不能不叫人佩服。一是“背后长眼”。每当他在写黑板、挂地图时,有些同学趁机捣捣乱,他总是不扭身地镇静地喝斥道,孙某,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或是张某某,把你看的课外书收起来。这些学生一听,吓得呆若木鸡,真以为他有“特异功能”。后来,学生们又给他起个绰号“六只眼”,意思是他既戴眼镜而脑后又似乎长有两只眼。至今我也弄不明白,他是靠什么功能来感应的。第二个绝活“粉笔掷入”。他一边讲课,一边发现哪位学生不守规矩,他就掰一小截粉笔向他掷过去。他掷的精确度极高,总是落在脸部。学生会猛一哆嗦,马上一本正经起来。他后来甚至发展到背对学生掷粉笔,命中率也是十有八九。

全班同学都对这位长着六只眼的大马恨之入骨,早就盘算着整治他一次,一次上地理课,铃声刚响,老师尚未进教室。两个大个儿男生迅速将一个装有垃圾的竹簸箕放在虚掩的门上。然后用手指竖在嘴前向全班示意。大家屏息凝气,背着手挺着腰坐得端端正正,教室显出前所未有的安静。顷刻,只见大马匆匆一推门,只听哗啦一声,簸箕不偏不斜整个扣在他的头上。他大叫一声,脸涨得紫红,凶狠狠地瞪着全班同学。突然他一扭身走了,甩下一句话,你们等着。不出预料,他果然把学生们最惧怕的训育主任叫来了。这位主任一进教室,扯开嗓门大吼一声:全体起立!他暴跳如雷,在讲桌前手之足之舞之蹈之。他厉声呵斥:哪个弄的?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他几乎一一地问遍全班同学,包括几位班头头,大家一致回答:没看清楚。这一来他更气急败坏,又吼一声:全体罚站一节课,同学们得意洋洋地甘愿受罚。

曾经当过我班主任的一位男老师(我记不起姓什么了)是当时同学们公认的家境最贫寒、生活最艰苦的老师。他的家在农村,他则常年住在学校。他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粗

布对襟褂子,一条黑色布裤,一双打了补丁的圆口布鞋。听说,他宿舍里放着一个大瓦坛,腌了满满的白菜、萝卜等泡菜,是他整年不断的菜食。记得有一次刚放学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同学们都咒骂这没长眼的鬼天气。可他对我们说,乡下旱得厉害,这可是场及时雨。

一次上完他的课,同学们正在课间休息。只见他匆匆返回教室,围着讲桌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位女同学正在用抹布擦黑板。急忙问老师,你丢了什么东西?他回答,你们看见我的手帕没有?一听这话,同学们纷纷寻找起来,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就是不见手帕的踪影。突然,擦黑板的女同学伸出手中的抹布问老师,是不是这块?老师赶紧回答,对头,对头。大家一看女同学手中的那块手帕是一大块扎了边的方块布,深灰色,又旧又皱,谁也难以将它与手帕联系起来。我想,这恐怕是老师家里自制的吧。那位女同学着急了,掉着眼泪解释,对不起,老师,我把它当成抹布了。老师连连摆手,没得关系,没得关系。他头也不回尴尬地离去了。

同学们后来商议,用班费买了两块新手帕,在老师上课前端端正正地叠好放在讲桌上。

我发现,老师第一次使用这块崭新的手帕是擦他那湿润的眼睛……

五十年代初,我随父亲工作的调动转学到了贵州省贵阳市继续求学。我入读的学校是贵阳市第五中学。我的初中三年时光就是在这所学校度过的。

当时学校盛行班主任的“连任”和“护送”体制,即初一年级的班主任都连任一个班三年,负责把学生护送毕业。据说这样做的好处是教师熟悉学生,教育安排有一定的连贯性。一位姓张的男老师担任了我三年的班主任。可以说朝夕相处至今印象最深,记忆最多。

张老师身材魁伟,平日无论是站还是坐都是腰板挺直,外表颇有点军人风范。他脸膛宽阔,黑红黑红地透着一种亮光。两眼炯炯有神,能直视一个地方几分钟不眨眼。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响亮中略显低沉。今天想来,老师应该是演唱男低音的好坯子。张老师教书认真,工作负责,是无可挑剔的。但他性子急、脾气暴也是全校闻名的。他平时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学生都有些怕他。尤其是怕挨他的“训”。他训起学生,分外卖力。不管是在课堂,还是办公室,他都充分展现出“师威”。他上语文课,只要学生出点问题,他都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从眼下错误到今后危害,从人生意义到未来前途,联系各种历史典故、轶闻轶事。他总是声色俱厉,滔滔不绝地叫嚷,甚至用黑板擦拍桌子。此时此刻,学生们都装得挺老实,低着头目无旁顾。大家清楚,老师是真生气了,犯不着去捅“马蜂窝”。

每次训学生并非都是老师正确。有时是“情报有误”,有时是“小题大做”,但还从来没有一个学生敢公然顶撞他。在那“师道尊严”还较严重、甚至残留着变相体罚的年代,学生“哑忍”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有一次张老师可是碰上了一个“硬钉子”——一个敢于顶撞老师、与老师展开激烈辩论的学生。一次语文课上老师停下课来严厉地指责一位姓汤的男同学。我已经记不清事件的起因了。张老师批评一句,汤同学就辩解一句。张老师嗓门提高八度,汤同学也毫无惧色,针锋相对。这一下老师下不了台了。他脸张得紫红,鼻子也歪了,手拍在桌子上嘭嘭地响,粉笔头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就这样双方对峙了一刻钟也没分出个输赢。只见张老师一甩门怒冲冲地离开了教室。不一会儿,两位校长、两位主任一齐来到教室,似乎要来一次“四堂会审”。汤同学昂着头站在桌位前,没有一点惧怕的神色。此时,全班同学吓得脸全白了。上了这么多年学,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结果,几位校长、主任嘀咕了一阵,宣布决定让汤同学“停课检查”。汤同学仍然不服。他大声问,离开教室前,我能再说几句话吗?没等校长同意,他已经背上书包径直走到讲桌前,仿佛是在给同学演讲一般,他说的许多话我记不起来了。但有一句话,至今还时常在我耳畔轰鸣:“……我就是进了棺材人士,也要大吼一声‘我不服!”这铮铮之言,似乎把教室也震得晃荡起来。

汤同学个子较高,大圆脸,平日沉默寡言。他喜欢写诗,我记得的就是“同浓云拥抱,与雷电答话”这一句,汤同学的所作所为,引起我多年的思考:那样的时代氛围,那样的教育体制,那样小的年纪,他吃了什么“豹子胆”?至今我也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

一次上语文课,这位张老师开始讲一篇新课文:臧克家先生为纪念鲁迅先生而写的短诗《有的人》。这是初中语文教材中长期选用的经典课文。只要问及中学生几乎无人不晓。诗中的第一节是这样的: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张老师开宗明义讲解这一节,他是这样阐释的:有的人活着,而鲁迅先生已经死了;有的人死去了,而鲁迅先生还依然活着,老师把诗中的“他”认为是指鲁迅先生。

他的话音刚落地,全班即刻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老师十分诧异,在他的课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的“混乱”。他急匆匆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同学们你瞧我、我瞧你,谁也没有站出来说明“真相”。老师逮谁问谁,都直晃脑袋。终于点到全班最负众望的姓齐的女班长。她不得不道出原委:“老师,我们都认为这个‘他并不是主指鲁迅先生,而是指前一句说的‘有的人”。

张老师一听愣了,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他停止了讲课,手拿着书本作沉思状在黑板前徘徊。大约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开腔:“不对吧,不对吧,如果是照你们说的,为什么用单数‘他,而不用复数‘他们”。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课。又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吧,这个问题先存疑,等我回去查查资料,请教一下专家再做定论。”

同学们一听,都低着头,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吗。老师碍于情面就是不敢坦然认错吧。

记得老师后来是这样圆场的:诗无达诂嘛,有些地方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理解,都不算错。同学发现,他一边解释,一边脸渐渐红起来,

看来,当老师的在学生面前认错,的确不易。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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