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井

2009-03-18 09:56陈公云
海燕 2009年2期
关键词:井台辘轳古井

陈公云

说来奇怪,对于故乡的井,尤其是那些饱经沧桑的古井,我始终充满敬畏之心。这大概是缘于母亲当年那带有恐吓股的呵护吧,记得从蹒跚学步混沌初开起,每当提到井,慈祥的母亲瞬时变得满脸严肃,接着就是一番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婴儿都不敢近井池半步的告诫——井藏于地下,阴森可怖,深不可测,尤其专爱取小孩子的性命……

记得七八岁上有一天,兴许是受到了小小男子汉阳刚之气与好奇心的驱使,我突然心血来潮般地鼓足了勇气,哈哈!今天俺要亲眼看一下那一向被视为畏途的井的真面貌了!

于是,先找来一块小石头攥在手里,壮着胆子,把腿抬得高高,独自朝着院子南面那口古井走去。就在离井口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内心的恐惧还是让我停止了脚步,这时,我伏下身子,将屁股撅得老高,双肘撑地,开始慢慢地匍匐爬行了。当两只小手触摸到井沿上那湿漉漉的青砖时,我明白,井口就在眼前了。嗨!一不做,二不休!关键时刻,一股无名的力量突然涌向心头。于是,我双手用力把紧了井台,慢慢瞪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伸长了脑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身子往前猛地一挺,随即探头向井下看去——瞬间,一张因极度惊恐而走了形的小脸,赫然出现在明镜一样的井水之中,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恐怖。啊!我剧烈跳动的心不由猛地一下被收紧,猝然起身,扭头就跑。手中的小石头在慌乱中掉到了井中,当那略带沉闷的声响传来的时候,人早已蹿出几丈之远了……

长大了,对井的感情也慢慢发生了变化。除了畏惧之外,更多了一份亲切和温馨。有一次,离家远行,疲惫困顿之中,亲人的音容笑貌和那叫作家的宅院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突然,一股甘醇甜润的细流悄然而生,充盈心田,沁我肺腑,流遍周身。我禁不住贪婪地咂叭了几下嘴巴——啊!这不是家中那口古井的甘泉吗?对!是古井的水在给我注入力量,在呼唤我归去来兮!我全身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离井背乡的愁绪,似乎化作了那口古井与我生命的相互守望。

在故乡,几乎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有一口水井。院子大一点的,井上往往架着一架辘轳,用它汲水浇菜种花。院子小的,井台旁放一盘井绳,一天提一桶水,足够人畜之用。

每天清晨,是家家户户集中汲水的最好时光。当晨曦微露,薄雾未消的时候,辘轳就开始欢快地叫起来。那时的井很浅,从井口到水面只有一丈开外的深度。飞快转动的辘轳骨碌碌响几下,就把吊在井口的木罐沉到井底,当辘轳上拴木罐的绳子猛地自动往下一沉,说明井底的木罐已灌满了水。这时你那握着辘轳弯把子的手开始发力,随着人的前仰后合,弯弯的辘轳在井台上划出美丽的圆弧,一圈接着一圈,并发出吱呦呦的声响,不一会儿,一大罐清澈晶亮,飘散着积淀了一夜地气的井水就被辘轳拧到井台之上。随着哗的一声清脆而有力的声响,木罐倾倒,水被倒入小溪,急匆匆地流入菜畦,发出汩汩刷刷的声音。与此同时,妇女们开始舀水添锅烧饭,老翁则灌满了砂壶准备煮茶品茗,连调皮的小羊和小鸡也凑这个热闹,悄悄到井台边,趁人不注意偷偷饮上几口,欢快地蹦跳而去。就这样,新的忙碌的一天,就在这辘轳骨碌碌吱扭扭的欢叫声中拉开了序幕。

井台口往往是用结实厚重的青石板砌成的,周边是一个高出地面一尺多铺着青砖的正方形台面,如果在井台上搭一个葡萄架或古藤架是再好不过了,最简单的也要栽几棵丝瓜什么的,不仅遮挡住了井口,更期盛夏能有一片绿荫。每年的阳春三月,天清地明,灿烂的阳光与井边充足的水分,很快使这些藤蔓类的植物躁动不安了,它们开始在架上架下萌芽蹿头伸枝,待几场春雨过后,更按捺不住膨胀的激情,尽情肆意地蔓延扩张,很快就枝叶繁茂起来,用不了多少天,一张硕大浓重的绿伞就罩在了井台的上空。

七月流火,烈日如烤。置身井边的葡萄架下却是凉风习习,清爽宜人,中午你从田间归来,将锄头一戳,草帽一扔,便直奔葡萄架下。当你脱去湿漉漉冒着汗臭气的汗衫,光膀子轻摇几下辘轳,一桶散发着寒气的清水便迎面而来。这时你会蹲下身子,双手捧起木桶,咕咚,咕咚,牛饮一般地喝上半桶,透心凉的井泉水,使你浑身的暑热顿消大半。井台旁的菜园里这时已是青红绿紫,瓜熟菜香了,顺手摘几只黄瓜与几个番茄,“冰镇”在水桶之中,然后坐在马扎上,将搭在脖子上的粗布手巾抽下,用井水一涮,揩净身上的汗渍,一边默默地吐纳肺腑,一边轻轻地伸展臂膀,这时,那锄禾日当午的燥热与疲惫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躲在绿叶深处的蝈蝈也起劲叫起來,一串串晶莹碧绿的葡萄串阜已挣脱了枝叶的包裹与簇拥,可着劲地长着个儿,满天繁星般地散缀架上,尽情地凸裸着自己那目见丰满的玉体。井中的蓝天白云是不见了,看到的只是一个特写的镜头——葡萄丰收的喜人景象。不一会儿,午饭端上来了,摆到井台旁绿荫下的青石板上。庄户人家粗蔬淡饭,但这些以井水与汗水浇灌出来的土特产,吃起来却格外香甜。

到了夜幕降临,明月当空的晚上,放下饭碗的一家老少陆续来到井台旁边纳凉聊天望星星。小孩子躺在蒲团上,总要缠着老奶奶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天上人间的神话故事。攥着旱烟袋的男人们悠闲地吸着自制的旱烟末,随着啪嗒啪嗒的声响,烟锅一明一暗地闪烁不停。女人轻摇着蒲扇给大家驱赶着蚊虫。村上有演戏唱吕剧的传统,无论老少,都能扯嗓子来上几段。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没准谁家的二胡坠琴一响,保准一会儿就招来几个边说边唱的靓男与倩女。于是,在琴声的伴奏下,吕剧那特有的婉转悠扬的唱腔,就从这家院子上空向四方飘荡起来。这下不打紧,一花引得百花开,就像一呼百应似的,在村子的东南西北各个角落。很快就有几出大戏陆续开台,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记得有出剧目叫《井台会》,说的是一对男女青年,彼此相爱,但遭到双方家庭的反对,一对恋人,苦于白天无法相见,就在晚上偷偷跑到井台旁约会,倾诉衷肠。故事曲折有趣,感情真挚动人。能在月光下的井台边演唱此剧,虽然是清唱,没有化装,但使人如临其境,所以,唱的格外入戏,听的非常出神,那种触境生情的特殊感觉,至今仍令人回味悠长。

不用说,月光下的“井色”是特别迷人的。记得读小学时,有一篇课文叫《猴子捞月亮》。通过这个故事,使人能想象出那月到中天,静影沉璧,玉兔潜入井中,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的无限景致。如果此时能在井边赏月,肯定是别有一番情趣。还有夜晚蛰伏在井中深处的青蛙那间或不断的宏亮的歌唱,井台旁边草丛中蟋蟀那不知疲倦的低吟,更是给迷人的“井色”別添一种韵味。

如果说院中的水井已经趣味盎然的话,那么,故乡田野里的井就更令人骄傲与自豪了。

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但在我的家乡,却硬是把井水与河水有机地连接了起来,这就是远近闻名的洞子

井。村东边的乌河常年碧波荡漾,缓缓向北流去。河床低于岸边的田地近两丈,为了保证农田灌溉,在很早以前,村民们就创造了洞子井这项伟大的水利工程,即通过在地下挖洞子,让乌河水同田地里的水井相通,以充沛的地表水作为井水之源,有效地提升地下水位,从而极大地改善了水浇灌溉条件。前几年我曾在新疆参观过吐鲁番的坎儿井,其原理和家乡的洞子井差不多,伹洞子井施工的难度恐怕要比坎儿井大,因我的家乡地处华北平原,大地坦荡如砥,从河中开凿地下深渠,并将河水引到几里甚至十几里之外与多口水井串联,落差的掌握十分不易。在当时完全没有现代测量勘探仪器,没有施工照明设备与作业机械的情况下,全靠着人的智慧毅力和牺牲精神,用原始工具一镐一锹地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实在算得上是人类利用大自然的伟大创举。因此,当年每逢我在田间劳作,站到洞子井边,看到井中清澈的水面下那左右相对的拱型洞子以及洞中那滚滚不息的活水,幼小的心灵禁不住阵阵发颤,由衷地赞叹先辈们在治水上的卓越才能。

由于年龄小,我没有干过开凿洞子井的活儿,倒是参加过几次淘挖水井的集体劳动,其艰辛与危险至今记忆犹新。所谓淘井,就是在旱季地下水位下沉的时候,将井底清淤落深,以疏通与扩大地下泉眼,从而使井水丰沛。淘井的时候,井口上架起鸳鸯罐,以送人下井并把井下的泥沙和水运到井上。下井干活的人,可不是等闲之辈,要选那些身强力壮反应敏捷而又懂行的老把式。能干这活的把式们是很受人尊重的,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也最高。下井前把式们往往先要喝点烧酒,热热身子,以御井下寒气。在黑洞洞的井底,把式们手持短锹或短铲,上下左右不停地挥舞,那气势像开山劈岭一般,发出咚咚的声响,不一会儿,一罐跟着一罐的沙石泥水混合物被飞快地运到井上。每到这时,所有的人——无论在井上还是井下的,都是绷紧脸瞪大眼紧张地干活。不但无人说笑逗闹,还人人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什么东西在运输过程中不小心掉到井下,万一发生,井下的人是无处躲藏的。并越淘越深,水越来越大,如果汲水不及时,活就很难干了,于是大家只有拼命地加快速度,这是唯一的办法。盛夏淘井,在井口打罐干活的人,头顶烈日,汗流浃背;井下淘井的把式却踩着凉水,寒气砭骨,真是冰火两重天。常下井的把式,十有八九会落下腰腿疼与静脉曲张的疾病,平常淘井其艰险尚且如此,那工程浩大的洞子井的开凿,困难程度更可想而知了。

自古以来井是水之源泉,然而在我的故乡,却有一种井曾在一个非常时期成了村民的重要粮仓,这就是另一类的洞子井——地瓜井。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为了度过严重的自然灾害,乡亲们开始生产自救,一个重要的举措就是大面积地种植地瓜。地瓜属高产作物,长好了一亩地可产几千斤。鲜地瓜甘醇细腻,十分可口,当时农村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叫社员吃饱饭,围着地瓜转。地瓜在生长过程中极耐干旱,比种植其他粮食作物可节省大量的人力与功本。春天或麦后插秧的时候,只需要一瓢水,一捧土杂肥,就能使纤弱的秧苗落地生根,茁壮成长,甚至直到收获都不需再浇水施肥。至于用工,也是极其节省的,当叶蔓盖住地皮的时候,只需要派几个“半劳力”去把蔓子翻它一两次,以防蔓生虚根,消耗地力。地瓜个大结实,表皮红润鲜亮,不仅好看,而且香甜绵软,无论蒸、煮、烤、炒,皆是充饥解谗的上品。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地瓜既可作粮食,也可作蔬菜,还可作水果吃,这也是其它食物不能比拟的。但是,鲜地瓜水分大糖分高,既怕冻又怕热,尤其难越冬天。因此,鲜地瓜的储藏与保鲜,关系到明春青黄不接时老百姓的口粮,同时也是为来年的种植储备种子,这当然是备战备荒的大问题。后来,乡亲们从挖地窖储存白菜萝卜过冬的办法受到启发,于是,就有了家家户户院子里的地瓜井。这种井一般从地面下挖四五米左右,挖深了接近水面,湿度太大,地瓜易受潮霉变。太浅了,空气干燥,很难使地瓜长期保鲜。因此,井的深度应因地制宜,恰倒好处,为了增加井的储藏容量,井筒上口的直径一般二尺左右,越向下直径越大,在井底的两侧开凿两个拱型的洞子,洞口一般一米多高,至于洞子的宽窄长度,那要根据需求而定了。地瓜井挖好后,就可把经过精选的地瓜整整齐齐地排放在洞子里,然后把井封好,最后还要在井口留一小口通气,大家叫它气眼。待到阳春三月,天清地明的季节,把井口打开,取出的地瓜鲜润如初。其水分糖度与营养跟秋天出地的毫不逊色。另外,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异常紧张,边境冲突不断,大战一触即发,毛主席向全国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这时,家家户户的地瓜井,恰巧适应了当时国防形势的要求——既可备荒又可备战,战事一开,完全可作简易的防空洞嘛。至于这是不是家乡人民继洞子井后的又一项发明创造呢?我的回答仍然是肯定的!

故乡的井,你可曾知否,几十年来你浸透与承载了我多少的思绪与乡愁啊!社会的变迁,又使梦里梦外多了几分的牵挂与不安。当步入天命之年,真的怀赤子之心作“老大回”的时候,一番舟车劳顿,故乡近在咫尺了,而我却“近村情更怯”,甚至很有些忐忑不安了——几十年来无数次萦绕梦中的期盼与恐惧强烈地涌向心头——故乡啊,我还能听到那辘轳的欢叫声,能再亲口喝一捧那甘甜清醇的井泉水吗?家中那口古井中的绿苔是否因增厚而脱落,古井的水还像当年那样清澈透亮吗?当年映在古井中的那张稚嫩而恐惧的小脸,现已是两鬓飞雪满脸沧桑了,面对故宅老井,窥镜自顾,飘零井下的只能是游子的几滴热泪……

果然,整个故乡陌生得令人眩目——我已经找不到儿时些许的踪影了。黎明,漫步村头,一排排崭新的公寓楼耸立眼前,在大功率抽水电机的轰鸣声中,两鬓斑白的少年同伴告诉我,几年前那场大规模的村庄拆迁改造,随着那些百年老屋一夜之间轰然逝去,家家户户的水井——当然也包括那些充当过粮仓的地瓜井,已旱被推土机填平,消失得无影无踪。村旁那条流淌了千百年的乌河,因工业废水的排放已变得浊浪滚滚,洞子井因此早已报废。从多年前开始,乡亲们浇地和生活用水全靠机井的水,由于不断加重的干旱与污染,目前机井的水位已打到地下几百米……

故乡的井,带着原始风情与田园诗意,给人以敬畏、亲切和甘醇的井,曾滋养了我祖祖辈辈使家族得以繁衍生息并赋予生命以宝贵灵性的井——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晚年的梦幻竟变成了莫名的无奈与不尽的惆怅。啊!故乡的井,你为何过早的不辞而去呢?我欲旧址凭吊,你的吉壤与芳魂又在何方?我心底一片茫然。嗟夫,俱往矣!看来,我们的缘分只能永远留在彼此的记忆中了!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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