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至今,大抵没有中断过毛笔字的涂抹。但书中有何法?其间又有怎样的美妙?却未曾揣摩过。年已半百,做小说散文,才思与体力明显困难,友人建议学书法:既健脑养身,又可服务社会,岂不快哉!
于是购回大量纸墨。然而写得非常吃力,毫无快感可言。尤其怕人提了烟酒来求字,拿了现钞来买字。因我向来唯美,做人还算厚道,总要把字写得自以为十分好了,才对得起人家的钱物。所以不难想象,我要糟蹋多少纸墨,损伤多少精神!此时几乎放弃了写字。
有两件事刺激了我。某风景区请我写篇文章,五百字,五千元润笔。我读了几十万字材料,耗时半个月才写成。可是人家请位书法家录抄,一著名作家。陕西镇安人,一九五八年出生,一九八三毕业于西北大学。现定居西安,供职于期刊,发表各类作品近四百万字。风格博雅温情,幽默俊逸;语言简朴奇崛,行文回环迷人,拥有广大读者。出版有《方英文小说精选》《方英文散文精选》《种瓜得豆》《燕雀云泥》,长篇小说《落红》(即台湾版《冬离骚》)等。以情爱为线索,人物众多、纵横城乡、事涉百年的长篇小说《后花园》,也即将出版。文余喜书。书风温润,天然隽秀。挥而就,便得了五万元报酬!脑力如此廉价,手力这般昂贵,世事真他娘乱套了!于是书院门里,买回一摞古帖,不临习吃大亏呀。第二件事,是连续三位书法家邀请去看他们的个展,听大家的品评,说这个字是米芾的,这一笔是王右军的,这种结构布局来自王献之的《中秋帖》,独无一人涉及文字内容。一瞧内容,从头至尾,全是古人的名句。绝妙的是,三个书法家全都写了苏东坡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返后极为慨叹。“大江东去”诞生后,书写者何止亿万也,谁家书写成了千古名作?皆“浪淘尽”矣。何也?
案头正有《中国传世书法》三卷,翻览一遍,竟无一件是录写别人的内容。这就明确告诉我们:一切伟大的书法家,首先,也原本必定是个文章家,他们提起笔来,并非要过书法癮,而是要抒发感情。可是硬笔写字以后,尤其电脑之出现,文章家再也不晓得书法之奇趣了,书法家再也不理解文章之博雅了。看一些作家写字,其做派是才子狂草,细看则如保安追贼。偶尔也读到书法家的文字,其造作扭捏,真不如欣赏村妇撒泼,这一切恶俗,皆是书与文剥离所致。因此我写毛笔字,并无企图成为书法家且抢夺他们的饭碗(事实上也抢不来),我写毛笔字只是企图让离了婚的书与文,在我身上复个婚,“还我河山”而已。
在电子邮件发稿的同时,我总是毛笔起草文章,然后录入键盘。有时感觉某手稿不错,但缺憾明显,便重新抄录,以求完美,幻想能进入“名帖”之山。结果无论抄录几遍,皆不如原草稿好。于是更明白了一个真理:好字并不是想出好字而能写出来的,好字只能诞生于脑子只想文章而忘记写字也。字欲独立文章之外而成好,犹如月光脱离月亮而存在,花香隔断花朵而散发,皆是缘木求鱼之举。写别人的文章而成书法家,是可笑的,充其量算个“租赁书法家”,终难成大器也。
无师难通艺,所以要无休止地临与读。临是手读,读是目临,目的是见贤思齐,希望有朝一日,写出自家的个性。临与读更好比士兵操练,以使战争来临可以决胜千里。所谓战争,亦即我们胸中一旦荡起文章的涟漪,抓起毛笔,就能比较理想地落实到宣纸上。纯粹临帖,纯粹抄录别人诗文,正如登上天安门大挥领袖之手,挥得再起劲,你照旧是你,丝毫不可能有润之气象。
练习毛笔字更有深远的意义。汉字是中国人的胎记,中国人的文化密码。庙堂与田垄,是经常冲突的,但在国家理念上,却不须商量地认同一个道理:大一统好。为什么大一统好?因为自秦始皇统一了汉字后,两千多年来,我们就认为大一统好,我们乐意在汉字统一的大家园里生息繁衍。即使窝里斗,我们也用汉字斗。所以把汉字学好用好,就是从最细节处爱国,如果再用毛笔将汉字写成美丽的书法,就是个爱国主义者了。汉字是永远的中国结。汉字与汉字书写的大量出口,是中华民族复兴的最伟大的征兆。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写毛笔字根本目的是希望安静自己,希望从物质世界投奔到精神世界。没有宗教的人生是很苦的,所以我将读书写字当作宗教,日渐获得一种大自由。
人毕竟俗身而生俗欲,比如渴望表扬,帝王乞丐皆一样。如今流行购买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人数之众统称为“二表人才”。因此我也就不必脸红地胡诌了一首自娱自表的诗:
书本无法随云游,
乱雀剪雨风满楼。
鸦池出管魏晋刻,
鹅宣落毫唐宋轴。
中年临写因乏味,
健骨养眼娱高手。
八代过后逄我字,
老夫当时未吹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