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微型小说结尾的意义未定性与整体内部构造

2009-03-18 09:56吕植家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1期
关键词:结尾处省略话语

吕植家

许多微型小说的意蕴几乎是在结尾处才体现出来,因而有人把微型小说称为“结尾的艺术”,或称它的结尾是“临门一脚的艺术”。这些说法,虽然不够全面,但把结尾看成是微型小说结构中占有很重要地位的部分,是言之有理的。微型小说比起其它小说形式来,篇幅极为有限,因其体裁本身的审美特征所决定,更须讲究结尾艺术,而结尾的意义未定性,正是一种在有限的文字内,使之“以少胜多”的有效手段。

根据格式塔心理学整体性原则,可以把一篇微型小说看作一个整体,它不是由若干元素胶合而成的东西,而是一种先于各个部分而存在并具有制约各部分的性质和意义。因此,微型小说的结尾,并不是作为某种元素而存在,而是作为一个统一的、完整的、有机的整体而存在。就一篇具体微型小说结尾的意义未定性来说,它与整篇作品的立意、人物、事件叙述、情节设置、结构安排及整个构思有着紧密的关系。结尾的意义未定性,只有作为受全篇小说完整“图形”制约的有机组成部分,才具有好的艺术效果。它若是一个孤立存在的元素,就不具备这种效果。

微型小说结尾的未定性与意义空白越多,审美价值越高,也就越能激发读者的理解和想象,调动起由审美积淀而形成的经验去参与创造,扩大和丰富文本的内涵。微型小说创作者必须充分重视结尾意义未定性的重要作用,加大文本结尾的意义未定性与空白度,才能使小说文本更具艺术魅力。

微型小说结尾的意义未定性,大体上有下面三种情形:

一、含蓄隽永言外有意

含蓄,指藏而不露,含有深意;隽永,指文辞意味深长。含蓄隽永,就是创作者把自己要表达的意思隐含在话语中,没有直接说出来,或不全说出来,具有话外之音,味外之旨,委婉曲折,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

微型小说含蓄隽永的话语,往往具有语表与语里两层关系。语表是宣示义,话里蕴含着丰富的启示义。换句话说,它的丰富信息不是直接呈现于话语的表面,而是含藏在话语的深层结构之中。创作者一般都通过语表意思来伪装和逃避自己的真实意图,意在言外,言语近切而意旨绵远,文辞浅显而蕴意深长。它使读者从话语表面探知深层结构的丰富意蕴,透过语表去思考话里潜在之义。潜在之义越丰富,审美的信息量就越大。含蓄隽永的话语,就具有一种蕴藉美,它能给阅读欣赏者想象和回味的审美空间。

如,刘国芳的《黑蝴蝶》。他儿子依偎在他怀抱里,有蝴蝶飞过来,是黑色的,很大。儿子歪歪地跑着去捉。他不让儿子捉蝴蝶,说蝴蝶是人死了之后变的。后来他不大和儿子在一起了,他在外边交了个相好,跟妻子离了婚。当他收拾东西往外走时,儿子说:“爸爸以后不要我了。”他不好做声。这时候有一只蝴蝶飞来了,黑色的,很大。他看见儿子盯着它,一动不动。黑蝴蝶晃来晃去飞走了。他也走了。新婚的妻子说要帮他生儿子,可几年后妻子并没有给他生儿子。他愈发地把儿子想得慌,瞒着妻子去看儿子。几经周折找到了儿子,儿子很高了,已无昔日稚气。他告诉儿子自己是他的爸爸,儿子说不是。结尾是这样写的:“孩子不再和他争,跑进里屋去拿了一个小木盒出来,递给他。孩子说:‘我爸爸在这里边。他把小木盒打开来。打开小木盒他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看见小木盒里有一只蝴蝶。是只黑蝴蝶,很大。”

该小说结尾的话语,含蓄隽永,意蕴极为丰富。联系前面所写的内容,我们发现它蕴含着下面几层意思:1、爸爸没有离家之前,儿子过得很快乐,儿子对于小时候印象中的爸爸难以忘怀。但后来的爸爸在儿子内心世界里,就像蝴蝶装进了木盒子一样,珍藏的仅仅是对自己小时候的爸爸的纪念性回忆了。2、木盒子里的黑蝴蝶是爸爸的象征。爸爸曾经对儿子说过,蝴蝶是人死后变的。这说明爸爸在儿子心目中,现在虽然活着,但犹如死了。3、爸爸打开木盒子,看见里面的黑蝴蝶,眼泪就流了出来。这表明他知道儿子再也不会认他这个爸爸了,想到自己抛妻弃子,现在是如此下场,真是咎由自取。没有后悔药可吃,只有痛苦流泪的份了。结尾处表面看来浅显平常的话语,之所以变得含蓄隽永,有了如此丰富的意味,主要得益于文本的整体内部构造,得益于创作者的巧妙构思。创作者把父子关系的发展变化过程与儿子捉蝴蝶两条线索有机地糅合在一起,使黑蝴蝶变成了象征物,结尾处的话语就具有了多层的象征意义,寓意深远,余味无穷。

从上面例子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要想使微型小说结尾处的话语含蓄隽永,有两方面的因素值得创作者深入思索。首先,话语含蓄隽永与文本的整体内部构造具有紧密的关系,创作者一定要在构思上匠心独运,为结尾处关键性的话语创造出特殊的语境氛围,才能在有限的文字中传达出无限的韵味。其次,含蓄隽永的话语从其本身来说,虽然不是靠用深奥的词语去故弄玄虚,但所写的话语必须具有丰富的潜台词,才能包含有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

二、含混模糊朦胧多义

含混模糊,朦胧多义指的是话语指向不明朗和确定,孕含着意义多样化,给人各种不同的解读空间。从微型小说文本这个角度来说,不能单从一词或一语去考察意义指向的不确定性,要与创作者的创作意图联系起来看。微型小说是反映社会生活的。社会发展越来越快,新的现象,新的问题不断涌现,有的创作者对于某些新现象、新问题孰是孰非,难以下结论,而这些新现象、新问题,又是非常值得人们关注和思考的。因而,创作者反映社会生活中的某些新现象时,不对现象做出任何清理,既不企图引导读者去接受什么情感和思想,也不给读者任何暗示,只在小说文本最能体现题旨的结尾之处,以意义指向不确定的话语作纯客观描述,让读者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自己去思考这些新现象、新问题,各自做出自己的判断。这又是微型小说中话语含混模糊,朦胧多义生成的一个重要因素。

微型小说结尾处话语意义指向的不确定性,不仅能造成语义的能产性,增强话语本身的表现义,而且在体现文本意蕴的关键地方,它能致使文本变成开放性的文本。这样的文本就不再是“可读的文本”,而是“可写的文本”了。“可读的文本”赋予的是单一确定的意义,它是封闭的文本,读者只是文本确定意义的消费者。“可写的文本”,已不是封闭性和已完成的东西,确定的意义便被解构了,文本不是把一种确定的意义强加给读者,而是向读者揭示出不同的意义,因而孕含着意义多元化。这种意义的多元化,便构成了对读者的一种邀请,邀请读者来寻觅潜在的多重而不确定的意义。这样,读者就不再是被动的消费者,而是文本意义生产过程的积极参与者。由此可以说,意义指向的不确定性,能给人多种理解的空间,既扩大了话语的巨大潜能,又丰富了文本的意蕴。

如,朱奚荭《一碗面的悲与喜》。在一家举城闻名,羊肉面价钱昂贵的面店里,老板娘接待了一位贵妇和一对捡破烂的老夫妻。贵妇与她的贵宾犬分享了两碗面,而这对老夫

妻掏遍黑油油的布褡裢,只买得起一碗面,两人同吃一碗面,没多久,一碗面连一滴汤也不剩了。贵宾犬那只碗还剩下了大半碗的面。结尾是这样写的:“店员端下贵妇的两只碗和那对老人的那只空空的碗,转身进去时,店堂里的人清晰地听见一声轻微的丹田之音:‘把那只碗给扔了。留下的是店里所有人的疑问:‘是哪只碗?”这里最关键的话语是:“把那只碗给扔了。”它的意义指向是不确定的,究竟指的是哪只碗呢?发出“丹田之音”的是老板娘,老板娘要扔掉捡破烂夫妻用过的脏碗?还是要扔掉贵宾犬吃过的面碗?“那只碗”就像聚光灯,将全篇小说的意蕴聚焦在这里。读者从不同角度去理解,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扔掉捡破烂夫妻用过的脏碗,是因为他们影响了名店的名气,老板娘担心他们会给本店生意带来负面作用。扔掉贵宾犬吃过的面碗,是因为它侮辱了人的尊严,体现出老板娘对贵妇及犬亵渎人的尊严的蔑视。“把那只碗给扔了”这一话语,在这里包含着两种相反的表层含义,透过这两层表层含义,还会引发读者进入深层的思考,衍生出第三、四种含义,捡破烂的夫妻两人吃一碗面,贵妇的贵宾犬却能享受一碗面,并且贵宾犬狗眼看人低,还对衣衫蓝缕的两位老人狂吠。这句意义指向不确定的话语,在小说特定的语境下,产生了多种意义,给人多种解读的空间。

该小说由于体现全篇题旨的话语意义指向具有不确定性,使得小说文本变成了开放性文本,文本只将所反映的社会现象客观地摆出来,不作判断,不下结论,给读者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因而文本的意蕴显得更为丰富,更为深远。话语意义指向的不确定性,虽然能给文本带来很好的艺术效果,但意义的不确定性,不是晦涩难懂,而是合理的模糊朦胧。创作者应该掌握好适当的分寸,如果话语过于模糊朦胧,超越了读者的联想、想象能力,不光对意义不确定的话语无从解读,就连整篇小说也变成了无法破译的天书。创作者一定要为意义不确定的话语营造出一个特定的语境,让它受制于前面所写的内容,读者从中获得了破解不确定性话语的前提条件,才能正确理解它的多重含义,从而使小说文本产生最佳审美效应。

三、文字省略无中生有

这是指创作者在结尾处,有意省略掉一些文字,其中的意味尽在不言中,让读者自己去填充。

海明威非常重视省略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作用。他说:“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受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在海明威这段话里,我们可以得到两方面的启示:从作者这个方面来说,省略的是“他所知道的东西”,换句话说,省略的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不写之写”,而它是以“写出来”为前提的。作者对于“写出来”的和省略的,已经“心里有数”。哪些该写出来,哪些该省略,又如何通过“写出来”的让人感觉到“省略的地方”已经写出来似的,在整体构思时,早已作了精心的设计、安排。海明威说的“写的真实”可以理解为“写出来”的要写得到位,省略的要省略得合理。从读者这个方面来说,正是由于“写出来”的写得到位,它为省略的提供了可资推想的前提条件,这就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奋度和探究心理,积极参与二度创作,经过思索,能够感悟出省略之处所包含的意味,并在脑子里将之补充出来。因而,作者“省略的地方”,读者感觉到“已经写出来似的”。

微型小说篇幅极为有限,但它同样要反映复杂的社会生活,容纳丰富的内涵。这就需要用有限的篇幅,营造出尽可能大的空间,来扩大其容量。艺术的省略,就是突破其篇幅限制,达到以少胜多目的的一种有效手段。尤其是结尾处的文字省略,省略出一片广阔天地,为读者开拓出一个巨大的思维空间,激发读者的延伸想象,让读者在省略了的空间原野上,领略到无限美好的风光。这样,不仅“无字处皆成妙境”,而且扩大了小说的信息量。

如,沈祖连的《富在深山》。阿唐中了800万元特等奖,在山里盖了栋别墅,过着神仙般的自在生活,突然有一天,市长来探望他。市长也姓唐,以兄弟称呼阿唐。原来市长也选了个地方盖了栋楼,想让阿唐给说一句话,证明钱是阿唐借给他的,并给了阿唐一张300万元的借据。阿唐表示恕难办到。小说结尾是这样的:“你能办到,只需一句话。可我这话一出口,还有清静日子吗?……”市长接着说了什么?阿唐又是如何应答的?最后阿唐是否答应了市长的要求?等等,小说都省略掉了。但这样的省略,极大地增强了该文本结尾的张力,读者会对结局作出种种猜想:譬如,1、不管市长如何用“兄弟”情谊来打动阿唐,也不论市长怎样软硬兼施对阿唐施加压力,阿唐就是不答应他的要求。2、阿唐屈服了,从此再也不是心静如水,而是在担惊受怕中度日子了。3、阿唐在压力下就范了,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最后两人都被绳之以法。该小说结局的省略,留给读者一个创造的空间。它诱导读者去补充这个省略的空白。读者根据文本提供的预定通道,对省略处的未定性,从各个不同角度加以具体化。这样,该小说结局的省略,既减少了篇幅,又扩大了容量。

这种省略方式,妙在以不言言之。要运用好这种省略方式,作者在前面的实写部分,应作好铺垫,给读者一个方向上的暗示性引导,读者沿着文本所引导的通道进行的想象,才是体现作者创作意图的延伸想象,而不是游离于文本内容之外的胡乱猜想。另外,文本结尾的省略,一定是事件发展因果链条上的一个点,省之恰当,略之贴切,并且省略的是作者“所知道的东西”,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不写之写”,达到妙不可言的审美效果。

总之,微型小说结尾处的意义未定性,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创作者必须潜心钻研结尾艺术,用心思索怎样使结尾处话语具有意义未定性,尤其是要将结尾处的话语表述与整体内部构造结合起来通盘考虑,巧妙构思,才能因结尾精彩而使满篇生辉,让读者阅读完小说文本,就像游山玩水的人观赏奇特美丽的风景一样,流连忘返,回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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