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心情记录

2009-03-17 03:27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阿来情感

蔡 翔

(1)我从未有在灾难中写作的习惯,在每一次的灾难降临的过程中,我都感到一种突然袭来的软弱,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写作成为奢侈,远离灾难变成一种置身事外的不安。我只能默默地坐在黑夜之中,祈祷和内心中的祝福。

可是此刻,我却突然想写些什么。

今夜,无人入睡。

(2)我曾经路遇的北川,此刻,成为一片瓦砾。

1992年,那时我还在《上海文学》工作,应该是在深秋,我和编辑部的同事到四川成都参加一个笔会。会议结束后,我们到九寨沟旅行,我记得,和我们同行的,还有作家阿来和高雪帆。阿来憨厚,雪帆热情,正是川人的里外特征。数年后,阿来名动天下,雪帆亦成绩不俗。

车出成都,不久,就进入崎岖山路,路不宽,两车相交时,常鸣号示意。左边是悬崖,偶一望去,峭壁下岷江极为凶猛;右手就是山坡了,常有大块的土或石头从坡上滚下。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前路遭遇塌方,九寨沟恐是难进了。黄昏时,到了茂县,说走不了了。城里一下子多出许多车,也多出许多的外乡人。突然就闲了下来,我们此行,本来就不是为了旅游,正好乱走。晚上看羌族姑娘舞蹈,白天寻访红军遗迹,肚子饿时,就一路找小店果腹。印象最深的,是岷江的鱼,极鲜,一元一条,再就是牛肉汤了,五角一碗,老板总是很豪迈地舀许多的肉,汤倒少了些许。或者闲聊,有阿来和雪帆在,是不寂寞的,长了许多藏区的见识。竟把九寨沟忘了。

过了两天,导游说不去九寨沟了,但是来路已被塌下的泥土堵塞,说从北川绕道回成都,一路的盘旋,从山里钻过。蓦然开朗,就到了山外。说是山外,还在山里,只是有了人家,有了摇摇晃晃的索桥。远远望去,竟然看见了城市。这时车停了下来,说走不了了,前面也塌方了,好在离城二十里,我们就下车步行,一路的野景。

那时的北川还很小,但是安静,我们进城的时候,行人很少,没有车,偶有几辆自行车驶过,带出沙沙的响声。街上是干净的,干净得有点晃眼。城好像是依山而筑,望去,层次倒是分明。

晚上约好要出去的,我却突然腹痛如绞,渐渐地,是越发的痛了,呕吐,刀割一般的剧痛。不知痛了多久,朦胧中,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我打针,然后检查,又问,我竟没有力气答他。医生说可能是胃痉挛,见我渐渐安静下来。说医院还有病人,走到门口,似不放心,又折了回来,叮嘱再痛就非得上医院了。后来知道,阿来和雪帆给县人民医院打电话,医生听说了,就急急地赶来。许久,竟然再次地痛了,人也有点迷糊,阿来和雪帆背着我,迷糊中,感觉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又向上,然后好像爬了一段长长的坡,就到了医院。

好像听到了鸟的鸣声,慢慢地睁开眼,一缕阳光洒到了床上。雪帆靠在床边打盹,见我醒了,就笑,说,活了?又说,阿来他们刚走。我就大笑,感觉真是活了。邻床是个男青年,大巴山的民办教师,老老实实的样子。雪帆就和他聊天,谈些艰辛的事情,说得很平常,我也问问山里的生活,像是回到了知青岁月。

当天就出院了,跑去向医生护士告别,说些感激不尽的话。他们都憨厚地笑,说没事没事。上车了,一路远去,北川渐渐变小,变得模糊。我知道我不会再来,心却有点不舍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北川也渐渐地沉入我的记忆深处。只是这一次。它却在瞬间被重新激活。北川不见了,曾经温暖过我的北川不见了,就那么一下子,成了废墟。我不知道北川的人民现在怎样,那些当年医治过我的医生和护士现在怎样。我只能在心里燃起一瓣心香,祈祷北安。

我也不知道阿来和雪帆现在怎样,很多年过去,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情,联系少了许多。慢慢地。就断了音讯。那时,雪帆在成都,阿来就在阿坝。

(3)一座城市不见了,很多座城市不见了,乡村成为墓地,那摇曳的月亮现在孤独地在天上啜泣。我们都在啜泣。

在我迈过五十岁的门槛时,我以为,我已激情不再。然后,我终止了散文的写作。可是此刻,我却突然觉得,理性成为一种羞耻,我放纵着自己的情感,像所有的普通人,像我所有的亲人那样,放纵着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终将回到我此生命定扮演的角色,但是今夜,我拒绝成为一个知识分子。

(4)我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我只是在网络上偶然看见。

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去天堂的路/太黑了/妈妈怕你/碰了头/快/抓紧妈妈的手/让妈妈陪你走

妈妈/怕/天堂的路/太黑/我看不见你的手/自从/倒塌的墙/把阳光夺走/我再也看不见/你柔情的眸

孩子/你走吧/前面的路/再也没有忧愁/没有读不完的课本/和爸爸的拳头/你要记住/我和爸爸的模样/来生还要一起走

妈妈/别担忧/天堂的路有些挤/有很多同学朋友/我们说/不哭/哪一个人的妈妈都是我们的妈妈/哪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孩子/没有我的日子/你把爱给活的孩子吧

我知道,所谓的文学史很快就会把这首诗遗忘,或者,它根本就不曾留意,而所谓的诗艺也会对此表示沉默。

然而此刻,我泪流再三。

(5)我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我应该写些什么。在我的面前,文字堆积如山,那些文字并不是我的。

谭千秋生前是四川德阳市东汽中学教导主任,在地震发生的瞬间,谭千秋双臂张开趴在课桌上,身下死死地护住四个学生,四个学生都获救了,他却不幸遇难。

2008年5月12日下午,五通村幼儿园一百多个孩子正在午睡。忽然房屋摇晃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王光香大声呼喊,奋力叫醒了大班里正在熟睡的孩子:“小朋友!快钻到床下去!”几十秒钟后,摇晃越来越剧烈,王光香发现在二楼原地,全班二十七个孩子都有危险。她开始一次抱着两个孩子往下跑,重复几次之后,楼上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女孩。最后一次努力,她抱起两个孩子即将返身逃离时,一声巨响,午休室的墙体顷刻崩溃。四十分钟后,当地救援队员赶到时,王光香已经奄奄一息,不久不幸去世。但人们意外发现,在王老师怀中,被她怀抱的两个女孩,虽然受伤,依然活着。

当汶川县映秀镇的群众徒手搬开垮塌的镇小学教学楼的一角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名男子跪仆在废墟上,双臂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两个孩子还活着,而雄鹰已经气绝。由于紧抱孩子的手臂已经僵硬,救援人员只得含泪将之锯掉才把孩子救出。这名男子是该校二十九岁的老师张米亚。

还有很多这样的老师。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我重新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但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教师”这两个字的含义。

王周明是名年轻教师,是五十多名学生的班主任。地震发生时,他指挥学生分两路,从教室的前、后门逃生。房屋垮塌的一瞬间,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还没跑出教室的一名女生推出教室。这时,一根粗大的横梁打在他头上,他的头盖骨被击碎……

学校行政办公室主任张文说,他从外

面赶回学校时,这个女孩一见他就哭了:“王老师为了救我,被砸死了。”

汤鸿今年二十多岁,是名年轻漂亮的舞蹈老师。地震发生时,她正在为学生排练迎“六一”儿童节的舞蹈节目。发现险情后,她把学生推向墙角,把她们抱在自己怀中,垮塌的楼房倒在她的身上……她的尸体被找到时,她俯身趴在那面墙的角落里。她的怀里,三个女孩活了下来……

废墟中,她的身体断成两截,脸部血肉模糊。她的双手仍紧紧拥着两个学生!人们怎么掰,也无法掰开她紧紧搂住学生的双手!地震发生时,她正在疏散学生离开教室。看到有两个学生手足无措,她大步跑过去,一手搂住一个,朝门外冲。教学楼突然垮塌,她和几名学生被埋在废墟中。这位老师叫向倩,去年大学毕业,到什邡龙居小学当英语老师。向倩的父亲向忠海是什邡南泉小学副校长,他悲痛欲绝:“我可以理解,作为教师,应该这样!应该这样!”

我不知道这些材料的真实来源,但我感动。

(6)我还在抄录。

让某连战士骆辉最为触动的一幕,是一对遇难前紧紧相拥的母女。

“那是在陈家坝一个山坡下面的一间店铺里,店铺的一面墙整个垮塌下来,将那对母女压在了最底下。”骆辉告诉记者,由于水泥板太过沉重,战士们用十字镐一点点将水泥凿开,只为保存遗体的完整。当遗体终于被拖出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震惊了:那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妇女,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由于抱得太紧,战士们无论怎样都不能将两人分开,最后只得合葬到一起。“母亲是面朝下倒地的,看她的姿势,是在墙塌下来的最后一刻,用身体保护着小姑娘。”骆辉告诉记者,当埋葬这两具遗体时,所有战士的心中都极为悲伤。

还有:

当地震发生时,邻居小汤八岁的女儿刘小丫正在金雪娥家中休息。当金雪娥和小汤刚刚跑出家门后,她又返身朝不停摇晃并开始掉水泥块的房屋跑去。“不好,小丫还睡在里面!”这句话成了金雪娥唯一的一句遗言。当她拉着小丫快跑出门口时,大楼轰然倒塌下来……

十二日下午二时二十八分,金汤街社区和平路二巷八十四号,住在二楼的李婆婆正在睡觉。突然一阵晕眩,床颠簸起来,只听得有人在喊:地震了,快点跑。但是李婆婆并没有自顾逃命,而是赶紧把几个智障子女拉到自己身边,围坐在大儿子的床边。事后,李婆婆说,其实她也很恐惧,但撇下孩子自己去逃生,她做不到。

太多了。

礼失求诸于野,我还想说,每到危急时刻,总是伟大的中国母亲给我们一种巨大的震撼力量。这既无涉“女性主义”,也跟什么“民粹主义”无关。

(7)我的遥远的祖先此刻在大地复活,同时复活的,还有:仁爱、慈悲、善行……一些穷人的概念也在星空中闪烁:相互的搀扶、互助、不离不弃的守望。

此刻,我才在耀眼的霓虹灯的闪耀下,真实地感受到一个传统中国的默默存在。就在这样一个非常的时刻,祖先的血液在我们的身体之中再次汹涌澎湃,并导引我们走出茫茫的黑夜。

所有的善,此刻,才会真实地闪现。

对世道人心的苛刻的批评也许应该暂时收起,我们的人民既不“高尚”,也不“丑陋”。何况。“高尚”和“丑陋”原本就只是某些知识者的一厢情愿的定义。我不知道,在我们的叙述中,德行何时和我们的人民疏离,可是我们最终还是在人民中间,在那些普通人的身上,真实地感觉到德行的存在。

生是那样的平凡,甚至油滑,可是,生也是如此的善意,善意掩埋在平凡之中,几不可见。也许,只有在死亡面前,所有的掩饰和修饰才会分崩离析,才会让我们稍稍地看到那羞怯的善意。可是,它却坚实地将摇摇欲坠的天空托起。

我已久久不用“底层”这一语词,我不忍看到它被某些知识者再三凌辱。可是,今夜,我却想说,在底层人的生的艰辛面前,批评应该厚道。

(8)在一种巨大的情感的压抑下,在一种茫然的思想的飘离中,无数的语词开始闪烁:善意、爱,人性、人民、人道主义、团结一心、上下一致、天堂、来生、祈祷、祝福、子弟兵、志愿者……每个词都有自己的血脉,它们来自四面八方。这就是今天的中国,庞杂的语词构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中国形象。但是,就是借助于这些庞杂的语词,我们此刻表述着我们的情感,也表述着我们飘离的思想。并把我们重新连接到一起。也许,这就是今天,也可能是今后的中国将要走过的漫漫的一段路。

可是,词和词却在暗地里剧烈地碰撞,每一个语词都在努力把我们纳入到它的词源的解释之中,我们感受到一种更深刻的表达的痛苦。我们知道我们的情感和思想实际难以为这些语词所包容,可是,我们却一时找不到更准确的概念。思想受阻,情感只能盲目地宣泄。

(9)我发现我从未像令天这样依赖着互联网,互联网成为信息的集散中心。同时,更成为一种极具威慑力的民众力量。上至达官,下到贵人,此刻才真正感觉到民意的存在。民意不可侮。

我也看到少数的言论表演——无论中外,那些表演令我厌恶。政见蜕变成一己之私见,且以公共的形式表达,还未成为政客,就已扮演着政客的嘴脸,令我轻看。原来,在“去意识形态”的遁词之下,竟是变本加厉的“意识形态化”。在这个“自由”的言论空间,无人制止,我们只能与脏话与废话共存。可是,还有天道人心。

天道人心,我喜欢这四个字。

(10)我终究回到了我的角色,我此生命定的知识分子的立场。我知道我终将走出心情。

可是此刻,心情依旧地恶劣。

(11)许多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许多的父母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我看见年轻的士兵把一只一只的小书包从瓦砾中轻轻拾起,又轻轻地将它们放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每一只书包见证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花一样的生命。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军人。这样的感觉,于我,相违已久。

痛心还未消失,愤怒早已生起,无论业内人士给出怎样的解释,人民仍然有权知道真相。

血不能用来祭奠权力和资本的腐败,人民的牺牲要求换来的,是一个更加正义的中国。

正义之剑依然高悬,并未因了灾难而悄然入鞘。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者,即便苟活,也难逃问责。

天道还在,刑法如铁。

(12)我从未像今夜这样,感到自己是如此软弱。我毫不掩饰我此刻的感觉,毫不掩饰此刻的画面带给我的震撼和震动:我看见军队铁一般地进入城市、进入山区,直升机轰然鸣响,救援队浩浩荡荡。在这浩浩荡荡的背后,我看见的,是一个国家,一种强大的国家组织和动员民众的力量。我也从未像今夜这样,对国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赖。也许,我从来就是一个弱者。

万物皆可付之一炬,但是火也带来生命与温暖,这是俗得不能再俗的辩证法。在国家和社会的关系上,我当然明白社会自治的重要性,可是,它的前提就是国家必须退出吗?“小

政府,大社会”,我从来就不相信这是一个可以随意复制的绝对的普世真理。

在权力和资本的介入下,这个社会早已分化,多数的穷人,少数的富人和权贵。在这样的社会中,让弱者自救,纯属书生之见。难道,“国家乌托邦”的解构,就是为了让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社会乌托邦”登场?

也许,灾难过后,废墟上会响起如大江担心的“国家主义的大合唱”,可是,我们却不能因了对国家主义的警惕,却就此放弃了我们对国家政治的改革要求。

国家应有所作为,有什么可奇怪的,在我的共和国的记忆中,早已习以为常。不作为才叫反常。

人民有权要求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国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政府,这个国家眷顾弱者,抑制强权,惠及全体。难道,这妨碍了“社区自治”吗?放弃对国家的政治要求,才是一种真正的“社会”犬儒主义。真正重要的,永远是国家政治的改革。

我终于明白思想的分歧所在:我们是弱者,他们以强者自居。

此刻,一些可能被渐渐淡忘的语词应该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人民国家,人民政权,人民政治。

还有:天下为公,人民最大。民本思想本来就是我们的传统资源。

更应该在共和国的大门上,镌刻“生命”这两个大字,任何一种剥夺生命的力量在此止步。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发现,我身上流淌的仍然是共和国的血液。

(13)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一段话:

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对于现在的知识分子来说,从“野史”的反抗中寻求“批评”的立论并不难,难的却是在“正史”迷离的修辞中发现“中国的脊梁”。但是,我想,无论如何,“知识分子”是不能仅仅成为“意见分子”的,那只能表现出“批评”的孱弱。

(14)凄厉的警报拉响,火车、汽车和轮船一起鸣笛致哀,国旗半垂,世界就此静止,我走向窗前,一个人,面向西南,我听到我的心再次啜泣。

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能催人泪下。

也许,我应该冷静下来,记录我此时的心情。

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情感,这一情感需要一种形式的表述。我此时才真正感到仪式的重要,仪式将情感升华,并将人与人重新连接。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崇高变成了一种压抑人的力量,以至于知识者宣称要“躲避崇高”,可是最终,我们仍然感受到“崇高”的美学品格。我们终究需要一种力量,超越自我,头上的星空依然闪烁,那是谜一样的神性的力量。

有一种巨大的声音,早已存在于中国的内部。那是悲怆、绝望或者孤独,那是一种无助和无言的泣诉,是一种悲悯和恻隐,也许,在我们身上,早就存有一种“悲情”,它区别于西人所谓的“抒情”。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由己及人,由人及己,它生生不息,永世循环。这是一种大型的情感结构,而非小我所能包容。在这样一种情感的背后,支持着的,始终是一个大我。

家国天下,天地神人,在“悲情”的情感结构中,早已融为一体。

(15)所有附着于民族国家理论之上的华丽的语汇,此时纷纷剥落,袒露出的,却是最朴素的两个语词:土地和人民。

(16)悲情仍在,但是,一些重大的理论问题仍然顽强地破土而出。知识者终要面对这些问题,用自己的心,而不仅仅只是那些现成的传统或者西人的知识。也许,最为迫切的,是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视野,一种新的话语框架,在这个框架里,重新辩证国家、社会、个人等等,等等。而最终的目的,仍然是:中国向何处去。

(17)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篇文章:

还没联系上父母,但是所有联系上的朋友都叫我不必担心。“怕马脑壳,现在成都安全得很,无非就是把麻将从房子里头搬到街上来打了。”这可不是吹的,大部分打回家的同志,家里的通报都是,哦,对头,我们现在在外头躲起在。莫得事,就是不睡觉个嘛,我们都把麻将搬出来了,大家轮流打起守起嘛,有问题牌一麻就跑出切了沙。

正在回家的路上接到越洋电话的是这么担心的:“家里面肯定好多灰哦。回切一定要赶快把灰抹一吓。”还有这么和儿女描述地震的:“还是多吓人的,简直跟按摩一样,抖得之凶哦。”

跟老兄弟的电话是这么说的:“成都真的没得问题,就是大家都到街上去逛通宵了嘛。火锅现在都通宵营业沙。大爷太婆些就睡棚棚,我们就勾兑美女。没听说有任何损失。”让我一下就找到感觉了。想当年成都新闻,某家做饭引起火灾,那个记者居然在电视上问球一句:“那最后饭烧糊了没有喃?”基本就是这种感觉。

众所周知,我们成都是一个标准的小市民城市。这里的人胸无大志没有追求。边边角角,零零碎碎就能活一辈子。任何“英雄”“高尚”和我们是绝对沾不了边的。我们关注的就是吃和玩而已。所以如果我的联想让老乡们觉得我很假打,我先说一句:“爪子嘛,出来混还是要昆起沙”。我联想到的居然是二战时期伦敦人挂出的“更加正常营业”的牌子。另外,我想说,我爱我小市民和绝不高尚的故乡,那里有值得人去爱的,真实的,值得捍卫的生活。

这仅仅只是一篇文章而已,作者写他想象中的也是他所喜欢的成都。

我也喜欢这个“绝不高尚”的城市,也喜欢那些“胸无大志没有追求。边边角角,零零碎碎就能活一辈子”的“标准的小市民”,那原本就是我的同类。当然,我知道,写作者为了显示他的幽默,而把另一句话故意省略。被省略的那句话骄傲地站在“绝不高尚”的背后,而完整的句子恰恰是:绝不高尚,也绝不卑鄙。中间隐藏的,正是一种巨大的生命力量。

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着,但是,活着需要一种态度,它幽默,但不油滑。我没有到过伦敦,但我现在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在德国纳粹的轰炸机下,伦敦人挂出的“更加正常营业”的牌子。

我想起汪曾祺先生说过的三个字:不在乎。

(18)黑夜的门终将打开,穿过长长的黑暗,看见光明。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可是,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光明。

2008年5月12日至28日断断续续的心情记录

(选摘自《书城》2008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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